钟延规点了点头,道:“不错,沈夫人住处便在北面,那女子剑术超群,身边应该还有几个人,那厮应该是往那边去了。”说到这里,钟延规狞笑了一声,道:“正好一网打尽!”
“走!”钟延规低喝了一声,五六个死士便冲入黑暗中,快步向沈丽娘所居住的宅院冲去。他们这些日子住在崇化坊附近,早就将坊内的地形道路摸得一清二楚,就算是在昏暗的夜里,也如同白昼一般。原来钟延规从妹妹口中得知吕方经常暗中到崇化坊里探看沈丽娘,便心知吕方根本就没有中自己的计策,相信吕淑娴的死与沈丽娘有关。而他将沈丽娘贬斥出宫,打入到这罪人居住的崇化坊中最大的可能性是故意伪装中计,引诱隐藏在背地里的真正主谋跳出来,再一网打尽。
自己谋害吕淑娴虽然十分隐秘,但“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自己谋划的再怎么隐秘,但只要时间一长,以吕方的头脑加掌握的庞大资源,隐情暴露是不过是时间的问题。既然如此,摆在自己面前的只有一条路了,吕方既然不愿让人知晓自己并没当真贬斥沈丽娘,自然不可能大张旗鼓带许多护卫前往崇化坊,时间也只能是夜里,这就给了自己伏击的机会,否则平日里吕方身边至少有数百亲军护卫,要想行刺根本是天方夜谭。至于时间,既然自己已经知道吕方会来崇化坊探望沈丽娘,那只需遣人在宫门外伺探,只需看到形迹可疑的行列,便用信鸽向守在崇化坊附近的自己发出信号即可。反正这崇化坊平日里也没什么人前来探望,往来的不过是些运送粮食蔬菜和生活用品的车队,和宫中出来的殿前司使臣迥然不同,不用担心弄错了。
从现在来看,整个行动执行的十分顺利,虽然还没有杀死吕方本人,但从方才那十几个拼死抵抗的使臣身已经搜出了殿前司指挥使的腰牌,这已经从侧面印证了吕方的身份,只要在城卫军赶到之前,将吕方和沈丽娘杀死,自己便大功告成。以自己对吕方的了解,此人平日行事十分隐秘,像怀疑吕淑娴死因这种事情,在最后抓到幕后凶手之前,绝不会告诉其他人。只要自己杀死吕方,自己就不用再担心有人将自己暗害吕淑娴的事情再度揭开了;而沈丽娘死掉后,钟媛翠就成为了唯一一个还在世的吕方的女人,无论继位者是谁,自然而然的登了皇太后的宝座,自己作为皇太后的兄长,只要不被当场抓个现行,自然不用担心被人指控为杀死吕方和沈丽娘啊的凶手,而且介于吕方突然亡故留下巨大的权力真空,无论是谁成为继承者,吕吴的内部都不会立即稳定下来,各个势力肯定会为分享最大的一块权力蛋糕而角逐,而自己作为皇太后之弟,却无差遣在身,肯定会成为各方势力竞相拉拢的对象,只要善加利用,进入吕吴的权力核心并不是太难的事情。至于这十几个死士,反正他们平日里从没有在建邺城中露过脸,待会事成之后,就用自己早就准备好的家丁将其灭口,也不用担心有哪个多嘴的会泄露出去。
想到这里,钟延规目光扫过两旁剩余的五个死士,暗想:“也许都用不着家丁那一步棋了,等会若是沈丽娘再杀一两个,剩下的自己就能全部处置了,少一个步骤,便少一分暴露的风险!”想到这里,钟延规不禁嘴角翘,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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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延规正思忖间,前面不远处便是沈丽娘所住的宅院,一名身手便捷的死士三下两下便爬上墙头,接着向下一跃,便消失在墙头上,众人正等待先进门的同伴打开院门,放他们进去,却听见院内传来一声极为短促的惨叫声,依稀正是方才跳下的墙头的同伴的声音。
