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最让他头疼的是,现在高族的团结和得势,弄得他这个本来就是“遥领”的扬州刺史是越来越没法儿当。扬州是个啥地方,是京师重镇(方镇),而且会稽三吴那一带的万顷良田,几乎就是这个国家的经济命脉。这里还山清水秀,好几个郡都是司马家皇姓王的封国,高族的逍遥名士们也都喜欢这儿啊,纷纷跑来当太守、内史。这帮王公、大人们,原本就看不上桓家,现在倒好,看桓家势力不如以往了,朝里又是他们的人,于是就更加嚣张,根本不把他这个顶头上司放在眼里。
桓冲心里生气,可又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当年桓温是怎么治他们的,不听话,好,那就逮着你的毛病就上表,威胁司马昱就范,不少人都是这么被处置的,就连王彪之都没躲过去。但现在,这招儿不行啊……你威胁得了谢安吗?而且,虽然这事儿是不是谢安怂恿的不好说,但谢安无疑是在给他们撑腰的。桓冲除了叹气以外,毫无办法,这个本来就像鸡胁一样的扬州,是一天比一天地更加烫手……
收回扬州!(第四步)
桓冲终于自己待不下去,把扬州让出来这件事儿,史书上是这样记载的:谢安以时望辅政,为众望所归,桓冲害怕受到更多的逼迫,于是自请辞去扬州刺史,离开朝廷,请求出任外职。
不过,这里面可有个十分重要的事儿噢。桓冲为什么自会求外任呢?一方面,是被谢安逼的没法儿待下去,而另一方面,桓冲虽然比桓温“谦退”,可也不是这么好欺负的,人家也有自己的打算。
这个事儿就得从一年前桓冲任命时,朝廷不动声色收回徐兖二州说起了。说来也奇怪,当时这徐兖二州就像中了魔咒似的,谁来当刺史,都是还没当多久,就会得个急病然后就丢了命。这里的第一任刺史是刁彝,当了三个月就死了。然后禇蒜子任命了王坦之,这样儿,她可以把谢安和王坦之分开,让谢安在朝里做事儿更加缚不住手脚;而且,让王坦之去领方镇,也正好借太原王氏来迁制一下儿桓家。这个想法本来挺好,结果不成想,王坦之到徐州一年多一点儿,也死在了任上。
(王坦之的死的确是怪可惜,他去世时,才不过四十六岁。值得称赞的是,王坦之是继承了太原王氏一贯的好作风,一直都是个很忠直的人。临终前,他还硬撑着给皇上、谢安和桓冲都写了信,一一嘱托国事。关于自己家的事儿,却一句也没有提起。)
王坦之这一死,徐兖两州又空置了,朝廷正想不好派谁去呢,桓冲却在这时忽然上表,请求外任。呵呵,这很清楚了,那个烫手的热山芋扬州,桓冲是彻底不想要了,谢安想要,那你就拿走吧。桓冲这是看上了徐兖二州啊。这样他离开朝廷,躲谢安远一点儿,图个心里踏实。用个“遥领”的扬州刺史来换徐兖二州,何乐不为呢?有的评论说桓冲这个“让扬之徐”是“义”举,的确,我们后人从国家大局来看,这的确是“义举”啊,不过,偶想当时人家桓冲不该是仅为了“义”,而把扬州让给谢安的。他也是被逼得正没退路,忽然看见了这个油头,就动了心。其实要说那种情势下的争夺,真是很难用“义”或“不义”来评价啊。
反正无论怎样,现在扬州算是收回来了,这时是公元375年。在桓氏统领了12年后,这个下游最重要的、几乎是东晋立国之本的大方镇,终于回到了朝廷手中。褚蒜子一看,自然喜出望外,这样的事居然也能办成!于是立即下旨,诏令尚书仆射谢安,兼领扬州刺史。那么谢安“荆扬相衡,则天下平”的战略,终于在艰难中完成了第一步。而随着扬州刺史的任命,论起在朝中的权势与威望,也再没有人能够同他相提并论了。
第三章 收回徐州!
