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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易中天中华史第一部:中华根
作者:易中天
出版社:浙江文艺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4-1-1
ISBN:23466716
所属分类:图书 > 历史 > 历史普及读物 > 中国古代史
一、天下大势
有理由认为,未来的世界舞台,将是三大文明唱主角。
哪三大文明?
西方现代、伊斯兰、中华。
是这样吗?
是。
请看世界地图。
如果用不同的色彩来表示不同的文明和文明圈,比如西方蔚蓝,伊斯兰碧绿,中华明黄,那么,也可以用黑色表示非洲,咖啡色表示印度,赭黄表示蒙古和南亚佛教国家,灰白表示其他。至于斯拉夫、拉美和现代日本,则都是紫色。只不过,斯拉夫偏红,是红紫;拉美偏蓝,是蓝紫;日本偏粉,是粉紫。
文明的版图,五彩缤纷,绚丽斑斓。
斑斓也不奇怪,因为文明是有色彩或色调的。
最先出现的是黄色,土地的黄。这就是“大陆农耕文明”,比如埃及、苏美尔、印度的哈拉巴、中国的夏。这些都是农业民族创造的文明,因此要么在大河两岸,要么在冲积平原,要么在入海口三角洲,比如北非尼罗河流域、东亚黄河流域、南亚印度河流域、西亚两河流域。那里有着肥沃的土地和丰富的水资源,很容易把采集经济变成农业经济,也很容易把聚落变成城市。
◎收割谷物(绘画,公元前1300年,出土于埃及墓穴)。公元前8000年,被驯化的谷类作物在伊拉克底格里斯河与幼发拉底河之间的新月地区得到普及,而后,又在埃及的尼罗河沿岸、巴基斯坦的印度河流域及中美洲的河谷得到种植。图为埃及人正在收割金光闪烁的成熟麦子。通过农业,人类得以实现对自然的支配。
其次出现的是蓝色,大海的蓝。这就是“海洋工商文明”,比如地中海岸的犹太,地中海岛的克里特,爱琴海岸的希腊。辽阔的海域,强劲的季风,让他们扬帆远航,建立起跨地区、跨民族、跨国界的商品经济,也建立起蓝色的文明。起先,蓝色文明是弱小的。但欧洲文艺复兴以后,西方世界勃然兴起,现代文明席卷全球。蓝色交响曲,便成为近现代文明史的主旋律。
◎欧洲最早的文明出现在克里特——爱琴海南端入口的一个狭长岛屿。克里特是航海民族米诺斯人的家园,从大约公元前2000年开始,他们建立了一个以航海贸易为基础的帝国。米诺斯海员充分利用他们在地中海上的战略位置,将商路延伸到埃及、利比亚、巴勒斯坦、小亚细亚、希腊大陆和爱琴海上的诸岛。他们的许多贸易栈点发展成为完全独立的殖民地,将米诺斯的影响扩大到整个爱琴海和东地中海地区。
第三种是“游牧商贸文明”,创造者则是阿拉伯半岛的贝都因人。贝都因的意思是“草原牧民”,而游牧民族原本是最难建立文明的。因为文明的前提是定居。所以,最先出现的文明,一定由最需要定居的农业民族来创造,其次才轮到既有行商,又有坐贾,还要有作坊的商业民族。至于游牧民族,每到春天和秋天,就要卷起帐篷转场,迁徙到夏牧场或冬窝子。他们也不喜欢定居,而更愿意骑在马上,唱那“蓝蓝的天上白云飘”。
◎游牧的贝都因人从沙漠中来到麦加有拱顶的店铺中,与麦加当地的商人进行交易,远处是天房卡尔白。在穆罕默德时代,麦加的主要产品是羊毛与皮革制品,还有一些供过往商队使用的实用品,如装水或油的皮囊。
因此一般来说,游牧民族只能作为“外来户”进入文明,比如来自叙利亚草原的阿卡德人,来自迦南地区的希克索斯人,来自蒙古草原的蒙古人。事实上“希克索斯”的本义,就是“牧人之王”或“外邦之王”。这就只能在农业文明的基础上更上层楼。比如征服了埃及的希克索斯人,就站在金字塔的基石上;而征服了宋帝国和阿拉伯帝国的蒙古人,则被汉化和伊斯兰化。
然而阿拉伯半岛上的贝都因人却是例外,因为这些牧民很早就从事商贸活动。他们的商队之大,骆驼可多达一两千只,还有镖客护驾。于是,当他们团结在新月旗下,建立起自己的宗教中心(麦加)和政治中心(麦地那)时,一种稳定而持久的新文明就诞生了。
这就是伊斯兰。
它当然是绿色的,草原的绿。
现在很清楚,人类文明有三种类型:大陆农耕、游牧商贸、海洋工商。中华、伊斯兰、西方,则是这三种类型的三个代表。
天下大势,一目了然。
问题是,世界的态势,何以如此?
