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撇开职业不谈,我算不得什么好人,嘴太毒,得罪的人都够出本名录了。”
祁镜这个人不光有点蠢,而且还莫名其妙的很有些自大。孙立恩感觉自己的眼泪好像快被这几句话给憋回去了。
“从自己的学生到几任老师,再到自己父母、同事、前任,我基本都得罪了一遍,有的甚至好几遍。尤其是那些跟着我的小崽子们,天天受苦受累的,背后肯定没少骂我吧。”
如果没有得罪就成了前任,那这一定是个悲伤的故事。孙立恩被自己的这个念头逗得笑了出来。得罪人也是个技术活,得罪了别人还只是被人在背后多骂两句,那至少应该说明这个人很有本事——明面上是找不到什么话柄的。
“不过没关系,俗话说得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救了那么多人,这浮屠也差不多该修到月球了。”
中国现存的古佛塔是天宁禅寺北侧的天宁宝塔,高度153.79米,不过有十三层。粗略换算一下,一层的高度是11.83米。七级浮屠塔那就有82.81米高。地月平均距离是384403.9千米,也就是3844039000米。换句话说,祁镜觉得自己这辈子至少救回了46419986人。
四千万人?你救的?
孙立恩停下了手里的纸笔,然后翻了个白眼。这位祁副主任看起来数学也不大好。
重新按下面前的空格键,被暂停的音频继续播放了下去。
“何况‘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惠施这话有些片面,但用在这儿恰到好处。说不定我在另一个世界活得好好的,说不定我什么时候又回来了呢,你们说是吧。”
孙立恩挠了挠头,这句话……虽然明知根本不可能,但他还有些期待……期待祁镜说的是真的。
下辈子别当医生了,真要当医生,那至少选个不会把自己累死的科室如何?老年科或者康复科就不错嘛。
孙立恩在内心深处暗暗嘱咐着祁镜。
“最后,愿人类在这场不见硝烟的无尽战争中永远获胜下去,我就先撤了,拜拜......”
切……孙立恩揉了揉眼睛。人类当然会用永远获胜下去的,只要文明尚存,人类和疾病的战斗就不会停止。你这个被死神回首掏了的家伙就别瞎操心了——去新世界好好当你的老年科住院医生吧!
录音还没有播放到最后,在底噪响了几十秒后,祁镜的声音忽然再次响起。
“......哦,对了,走之前容我再多嘴说一句,老纪,你该找个老婆了,打光棍真的不好!”
音频全部播放完毕,孙立恩合上了笔记本屏幕,然后叹了口气。
虽然不知道老纪是谁,不过被一个挺有本事,但是有点蠢还很自大,同时数学还学的一塌糊涂的人催婚,心理压力恐怕不是一般的大。
到底是什么人能让祁镜在自己的临终遗言里还惦记着催婚呢?总不能因为祁副主任是个同性恋,而这个“老纪”是他一直暗恋的对象吧?
如果不是这个原因……被人用临终遗言催婚,老纪的条件得恶劣到什么程度啊?