收回徐州!(第五步)
实际上,就像上一篇中所说,桓冲的“让扬之徐”,是在跟朝廷进行一个交换,其结果是,交易双方都认为,不错,划得来,那么这交易就成功了。但是,谢安其实是并不想同桓冲做这个交易的,说白了,就是他不想给桓冲徐兖二州。只是,先能弄回这立国之本的扬州,的确是头等大事,所以他才同意了。他的目的,是要把桓冲请回中游豫州江州去,把下游留给朝廷,我们自己保卫自己,绝不能把朝廷的安危绑在桓冲的腰带上。
而这件事儿,他又分成了好几步:
第一:化强为弱
在桓冲领这两州刺史时,谢安就动了一番脑筋。结果,他居然把历来算作一个方镇的两州给拆开了,徐州和兖州各任命了一个刺史!徐州刺史自然是桓冲,而兖州呢,却任命了桓冲的亲信朱序,就是在淝水之战中向东晋透露前秦内情,后来又大喊“秦军败了”的那位。虽然朱序是桓冲的亲信,但终归不是一个人啊。这样,谢安再收回这两州的时候,对付起来就会容易一些。
第二:物色接班人
要从桓冲手中要徐州,还有一个问题,就是没有合适的继任官员。谢安这个发愁,这个人又得可信任,又得有才能,又得有能平衡各大族关系的身份。不好找啊。正好,这时候司马曜选皇后,谢安就推举了太原王氏王蕴的女儿,桓冲也表示同意(也没准儿,是谢安主动提议选皇后,他正好扶一把太原王氏,以达到下游的势力平衡呢)。于是王皇后就入主后宫。而通过这件事儿,谢安也找到了一位既能担负这重任,而又让他放心的刺史,就是这位王蕴。王蕴也有着太原王氏祖传的忠正,慷慨,有品行,而且他现在是“后父”,自然是朝廷可以信赖的人啊。这下儿谢安心里有了数儿,很快就解决了徐州问题。
第三:简单解决
经过这些准备,这一回谢安的做法,看上去竟然十分简洁,几乎是干脆就免了桓冲的官儿。但有趣的是,他免掉人家这么大的官儿,桓冲居然没有任何不满,而且桓冲离开徐州后,双方就基本进入了相安状态,交往也不太密切了,但从后面来看,他们俩的关系却还很不错。那么倒说明,这件事儿是很和睦地解决的,肯定也是双方商量好了才做的。也说不定这里面有我们无法得知的利益交换呢,比如军备、粮饷什么的,那时候桓家正需要这个呀;或者两人畅谈一番,谢安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而桓冲本来为人谦退,这时也以大局为重,暂时放弃了家族利益,理解了谢安这么做的苦衷?嗨,不管谢安这个思想工作是怎么做的,或者是用了什么手段,反正最后的结果是,桓冲毫无怨言地交出了徐州,任由谢安处置,安心地去管他自己豫州江州的事儿去了。
第四:督促上任
然后,谢安回头再做王蕴的思想工作,人家王蕴是个讲人品的人,因为自己是皇后的父亲,所以老想去避嫌,说什么也不肯当这么大的官儿。谢安急得没办法,就说,您既然是居“后父”重位,不该这样妄自菲薄,还请先上任吧,这样才对得起陛下对您的看重啊。谢安都这么说了,王蕴也知道他心里着急,于是就答应了,不过还表示,他只是暂时当几天,等有了好人选,他就不干了。谢安想,别的先不管,您老上任就行啊。
这最后两大步走得,真是好曲折啊。但是,功夫也真是没白费,东晋第一方镇扬州,建康最重要的门户徐州,都收回来了。桓冲回到了中游,这样本来力量最薄弱的豫州,有桓冲在,也强大了很多。
谢安稍稍松了一口气。而现在,离他率领百官请皇太后出来训政,时间还不到两年。他要桓冲让出下游的目的已经基本达到了,朱序虽然还在兖州,但份量不重,早晚他要追随桓家到上游去的。他想,既然目的已经达到,那么就该请皇太后归政了,皇上已经大婚,也算成年,也应该亲临朝政啦。
于是:
公元376年正月,孝武帝加元服,告太庙,大赦天下,东晋改年号为太元。皇太后归政,司马曜正式临朝。
百官各有加赏,桓冲由中军将军进位车骑将军,谢安则以尚书仆射、扬州刺史,兼领中书监,并录尚书事。