“小心,院内有人暗袭!”钟延规低喝了一声,脑中却急速的旋转了起来,此次随他来的死士都是精锐,下墙时也不会没有地方,而听方才的惨叫声,显然是未经抵抗便被杀死了,虽说对手占了偷袭的便宜,其武艺也不可小视了。按说吕方身边应该已经没有卫士了,那出手的应该就是沈丽娘本人了,本以为这个久居宫中的女子不过是会些供观赏的剑舞罢了,想不到还当真是杀人的剑术。想到这里,钟延规不但没感觉到害怕,反而胸中升起一股莫名的兴奋来。
“沈丽娘在里面,那吕方应该也不远了!”钟延规目光扫过路旁,一段大腿粗细的木头被遗弃在地上,他低咳了一声,指了指地上的断木,会意的两名手下俯身抬起断木,抬到院门旁,猛的向院门撞去。
“娘娘,我们快走吧!”院内,施树德焦急的哀求道,在不远处的墙根上,一名黑衣男子正用双手捂住自己的咽喉,在地上翻滚着,他的嘴唇在张合着,但被切断的气管却使得他发不出一点声音,大量的鲜血正从他的指缝间涌出去,就仿佛他的生命一般。
“公公,你走吧!”沈丽娘用绢布细细的擦拭着佩剑,月光照在雪亮的剑锋上,更显得清冷无比,隐隐可以看到剑面上细微的美丽花纹,这是多层叠钢打制而成的百炼钢的特征。沈丽娘擦拭完绢布,随手将其往空中一抛,右腕一抖,长剑在空中划过两道剑光,将绢布划成了四块,破碎的绢布仿佛花蝴蝶一般落在地上。
沈丽娘轻抚剑身,低声道:“这些刺客是冲着吕郎来的,若是我逃走,他们就会发现吕郎不在这里,会回头去继续追杀吕郎;而我在这里断后,他们必然会以为吕郎弃我先逃,我在这里多拖得一刻,吕郎便多一份逃走的希望,这剑是吕郎与我定情时赠给我的,我今日便用这剑斩杀刺客,便报答了他对我这么多年的宠爱。”
话音刚落,门上传来一声巨响,显然门外的刺客害怕有人在墙内伏击,不敢再从墙上翻越,而用重物撞门而入。沈丽娘转身对施树德催促道:“施公公,你留在这里也没用,反倒让刺客知道吕郎不在这里,快走吧!
施树德见状,只得躬身拜了一拜,低声道:“那老奴先走了,娘娘保重!”说罢便转身疾行而去。沈丽娘看了看施树德离去的背影,转身蹑步走到门旁,持剑静待。
那院门本不过是用几块柳木随便钉诚的,哪里经得住这等猛*撞,刚挨了四五下,门板便已经四分五裂,散落开来。那两名撞门的刺客正想放下木桩,便见门内冲出一人来,剑光一闪,前面那人咽喉已经中剑,惨呼倒地,后面那人顿时被失去平衡的木桩压倒在地,动弹不得,场中顿时大乱。
“大伙儿散开来,莫要走了一人!”钟延规立刀一推,挡开了沈丽娘当面刺来的一剑,便只觉得眼前一花,剑光如流水一般向自己大腿刺来,赶忙挥刀下劈,却没想到沈丽娘手腕一转,长剑点地,随即以更快的速度反弹直指钟延规面门,此时钟延规长刀已经出了外门,收刀不及,只感觉到一股寒气扑面而来,本能的大喝一声,仰头就倒。
钟延规打了两个滚,刚刚站起身来,便觉到头顶一凉,伸手一摸,头顶上已经少了一大块头发,想必是被沈丽娘方才那一剑扫落了,想起方才险境,钟延规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自己平日里也有听说过沈丽娘剑术超群,却以为不过是供吕方观赏取乐用的剑舞罢了,却想不到这般可怕,自己方才动作若是慢了半分,已是动脑穿候之祸了。
钟延规正惊叹间,被厮杀声惊醒,原来剩下那两名死士见主上危急,赶忙上前抵挡沈丽娘的追击,三人斗作一团,这两人也算是精锐了,但以一对二,还是被沈丽娘逼得遮拦多,进手少,眼看就要不敌了。
钟延规见状,不禁暗自心惊,赶忙从怀中取出一支手铳来,这是吕吴刚刚试制出来,装备给高级将领自卫用的,钟延规此次刺杀吕方,便呆在身上,此时便派上用场了。钟延规手忙脚乱的给手铳上好药子,举铳瞄准之后,扣动了扳机。此时沈丽娘正好一剑刺倒一名对手,没有注意到钟延规正在瞄准自己,正好被一枪击中了左肋。
被火铳近距离击中的巨大冲击力一下子将沈丽娘撞倒在地,一种麻木的感觉控制了她的身体,一时间沈丽娘都没有感觉到疼痛,只是有些眩晕感,这是失血过多的结果。
沈丽娘躺在地上,有些好奇的想到:“难道这就是人要死之前的感觉?”