这些问题恐怕永远都会成谜了。毕竟祁镜不可能再出现在孙立恩面前,然后用蠢且自大的语气,伸出三根手指来列举五个老纪需要被催婚的原因。
孙立恩的手机响了两下,他看了一眼屏幕上的提示。
是祁院长发来的短信,内容是一个地址,以及一串因为信息内容太长而被手机隐去的省略号。
“祁镜的骨灰藏在了丹阳市烈士陵园,如果有缘的话,我想他会很乐意听听你说的话。”
第1078章 复杂的系统
据说,别的医疗队为了防止正在隔离的医疗队队员们太过无聊,为他们安排了各式各样丰富多彩的文娱活动。当然,为了确保隔离过程中的队员之间相互隔离,这些活动基本都是在线上通过网络进行的。
网络的在这个时刻已经不只是“有优势”这么简单了。它简直就是现在支撑着大家继续坚持隔离的唯一动力。
借助互联网,医疗队员们能够在隔离酒店里和自己的家人联系。和同样开始隔离的,一起在云鹤奋战过的其他省份的医疗队员们聊天。甚至可以通过游戏、电影之类的内容打发时间。
年轻一些的队员们基本上都彻底变成了死宅风格。也就是“不泡温泉实在是太亏了”的信念还能支撑着他们去阳台上泡个澡,除此之外的时间,年轻的医生护士们全都化身成了万年睡虫。
如果说足不出户是对隔离规定的基本尊重,那在不上班的时候一天睡够至少12小时就是对医疗行业的起码敬意。
年龄稍微大一点的医生和护士们则各有别的事情可干。酒店这边为他们提供了不少“嗜好品”用于消遣。除了基础的报纸和书刊杂志以外,酒店还特意为大家提供了包括拼图、魔方和一大堆类似九连环之类的小玩具。
上了年纪的医生们大多不太喜欢长时间盯着电脑屏幕看,但隔离期间总不能找老朋友去摆开棋局杀上几盘,也不可能凑够四人麻将。这些手段就算是酒店能做到的极限了。
至于孙立恩……虽然他也很想向医疗行业表示敬意,但现实情况却不允许他这么干。在其他同事都在努力休息的当口,孙立恩已经逐步开始恢复工作了。
闲不住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堆积的问题确实有些多。
离开综合诊断中心两个月的时间,不少预约和准备要来四院看病的患者以及家属都被迫暂时取消了出行计划。而更让人揪心的是,其中有些预约已经被直接取消了。
在综合诊断中心留守的工作人员打电话过去询问时,得到的回答往往令人无奈——患者已经因病去世,所以取消了预约。
距离隔离结束还有一周时间,但孙立恩已经准备开始逐步恢复综诊一科和二科的工作了。尤其是张智甫估计短时间内是回不来宁远,综诊二科急需一个能够领头的三线医生镇场子。
在找到能够镇场子的三线医生之前,孙立恩只能自己先顶上去了。
目前正摆在孙立恩面前的这个病例……本质上不算太复杂。它就是个新生儿溶血而已。但问题是,导致新生儿溶血的原因有些麻烦。
由于是在海外常年定居,这名产妇在妊娠期间并未按照国内规定常规进行产检。而在孕期的第25周,产妇决定回国备产。第32周回国后,对产妇进行第一次常规产检时,宁远市第四中心医院检验科发现产妇的血型鉴定有问题。
她的正定血型为B型,但是反定却为O型。
人类的血型种类虽然主流被分为“A、B、AB、O”四个血型。但这种分类并不能完全描述所有人的血型特征。事实上,除了ABO血型系统和RhD血型系统以外,人类目前发现的血型系统还有十一种之多。
而光是ABO系统中的A型血,就有多达七个亚型。不同亚型在血型的正反定中,所表现出的结果都不尽相同。
产妇的正反定血型结果不符,这让检验科的医生们有些犯难。虽然他们确实知道人类血型系统有很多种,但以四院的检验科技术水平,目前还没有办法直接确定这位从海外回来的产妇具体血型到底是什么。
鉴定血型的任务被移交给了宁远市血液中心。而经过血液中心工作人员的一系列血清学鉴定和基因测序之后,最终产妇的血型被确定为B型血,CCDee、MM、p表型——这是同时对她进行了ABO系统、RhD系统、MNS系统和P1血型系统进行了多重鉴定的最准确结果。其中、p表型是这四个血型系统中最罕见的一种分型。
P1血型系统中一共有五类分型,分别是占比最多的P1型和P2型,以及非常罕见的P1K、P2k和p型血。