未来的走向,又将怎样呢?
这当然是只能从长计议慢慢道来的事情。但总体上说,有着色彩或色调的文明,是液态的。液态的文明都会有自己的泉眼或源头,比如苏美尔、孟菲斯、雅典、罗马、耶路撒冷、麦加和麦地那。如果文明的泉水充分地涌流,就会慢慢地也默默地渗透、弥漫、吸取、交汇、融合,把原先散落在各地的文化点、文化面、文化片、文化圈,都“圈”起来,形成“文明圈”。如果这圈子足够大,可以超越国界,包容或影响不同种族或民族,让他们有了共同的气质,那么,这种文明就是世界性的,比如当年的罗马和汉唐,后来的伊斯兰和西方。
另一种则是区域性或民族性的。印度文明,就是区域性的,不论种族论地区。斯拉夫文明,就是民族性的,不论国家论民族。日本文明,则既是区域性的,又是民族性的,一国一族一文明。因此,不大可能有其他国家和地区被日本化、印度化、斯拉夫化。过去没有,将来也难。
至于犹太文明和佛教文明,则是另一番景象。当以色列—犹太王国存在,或佛教在印度的孔雀王朝被奉为国教时,这两种文明也是液态的。然而一旦失去根据地,它们就气化了。气体总归不如液体稳定,所以犹太人一定要重新建立自己的国家。但气体也可以染色,所以亚洲北部的蒙古,亚洲南部的泰国、缅甸、老挝、柬埔寨,文化相异却同为赭黄。
当然,即便是区域性或民族性的文明,也可以有世界性影响,只要它足够优秀,足够先进,足够强大,有让其他民族刮目相看的过人之处。想想看吧,东汉魏晋以后的印度,鸦片战争以后的日本,十月革命以后的俄罗斯,改革开放以后的韩国,对我们产生了多少影响?这是要认账的。
液体,可以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然而不同的文明圈,人口、面积、影响力和知名度,总归不一样。在国际社会和人类历史中的责任、义务、担当,也不一样。在未来世界可能发生的影响和作用,恐怕就更不一样。这就好比同样是水,都能养鱼,却有的是海,有的是湖,有的是荷塘,尽管那荷塘中月色颇佳,而且风情万种。
文明,平等而又有量级。
因此,如果综合考虑上述因素,那么,全球文明就可以分为“三个世界”。
哪三个世界?
第一世界是西方现代、伊斯兰、中华,第二世界综合排名为斯拉夫、印度、非洲、日本、拉美、犹太,第三世界包括朝鲜、蒙古、东南亚等等。第三世界的作用相当于股市中的散户,大鳄则是前三甲。
中华的位置,赫然在目。
但,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文明是有意志的。文明有意志,就像宇宙有目的。宇宙的目的就是人。文明的意志,则是为全人类找到谋求幸福的方式和途径。正是这一意志,决定了人类历史的蜿蜒曲折和波澜壮阔,当下世界的丰富多彩和生机勃勃,未来全球的天下大势与何去何从,以及谁将是“带头大哥”。
那就一一道来。
二、历史谜团
文明来自野蛮。
野蛮时代的人类是分散在世界各地自生自灭的。他们建立的,首先是“文化点”。这就是“原始群”,本书称之为“夏娃的时代”。如果这种文化能够存活并得到发展,就会壮大为“文化面”。这就是“氏族”,本书称之为“女娲伏羲的时代”。不同的文化面,由于自身的裂变和扩散,以及相互的影响和交融,又会连成“文化片”。这就是“部落”,本书称之为“炎黄的时代”。不同的文化片,由于迁徙、联合、兼并、战争,则会形成“文化圈”。这就是“部落联盟”,本书称之为“尧舜的时代”。这时,为了安全、自由和身份认同,群居的人类开始把聚落变成城市,把部落变成国家,从野蛮时代过渡到文明时代。
