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当然令人向往,谁不想靠上罗马这棵大树呢?
罗马的方针却是分而治之,有的授予罗马公民权,有的授予拉丁公民权(没有选举权和被选举权),还有一些干脆没有公民权。不过,他们也享有充分的自由,可以保留自己的宗教和习俗,也不用学拉丁语。
这才真是和而不同。
难怪其他帝国都灭亡了,罗马却稳固而持久。
可惜法律并不万能。西塞罗和布鲁图也不会想到,屋大维可以在法律的框架下,用共和国的砖瓦梁柱建造他的帝国大厦,而且这大厦有一天还会倒掉。
后面这一点,屋大维也没有想到。
☆、罗马之亡
帝国的首都罗马花香四溢,祥云笼罩着高大宏伟的万神庙、富丽堂皇的凯旋门。当清晨第一缕阳光照在广场当中的金色里程碑上时,“条条大路通罗马”就从这里启程。
罗马,确实是他们世界的中心。
然而在中国南北朝时期那个多事之秋,这座美丽的城市被彻底摧毁。公元410年,西哥特人攻陷罗马,洗劫三天三夜。455年,罗马再次沦入敌手,汪达尔人整整洗劫十五天,把罗马变成了董卓铁蹄下的长安和洛阳。
公元476年,帝国最后一个皇帝被日耳曼雇佣军将领废除。具有讽刺意义的是,这位年幼无知的皇帝竟有一个令人咋舌的名字:罗慕路斯·奥古斯都。可惜,这两位伟大先祖的在天之灵,也没能挽救罗马的衰亡。
太阳落入了地中海,再也没能升起来。
当然,这里说的是西罗马帝国。东罗马帝国要到1453年才被奥斯曼土耳其人灭亡。但,罗马是从城邦发展起来的。首都不在罗马,还可以叫罗马帝国吗?
所以,从君士坦丁迁都之日起,它就灭亡了。
其实罗马很早就不再像首都。公元284年戴克里先登上帝位后,居然十九年不造访罗马。直到303年,他才在罗马举行了一次凯旋仪式,罗马市民和元老院也才第一次见到皇帝陛下。而且,这也是最后一次。
首都不像首都,元老院也不像元老院。
前面说过,元老院是罗马真正的权威和灵魂。之所以如此,不仅因为法律的规定,更因为元老院是由精英们组成的。唯其如此,才能最大限度地保证不做错决定,不选错执政官。这是贵族们要把持元老院的正当理由。
后来,平民也可以进入元老院,但那也是平民当中的精英。于是,贵族政治变成了寡头政治。寡头政治是有好处的,那就是不至于让国家事务陷于无休止的争论。而且这些大佬既然将国家视为己有,他们也不会卖国。
为此,罗马有两条法律规定:第一,一旦成为元老院议员,任期就是终身的。第二,为了保证一心为公,也为了防止以权谋私,元老院议员不得经商。
可惜权欲和物欲同为人的本能,不能亲自经商的议员便把自己的产业交给了骑士。骑士原本是罗马军团中富裕的公民,可以自备马匹参加战斗。不过现在徒有其名,只能去充当议员的代理人、承包商,甚至皮条客。
议员们是什么德行,也就可想而知。
元老院开始腐败。公元前113年,也就是张骞去世的第二年,努米底亚国王因为向罗马将领行贿,而被传唤到罗马。但他却用同样的方法,让元老院做出了免于出庭作证的决定。于是这位国王用轻蔑的口气说:在罗马,没有什么是不能用钱买的。
腐败的还有罗马市民。
市民的腐败事出有因。作为奴隶制国家,罗马主要依靠奴隶从事劳动。鼎盛时期,罗马城一百万人口中,奴隶就有四十万。这就使大量平民成为无业游民,不但变得越来越贫穷,也成为社会的不安定因素。
当局的办法是用小恩小惠来收买人心。供应给市民的面包是免费的,节假日在一年之中有九十多天。无所事事的市民们便在圆形剧场、大竞技场、公共浴室以及披着红衫的妓女身上消磨时光,一如大清帝国的八旗子弟。
不难想象,由这种游手好闲的街头小混混来组成人民大会,行使民主权力,又会是什么样的光景。
事实上,在帝国的后期,罗马公民对政治已经完全没有了兴趣。他们漠然地看着皇帝们被拥立又被杀掉,漠然地看着自己的军队兵败如山倒,甚至在蛮族入侵时里通外国开门揖盗,兴高采烈又后悔莫及地加入敌人的行列。
这同样并不奇怪,因为罗马城里的贫富差别悬殊。只有近二十分之一的富人住在自己的豪宅里,身上穿的中国丝绸价格相当于同重量的黄金。贫民却只能蜗居在被叫作“伊苏拉”的简易房里,怎么能不怒火万丈?