钟延规捡起佩刀,恶狠狠的冲到沈丽娘面前逼问道:“快说,吕方在哪里?”
沈丽娘眼前就好像升起了一层薄雾,一片模糊她好不容易才认出了眼前这个恶狠狠的对着自己吼叫的男人,笑道:“原来刺客是你,可怜的钟家妹子,吕郎根本就没有来我这儿,吕郎知道刺客肯定会以为他会逃到我这里来,就偏偏不来我这儿,想必此时他已经从逃远了。你和吕郎作对,肯定输的是你!”
“什么?”钟延规就仿佛当头被劈了一个响雷,顿时呆住了。“吕方没有来这儿,他已经逃远了,自己的这次刺杀行动已经失败了,一切都全完了!”一种巨大的绝望感顿时把钟延规笼罩了起来,仿佛一只巨大的手掌将他握在手心要将他捏碎一般。
“你骗人,吕方不在这儿,你干嘛不逃走,你分明是留在这儿替他断后!”钟延规厉声喝道。
沈丽娘苦笑了一声,张了张嘴想要说话,可是从口中流出的鲜血将话语又挡回去了,鲜血沾在她的下巴上,被她因为受伤而显得惨白的脸颊一衬,显得越发刺眼。这时,远处坊外的街道上传来马蹄声。剩下的最后一名死士低声道:“郎君,咱们快走吧,不然城卫军来了,就都走不了了!”
钟延规恨恨的点了点头,走到沈丽娘身旁,一刀刺入对方的左胸心脏部位,狠狠的绞了一下,方才拔出佩刀,对那死士道:“你不必随我回府了,等会你就直接从这条路出城,密道出口处有些财物,足够你下半生富贵的了,我事先都有安排……”钟延规的说话声越来越小,那死士听不清楚,只得走近倾听,却只觉得胸口一凉,低头一看,却是被钟延规一刀刺入。
“只要你死了,这世上便再也无人知道今夜刺杀吕方的是我!所以,你还是死了的好!”钟延规冷笑道,接着手腕猛的一转,那死士挣扎了两下,便不动了。钟延规拔出匕首,快步走开,很快便消失在夜幕中。
过了约莫半盏茶功夫,一阵人马声向这边战场快速移动过来。从声音中不难辨认出施树德尖锐的嗓音。
“陛下,就在这边,再拐个弯就到了!”
火光映照在吕方的脸上,此时的他脸色惨白,额头上都是冷汗,这是强忍剧烈疼痛的结果。但是此时的吕方脸上更多的是担心和惊恐,这个无数次面对死亡都面不改色的男人现在却表现得这般,让四周的士卒十分惊讶。
很快,一行人便到了沈丽娘所住的宅院前,也就是战场的所在,借助城卫军士卒手中的火把,吕方不难看清战场的情况。数具刺客的尸体倒在地上,在这些尸体的中间,躺着一具女子的尸体,身上穿的衣服正是沈丽娘平日里练剑时所爱穿的绿色武士服。吕方顿时觉得胸口被重物猛击了一下,眼前的世界顿时失去了颜色。
“陛下,陛下!”施树德看到吕方双目的看着不远处沈丽娘的尸体,目光呆滞,赶忙大声喊道,他唯恐吕方现在悲伤过度出了什么事儿。吕方虽说可能因为自己逃走而迁怒于自己,但以他平日里处事的风格看,也有可能会对自己免于处罚,毕竟是沈丽娘自己坚持要留下来断后的,何况自己不懂武艺,留下来也无法保护沈丽娘不死。但如果吕方若是出了个什么毛病,随行侍奉的自己肯定是死路一条,一个保护不周就可以治他一个死罪。只有吕方好好地活着,才能保住他施树德的性命。深刻明白这一点的施树德猛烈摇摆着吕方的手臂,已经泪流满面。