这个过程简单地说,就叫点、面、片、圈、国。分水岭,是国家的诞生。或者说,文明的标志是国家,国家的标志是城市。以此为界,人类历史被裁为两截。之前叫“史前史”,之后叫“文明史”。
时间开始了。成功与挫折,光荣与屈辱,升华与堕落,也开始了。
请看历史年表。
本届人类共有七千年文明史,分为三代。第一代是直接从原始社会产生的,西方学术界称之为“古代文明”。其中最古老的是埃及和苏美尔,都发生在五千多年以前。苏美尔,再加上后来的阿卡德、巴比伦、亚述,统称“美索不达米亚”。美索不达米亚是希腊语,意思是“两河之间”,即幼发拉底河与底格里斯河之间,所以苏美尔、阿卡德、巴比伦、亚述,也叫“两河文明”。
苏美尔和埃及,是人类文明的“先行者”。当曙光在两河之间和尼罗河流域初现时,世界绝大多数地区还是一片蛮荒。大约要过一千年,哈拉巴文明才会在印度河流域出现;再过五百到八百年,克里特和夏文明,才会在爱琴海域和黄河流域出现。哈拉巴、克里特跟我们基本同时,是“同龄人”。那时,埃及人早就建起了金字塔和狮身人面像,苏美尔人也早在吟唱他们的史诗。
作为文明,克里特也叫米诺斯,哈拉巴也叫印度河。印度河文明跟印度文明是两码事,而且八竿子打不着。前者是达罗毗荼人创造的,后者是雅利安人创造的,之间还有几百年的空白。苏美尔、埃及、哈拉巴、克里特、夏,再加上中美洲来历不明的奥尔梅克,便号称六大古代文明。
◎六大古代文明示意图。人类文明在两河之间及尼罗河流域最先出现,大约两千年后,华夏文明在黄河流域诞生,此时的埃及人已经建起了金字塔和狮身人面像。虽然华夏文明不是最古老的,却是唯一一个从古至今绵延三千七百年没有断绝的文明。
第二代叫“古典文明”。其中印度河与恒河流域的印度文明、中美洲的玛雅文明,以及希腊、波斯、罗马,都发生在公元前,是“后来人”;拜占庭、日本、阿拉伯、俄罗斯在公元后,是“年轻人”。第三代叫“现代文明”,主要指西方。这是文明史上的“新新人类”,其功过尚待评价,其前途则未可限量。
这,就叫“三代文明”。
三代文明有三个代表。代表第一代的是中华文明,代表第二代的是伊斯兰文明,代表第三代的是西方现代文明。因为第二代文明中,玛雅、希腊、波斯、罗马、拜占庭都纷纷退场,印度、日本、俄罗斯又不具备世界性。第一代文明,先行者埃及和美索不达米亚烟消云散,同龄人克里特、哈拉巴、奥尔梅克不知所终。从古到今延绵不绝的,只有中华。
六大古代文明,我们硕果仅存。
这是一个奇迹,却是事实。事实上,从夏商周,到元明清,再到近现代,我们从来就只有一个民族,一种文明。只不过这民族不断在壮大,甚至混血;这文明也不断在发展,甚至整容。但,既没有代沟,更没有空白。某些最重要最根本的东西,不但老早就有,而且基本不变。家国一体,夏就是;祖宗崇拜,商就有;宗法制度,从西周延续到明清甚至民国;语言文字,生活习惯,人际关系,文化心理,要么始终如一,要么万变不离其宗。而且不管是谁,只要属于这个文明,哪怕漂洋过海,背井离乡,改变国籍,嫁娶洋人,也仍是Chinese,到头来还得认祖归宗,心中也永远“澎湃着中华的声音”。
所谓“中华文明中断”,请问从何说起?