倒霉的,就只能是他们的皇帝了。
其实帝国末年的皇帝也不怎么样。他们不是骗子就是傀儡,不是篡位者就是冒牌货,而且没有一个能真正掌握帝国的权力。因为他们都是军队拥立的,或者依靠军队上位。水可载舟,亦可覆舟,能左右皇帝的只有军队。
此外,就是对健全男人充满仇恨的宦官。
军队同样堕落。过去,他们是为祖国和自己的荣誉而战,当兵是光荣而体面的事情。因此,罗马让没有公民权的同盟国提供兵源,也算是给了他们面子。现在却是谁给钱就替谁杀人,还能指望他们保卫帝国吗?
何况军队的成分也变了。在元首制时代,罗马军团的主力军是清一色的罗马公民。戴克里先以后,作战会议的大半席位都被蛮族出身的将领占领。他们对于帝国并没有强烈的归属感,能忠于职守已是很有道德。
这就是灭亡前的罗马。
首都不像首都,罗马的优越性没有了。元老院不像元老院,贵族或寡头制的优越性没有了。公民不像公民,民主制的优越性没有了。皇帝不像皇帝,君主制的优越性没有了。所有的优越性都没有了,岂不该亡?
显然,罗马的灭亡,根本原因在于腐化变质。
但,罗马不是有共和精神、法治传统吗?这种精神和这种传统,不是让罗马坚持了共和制度五百年,又让他们在成为帝国之后,虽然动乱不止却并不崩溃吗?为什么还是难逃一死,终有一亡呢?
因为他们没有“道”。
或者说,没有核心价值,没有终极追求。
希腊人是有的,这就是独立、自由、平等。这是希腊文明留下的最宝贵的思想文化遗产。他们的问题在于:有民主无共和。因此,雅典和斯巴达争霸世界,就不但不能如愿以偿,反倒因背叛核心价值而走向衰亡。
中国人也是有的,至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和能够要什么。这就是小康、仁政、王道。中国人也不缺乏政治智慧,因此总能在现实与理想之间找到平衡。可惜王道只是梦想,仁政则要碰运气。结果,是治乱循环。
罗马人却没有治国之道。他们优越的制度和高明的手法都是技术性的,也都只是为了现实的利益。就连他们的宗教(如果也能算作宗教的话),也缺少犹太教那样的思想光辉和神圣使命。于是到后来,罗马人自己也不知道到底要什么,只能夜夜笙歌,不能天天向上。
也许,君士坦丁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这才乞灵于基督教,希望这种新的宗教能给他的臣民以精神的支柱和境界的提升,至少也能像中国的儒学那样,让大家有一个安身立命之所,尽管他并不知道儒学为何物。
但,信仰真是必需的吗?
如果是,它能靠公权力来建立吗?
依靠公权力发展起来的基督教,真是救世主吗?
如果是,罗马为什么会亡?
看来,我们还得再读历史。
第四章 信仰
☆、我们为什么没有信仰
也是把基督教定为国教的人。
在他死后,罗马帝国分裂为东西两半,罗马精神也消失殆尽。
所以,他是基督教的大功臣,也是罗马帝国和文明的掘墓人。
跟中国一样,罗马人原本也没有信仰。
创造了世界性文明的罗马人,是在一张白纸上画出宏图的。早期一千多年间,他们岂止没有信仰,就连神,也有不少是从希腊进口或与希腊合资,比如天神朱庇特、天后朱诺、爱神维纳斯、月亮女神狄安娜,其实就是希腊的宙斯、赫拉、阿芙洛狄忒和阿尔忒弥斯。
何况有神不等于有信仰。
什么是信仰?信仰就是对超自然、超世俗之存在坚定不移的相信。这里面有三个条件:第一,相信;第二,坚决相信;第三,相信的对象既不属于自然界,也不属于人类社会,这就叫超自然、超世俗。
三个条件缺一不可,第三条最重要。
为什么?
因为只有这样的存在,才需要信仰。事实上,这个存在如果属于自然界,就可以用科学实验来证明;如果属于人类社会,则可以用日常经验来证明。现在既不能靠科学实验,又不能靠日常经验,又该怎么办呢?
只能信仰。
这个道理,德尔图良说得最清楚。
德尔图良是罗马帝国基督教的领袖人物之一。他曾经这样说:上帝之子死了,虽然不合理,却是可信的;埋葬以后又复活了,虽然不可能,却是无疑的。
不合理而可信,不可能而无疑,岂非荒谬?