“来人,扶寡人去沈妃那边去,寡人要看看她!”吕方低声道,声音暗哑,此时的他整个人已经了无生气,仿佛就像一棵已经枯槁的老树一般。两名士兵赶忙小心的将吕方从一个用长枪和胡床临时扎制而成的乘舆上扶起,半抱半搀的扶到了沈丽娘尸体旁。相距沈丽娘还有丈许远,吕方便不耐烦的挣脱了士兵的搀扶,扑到在地,爬到沈丽娘的尸体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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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方伸出右手想要抚摸沈丽娘的脸颊,可指尖刚刚要接触到妻子光洁的皮肤,又缩了回去,仿佛是害怕将沉睡中的佳人惊醒,随即从怀中取出一块细绢,小心的擦去沈丽娘脸上的灰尘和血迹。此时的沈丽娘神色安详,脸带微笑,仿佛只是在安睡中一般。
“丽娘!”吕方见亡妻宛若生时,不禁悲从中来,低呼了一声,随即便哽咽抽泣了起来,一旁的部属见状,也不敢出声打扰。这时一名士卒来到带队的城卫军校尉身旁,低声耳语了两句。那城卫军校尉稍一思忖,还是走到施树德身旁,低声禀告道:“禀告公公,下边军士说抓到了一个活口,可能是刺客!”
“什么?”施树德顿时大吃了一惊,稍一犹豫,还是走到吕方身旁,俯身附耳道:“陛下,有抓到一个活口,可能是刺客。”
吕方抬起头来,目光如冰,冷声道:“带上来!”
施树德赶忙将吕方扶起,同时对那校尉点了点头。那校尉赶忙躬身离开,返回时身后多了两名军士挟持着一名被五花大绑的黑衣汉子,只见那汉子右腿奇怪的扭曲着,显然是被折断了的。原来此人先前与另外一名刺客扛着木桩撞门的,却不防被沈丽娘趁着院门被撞破的一瞬间杀出门来,一剑便杀了前面那人,那木桩本来是两个人扛着的,一下子少了一人,顿将此人压倒在地,连右腿也折断了,动弹不得。慌乱之间,钟延规也以为他已经被沈丽娘杀了,其后逃走时竟然忘了将其灭口,随后吕方领着城卫军杀到,此人被木桩压在地上,又折了一条腿,无法逃脱,正好被搜索四方的军士生擒。
“跪下!”那校尉一脚踹在那黑衣汉子的左腿膝盖内侧,迫使其跪倒在吕方面前。吕方从一旁的军士手中夺过一杆长枪,推开施树德的扶持,用那长枪做拐杖踉踉跄跄的走到那黑衣刺客身旁,狠狠的盯着对方,就好像要一口将其吞下去一般。饶是那刺客早已有了必死之心,在吕方的逼视下还是禁不住低下了头,不敢与其对视。
“寡人知道你不怕死!”吕方低声道,嗓音嘶哑的很
“但死绝不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寡人有足够的办法让你在死之前受尽无数的苦楚!”吕方猛的一把抓住那刺客的领口,强迫对方的头抬起来,于自己对视:“把幕后的主持者说出来,寡人可以给你一个痛快,快说!”
也许是因为迫于吕方的强势目光和威胁,也有可能是因为齿冷钟延规逃走前杀死同伴的狠辣手段,那刺客稍一犹豫,便低声答道:“我的主人是钟延规,他暗中谋划了一切,也是他方才亲手发铳射杀沈娘娘的,现在应该还没有逃远。”
“钟延规!很好!”吕方的脸上肌肉一阵抽搐,他点了点头,对那校尉沉声道:“传我诏令,立即捉拿钟延规,城卫军全部听你调遣!”说到这里,吕方从腰间取下那枚从不离身的玉佩,递给那校尉道:“你可凭此为符信,记住,钟延规要活的,知道了吗?”
那校尉赶忙敛衽下拜,高举双手接过那玉佩,大声答道:“末将领命,生擒钟延规!”
吕方点了点头,做了个让其退下的手势,那校尉小心的站起身来,躬着身子倒退了十余步,方才转身离去。吕方转过头来,指着那个刺客道:“至于他,将其带到殿前司衙门里,请来医生为其看伤,好生看待。你死罪难逃,但看在你说了实话的份上,死之前的那番苦楚便可以免了!”