但,没有中断,却有衰减,也有变异。公元751年的怛罗斯战役,以及四年后的安史之乱,也许是一个分界点。大唐帝国对外败于阿拉伯,对内亡于藩镇割据,中华文明投向外部世界的目光从此收了回来。夏的质朴,商的绚烂,周的儒雅,汉的强悍,唐的开阔,全都变成了明日黄花。时代风气由宋的纤细,元的空灵,直至明的世俗,清的官腔。春秋战国的百家争鸣,魏晋六朝的思想解放,自然也风光不再。明末清初后,鸦片战争前,中华再无思想家,对人类文明也再无像样的贡献。人们津津乐道自我陶醉的,是核舟记、病梅馆、鼻烟壶,以及三寸金莲。只有《红楼梦》和纳兰词,敏感地唱出了末世的挽歌。那是一种“睡也无聊,醉也无聊,梦也何曾到谢桥”的无奈。
下坡路上,没人刹得住车。
当然,这下坡路缓慢地走了一千多年,其间既有一蹶不振,也有路转峰回。
就在中华文明起伏跌宕地盛极而衰之日,伊斯兰文明却欣欣向荣。从公元830年到930年,也就是中国的晚唐五代时期,在阿拉伯帝国哈里发的大力资助和倡导下,对其他民族文明成果大规模有组织长时期的翻译推介活动,以巴格达为中心全面展开,史称“百年翻译运动”。正是这一壮举,使古希腊典籍得以完整保存,为欧洲的崛起提供了指路明灯。也就是说,文艺复兴时期的伟人们能高瞻远瞩,把知识的边界往前开拓,就因为站在伊斯兰世界巨人的肩膀上。
伊斯兰,是第二代文明中的佼佼者。
然而历史的不可捉摸,却也正在于此。没错,在伊斯兰文明展开双翅自由飞翔那会儿,欧洲大陆还处于中世纪的蒙昧状态,国王和贵族甚至目不识丁。可是,当西方现代文明后发制人风起云涌之时,伊斯兰世界却跟我们、跟世界大多数民族一样,茫然失措,甚至懵懂无知。也许,那时谁都没有想到,通过文艺复兴接过了古希腊火种,点燃了新时代火炬的西方世界,后来竟会雄霸了全球文明的话语权。难道天底下,真有“风水轮流转”一说?
这是一个谜团。
算一笔账可能是必需的。从二里头遗址算起,中华文明三千七百年;从麦地那建国算起,伊斯兰文明一千四百年;从但丁和薄伽丘算起,西方现代文明六百六十年。越是后起之秀,越是迅猛异常。这可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但不意味着“把前浪拍在沙滩上”,只能称之为“传递接力棒,后来者居上”。
也就是说,中华、伊斯兰、西方现代文明,还代表着三个时代。
不妨略作回顾。
众所周知,世界性文明的出现,是从公元前二百多年开始的。是时,罗马称霸地中海,秦汉一统大中华,形成当时最大的两个文明圈。但到中国的南北朝时期,罗马文明陨落了。于是汉与罗马的双雄并峙,变成了唐文明的独占鳌头。唐代的长安,众望所归,四海瞩目,八方来朝。因此,汉唐七百年,可以说是世界文明的中华时代。
中唐以后,唐宋文明与伊斯兰日月齐辉,但我们“夕阳无限好”,人家“新月正当时”。真主和先知的声音如同绿色的泉水,滋润了整个西亚、大半个非洲、部分南亚,然后漂洋过海远达印度尼西亚。这一空前盛况持续了数百甚至上千年之久,时间之长不逊于汉唐。整个中世纪,都是伊斯兰的时代。
事实上,直到1792年奥斯曼帝国割让克里米亚,伊斯兰文明才真正走向衰落。也就在这一年,乾隆皇帝撰写了《十全记》,炫耀他的“十全武功”。其实这时,英国早已进行了光荣革命,美国和法国也先后发表了《独立宣言》和《人权宣言》。显然,如果说在西方勃然兴起之前,中华文明还老有所为,伊斯兰文明也方兴未艾,那么,此后的岁月,便没有争议的是西方现代文明的时代。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
三代文明前赴后继,三大文明次第辉煌,这里面难道没有文章?同为世界性文明,罗马黯然神伤,中华源远流长,这里面难道没有奥秘?
当然有。
那就问个究竟。
三、伊斯兰
先说伊斯兰。
伊斯兰无疑是成功的。从公元622年(伊斯兰教历元年)穆罕默德在麦地那建国,到成为世界性宗教和世界性文明,只用了短短一百多年。到怛罗斯战役之前,阿拉伯帝国已横跨亚非欧,东至葱岭与大唐接壤,南达北非,西与法兰克王国为邻,把叙利亚、伊拉克、伊朗、阿富汗、埃及、利比亚、突尼斯、阿尔及利亚、摩洛哥、西班牙、印度北部和整个阿拉伯半岛都置于新月旗下,把地中海变成了自己的内湖。这可是先前只有亚历山大和罗马人才能做到的。
不过,亚历山大并没有建立起“马其顿文明圈”,罗马文明圈也在西罗马帝国终结后崩溃。然而,公元1258年(忽必烈攻打鄂州那年),阿拉伯帝国被蒙古军队灭亡,伊斯兰文明却并没有因此而毁于一旦,反倒星火燎原继续弥漫,直到18世纪才停住脚步,这又是为什么?