中书监是中书省的最高长官,这样,谢安就将尚书省与中书省的最高权力集于一身了,并被授与实际上就是总理朝政、什么事儿都可以管的“录尚书事”。那么从此之后,他就成为继桓温之后,东晋又一位名副其实的宰相。这一年,他正是56岁,从他出山到桓温那儿当司马,经过了16年。而东晋,也从此开始进入了——“谢安时代”。
第六卷 第一轮的较量---浴血淮南
第一章 稳定的格局
谢安在建康执政了。再来瞧这时候东晋的势力分野:上游桓豁为荆州刺史,以征西大将军统六州军事;中游桓冲,以车骑将军,统豫江两州军事。下游基本为谢安所掌握。看上去真是好多啦,当年桓家一夜之间就能灭掉建康的局势,已经不复存在。朝廷真是可以松一口气,皇上也用不着天天晚上睡不着觉了。
而且,果然不出所料,桓冲离开徐州一年后,上游桓豁上表,请调兖州刺史朱序来镇守襄阳。他的打算,反正朱序是个小棋子,在人家那儿也起不了什么作用,还天天日子不好过,倒不如回上游来干点儿有用的呢。谢安表示同意,于是桓家在下游的势力被彻底清除,兖州暂先空置了。
这看上去的确是有了很好的转变,但是!这与我们谢太傅所计划的——“荆扬相衡,则天下平”的战略,还有不小的差距啊。后面的步骤他还没有实现呢。你有了地盘儿,有了势力,但是你还没有实力呀!没有实力,这势力可就是虚的,这个上下游“相衡”就成了瞎说。所以,他的下一步就是要尽快壮大下游的实力,真正实现这个“荆扬相衡”。而这时,司马曜下旨,拜谢安为司徒,其实这个“司徒”就是丞相。于是,官员们都开始亲切地称呼他为“谢相”。
荆州易主
而就在这个时候,忽然发生了一件十分重大的事。统领荆州的征西大将军桓豁忽然病故了。这一下儿,可引起了桓家内部的巨大震动。荆州是桓氏的老家啊,什么都没了,这个根本也不能丢。这时候的桓冲别无选择,必须请求回荆州去。而且桓家内部本来就有问题,一些人一直对他虎视眈眈,他必须得回去先把这个大局稳住。
其实如果说,谢安要再进一步打击桓家,现在真是最好的时候,荆州刺史的任命权在他的手里啊,他使点儿手腕,就能很轻易地把桓家搞得一团糟,甚至让他们自相残杀。但是谢安坚定地支持了桓冲,很快地任命他为荆州刺史、并统领荆江梁益宁交广七州军事,领护南蛮校尉,并且任命他的儿子桓嗣来接替他做江州刺史,是给足了桓冲信任和支持,并且也借此让桓冲感觉到,他并不想再与桓家作对。
谢安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其实也很简单,因为国家需要这样儿。两年前桓豁在任的时候,苻坚已经攻陷了梁益两州,荆州的局势已经很严峻了。这个荆州刺史的重任,除了身经百战而又性情稳重的桓冲之外,谁也担不起。而如果桓家一乱,那这上游可就完了。
如果说上一回在徐州问题上,他们俩曾经达成过共识的话,那么这一回,谢安就是在桓家最薄弱的时候,伸手扶了桓冲一把。桓冲对此是感念在心的。所以我们就能看到后来,桓谢这两个对抗了十几年的家族,竟开始渐渐地和睦了,最后居然发展为携手合作了。其实说起来,一方面,这与我们谢太傅看待事情的长远目光和做人气度分不开,而另一方面,也同桓冲将军能以国家为重的精神,有很大的关联啊。
意味深长的远送
桓冲就要到荆州去上任了,谢安恭请司马曜带领满朝官员为桓冲饯行,在西堂大设酒宴。并在席间,司马曜以体谅西藩军务劳苦为由,赏赐桓冲钱五十万。又另赏酒三百四十石,牛五十头等等,让桓冲回去犒劳他手下的文武官员。桓冲千恩万谢,辞别皇帝和百官,乘船到江陵上任。而这时,谢安赶来相送,竟随着桓冲的船,一路郑重远送,直到溧洲才返回。