光是搞清楚这种血型系统就已经足够孙立恩头疼了——红细胞上的抗原和血清中的抗体表现同时决定了一个人在P血型系统中究竟是个什么血型。而这些关系共同组成了好多个又长又宽的表格。
P1系统的那个表单不光长,而且自带一种“就是不让你看懂”的特征。输血科的医生都未必能在不看表的情况下搞清楚这种血型,孙立恩就更糊涂了。
反正总而言之言而总之,这位产妇被确定为全国登记在册的第十名p型血携带者。她的血型之罕见,直接引起了四院输血科医生的高度重视。
产妇在生产过程中是会有出血的,而出血量的多少很难被医生们准确预估。
如果只是RH阴性的“熊猫血”,万一出了什么事儿,医生们还能通过血站直接联系到其他的熊猫血携带者,然后请求人家紧急献血。虽然麻烦,但至少还有办法可以想。
但……p型血,那可是真的没办法。由于登记在册的p型血携带者人数实在是太少,请求他们紧急献血根本不可能。更何况还是个B型血的p型携带者——在保证其他血型系统吻合的情况下,还得保证ABO血型系统吻合才能输血。
总而言之,这名产妇是不可能得到无偿捐赠的血液支持的。
为了应对可能的产妇大出血,四院的输血科提出了两个方案——优先考虑损伤更可控的剖腹产,并且在手术过程中积极使用自体血液净化回输系统。以及术前自体备血储存。
自体血液净化回输系统很好理解,它就是个巨大的特制净化器。手术过程中,所有混合着血液的体液都会被一根管子吸入到净化器内。经过净化器的分离和净化之后,从中分离出可以安全回输给患者的血液。这种技术虽然很成熟,但是在国内推广的并不是很多,至少目前在整个宋安省,具备自体血液净化回输能力的也就只有四院而已。
而术前自体备血储存则是罕见血型携带者择期手术前的一道重要保险措施。
择期手术就意味着出血时间可控。那么,擅长“拆东墙补西墙”的医生们自然要好好利用一下这个“可控”。提前两周左右抽取患者体内血液,然后进行冷冻保存。这样在手术时,就有了至少一个单位的血液可以随时准备回输。
在四院输血科和产科的密切合作下,这位产妇在孕40周的时候,因胎膜早破16h被送入手术室进行剖宫产。手术过程中出血量很少,产妇自体备血的300ml血液并没有被输注回去——不用猜也知道,这点血都被输血科当成宝贝给藏起来了。
P表型的罕见血型血液,而且还有300毫升!而这可是至少能水仨主治医生出来的好东西。
故事到这里,突然出现了一点其他问题。
新生儿出生后的反应都还不错,但随后她就开始出现了严重的黄疸。
通过经皮测量胆红素(transcutaneous bilirubin,TcB)水平,患儿的胆红素水平快速上升。从刚出生的70~104μmol/L的水平,一路上涨到了251μmol/L。
如果按照常规方案来考虑,这名患儿毫无疑问可以被确诊为新生儿溶血导致的高胆红素血症。但……事情要是这么简单,这份病历就不会被输血科和新生儿科送到孙立恩面前了。
想要对刚出生的新生儿进行血型测定本来就是个难题。新生儿和老年人血清内抗体水平低下,反定很难出现具有临床意义的结果。因此一般多采取正定检测就算完事儿。而在明知患儿母亲为p表型血的情况下,医生们就不得不把患儿也是某种罕见血型的可能性考虑进来。
但是,想要找到罕见血型的证据,对ABO血型系统进行正反测定是必须的操作。
这还只是第一个难题。
刚刚出生第三天的患儿,体内肯定还有大量来自于母体的血细胞。这些p表型的血细胞很有可能导致患儿的血型鉴定出现假阴性或者假阳性。
也就是说,在现在这个阶段,医生们虽然能够推测患儿出现溶血性高胆红素血症是因为和母亲的血型不符。但仍然缺乏决定性的证据。
输血科和血液科的医生们连同血站工作人员一起线上讨论了好几次,最后得出一个结论——只要排除其他因素所导致的溶血,就可以判断患儿是因为血型不合引起的同种免疫性溶血病了。
而孙立恩嘛……他就是那个被用来“排除其他因素”的倒霉鬼。
当然,孙立恩早就习惯当倒霉鬼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能找点事儿来干倒也不错。他现在的这间“办公室”不光有大床,同时还有温泉和阳台——这么好的环境下工作,他的心情也能好一点。