有人说,是因为信仰。
是这样吗?
可能是。
的确,马其顿人是没有信仰的。然而所有的穆斯林都相信,安拉是唯一的真神,穆罕默德是安拉的使者。此外,还信天使,信经典,信后世,信前定。正是这些坚定不移的信仰,把他们凝聚起来,共同创造和维系着自己的文明。
◎《古兰经》开篇(伊朗,公元17世纪)。“古兰”意为“宣读”,共有114章,与旧约《圣经》的内容很相似,但《古兰经》却被称为天书。穆罕默德认为,仅有阿拉伯文的《古兰经》没有讹误地记录下真主的话,这也是《古兰经》不能译成其他语言而只能加以注释或解经的缘故。
◎运用在建筑上的《古兰经》(西班牙建筑)。雄伟的阿尔罕布拉宫是西班牙格拉纳达的摩尔王朝所建造的宫殿。这扇阿尔罕布拉宫的窗户四周是阿拉伯书法艺术的典范,尤以将《古兰经》的经文作为装饰最为特别,浮雕、镂雕和彩绘瓷砖将建筑烘托得金碧辉煌。
但这样说,有问题。罗马人也有信仰,怎么没能保住罗马文明?犹太人有最早的一神教,印度更是宗教大国,犹太和印度文明为什么没有世界性?
不妨一一看来。
印度的问题最容易回答:他们从来就没有过统一而持久的宗教和信仰。孔雀王朝信佛,笈多王朝信婆罗门,突厥人的德里苏丹王朝,蒙古人的莫卧儿王朝,则都信伊斯兰教。现代印度,更是婆罗门、伊斯兰、佛教、耆那教和锡克教多元并存,就像一杯鸡尾酒。如此多元多变多种族,保住自己已属不易,哪里还能走向世界?于是就连是否存在统一而连续的印度文明,都至今没有定论。
罗马的问题也不难回答:文明诞生于宗教之前。当基督教取得合法地位时,罗马人已经有了八百年的国家史和文明史,离西罗马帝国灭亡则只有一百多年,二者岂能共存亡?相反,伊斯兰却是先立教,后建国,有宗教才有文明。所以罗马文明终于陨落,伊斯兰文明却长盛不衰。
更重要的是,与文明一起诞生的伊斯兰,既是关于天园的、来世的、末日的宗教,也是关于人间的、现世的、当下的伦理。这正是他们的独到和过人之处。是的,犹太先知获得了神的启示,释迦牟尼悟到了正等正觉,柏拉图知道了绝对理念,基督耶稣救赎了人类原罪,孔夫子则安排了我们的日常生活。但这些伟大的智者,要么在此岸,要么在彼岸。自由往返于天上人间的,唯有穆罕默德。
事实上,穆罕默德创造、穆斯林们共同建立的,不仅是宗教意识和信仰体系,更是社会制度、生活方式、文化形态、历史传统,甚至时代特性。《古兰经》和圣训,不但昭示着过去和未来,而且直接指导着人们的衣食住行、言行举止、生活方式。这样的覆盖面和影响力,是只有中国的儒家思想才做到了的。但儒学不是宗教,也不跟华夏文明同时产生。
文明与宗教同格起源,同步诞生,同位发展,宗教信仰与文化精神、终极关怀与世俗社会融为一体,这是世界上的唯一。
但,犹太文明,不也与此相似吗?
没错,犹太教的建立,虽非建国之初,却在复国之时,即“巴比伦之囚”以后。因此,犹太人的文明,也可以说跟宗教相同步。他们的宗教信仰和世俗生活,也融为一体。可惜犹太教有一个问题,就是讲特选。所谓“特选”,即认为只有自己才是“上帝的选民”,是上帝特别挑选出来的“优等生”。这个观念是在特殊历史背景下产生的,不能不讲。而且,正因为讲特选,失去祖国散居世界各地的犹太人,才能维系自己的文化,凝聚成同一个民族。但这样一来,犹太文明要想具有世界性,就十分困难了,可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伊斯兰则不同,既讲特慈,也讲普慈。所谓“特慈”,就是安拉对穆斯林特别慈爱;所谓“普慈”,则是安拉对所有人都很慈爱。这就既有亲疏远近,又能一视同仁,结果便走向了世界。
在这里,我们看到了一种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