这一次“百里相送”,可是有着十分重要的意义啊。因为桓冲这一回西行,就是东晋上下相安格局的开始。他这一走,整个西部可就交给他了,就算谢安有天大的本事,他也管不了荆州的事。桓冲如果能以国家为重,那西边儿就能暂时放心,可桓冲要心里不满意,或者还想着什么对付朝廷,那东晋亡国仍然是为时不远。而且桓冲远离建康,朝廷想控制他,都是很难的。所以,谢安不放心啊。他希望桓冲能够明白他的心思,同时也能落实到行动上,这样儿这国家才能有保障呢。不过看来,桓冲是领了他的情的。所以后来,前秦大军压境时,东晋一直是上下游相互策应,互相支援,桓冲对于谢安从朝里下达的命令,也都很顺利地执行。其实,以后淝水之战的胜利,桓冲同样也是功不可没。
后来桓冲向亲信人谈起自己的看法时,说过这样的话,国家的平安,是在将相两和,我的时望不及他(谢安),所以他是做宰相的,我就是要做上将来守卫国家疆土,这才是正确的呢……
让一切都变得自然
好了,我们的天下又重新划分了。不过可以省些心了,因为这个格局在后来的好长时间(谢安在世),都没再变过。现在是,桓冲领荆州,谢安领扬州,各自相安,彼此之间没有怨恨,也不再争斗了。这个“荆扬相衡”,终于实现。这就好像单位分苹果,同样的两个人,一人儿分了五个,质量上也差不多。那就没事儿。但一旦有人分了四个,有人分了六个,就不行了,那分四个的心里就不舒服。一个苹果都会如此,何况是天下呢?这其实是人性骨子里的东西啊。
不管怎样吧,反正这个天下的大局这回是基本上搞定了,那我们就来说个轻松的人物吧。而这里,也正好该说到他了。这就是既文武双全,又极有才华,而且人品还极好的——东晋大音乐家桓伊。
为什么说起桓伊来呢?还得绕回去。谢安不是把这个天下的大架子搭好了吗,那么,这房子要完整,添砖加瓦什么的肯定是少不了的。桓冲走之前,豫州江州都是他的地盘儿,他一走,谢安把江州给了他儿子桓嗣。那豫州呢?谢安就交给了这位桓伊。
无论从家世门第,还是从个人素质上,在那时,桓伊都可以说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物噢。
首先来看桓伊的出身,他虽然姓桓,但跟桓温他们家不是一支,顶多算远亲。而且桓伊无疑是风流潇洒的名士气质,跟桓家那些人,也不是一个路数儿。大家就常常干脆不把他当桓家人看。他从小就跟贵族名士们混得很熟,虽然比谢安小十岁左右,但谢安欣赏他的人品和才华,一直把他看成朋友。
其次他虽然是名士,但却又不是那种弱不禁风的,打小就有一身好武艺。因为不跟桓温一支,他又不主动去亲近,所以官儿就当得很慢,一个淮南太守当了好多年。也就是因为武艺不错,还时不常地被当权大人们调来用一下儿。这样时间久了,他又积累了很多打仗的经验,后来还在淝水之战中担任了要职呢。
这些也正是谢安任用他的原因。不管怎么说,他姓桓,比一般人离桓家更近些,另外,他又跟谢家有交情,再者,他还有指挥打仗的本事。正好,把他放在豫州。一来可以作为上下游桓谢势力的缓冲,这样双方就是圆滑过度,格局就显得自然多了;二来豫州也是防御北方的前线,桓伊呢,又还是个好将领,正好解决豫州防线薄弱的问题。真是没人比他更合适了。于是,桓伊将军也一下儿有了出头之日,终于从小郡守变成了豫州刺史。
关于桓伊,有不少事儿很值得一说啊,下面我们就来瞧瞧他的故事:
文武双全的大音乐家
说起桓伊,最值得一提的就是,他可算是东晋最著名的音乐家了。
大家都知道著名的古曲《梅花三弄》吧,他就是这曲子的原创者。当时,他创作的是笛曲,后来被改为琴曲广泛流传。在那些著名的古曲里,《梅花三弄》可说是最阳春白雪的了,听后会让人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澄净了许多。
当时桓伊吹奏笛曲,一直被人们喻为“江南第一”。东汉大音乐家蔡邕有一支“柯亭笛”,就一直保存在他的手里。那时的人们都以能听到一支桓伊的曲子为骄傲,连皇帝也不例外。有一回,孝武帝请他到宫里来演奏,他就奉命吹了一曲,结果弄得后宫的妃子宫人们都以为听到了仙乐,纷纷地跑出来膜拜。
