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郎,这里就是那刺客潜入的地方,先前我巡查的时候恰好在此处看见了那刺客。”
“啊?”黄三吓得叫了一声,声音颤抖道:“那你为何刚才不向赵坊正禀报?”
王源摇头道:“不是不想,我是不敢。我巡查到此处,恰好看见那凶神恶煞一般的刺客从坊墙上翻落下来,刺客确实受了伤,但是只是皮外之伤,我还没来得及喊叫,便被他用剑指着脖子了。我胸口的血迹想必就是那刺客抓住我胸口衣服时留下的。”
黄三惊骇道:“那……那刺客要杀你?”
王源低声道:“本来我以为必死,但刺客却没有杀我,现在想来,他定是怕杀了我暴露了心中。那刺客记住了我的相貌,警告我说,如果我敢泄露他的行踪,便要取我性命。”
黄三扭头四下里张望,生恐刺客就在左近一般,咽喉头滚动咽着吐沫哑声道:“也就是说,那刺客现在确然就在咱们永安坊中么?”
王源摇头道:“我也不清楚,我只知道他放了我之后纵身就上了坊墙,沿着墙顶往西边去了,到底是出了永安坊还是又从别处进来躲藏,我却不知了。”
黄三愣了片刻,忽然迅速动手开始捡地上的断枝残叶,王源皱眉道:“二郎做什么?”
黄三焦急道:“赶紧动手清理痕迹,待会被人发现痕迹问起来,你我怎么交代?二郎既然已经隐瞒了,咱们便该隐瞒到底,刺客既和二郎照面,那是无论如何不能说出去的,否则对二郎不利。既然刺客有飞檐走壁的本事,我想金吾卫也未必能抓住他。”
王源有些感动,黄三其实是个老实巴交的顺民,胆子并不大,但此刻却丝毫没有犹豫的站在自己的立场替自己隐瞒,这才是真兄弟。王源本就打算找机会来清理一番现场,于是立刻动手收拾,两人将乱七八糟的现场整理好,地上和枝叶荒草上的血迹也尽数清理,尽量让这里看上去没什么破绽,这才悄悄离开。
永安坊内的自查持续了一个多时辰,弄得家家户户鸡飞狗跳,但却一无所获。凌晨时起了猛烈的北风,天气也越来越冷,坊丁们都缩着脖子咒骂,搜查也大多敷衍了事。赵坊正其实巴不得是这个结果,立刻将永安坊无刺客踪迹的消息禀报坐镇清河街的巡城使,而坊内的搜查也同时告一段落。
王源和黄三一直坚持巡查到天亮,其实大部分时间都在清理过的现场周围转悠,以防有人发现那里的蛛丝马迹,好在也没人多管闲事特意沿着坊墙搜查,倒也平安无事。
天亮后开了南坊门交接差事之后,黄三拉着王源去吃早饭,被王源以疲劳之极很想睡觉为由婉言谢绝。王源其实是急着要回去看那蒙面刺客的伤势,一夜过来不知那人是死是活,万一死在自己的家里,那可是件棘手之事。
清晨的天空铅云低垂,不知何时北风已停,空气中竟然有些莫名的燥热,像是在酝酿着什么。当王源拖着沉重的脚步进到自家院子里的时候,忽然感觉脸上凉飕飕湿漉漉的,抬头一看,天空中竟然纷纷扬扬飘起雪花来。
王源心中暗喜不已,暗暗祈祷雪下得越大越好,因为自己其实最担心的便是昨夜因慌乱和昏暗会导致很多痕迹没能抹去。天明之后一旦武侯进入坊中搜查,必会轻易发现漏洞。只要这一场大雪下来,那么什么痕迹都将被覆盖起来,便可免于担心此事了。
带着这样的期盼,王源特意驻足站在院子里停留了一小会,见雪花从点点飞絮变成鹅毛飞舞,这才心满意足的开锁进屋。
屋子寂静无声,王源点燃桌上的油灯,掀了草帘往房里走,房里昏暗漆黑,鼻端弥漫着淡淡的血腥气,王源举着油灯来到床前,朝床上一眼看去,忽然傻眼了。
床上被褥散乱,但却空空如也,原本放在床上的蒙面女子居然不见了踪迹。王源正诧异间,猛觉得脖子上肌肤冰凉,斜眼看去,一柄闪着寒光的剑锋贴着自己的脖颈伸出半截,紧接着有人在耳边冷冷道:“莫乱动,不然我便割了你的狗头。”
王源一动不动,皱眉道:“你便是这么报答救命恩人的?”
后面用剑架在王源脖子上的正是救回来的蒙面刺客。
“我为何在这里?你是何人,这里是什么地方?”
