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之后,叛逃杭州数月之久的太上皇赵佶,抵达了洛阳。与之同来的,还有一批在杭州追随于他的文臣武将。负责押解他们的是猛将杨再兴,张叔夜与时立爱仍然留在杭州处理善后。
当了大半辈子皇帝的赵佶,习惯了别人对他三跪九叩的高呼万岁,今天却跪在了洛阳皇宫的金銮殿下,两股战战以头贴地。
赵桓坐在龙椅上居高临下的看着自己那位两鬓已有斑白的父皇,心里是又怜又恨。楚天涯执圭立于朝臣之首,眼观鼻鼻观心目不斜视,全把赵佶当作了一团空气。
金銮殿下一片死寂,没人敢说一句话。
如何处置赵佶,成了一个极为棘手的问题。于理法来说,他在江南反叛,罪犯不赦杀头都是轻的;站在另外一个角度上讲,怎么说他也是太上皇,而且在最后时刻也算“拨乱反正”悬崖勒马了,否则,江南的叛乱肯定没这么快平息。又在道德的标准上讲,赵佶的德性真是烂透了。此前他带头败坏了大宋的江山不说,还在关键的时候“携款潜逃”到杭州,大宋战事吃紧时他扣粮扣饷背后捅刀子,直到举起叛旗来真的造反,到了最危急的时候他又虎毒食子的干掉了康王赵构,保得自己一条性命。
楚天涯发自内心的想把这老匹夫剐成碎片了去喂狗。可他毕竟君临天下数十年,又是当今圣上的亲生父亲。处死他虽然合理合法,但有悖人伦之情。传将出去也会让那些饱受儒家诗书教化的书生们诟病抨击。所以楚天涯干脆闭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看官家如何应对。
赵桓虽然恨痛了在关键时刻弃他而去、陷他于绝境的赵构和赵佶,但赵构已死,赵佶也已失势沦落。从本心上讲,赵桓还是不想亲手杀了赵佶,但要这么轻易的就便宜了他,心里又有点耿耿于怀。于是,赵桓也很矛盾。
“众位爱卿,朕,该如何发落才好?”赵桓当朝吐露出了自己的心声,然后长叹了一声。
没有人应话。
赵佶跪在地上晃得更厉害了,头顶都在流汗。
金銮殿下,再一次陷入了死寂。
正在这时,殿外的禁军御卫来报,说柔福帝姬跪于皇殿之前,肯求觐见。
赵桓眼睛一亮,把征询的眼神投向了楚天涯。楚天涯视而不见,眼珠子都未曾挪一下。
“宣,柔福帝姬觐见!”
片刻后,柔福帝姬走进了金銮殿中。满朝文武都侧目看着她。大宋的皇室女眷是很少这样公然出现在朝堂之上的,也亏得柔福帝姬是楚天涯的女人,今天才能这样堂而皇之的得已召见。这一点,大家心知肚明。
赵佶跪在地上哪里敢起身,只是偷偷的侧脸去看柔福帝姬,就差哀叹求她出面求情保命了。
叙礼罢后,赵桓直接问道,“柔福,你贸然闯殿意欲何为?”
“臣妹特意前来肯求陛下,饶太上皇不死!”柔福帝姬直言道。
“你可知他罪孽深重?”赵桓很配合的与她唱起了双簧。
“臣妹知道。”柔福帝姬跪倒下来,“臣妹请求,陛下可以对太上皇处于任何罪罚,唯独不要取了他的性命。哪怕是贬为庶民或是流放万里也好,臣妹都愿追随父亲前去,侍奉他老人家终老!”
此言一出,满朝惊嘘。一个字,“孝”啊!
赵佶趴在地上呜呜的哭了起来,老泪纵横。他有六十多个儿女,那些年来,他何尝真的去关心过其中的哪一个?到了今天这时候,替他出面求保、答应养老送终的,却是一个不起眼的女儿。而这个女儿,还是嫁给了赵家最大的“敌人”楚天涯!
“柔福帝姬孝感动天,请陛下恩准!”有两名朝臣出列,一同肯求。
紧接着,更多的文武百官都站了出来,跪拜肯求。
唯独楚天涯仍是站在那里,纹丝不动。仿佛眼前发生的任何事情,都与他无关。
所有人都将眼神投向了楚天涯。因为他们知道,就算满朝所有的臣工都出面作保了,只要楚天涯不点头,皇帝的决定仍是做不下来。
柔福帝姬以膝着地的跪行到楚天涯面前,给他磕了三个头,“贱妾斗胆,肯求魏王殿下恩准!”
“柔福,你起来吧!”楚天涯将她扶起来,叹息了一声,说道,“知道我为什么站在这里,没有像他们一样去肯求陛下开恩么?”