一旁的施树德见吕方处事明断,不像是受到刺激,精神失常的模样,不由得松了口气。见其将诸事处置完毕,小心的上前低声道:“陛下,天色不早了,您龙体欠安,不如先回宫,等候佳音吧!沈娘娘的贵体躺在这里也不是个事,也应该赶快收敛了为上吧!”
“罢了!”吕方摇了摇头,沉声道:“寡人便要在丽娘身旁等着,要让丽娘看到杀害她的凶手在她面前受尽万般苦楚,为她偿命,方才罢休!”
“那,那总不能让沈娘娘的贵体这般躺在地上吧!还有陛下您的伤势也要赶快处置一番才是!”施树德赶忙说道。吕方点了点头,施树德转身吩咐了几句,片刻之后,便有十几名仆妇搬了一副不知从哪里弄来的棺木来,里面铺了从她房中取来的上等貂皮和绸缎,将沈丽娘的尸体置于其中。至于吕方也有大夫替其处置了伤势,斜躺在一个搬来的锦榻上,四周也临时搭起了一个竹棚,四周放置了几个大火盆,以供取暖之用。
转眼已是四更时分,此时正是一天里最冷的时候,一阵阵夜风吹过,将四周的火盆中的火焰带的奇形怪状,跳动影子映射在四周的墙壁上,仿佛鬼魅一般。在夜风的吹拂下,饶是侍立在竹棚四周的城卫军士卒饶是一个个年青力壮,也只觉得到一阵阵彻骨寒意,不时跺脚取暖。施树德看了看斜倚在锦榻上的吕方,几次想要开口劝说吕方先回到屋中歇息,但看着吕方冰冷的面容,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这时,墙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只见那个领命前往捉拿钟延规的城卫军校尉满脸兴奋的向这边疾行过来,在竹棚外便向吕方叉手行礼道:“陛下,钟延规已经就擒,就在外面,听候陛下发落!”
吕方的双目寒光一闪,侍立一旁的施树德借助一旁的微弱火光,可以依稀看到吕方颈后的两根青筋暴起,那一瞬间他几乎要以为吕方会从那锦榻上跳起,但这只是一种错觉。片刻之后,施树德清晰的听到一旁的吴王吕方用平静的声音下令:“带钟延规到寡人这里来!”
“喏!”那校尉应了一声,便躬身后退了两步,旋即转身退去,片刻之后,数名精悍的军士便将一个浑身被绑的如同粽子一般的男子推了上来,正是钟延规。借助火光可以清晰地看到他浑身上下除了脸上的几道擦伤之外,完好无损,显然刚才被追兵找到后,钟延规并没有做无谓的抵抗。
吕方目光扫过钟延规的身体,最后停留在对方的脸上,而钟延规并没有回避吕方的凝视,用一种很坦然的目光与其对视。随着时间的流逝,吕方的目光变得越来越凌冽,以至于站在一旁的施树德也禁不住感觉到有些难以忍受,本能的向一旁挪去,好离吕方远一点,但钟延规却还是继续保持着那种与吕方对视的状态。
过了约莫半盏茶功夫,吕方的肩膀终于剧烈的颤抖起来,他那凌冽的目光逐渐像疯狂转变,但是钟延规还是保持着那副平静的表情。一旁的施树德正要上前劝说,吕方双手猛地一用力,从卧榻上坐直了身躯,怒喝道:“恨不早杀贱奴,遗祸至今!”
钟延规微微一笑,答道:“杨公若地下有知,定当颔首称是!”
听到钟延规的回答,吕方苍白的双颊上顿时升起了一层病态的嫣红,刚要开口,便感觉到胸中一阵翻滚,便觉得一股热流从口中涌了出来,却是殷红的鲜血,顿时昏死过去。一旁的施树德见状,赶忙上前将吕方扶住,带着哭声喊道:“陛下,陛下,你没事吧!”他急唤了好一会儿,吕方才幽幽醒了过来,低声道:“先送我进宫,速招陈枢密,高长史,范留守还有吕大将军进宫。还有,让十五郎快马赶往洛阳,招润性孩儿回建邺,记住,要润性孩儿一定要领兵回都,知道了吗?”