当然。
于是德尔图良说:正因为荒谬,我才信仰。
这真是透彻至极。
那么,这样一种必须坚信的荒谬,又有什么必要呢?
安顿灵魂。
我们知道,人是要有一点精神的。人的眼睛不能像猪和鸡一样,只盯着面前的食槽。就算他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走投无路,也得问个为什么。我为什么会这样?是命运吗?是环境吗?是性格吗?谁能决定我的前途?是自己吗?是社会吗?是神秘而不可知的力量吗?
答案可以有多种,终极之问却只有一个。
比如你可以说,我之所以这样都是因为我自己。那么请问,你为什么会这样?社会和环境所使然。那么,社会和环境都相同,人和人又为什么不一样?
也可以有两种解释:人各有命或自作自受。如果同意第一种,那么请问:什么是命运?命运归谁主宰?人的命运为什么会是这样,不是那样?
也只有天知道。
当然,你可以回答:命运是自己掌握的,我的命运就是我的选择。那好,你是谁?你从哪里来?你到哪里去?你靠什么掌握命运?你掌握命运的能力从何而来?靠学习吗?为什么有人学不会?靠天赋吗?上天如何赋予?
这就问不下去了,因为此题无解。
实际上,人之所以能够回答某些问题,是因为他有理性和知识。但,理性和知识是有边界的。就算科学可以解释宇宙的起源,也回答不了人为什么幸福或不幸福。
回答不了又希望心安,就只能信仰。
信仰,是人的终极关怀。
因此,正如信仰的对象一定超自然、超世俗,信仰本身也一定超功利、超现实。出于功利目的的任何念头和仪式都不能叫信仰,最多只能叫崇拜。
现在来看罗马和中国。
古代的中国人和罗马人跟世界各民族一样,都相信万物有灵。也就是说,不但人,动物、植物、自然物(比如山和水)都有灵魂。它们的身上和背后,也都有不可知却可控制或可利用的神秘力量。
这就产生了两个结果:占卜和多神。
占卜其实是一种巫术。中国人的占卜有两种,殷人用甲骨,周人用蓍草(蓍读如式)。罗马人也有两种,一种看动物的内脏,一种看鸟类的飞行。如果是军事行动,则看母鸡的进食情况:食欲旺盛则吉,食欲不振则凶。
因此,第一次布匿战争时,罗马舰队的指挥官便特地带了一群母鸡上船。可惜,无法适应环境的母鸡们一连几天都拒绝进食,指挥官则一怒之下把它们统统扔进了大海。指挥官说:既然你们不想吃,那就喝个够吧!
结果,据说此人大败。
显然,这不是信仰,是实用。
多神崇拜也一样。
相信万物有灵的,一般也都相信万物皆有神明。所以在罗马就像在中国,有山神、河神、海神、门神,还有灶王爷和土地公公。对国家和民族有大贡献的人,比如大禹和恺撒,也被奉为神明。鬼神几乎无处不在。
难怪罗马的神殿,叫万神殿。
人多好种田,神多好过年。罗马人因为神明多,节日也多。这些节日有罗马人的,也有外国人的,但无不热闹欢腾。比如2月15日的牧神节,就会挑选身材健美的男青年赤身裸体一路小跑,用手中的皮鞭轻轻敲打沿途遇见的女人,据说这样就能让民族人丁兴旺。
这当然也不是信仰,是游戏。
罗马人跟希腊人一样喜欢游戏,即便后来信了基督教也如此。于是,情人节被发明了出来,据说是为了纪念被迫害致死的基督徒瓦伦丁。圣诞节也产生了,其实这天原本是异教徒波斯人太阳神的诞辰。
唯独在这个问题上,早期基督教是开明的。
但更重要的,还是要有用。
中国的神佛都是有用的。观音菩萨管生子,赵公元帅管发财,列祖列宗的在天之灵则保佑子孙后代家和万事兴。如果圣母玛利亚救苦救难,也会成为崇拜对象。只要能带来实际上的好处,我们是不忌讳改换门庭的。
罗马的神也一样,众多而且管用:战神马尔斯,谷神刻瑞斯,酒神巴克斯,医神阿斯克勒庇俄斯。可以说有多少行业就有多少保护神,有多少需求就有多少引路人。
但,中国和罗马都没有创世神。
没有是因为不需要。实用主义的原则向来就是只管有用,不问来历。所以,中国和罗马也没有专职的神官,没有神在人间的替身和代表。罗马的神官其实是公务员,中国则只有游方道士和挂单和尚,甚至江湖骗子。
罗马和中国,确实太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