“妾愚昧,不知。”柔福帝姬答道。
楚天涯说道:“这些年来,本王和无数的兄弟出生入死、血火河山的趟过来,历经千辛万苦,终于让大宋免于倾败。这些年间,我有无数的亲人、兄弟和朋友在一次次的战役之中牺牲性命,离我而去。每逢夜晚本王只要闭上眼睛,就能听到他们的英魂在耳边向我倾述。每每想到他们,我就心如刀割、义愤填膺。柔福,我问你——如果我也昧着良心去为罪魁祸首求情,那许多哀泣的英魂,我又该如何去安抚他们?!”
满堂皆静,柔福帝姬的表情瞬间凝滞,呆呆的看着楚天涯,“那你是……非杀太上皇不可了?”
楚天涯侧目看了一眼跪在地上屁股撅得老高、不停在发抖的赵佶,淡淡道:“于私心来讲,我的确是非杀他不可,而且必须亲自动手、将他撕成碎片!”
所有人都吓得一弹,赵佶这下真的惊吓哭出声了,坐在龙椅上的赵桓差点摔倒下来。
“我求你……”柔福帝姬伸出手,轻轻的拉住了楚天涯的袖子,“他已是风烛残年,而且已经遭受到了应有的惩罚。往后他可以不做太上皇,只作为一个普通的庶民老人,让他得以善终,可以么?
“就冲你这片孝心,我答应你。”楚天涯轻轻的点了点头,“但别让我再看到他搬弄权势或是骄奢淫|逸。不然,纵容是我可以看在你的面子上不予计较,这许多的肝胆义士也饶他不得!”
“还是魏王大度英明!”赵桓好不容易捡到一个台阶,马上顺势说道,“就将赵佶贬为庶民逐出皇宫,永世不得参政议政!”
“谢陛下!”柔福帝姬喜极而泣,跪地磕头不止,“父皇,你赶紧谢恩哪!”
“谢、谢陛下天恩!谢魏王宽宏大量!”赵佶总算捡了一条性命,百感夹杂痛哭流涕。
柔福帝姬上前将他扶起,“父亲,我们走吧……”
“唔,唔……”赵佶紧紧抓住柔福帝姬的手,就像是抓住了他的救命稻草。此刻,他是既欣慰又惭愧,既庆幸又后悔。满朝的人都看着他,众目睽睽之下,赵佶当众脱去了身上的杏黄外衣、解除了头上的直脚官帽,披散起头发,在柔福帝姬的搀扶下一步步的走出了金銮殿。
整个过程持续了不短的时间,大家心里充满了不同的想法与感慨;但至始至终除了柔福帝姬外,没有人多说一句话。赵佶不止一次的鼓起勇气想去正视楚天涯一眼或是与他搭上一两句话,但终究是没敢。他感觉,一直矗立在他眼角余光中的楚天涯,就像是上天派来提审并惩罚他的天神判官。只须楚天涯一个眼神,赵佶这个曾经君临天下坐拥四海的大宋皇帝,就能瞬间粉身碎骨!
走出金銮殿后,赵佶发现自己四肢发软浑身都湿透了,禁不住大喘气。柔福帝姬忍不住道,“父亲,你抓痛我了。”
“啊?”赵佶一回神,这才发现自己的一只手紧紧的抓着柔福帝姬的手腕,松开来一看,她的手腕都要青紫了。
“王妃恕罪、王妃恕罪!”赵佶慌忙松开,连连赔罪。
“父亲大人,你不必如此。”柔福帝姬轻轻的叹息了一声,眼圈儿发红的看着赵佶,说道,“你是否以为今日朝堂上的这一幕,是魏王安排我来做的?”
赵佶一愣神,没敢搭话。心里却在想道:难道不是吗?拿我这样一个毫无价值了的废人,再一次竖立他魏王的恩威、并借以传播他忠孝的美名?
“如果你这样想,我会很伤心。”柔福帝姬轻声的说道,“父亲,不管在别人的眼里你是如何,在我眼里,你终究是我的父亲。我可以明白的告诉你,我做这一切不是为你,而是为了母妃。我不希望她的下半世,在孤独与悲伤中度过。你能理解么?”
“我……能,能。”赵佶呆若木鸡的点了点头。
“女儿无能,唯一能做的就是保你不死,供你今后衣食无忧。父亲,你今日出了这洛阳宫就永远不要再回头,永远不要再出现在仕人百姓的视线中,从此隐姓埋名清平度日。”柔福帝姬说道,“你能答应我么?”