王源皱眉道:“你得了失忆症么?昨夜若不是你开口哀求,我又怎会救你这个被追捕的刺客?现在你倒问我这些。”
身后女子沉默了片刻,似乎在回忆昨晚的情形,片刻后那女子低喝道:“我必须离开这里,请你帮我逃出去,事后定有重谢。”
王源冷笑道:“你是求我还是威胁我?我冒着危险救了你,却被你用剑指着脖子威胁,这可真是没有天理了。若是求我起码也要有个求人的样子。”
女子低声斥道:“我手一挥,你便横尸于此,不想死的话便想个办法让我出去,我必须要离开这里。”
王源心头火起,自己担惊受怕救了这女子,没想到这女子竟然如此不通情理,就算不感激到以身相许,起码也该说个谢字,对自己客气些,哪有一照面就喊打喊杀的,真是莫名其妙。
“这位姑娘,你听过东郭先生和狼的故事么?早知你反咬一口,就该让你死在坊墙根下。你想走便自己走,我可没用绳子捆着你,你让我很不开心,我不会帮你的,有种就在我脖子上割一剑。”
女子怒道:“你不怕死?”
王源俯身将油灯放在床边木柜上,那女子手上剑刃一压,斥道:“不许乱动。”
王源怒道:“我偏要动,你奈我何?外边武侯满大街设了关卡,我倒要瞧你能逃到何处去?有胆量便动手。”
女子喘息声甚大,似乎气的够呛,王源心中也有些担心,生恐刺激的狠了,若是这疯女人真的一剑割下来,那可真是糟糕了。
然而让王源意外的是,女子沉默了半晌,忽然声音转柔道:“我若能自己离去,又何必来逼你?这位公子,你既救了我,便好人做到底,想法子助我离开这里。我被金吾卫缉拿,留在你这里会连累你的。”
王源冷笑道:“现在说这种话有什么用?我把你救回来的时候就已经受连累了,麻烦你,要么给我一剑,要么把剑拿开,这玩意可吓唬不了我。”
脖子上的剑停了片刻,无声无息的移到一边,王源慢慢转过身来,只见那女子一手捂着肩头,一手握剑垂在身侧,脸色白的吓人,无力的靠在墙上大口喘息,身子也瑟瑟发抖。
王源摇头道:“身受重伤,又流了那么多的血,你若不想死的话还是上床盖好被褥乖乖躺下的好。”
女子倔强不动,王源摇摇头迈步朝外边走,女子惊问道:“你干什么去?”
王源头也不回道:“告密去,叫人来抓了你这女刺客。”
女子大惊,欲过来阻拦,身形一动,突然咕咚一声摔倒在地,直挺挺的躺在地上。王源赶紧去查看情形,只见那女子双目紧闭,手脚冰冷刺骨,鼻息咻咻作响,片刻后双颊弥漫酡红,一摸她的脑门,竟然是一片火烫。
王源手忙脚乱的将她抱到床上躺下,仔细查看她肩头的伤口,只见伤口处血肉模糊一片,周围红肿鼓胀,似乎有感染的迹象。
王源突然记起昨晚救她回来的时候,她的肩头插着半只羽箭,但现在羽箭却不见了,只有一个血肉模糊的窟窿,显然是这女子自己将箭拔了出去,而且还在伤口边动了刀子,不禁有些惊讶这女子的凶悍。
伤口一旦感染化脓,弄不好这女子的性命必将不保,必须要立刻采取措施。王源立刻行动,来到西厢房点了炉子烧起开水,将前几日喝剩的半坛浊酒倒了一碗端进房来,撕开伤口周围的衣物,用酒水倾倒在伤口上消毒,再用干净布条紧紧包住伤口。
女子处在半昏迷之中,消毒伤口的时候只轻呼了数声,却并没有醒来。
瓦罐中的水烧开之后,王源又去调了一大碗淡盐开水端进来,撬开女子紧闭的嘴巴,强行灌了进去。片刻后女子的额头上渗出层层细汗,冰凉的手脚也稍稍温和了起来,短促的呼吸也变得平稳起来,王源终于略略松了口气。起码目前平稳了下来,一时半会没有性命之忧了。
一顿忙碌之后王源也是头晕眼花,但他还是强撑着起身出了门,赶到十字街文大娘的铺子里买了十几张芝麻饼回来,而外边已经是大雪漫天迷茫一片,地面屋顶树梢头都已经一片雪白,坊中也是一片安静,似乎金吾卫兵马也并未进坊来搜查,这让王源放心不少。
回到房中,就着热水吃了两块饼,王源实在撑不住了,于是将西厢房的柴炉搬到卧房中摆上一大罐的小米粥慢慢的煮着,在地上铺上草席当地铺,之后一头扎在地铺上呼呼睡了过去。