“老奴记住了!”施树德赶忙从一旁取来纸张笔墨,将吕方方才所下的诏书写就,将墨吹干了后送到吕方面前,吕方借着一旁的火光勉力看罢了,又从怀中取出玉印和印泥,盖上了印章之后交给施树德。随后,他对施树德低声道:“坊中有女名为马宣华的,乃是马殷之女,她今夜与我有救命之恩,待会你将其带入宫中,好生看待,至于此獠!”吕方的目光转向对面的钟延规,一下子变得森冷了起来:“派精干人手看好了,千万莫要让他死了!”
“老奴明白!”施树德低声问道:“那钟娘娘那边呢?还有这厮府中当如何处置?”
吕方稍一犹豫,低声道:“媛翠那边须得封锁消息,先别让他知道真相,至于这厮府中,统统收押,打入狱中,莫要走了一人!”说到最后,吕方已经是咬牙切齿,满脸都是杀气。
“喏!”施树德应了一声,站起身来,拖长了声音道:“来人,先将此犯送到皇城司去,好生看待,莫要让其死了!”他话音刚落,便听到那边钟延规突然大声喊道:“吕方,你休想折磨某家来取乐!”接着钟延规猛的一挣,竟然从身后两名士卒手中挣脱,接着便扑倒在地,抽搐了两下,便不动了。一旁的士卒赶忙将其翻过身来,只见钟延规双目圆瞪,口中流血,竟然已经嚼舌自尽了。
慌乱中,施树德赶忙大声喊道:“快,快把大夫叫来,不能让这厮这么容易就死了!”他刚喊了两声,突然觉得身后有些不对,回头一看,只见吕方已经双目紧闭,脸色惨白,歪倒在锦榻上不省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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慌乱中,施树德赶忙大声喊道:“快,快把大夫叫来,不能让这厮这么容易就死了!”他刚喊了两声,突然觉得身后有些不对,回头一看,只见吕方已经双目紧闭,脸色惨白,歪倒在锦榻上不省人事了。
施树德赶忙将吕方扶起,在鼻下一探,只觉得呼吸急促的很,又扶了一下吕方的右手腕,只觉得脉象浮滞,他也懂得几分医理,知晓这是吕方已经年过六旬,身上本就受创,又受了夜里风寒,方才惊怒哀伤过度,才发作起来,诸般交攻实在是非同小可。赶忙吩咐宿卫军士护送吕方入宫,至于钟延规,无论死活先带入宫中,请大夫一同治疗,千万不可让其这般容易便死了。
回到宫中,早有太医候着,替吕方诊断之后,太医刚刚出来,刚刚受诏赶到宫中的陈允、范尼僧、高奉天等人赶忙围了上来,低声询问。那太医满脸苦笑,却不敢说话。这几人都是何等厉害人物,见太医这般模样,便知吕方此番的病情非同小可,脸上立刻显出极为沉重的神情来,场中一时默然。
“哎,要是夫人还在世就好了!”范尼僧第一个打破了沉默,他虽然没有说出名字来,但众人都知晓他口中的“夫人”乃是吕方的正妻吕淑娴而非刚刚去世的沈丽娘。
“长史,现在说这些又有何用!我等食君禄多年,便是为了今日,依我之见,在陛下还没有苏醒的这几天里,便由老夫、高公、范长史、王大将军四人在宫中处置诸般事宜,同时遣人召回储君,以备万一,列位以为如何?”说话的是陈允,他这些年来身居枢密使之位,跟随在吕方身旁,隐然间已经是吴国第一重臣,现在吕方病重之时,他便第一个站出来说话了。
“陈公所言甚是!”
“老夫附议!”
陈允见众人都赞同他的意见,正要发话,却只见施树德从里间走了出来,赶忙对其拱了拱手,低声问道:“施公公,今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陛下怎么会突然发病?”