还有一回,著名的风流才子王徽之(王羲之的第五子)遇到了他,那时的桓伊刚刚富贵起来,王徽之还不认识他。手下人就对王徽之说,公子,这位就是桓子野啊(桓伊,小字子野)。王徽之一听,眼睛立刻就亮了,这就是那个著名的吹笛“江左第一”的桓伊吗?于是,他立刻让仆人去转告桓伊,希望能听他吹奏一支曲子。桓伊早听说过王徽之的大名,知道他是懂得欣赏的人,于是,他就坐在胡床上,很用心地吹了一曲。王徵之也听得十分着迷。而演奏完,两人对视一会儿,居然一句话也没有说,又各自转身,分头上路了。仿佛这神交已经足够,语言倒显得很多余了……魏晋名士的风流豁达,这里真是可见一斑啊。
另外,桓伊还是个十分真情的人(不知这是不是艺术家的特质)。他和谢安一起在路上散步,这时听到有人唱起送葬的挽歌,他忽然就替人家悲伤起来了,竟不由自主地陪着人家一起吟唱,还感叹说,唉,人已经去了,可怎么办呢?谢安在一旁看着,也不由地被他感动了。于是谢安评价他说:桓子野可真是个一往情深的人哪……
第二章 北府兵
上一篇,谢安是终于把大局基本搞定,也使桓谢两家出现了从未有过的团结和睦。著名的国学大师余嘉锡先生,在这里评论说:“至于谢(太)傅处置桓氏,实具苦心”。这话的确评得很到位啊。不可否认,我们谢太傅做事的风格,是极为讲求自然的,这正是他骨子里道家思想的体现。他不会等到困难像山一样地摆在面前时,再去当那个“移山”的“愚公”,他会远远地先把那座山变成自然的缓坡儿,然后从容地走过去。于是在人们不知不觉当中,很多事儿就发生了,所以你就老看不到,他到底特别费力地干了些什么,可是那结果却又总是出人意料的好。如果不是很深入的去体会这些事儿,是很难理解余嘉锡先生所说的这个“苦心”啊。
不过现在,谢安的目标还并没有真的实现,国家离真正的稳定,还有最重要的一步没有走,这就是下游必须要有强大的军事力量。那么很快,在他的坚定推动下,东晋历史上最具战斗力的一支劲旅——北府兵,就以最快的速度建立起来了。
违众举亲荐谢玄
说起北府兵的统帅,大家都熟悉得很,是我们“芝兰玉树”一般的羯公子谢玄。在北府兵重建之前,他就一直在荆州桓豁那里当司马。他是一直干得安安稳稳,既不争斗,又不张扬,简直就跟当年的谢安一模一样。其实谢玄这一辈子都是以他叔叔为榜样的,绝对是个又孝顺又听话的好孩子。在桓冲回荆州的同时,谢玄也接到了朝廷的“调令”。原来的兖州刺史朱序不是调回上游镇守襄阳去了吗,兖州暂时空置了,那么这一回,谢玄就以征西司马,调任兖州刺史,代了朱序的职。谢玄是怎么当上这个兖州刺史的呢?其实这件事儿也是很出乎大家意料的。
这时候,北方的压力越来越大,一回朝会上大臣们就商议,应该在国家里挑选有才干有智谋的将领,充实前线的力量(也没准儿,这次选将会就是谢安主动提议的呢)。大家就各自推举看上的人,这个时候,谢安就直截了当地推举了谢玄。大家一听,都惊得有点儿不知说什么了,这么明目张胆地推举自己的亲戚!谢安做事儿一向不是这样啊?可再看谢安,却是无论你们再怎么猜疑迷惑,他也不为所动。
这事儿有两个疑问:
第一个,谢安为什么要冒天下之大不韪,非推举自己的侄子呢?
其实为朝廷建一支军队,谢安早就打算好了。但这支军队可是非同小可呀,他必须得交给一个既有才干,使唤起来还能顺手的人才行。瞧这几大家族,给桓家?那是笑话;给琅邪王氏?太原王氏?那也不行,因为这支军队给了谁,谁就过于强大了,就根本控制不了了。谢安是别无选择,他只能任用自己家的人,这样他才能够把握住整个国家的大局,不致再弄得大乱。于是他就在孩子们当中挑选了谢玄,这时的谢玄正是34岁。谢玄有才干,性格也让他放心,而且谢玄又当了这么多年的司马,对军队里的事儿十分熟悉,无疑是最合适的人选了。
另一个疑问,他为什么非要自己来提议,而不是请别人替他说话呢?