“能,能。”赵佶机械的答道。
柔福帝姬握住赵佶的手,说道:“父亲,你永远也无法明白魏王的心。他对你没有私愤,只有公恨。既然他当众在朝堂之上特赦了你的死罪,以后就绝对不会再对你翻起旧帐。但前提是……你以后要安分守己,切忌不可以再做出任何出格之事。否则非但是女儿保不了你,就是陛下,也要受到牵连。”
“是,是,我知道了。”赵佶诚惶诚恐的连连点头,思索了片刻,他说道,“不如,我出家了道,找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当道士去!……你的母妃,就交由你来孝敬送终了!我是个不祥之人,又不懂经营生活、更不会怜惜疼人。她若是一直跟着我,终究是一世苦命。好在她还有这个懂事又孝顺的宝贝女儿,把她托付给你,我也能安心。”
柔福帝姬惶然一怔,“你要出家为道?”
“嗯……”赵佶认真的点了点头,长叹一声道,“一路从杭州回来的时候我就在想,如果今次大难不死,我就出家了道。如果一直留在皇城、留在尘世之中,就算我能够坦然面对曾经拥有的一切、曾经认识的所有人,也难保其他心怀不轨之人拿我来做文章。好在陛下已经将我贬为庶民,魏王也赦了我的罪恶。我正好可以从头开始,继续我的另一段人生。嬛嬛,请回复魏王殿下……就说,赵佶敬佩他,也感激他。于公于私,都是如此。”
“敬佩?感激?”柔福帝姬的迷茫的看着赵佶,“父亲……”
“你终究还小。男人之间的事情,你不可能完全懂。”赵佶摆了摆手苦笑,示意柔福帝姬不必再说下去,“我毕竟君临天下数十载,魏王的心,我多少能懂一点。我承认我曾经对他恨之入骨,也曾经对他嫉妒万分。但是现在,终究只剩下感激与敬佩。嬛嬛,只要走出这个皇宫,道君皇帝赵佶就从此不复存在了。就算你挽留于我,我也没脸在你身边苟活下去。你父亲糊涂了半生、龌龊了一世,临老,总算有了一点廉耻之心。你也不必多想,我会好生活下去。你把你母妃接到魏王府好生伺候让她怡养天年,这就行了。”
“是,女儿记下了……”柔福帝姬泪如雨下。
“我走了。”赵佶很释然的笑了一笑,双手捧起柔福帝姬的脸庞,凝视,“想我赵佶活了大半辈子,最值得欣慰的就是生养了你这个好女儿。嬛嬛,在我六十七个个儿女当中,只有你最幸运。因为你嫁给了这天底下最伟岸的大丈夫……且多保重,为父去也!”
赵佶大步而去。
“父亲!……”柔福帝姬跪在赵佶的身后,对着他的背影长声哭唤。
良久。
一双有力的手将柔福帝姬从地上扶了起来。她仰头一看,是楚天涯。
“魏王!”柔福帝姬一头扎进楚天涯的怀里,放声大哭。
“好,没事了,我们回家吧!”楚天涯将她抱在怀里柔声的劝慰。文武百官都远远的回避,没有一个走近。
“天涯……”柔福帝姬紧紧的抱着他,在他怀里叫着他的名字。
“有些人活着,却像死了;有些人死了,却永远活在一些人的心中。”楚天涯说道,“你父亲的选择是对的。他如果真的生活在你的身边,只会给你、给他自己带来许多的不堪与狼狈。就让他以这样的姿态离去吧!你至少,还有回忆!”
“嗯……”柔福帝姬泣不成声。
“走,我们去接你母妃!”
楚天涯牵着柔福帝姬的手,一步步走下皇宫的龙尾道,迎着旭日,渐渐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之中。
与此同时,洛阳宫外的刑场之上,近百颗大好人头被刽子手挥刀斩落。围观的洛阳仕绅百姓们拍手叫好。他们是追随于赵佶与赵构一同叛逃杭州的官员与武将。在他们抵达洛阳之前,楚天涯已下令对他们的底子进行一番彻查。抛却叛逃杭州不论,但凡以往有什么作奸犯科或是贪赃枉法,一概严惩——杀无赦!
一百颗悬而示众的人头,一个悄然离去的帝王背影,仿佛是在昭告大宋天下……一个时代结束了;另一个时代,开始了!