第10章 余毒
全副武装的金吾卫兵马破门而入,拿着长剑的士兵直奔厢房,剑光起落,床上的女子当即殒命,鲜血迸溅的到处都是。一名凶神恶煞一般的军官将王源从地铺上抓起来,狞笑着大吼:“你敢窝藏刺客,杀无赦!”然后拔剑刺入王源的胸膛。
王源张口大呼,拼命挣扎,但却发不出一丝声音,身上也没有丝毫的力气,眼睁睁的看着长剑穿透身体。
“啊!”王源大叫着醒来,猛地从地铺上弹起身来,大口喘息着仓皇四顾,身上汗湿一片。
屋子里静悄悄的,柴火烧的正旺,干柴在炉子里发出轻微的噼啪之声,炉子上方的瓦罐咕咚咕咚的冒着蒸汽,散发出粥米的香味。王源这才意识到,原来刚才只是南柯一梦。
王源朝墙角处的床上看去,只见那受伤女子正倚在床头惊讶的看着自己,房里的光线虽暗,但却似乎能看见那女子的双眸闪闪发亮。
王源摆动僵硬的身体,轻声道:“发了个噩梦。”
女子微微的声音传来道:“我想也是。”
炉子上米粥咕嘟嘟的响,已经要溢出来了,王源忙过去将瓦罐拿下来放在地上,扭头问道:“姑娘饿不饿?吃些东西吧。”
“我不饿。”女子摇头,但“咕噜噜”一阵异响声响起,明显是肠胃蠕动之声,那女子有些尴尬,垂头无语。
王源笑道:“嘴上说不要,身体却很老实。”于是用木勺盛了半碗米粥放在一旁凉着,又拿了买来的芝麻饼摆在炉火边烘烤。
“喝点粥,吃些饼,对你有好处。”
女子默默看着王源忙活,忽然轻声道:“多谢公子了。”
王源微笑道:“别用剑指着我喊打喊杀,我便谢天谢地了,谢倒却是不必了。”
女子哼了一声扭头不语,王源一笑,站起身来走到用草帘遮盖的严严实实的窗洞边,轻轻拨开一个缝隙朝外看;一缕刺目的天光伴随着一股冰冷的寒风照进来,照亮陋室一角。王源打了个寒战朝外看去,屋外院子里一片白茫茫,大雪依旧在飘落,地面上也已经积了半尺高的积雪,四周寂静无声。
“雪好大,看来一时半会儿停不了了,这么大的雪,金吾卫兵马应该暂时不会来搜查了,他们发现不了痕迹,除非是挨家挨户的搜查。”王源低语着将窗户上的草帘恢复原样,用草绳牢牢的拴在下方的木楔上。
“今日是上元佳节,他们不会挨家挨户搜查的,只是会加强街道上的巡察。”女子低声道。
王源将米粥和饼送到女子身边道:“吃吧。”
女子吃力的动着身子,想坐起身来,但努力半晌之后终于气喘吁吁的放弃了。王源注意到她半边身子似乎根本用不上力,于是微笑道:“算了,你还是别乱动了,如你不介意的话,我喂你吃几口算了。”
女子脸上泛红,连连摇头道:“不用不用。”
王源却已经坐在床沿边,用木勺舀了粥缓缓凑过来送到女子的口边,女子略一犹豫,还是张口将粥吃了。
屋子里静悄悄的,女子从王源手中一口口的吃着粥,忽然间两人都觉得有些莫名的尴尬。王源觉得自己就像是伺候丈夫的小媳妇,那女子更是因被一个陌生男子喂食,显得举止无措。偶尔和王源的目光对视之后,立刻便将眼睛移向别处。
王源有意的和她玩对视的游戏,报复她之前的无礼,进而目光中渐渐有些肆无忌惮,直到女子面庞上显出愠怒之色才得意的作罢。不过这一番打量倒也将女子的相貌看的清清楚楚。虽然青丝散乱,虽然面色憔悴苍白,但难掩女子的美貌。弯弯黛眉之下,一双星眸灿若星辰,小巧可爱的鼻子和嘴巴,脸颊边还有两只小小的梨涡。
王源昨晚救她回来时也没细看,那时候很是慌乱,也没心情去看她相貌,此刻近在咫尺面对如此美貌女子,心中不免也有些异样,一个月来,这是自己第一次看到真正的大唐美女;虽然黄家大妹相貌也不错,但终归是个没成熟的小姑娘。
奇妙的气氛中,好容易半碗粥和一块饼吃完之后,女子闭目摇头表示已经够了,王源也暗暗松了口气,忽然发现自己额头上也出了汗,不觉自己也觉得有些好笑。
“姑娘,你的伤口感觉如何?”