这件事看起来真是不太正常,因为这种事早就有十分惯用的办法了。按常理,谢安就该授意一两个亲近些的官员,由他们来大肆称赞谢玄一番,最好是一唱一和,然后谢安再假装谦虚,假意征求百官的意见,最后一看没啥反对的,就半推半就地表示一下儿:啊,既然大家都这么信任他,那就让他出来接受接受考验吧……于是这事儿就办成了。
这是古今官场最惯用的小伎俩了。但谢安偏就不这么做,宁愿被人们指责,也要自己来说。那为什么呢?这就是谢安性格中一个很重要的方面——不结党援,不事虚伪。
谢安一生都是一个追求真性情的人,他也十分欣赏这种“有真情”的人。哪怕你啥正经事儿也干不了,但你有真情,不虚伪,他就会喜欢你,甚至护着你,比如他那个好弟弟谢万。而那种暗地里的苟且勾当,他是根本不屑于去做的。其实这一点,也正是我们历来的文化人这么推崇他的真正原因。谢安虽然在官场周旋了26年,而且处境一直都比较困难,但他却始终没有干过一件苟且的事。这可真是太难啦,以官场的卑劣阴险,能够鱼游其间,并成就辉煌,却不沾染自己的品质,这几乎就是不可能的,但到了谢安这里,这件事居然变成了现实。所以我们这些既想成就大功业,又还想保持住内心高洁和尊严的文化人们,才会对他着迷如此啊。
谢安就是毫不动摇地推举了谢玄,你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大家虽然都不反对他,但也不免私下里议论。看来这人的好名声,还真不是那么轻易就能得来的,谢安如此“众望所归”,出了这么一点儿小问题,大家还都不依不饶呢。而十分出人意料的是,这个时候,一向与谢家为敌的郗超,居然跑出来说话了。他曾经跟谢玄一起在桓温手下共事,对谢玄还是很了解。也许是他觉得以往对谢安太过份,但谢安并没有因此记恨他,并没有回过头来整他,心里有些愧得慌了?或者他就是觉得谢玄很有本事?
反正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大家正议论呢,郗超却忽然说,谢安违众举亲,这是有识人之明。谢玄肯定会不辜负他叔叔的推举的,他是个有才干的人哪。人们一听,也觉得奇怪,这郗超什么时候竟来替谢家说话了?不过,郗超的话,虽然也起了不小的作用,但仍然有人不以为然。这个不声不响的谢玄,谁知道他有什么真本事?郗超一瞧还不行,又说,我跟谢玄当初一起在桓公府的时候,就知道他很懂得用人之道。从别人一点点小事儿上,他就能判断出这个人最适合做什么,所以我才知道他是大才呢。郗超这么有理有据,大家才不说话了。他也由此留下了不以私怨而废国家大事的好名声。不过这其中,很可能又是我们谢太傅的为人起到了作用噢。
于是,经过这一番周折,谢安终于任命谢玄当上了兖州刺史,并征拜他为建武将军,领广陵相,监江北诸军事。而从此后,我们谢玄将军一直作为叔叔最得力的助手,一生戎马,转战江淮之间,“每有征事,辄请为军锋”,为国家守卫京师。直到谢安去世的前一年,他也没有打过一次败仗。于是,人们后来都这样称赞,当年谢相这个“举贤不避亲”,真是做得对呀……
无比及时的“王牌军”
谢玄领下兖州刺史,谢安和司马曜也对下游的军事部署进行了重新划分,实际上,随着谢玄回到下游,东晋就开始进入了真正的战备状态。来瞧下游现在的格局,谢安以司徒,都督扬、豫、徐、兖、青五州诸军事,总摄下游;王蕴以徐州刺史,督江南晋陵诸军事(江南哪儿有什么军事,这王蕴正一心想要躲开那些出风头儿的事来“避嫌”呢,倒正好乐得自在);谢玄以兖州刺史,镇广陵,监江北诸军事(这时,谢玄资历还不行啊,所以还只能是个“监”)。那么实际上,“建康的生死存亡”这副天大的担子,就全都落到谢安和谢玄肩上来了。
谢安真是捏着一把汗哪,谢玄这孩子,虽然是他最看好的,但是谢玄真的能扛住吗?但能够做到现在这样,已经是费尽了苦心,再没有更好的办法了。那么还是那句话,扛不住也得扛。宁死在疆场上,也不能关键时刻掉链子。于是,谢安叮嘱谢玄,到了广陵,什么事儿都不要干,赶紧组建北府兵!谢玄领会了谢安的心思,没有一句多余的话,立即动身,赶奔广陵去了。
不容否认,这支北府兵的组建,也真是一个奇迹啊。谢玄领兖州刺史,是在公元377年的十月,然后他迅速地招募勇猛善战的将领,撑起这支军队。而第二年的四月,北府兵就在谢玄的指挥下,首次出现在了江淮战场。从开始组建到第一次出战,谢玄仅仅用了6个月的时间!然后又仅过了8个月,前秦就从东西两线同时发起了全面进攻。上游桓冲被压制,退守长江,秦军主力就开始转移到下游,局势一度十分危急,以至于谢安开始在建康布防。这时谢玄率军再度出战,先解救彭城,然后十分漂亮地4战4胜,以5万北府兵歼灭秦军14万人,彻底击败了前秦这一轮的强大进攻,前秦主将彭超单身逃回后,畏罪自杀。而这时,距离谢玄到广陵上任,也才只有1年半的时间!