施树德微微一愣,却没有直接回答陈允的问话,从袖中取出一份文书来,递给陈允道:“这是陛下在昏迷前所发出的诏书,请诸公看看!”说罢便将那文书递了过去。陈允赶忙双手接过绢书,打开细看,看罢之后便将那绢书递给一旁的高奉天,心中暗想那诏书与自己方才所说的大体一致,唯一不同的唯有在宫中主政的重臣多了一个现在还在楚州的吕雄,少了一个殿帅王佛儿,显然吕方这般做是为了确保自己病重这段时间内吕吴政权的政治平衡。吕方起家的根本虽然是随他南下的淮上豪杰,但发展壮大,真正成为一个独立的割据势力还是在两浙江东,在这个过程中,吕方依照唯才是举的态度,吸取了很多当地的人才,这在现在堂上这几名进入吕吴最高权力中枢的人的籍贯就可以得到证明。除了王佛儿是出身淮上,其余几人全部都是三吴人氏。作为对吕方起家帮助最大的吕氏宗族,也只有吕雄一人进入中枢,其余的虽然多半身居要害,但却并没有进入中枢。这样一来既可以让外来的优秀人才发挥其能力;又能够通过与吕方有宗亲地缘关系的吕氏以及淮上部属来制衡这些外来的人才,而且吕氏宗亲由于只有极少数进入高层,也不会形成一个尾大不掉的既得利益集团,妨碍吕方的独揽大权。这一权力架构在吕方在世的时候运行的很好,但在吕方病重,新上任的吕润性威望较弱,对于中枢重臣们权力控制力减弱的情况下,吕方硬要把远在楚州的吕雄塞入重臣之内,而把王佛儿单独拉出来,其中的用意就很难说了,毕竟作为跟随吕方二十余年的重臣,陈允实在是太清楚自己的主君在权术上有多么厉害了。
此时众人已经都看完了诏书,最后一个看完了诏书的范尼僧抬头道“既然有陛下的诏书,那便按陛下的诏书办吧!”
“不错!”
“正是!”
看到众人都出言赞同了,陈允虽然心中有话要说,但也只能点头赞同,于是王佛儿立刻遣人招来在殿前都任职的吕庆生,此人在族中行十五,便是吕方在诏书中提到让其赶往洛阳招吕润性回建邺的吕十五郎。将诏书诸般事宜交与其后,便立即出发,另外遣人招镇守楚州的吕雄返回建邺。诸般事了之后,已是次日天明。
陈允、高奉天、范尼僧三人便在吕方平日里办理政事的文德殿摆开了摊子,将各自的僚属布置在左右偏殿,若是小事,则一人断之,若是大事,则三人合计之后再共同处置。这般七八日后,有小宦官赶来通知三人,说吴王吕方已经苏醒,招三位前去觐见,三人赶忙放下手中事情,随那小宦官赶往吕方所在的未央宫。
三人穿过数重殿阁,还在吕方门外,便闻到从屋中传出一阵苦涩的药味,三人本能的放轻了脚步,早有小黄门替三人挑起门帘,屋中立刻传出一股热气来,三人额头上立刻多了一层汗珠。
“老臣参见陛下!”三人进得屋来,对床上的吕方敛衽下拜道。
“起来吧!”吕方低声道,只见他脸色枯黄,躺在锦榻上,身上盖着数层厚厚的毡被,整个人几乎陷在皮毛和锦缎中。可能是因为伤病的原因,本来浑圆的脸型也变成了长条脸,颧骨突出,整个人仿佛小了一圈。陈允虽然一路上各怀心思,但毕竟跟随吕方二十余年,见到主上这般模样,心中都不禁恻然,颤声道:“陛下,您万金之躯,可要保重呀!”
吕方摇了摇头,推开一旁替他喂药的宫女,苦笑道:“罢了,自家事自家明白,若是寡人还在这个位子上坐着,最多也就几个月的命了,此番润性孩儿回来,我便立即传位于他,说不定还能再活个几年,你们几个都是跟随我几十年的老家伙了,待我传位于润性后,便一同退下来陪我钓钓鱼,下下棋,享两年清福,将那些烦心事交给后辈去操心可好?”
陈允闻言一愣,没想到吕方招他们三人来竟然说这些,听他话中竟然有让他们三人退下来的意思。虽说陈允年纪比吕方还大上个四五岁,但陈允养气摄生的功夫甚好,又没有像吕方这般操劳,身子骨反倒远比吕方好。加上此人掌握吴国大权多年,一下子便要放手,顿时感觉到心中一阵空闹闹的,十分难受。
陈允正思忖间,耳边听到高奉天、范尼僧二人齐声道:“微臣拜谢陛下厚恩!”赶忙也躬身下拜道:“陛下厚恩,微臣粉身难报!”却已经拉后了半拍,显得颇为突兀。
吕方目光扫过地上的三人,笑道:“来人,将东西拿来给三位卿家!”话音刚落,早有一名小黄门过来,送了三张纸与三人。陈允接过纸打开一看,不由得一愣,原来那纸上写的一行行却是十余处田庄,都是在三吴、江西、江北等广陵附近之处,总共加起来怕不有六七千亩,在每一处田庄下面还注明了庄中的田客、牲畜等,十分详细,看一旁范、高二人脸上神情。想必他们手中的纸上写的也是这些东西。
“陛下,这是?”