女子微微摇头道:“我不知道,伤口疼痛的很。”
王源打了半盆热水端过来道:“要不要洗把脸收拾收拾?这样心情可能会好一点。”
女子怀疑王源另有企图,但身为女子最注重外貌整洁,看到自己乱糟糟的头发,闻到自己身上的血腥味,她意识到自己此刻定是形容邋遢,于是点头答应。
王源打了盆热水来却不动手,直到女子主动示意要他帮忙,这才上前用布巾沾湿了热水,仔仔细细的将女子的头脸擦拭干净。王源的手不时触碰到女子娇嫩的肌肤,初时女子还蹙眉有些避让,但很快便似乎听天由命了。
女子半边身子有些麻木,像个木偶般任人摆布,王源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怕是伤口已经恶化了,替女子擦拭之后,王源皱眉:“姑娘,请恕我冒犯。我需要替你检查一下伤口,我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女子梳洗之后显然精神好了不少,轻声道:“此事不忙,恩公,奴还没多谢你相救,奴之前对你有不敬之处,请你莫要放在心上。”
王源笑道:“当然不会放在心上,否则我便将你丢到屋外去了。”
女子展颜一笑道:“郎君好心人,不会那么做的。敢问恩公高姓大名?”
王源道:“姓王名源,本坊坊丁一名。”
“原来是王公子,奴姓李,名欣儿,家中行十二,恩公可呼奴十二娘。”
王源拱手微笑道:“十二娘你好,你也不用恩公恩公的叫,永安坊中的人都叫我王二郎,你也这么叫便是。”
李十二娘微微颔首道:“唔……也好,王二哥,奴唐突问一句,你既知道奴是为南衙兵马追杀,昨夜又为何救我?不怕受牵连么?”
王源笑道:“我怎会不害怕?事实上我昨晚救了你回来之后便有些后悔了。但姑娘开口请求,又命在旦夕,我又怎能袖手旁观。”
李欣儿微微点头,咬着下唇又问:“既是现在后悔,你为何没有将奴交给金吾卫呢?金吾卫或会给你赏赐呢。”
王源歪头笑道:“能有多少赏赐?”
“奴不知,但起码几贯赏钱总是有的。”
王源猛拍大腿道:“哎呀,早知有这么多赏金,我便该将你交出去,失策,失策之极。”
李十二娘面露愠怒之色,但忽然意识到这不过是王源的调侃,脸色一沉道:“王二哥,奴是认真跟你说话,你也跟奴正经说话好么?”
王源微微一笑道:“姑娘想要我说什么?救了就是救了,难道非得要什么理由么?我王源虽是草民一介,但却有扶弱之心,昨夜姑娘身受重伤倒在坊墙下,金吾卫旦夕便至,我一时生起扶弱之心将你救起,就是这么简单的一件事而已。”
李十二娘哦了一声,微微点头,蹙起秀眉思索了片刻忽道:“王二哥可知奴是什么人?你就不担心救的是个穷凶之徒?”
王源道:“自然担心,那么姑娘可否告诉我,你是否是个穷凶之徒呢?”
李十二娘歪头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有何区别么?”
王源点头道:“说的也是,既然已经救了你,是与不是都没什么区别了,但愿你不是吧。说实话,我现在很是后悔,我为自己昨夜的冲动行为而自责,现在满脑子想的就是如何了结此事。看昨夜金吾卫的阵仗,我猜想你必不是一般的人,也许我真的惹上麻烦了。我现在只想你赶紧伤势痊愈,在没被发现之前送你离开这里。”
李十二娘盯着王源看了片刻。轻声道:“给王二哥添麻烦了,你放心,我一旦伤势好转便立刻离开。只是以目前的情形,一时半会儿怕是好不了了,我肩膀上的伤口肿的厉害,伴有麻酥之状,据我所知,这是中毒之象。”
“中毒?”王源吓了一跳。
“是,金吾卫巡城纩骑喜欢用黑乌头慢毒淬箭,这是他们追捕人犯的特有手段,我昨夜便是中了这种毒。醒来时奴自己拔了毒箭剜了伤口周围的毒肉,但却无法去除干净。奴没猜错的话,你昨晚应该是用酒帮奴清洗了伤口。只是……只是你一片好心,却是帮了倒忙,你不知以酒清洗伤口,却加速了毒气蔓行。所以我刚才醒来的时候,感觉半边身子麻木,便是跟此有关。”
王源啊了一声,惊得目瞪口呆,没想到自己一片好心居然做了坏事,难怪昨天自己替她处理伤口的时候发现伤口周围血肉模糊,却原来是这李十二娘自己动手剜了些毒肉。而自己却弄巧成拙,让余毒运行加速,导致伤势恶化了。
“这……这可真是……哎,我真是糊涂了。”王源顿足自责。
“王二哥莫责怪自己,这是金吾卫手段歹毒,你原是一片好心,与你并无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