我们后人这样轻松地看回去,也不由得感叹,北府兵组建得多么及时啊。不然,不用等到淝水,就这一回,建康也就差不多了。(关于北府兵的出战和淮南大战,后面还要说到)
稳住了天下的“筹码”
北府兵的建立,是谢安实现他的战略的最后一步,而这一步,也几乎就是决定性的啊。对于东晋,它几乎有着扭转乾坤的意义:
第一个,它让东晋终于实现了真正的“上下相安,荆扬相衡”。现在,桓冲有10万左右的荆州军,而谢玄也有10万左右的北府兵。如果长江是个天平的话,那这两边的砝码就差不多了。就算北方没事儿,你荆州再想像当年王敦、桓温那样沿江而下,直逼建康,可就得先好好掂量一下儿。桓家近二十年来对朝廷的威胁,到这个时候,才是彻底地消除了。
第二个,它让国家的内部再不互相牵制,大家都把最精锐的力量用来保卫国家。原来桓温北伐,一边儿盯着朝廷,一边儿盯着北方,该进军的时候犹豫,伐完了也不想好好守;朝廷这边儿呢?则是表面上满口的支持、褒奖,骨子里却战战兢兢,得不支持就不支持。而现在,桓冲谢安各管一边儿,还经常会相互援助一把,谁也不再把心思用在你争我夺上,大家心里都堂堂正正,这才是淝水之战得胜最重要的保证。
正像王夫之所评论的:谢安组建的这支北府兵,无论是对外,还是对内,都具有长远的战略眼光,真可谓是一举两得啊……
强大从何而来?
一:精良的兵源
那么说到这里,就不免有个疑问了,北府兵为什么能这么快就建立起来?而为什么战斗力又能这么强呢?
这就得先从“广陵”这个地方说起了。“广陵”就是我们现在的扬州市。那时,大家习惯上把广陵对岸的京口称为“北府”,所以就把谢玄建立的这支军队叫做“北府兵”。广陵对建康的意义可是非同小可噢。
一方面,它是建康的东大门,北方的人要想从东路攻破长江天险,占领建康,就必须先牢牢控制广陵,这样才能顺利渡江。
另一方面,刚才我们说过,这北方人要进入建康,必经广陵,那么就不光是侵略者,连北方的流民百姓,也要走这条路。从东晋一建立开始,北方失去了家园的汉族百姓们,为了躲避残酷的战乱和外族人的压迫,就举家举村地艰苦跋涉,向南迁徙,毕竟那里才是自己的国家呀。而且比起北方来,南方要安定得多。于是,这些老百姓就渐渐聚集到淮河、长江这一带的地方,朝廷每隔一段时间,就得迁徙一批百姓过江来,进行安置。但即使这样,流民仍然在大批地涌来,想一下儿都解决,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于是这些流离失所的百姓,为了生存,就往往在南迁的过程中,结成一个个的集团,这些集团,虽然有大有小,但都有组织,有领导,还有自己的武装。虽然装备不怎么样,但也不是可以随便欺负了。而广陵,就恰恰是这些流民集团最集中的一个地方。
为什么谢安会对徐兖二州这样重视,无论如何也要从桓冲手里要回来?一方面是广陵的地理位置无比重要,而另一方面,就是广陵这些流民百姓们,恰恰正为北府兵的建立提供了既精良又充足的兵源!