第333章 故地重游
闲暇的傍晚,柔和清风抚过烢紫嫣红的花埔,送来一阵迷人的花香味道。
楚天涯在公衙里忙了一整天回来,正在晚饭前的空暇时光陪伴刚刚满月不久的儿子在草地上玩耍。老头子何伯趴到了地上,和一个月大的楚克捷比赛爬行,逗得大家好一阵笑。
至从楚家添丁,何伯仿佛是越活越精神了。他已经将青卫的事情全部交给了朱雀与玄武彻底不管任何事情,每天唯一要做的就是逗世子玩。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楚天涯很庆幸有何伯在,能让楚克捷从小享受到难得的“隔代之情”。
坐完了月子的萧玲珑开始慢慢练武恢复身材,已为人母的她比之当初更添丰韵,魅力迷人。魏王府里夫唱妇随和谐美满,传为洛阳的一段佳话。
“飞狐儿,来,今天我要跟你说一件事情。”看到何伯逗着世子玩得正开心旁人都插足不进,楚天涯将萧玲珑叫到了一旁。
“什么事情还说得如此郑重?”萧玲珑笑着走到他身边,轻轻的撩了一下云鬓,妩媚之极。
楚天涯看着她这样不由得心中莫名一动,突然一下将她抱在怀里狠亲了两口。
“你干什么呀!”萧玲珑又气又笑,“都老夫老妻了,你还这样!”
“谁老了?”楚天涯一本正经的道,“我还不到三十岁,你比我更年轻!我是发现你现在越来越有魅力,越来越有女人味了。情不自禁啊!”
“你正经一点!”萧玲珑无可奈何的笑将他轻轻推开,“说吧,什么事情?”
“你还记得你的封号的由来吗?”楚天涯说道。
“那还用问?”萧玲珑道,“到底是什么事情?”
“今日太原马扩来报,说金国重臣完颜杲已经抵达太原,专为和谈而来。”楚天涯说道。
“又和谈?”萧玲珑下意识的接了一句。
楚天涯笑了,“你为什么要说‘又’呢?是啊,都是第三次了。”
萧玲珑也笑了,“完颜杲贵为金国的谙班勃极烈,地位仅次于金国皇帝。金国南侵时他任都元帅,宗翰与宗望皆要听由他的指挥。金国派出了这样的一位重臣并亲赴太原来和谈,可见这一次他们是真的不想打了。”
“嗯。”楚天涯点了点头,“梧桐原一战与济源一战,金国元气大伤主力尽丧,还折损了宗翰与宗望这两根军国台柱以及一大批的智囊与战将。在这样的情况下,金国纵然满胸的怒民仇恨也是肯定不敢再战了。他们需要休养生息稳定内部局势,要图他日东山再起。”
“金国和大宋,是永世的敌人。”萧玲珑说道,“我一介女流尚且坚信这一点,我确信,你与完颜杲也有一样的想法。”
“那是当然。”楚天涯笑了一笑说道,“两国相争,归根到底都是出于利益的诱惑与政治的冲突。金国一直觊觎南方的富饶,几年的争斗下来两国已经结下了生死仇恨,不是谈判就可以谈和的。但是眼下不光是金国不可再战,大宋,也是一样的不可再战了。完颜杲肯定是想到了这一层,因此他坚信这一次的和谈一定会成功,于是亲自出马,力求马到功成。”
“那你的态度呢?”萧玲珑问道。
“我的态度,刚才已经说了啊!——大宋,也是一样的不可再战了。”楚天涯说道,“几年的战争下来,大宋的家底也要打空了。巨大的军费开销、疮痍满目的城池与农庄、流离失所的百姓仕民,还有刚刚经历了一场叛乱的南方。这些问题,大宋都要花费大量的时间、人力与财力去解决。但凡有一个问题没有解决好,都有可能让大宋从内部崩坏。这种崩坏,远比外敌的侵略更加危险。因此,我打算亲自前往太原,与完颜杲进行这一场和谈。”
“咦,你说来说去,跟我有什么关系呢?”萧玲珑好奇的道。
“当然有关系了。”楚天涯笑道,“你以为金国想和谈,我们就和谈啊?虽然和谈是必然趋势,但金国是战败国,想和谈,就得拿出点好处、拿出点诚意!——这不,他们割地了!”
“割地?”
“对。”楚天涯道,“从太原以北的飞狐口直到北方的云州全境——也就是燕云十六州的‘山后九州’之地,尽皆归还给大宋!”
“山后九州——儒、妫、新、武、云、朔、寰、应、代!”萧玲珑深吸了一口气,“想不到金国也有这一天!曾经的燕云十六州,是由石敬塘割让给大辽国;后来金国从辽国手里强夺而去,现在,又被你收复了回来……一百多年了,天涯,这算物归原主么?”
“那是!”楚天涯有些得意洋洋的笑道,“这可比当年童贯花费巨万从女真人手里买一座燕京空城,来得强吧?”
“瞧你得意的!”萧玲珑笑了,“你特意告诉我,就是向我炫耀么?飞狐古道,飞狐郡主。现在,它归于大宋版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