那么……首先还是要先确定一下,患儿的胆红素水平上升究竟是病理性的还是生理性的。
新生儿是会出现生理性胆红素升高的。绝大部分新生儿都会在出生后经历一次黄疸——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就生了什么病。导致生理性黄疸的原因很简单——患儿的消化系统尚未开始正常工作。人体内产生的胆红素总量大于排泄量,这就会导致生理性胆红素升高。
换句话说,只要新生儿能够正常排泄,过上大约一两周这样的黄疸就能够自然得到控制。
民间治疗新生儿生理性黄疸的主流方案是让孩子晒太阳。把刚出生的孩子扒个精光,然后放到太阳底下正反晒一晒,就能够帮助孩子们尽快褪去黄染。
这个治疗方案的原理其实不难理解。太阳光的光谱中所含有的蓝光能够令患儿皮肤浅层中的胆红素转变为水溶性异构体。这个过程就可以促进黄疸消退。
但太阳光中还含有很多对人体可能会造成损伤的光波,比如紫外线。因此,现在主流的治疗方案还是让新生儿在医院里直接接受蓝光照射。
对于病理性的黄疸升高,主要的治疗手段除了蓝光照射以外,就只有药物治疗和换血术。使用苯巴比妥或者鲁米那钠之类的肝脏酶诱导剂,可以加快胆红素代谢。而激素则能够减缓胆红素的生成速度。
换血术自不必多说,作为治疗免疫类疾病和血液疾病的“大杀器”,这种手段效果显著。但同时也有很高的危险性——对新生儿来说,换血术的风险很大。哪怕只是用最小号的管材,在机器开动之前仍然会抽取不少血液,这就会导致患儿面临血容量不足。而换血过程中,也有可能出现酸中毒、低血钾、低血钠和输血反应等等严重不良反应。
不到万不得已,医生是不会考虑换血术的。
第1079章 本质
首先,要排除一下其他原因所导致的黄疸。
孙立恩开始对着这个出生还不到96小时的小朋友的其他报告较起了劲。由于母亲是罕见的p型血,医生们对这个孩子的检查非常的详细。虽然每个十几个小时就要抽一次血,实在是有些让人心疼,但……这些都是必要的医疗行为。
总比上世纪80年代以前,对婴儿进行心脏手术时连个麻醉都不用的强。
诚然,婴儿小小的手指头上留着不少被采血针扎过之后留下的小小针孔。但……这也是为了拯救她性命所必须的措施。
医生们对她血液的密切检查为孙立恩的较劲提供了客观条件。孙立恩现在就像是个天底下最有本事的厨师,然后站在了全世界最大的超市里。
只要他需要,这里什么资料都有。
但同时,这样的“优待”也给他带来了一些不便。毕竟孙立恩并不是天底下最有本事的厨师。而超市里会让人感觉“好用”的食材和道具又实在是太多了些。
作为刚出生不久的新生儿,这个孩子的检查指标中有异常的项目可不是一两项那么简单。严格来说,这个孩子身上的指标就没有几个是正常的。
在母体内的时候,新生儿的大部分生理活动都由母亲负担。从供应氧气到营养传输,从免疫保护到代谢废物过滤,这些活动绝大部分都需要依靠母体器官支持。
而在脐带彻底剪断的瞬间,这个孩子才第一次作为一个个体开始生存。她体内的所有器官都必须全部依靠自己工作,来保证身体各项所需。
突然一下从不用工作到全靠自己,各个习惯当然是需要一个适应过程的。而新生儿体内的各种高的莫名其妙的指标就是一个活生生的证据。
骨髓正在全力生产红细胞,以确保身体能够在断了来源后,血液系统仍然有足够的携带运输氧气的能力。
免疫系统正在到处狂飙,以确保没有什么病原体会在这个时候感染这个刚刚出生的孩子。
如果把成年人的指标生搬硬套进来,那每一个新生儿都得被送到ICU里严加监控。但事实证明……他们体内的各项指标总会在一段时间内重归正常。
但……也有例外。而这个例外往往就很让人头疼。
现在,孙立恩正在头疼的这个病例就分外让人头疼。
她有黄疸,新生儿都有黄疸。但她的母亲是罕见的p型血,那么她发生新生儿溶血的可能性就比其他新生儿更大一些。
医生们根据现有的指标,无法判断她到底是新生儿溶血、还是正常的出生后黄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