于是,我们的北府兵就由这些饱经磨难的老百姓们组成了。这些人个个都满怀家仇国恨,一门心思地想打回老家去,而且,经过这么多年的残酷历练,也几乎人人都练出了一副好身手。你不用特别地训练,他们自己就知道怎么去对付敌人。那么这做统帅的就省心多了,但十分重要的是,你要能把这些人团结起来,稳定住全军上下的心,让他们顺顺当当地听从你的指挥。从后面来看,这一点,我们谢玄将军还是做得很到位啊。
二:从“自谋生路”到正规军
这个可是十分重要噢,这么短的时间,为什么从将领到士兵,都这么听谢玄的话?因为他们从这里面得到了好处!而这个好处,名义上是国家带给他们的,但实际看来呢,却是谢家带给他们的。所以他们才会这样支持谢玄啊。
先来瞧瞧士兵们的心思:
极不恰当的比一个,这就跟解放初期,我们政府收编土匪那意思差不多。其实那些当土匪的,哪一个不是穷苦老百姓,谁要不是活不下去,才不会去占山为王。人还都是并不愿意去杀人的。当时的流民集团也是一样,而且比土匪们的处境更艰难。他们靠什么活下来?打家劫舍可能不至于,但拦路抢劫却是家常便饭,好多时候,还是这拨儿流民抢那拨儿流民的。其实很多流民首领(这里有个词儿,一直把这些人称为“流民帅”),他们原来都是北方的武将,都还带着过去的部下,纵容手下抢劫实在稀松平常。我们“击楫誓中流”去北伐的祖逖将军,到了江南钱不够用,就曾习惯性地命人去干了一把,抢了一大堆好东西摆在家里。官员们瞧见,谁也没说啥。因为他们都了解,对于祖逖这样流民帅出身的将领,干这样的事儿是十分平常的,他们过江前,就得靠这个活着呀。
其实谁愿意过这样儿的日子?天天朝不保夕,不是抢别人就是被别人抢?对这些流民百姓来说,能被国家收编为正规军,那正是巴不得呢。首先解决了吃饭问题吧,穿衣问题当然也不用发愁啦,而且还冬天有冬天的,夏天有夏天的。更重要的是,他们再不用干杀人行抢的营生了,以前我差不多是“土匪”,可现在我就是国家军人了,以前打仗是为了抢劫,现在打仗是为了国家,谁不愿意过上这样堂堂正正的日子呢。所以,北府兵一组建,在士气上就占了上乘。相对苻坚淝水战前的“十抽一”,硬逼着百姓去当兵,首先就胜出了一筹。
那么士兵们没问题了,这些将领们呢?他们又是什么心思?
首先一点,从“土匪”变成“正规军”,也正是这些将领们所盼望的。在这点上,他们跟手下们想得差不多。
而另外,这些将领们更加希望自己能有出头之日,能通过在北府立功,升个官,建个功名什么的。而且,他们普遍出身寒门,最好了也是次等士族,他们要出头,就得靠军功。谢玄这回招来的这几员大将:刘牢之,何谦,诸葛侃,高衡等等,都是武将出身,门第不高,一直在江淮一带活动,也可能都带着一些部下。基本也都属于“流民帅”性质。
但是,门第不高,也不一定就完全没有出头之日,关键还得看你的功劳和机遇。当年郗超的爷爷郗鉴就是以“流民帅”身份过江来的,但人家有头脑,有眼光,先是帮皇上平王敦之乱,后来又在王导丞相艰难时,出来扶了一把,结果王导为了拉住他,就跟郗家结了亲。于是就有了王羲之“袒腹东床”,一下子被郗鉴看中,被挑为女婿的佳话。这样,他帮了王导,实际上也是稳住国家的局面。结果没多少年,郗家就从“流民帅”跻身士族行列了。
所以,机会不是没有,还要看你怎么做。国家现在正要用你,你就顶上了,自然就能立功;而这时候谢安正如日中天,这支军队是他在后面撑腰,跟着谢家干,也不会有问题。这就比郗鉴那时候好多了,如果各方势力还像当年那样打得乱七八糟,你一不小心站错了队,白干不说,丢小命都是稀松平常。所以这些将领们心里也都很踏实,没什么乱七八糟的,个人利益和国家利益取得了一致,把仗打好才是最重要的。这里又让我们看到了这个道理:国家政局稳定可有多大的作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