陈允正惊疑间,只见吕方沉声答道:“三位爱卿,纸上的那些田宅是寡人赏赐与你们的,你们三人随我二十余年,随名为君臣,但实有骨肉之恩,现在寡人即将传位于润性,有一句话说与你们三人听:居高位,掌大权,貌似尊荣然甚危。人生苦短,犹如白驹过隙,转眼即逝。你们不如蓄财货,置田宅,以传子孙后代;家中多置歌妓舞伶,日夜饮酒相欢以终天年,岂不远胜像现在这般?”
听到这里,陈允心中已经雪亮,吴王吕方方才那一番话的意思是以这些田宅厚赏换取自己、高奉天、范尼僧三人在吕润性继位后主动放弃权力,归老林泉,从而扫清吕润性掌握最高权力的障碍。他拖了这么久,今天突然招自己三人过来,想必是镇守楚州的吕雄已经回到建邺,如果自己没有猜错的话,吕雄还带了相当数量的军队,以防止掌握殿前都的王佛儿可能变心,确保对建邺城的控制。
“吕方呀吕方,你已经到了这般田地,做事情还是这么滴水不漏!”陈允心中暗忖道,目光扫过躺在锦榻上的吕方,只见其虽然脸色蜡黄,脸庞消瘦,但一双眼睛还是像过去那样明亮,充满了意志的力量,正静静的看着自己。
“微臣多谢陛下厚恩!”三人又重新跪在地上,对躺在锦榻上的吕方磕了三个头,方才退出门外。吕方看着三人离去的背影,过了好一会儿,方才疲倦的闭上双眼,方才他身上的那种意志力量一下子又消失了,重新变成了一个重病在身的老头子。
186结束 [VIP]
“陛下,看方才的样子,陈枢密好似不太情愿退隐林泉!”
三人刚刚离开房间,吕方身后的帘幕内走出一名紫袍男子,正是吕雄。吕方并没有立即开口回答,只是躺在那边闭目养神,半响之后方才答道:“这又有什么奇怪的,权位虽说终是一场虚幻,但古往今来英雄豪杰又有几个勘的破的,哪个不是能抓在手里多一刻也不肯放手的。”
吕雄默然的点了点头,静静的站在吕方卧榻旁,屋中只剩下两人,过了约莫半响功夫,突然吕方开口问道:“阿雄,你可记得你第一次认识我是什么样子?”
吕雄闻言一愣,稍一回忆便答道:“若是臣下没有记错,第一次与陛下相遇乃是在田中犁田,陛下连扶犁都不会,犁出来的沟歪歪扭扭,臣下当时还出言呵斥了陛下一番,实在是无礼的很!”
“是呀!”吕方的脸上泛起一丝微笑,此时的他也陷入了回忆之中:“那还是我第一次做农活,被你呵斥得哑口无言,我记得你当时是这么说的‘你当自己是什么贵人,连犁田都不会,活该饿死!’”吕方模仿着吕雄的口气说道。
“微臣无知,不识真人面目,还望陛下恕罪!”吕雄脸色微红,对躺在榻上的吕方躬身行礼道。
“罢了,你我兄弟之间回忆些旧事,休得当真,休得当真!”吕方指了指榻旁的锦垫,示意吕雄坐下,笑道:“不过话说回来,寡人在到庄中前倒的确未曾做过农活!”
吕雄笑道“那是自然,陛下乃是世家子弟,如何做过这等粗活!”也难怪他这般说,吕方对自己身份的解释就是原本姓张,洛阳世族,因为秦宗权之乱流落至淮南。
“世家子弟!”吕方听到吕雄的话语微微一笑,道:“哪里是什么世家大族,充其量是个武侯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