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来到孙教授的办公室时,才刚刚过去二十分钟。
“孙教授,我来了。”
向南恭敬地向孙教授打了个招呼,以后才朝坐在一旁的贾昌道微微点头。
看着脸不红气不喘,表情淡然的向南,贾昌道也在心中暗赞:“不疾不徐,稳重大方,确实是一个好苗子。”
能够从事古画修复行业,稳重、耐心、心细是必不可缺的,太过跳脱的人,也不可能忍受得住短则一两个月,长则半年一年的古画修复工作。
说他是好苗子,也只是第一眼的印象。
贾昌道好歹也是四十多岁的人了,不可能因为孙教授的一句话,就坚信向南就是个古书画修复大师。
一切还要等考验结束以后再说。
贾昌道正想着,孙教授就开口了:“那幅画带了吗?”
“带了。”向南点了点头,将身后的背包取了下来,“在包里。”
“不用取出来了。”
孙教授说着,又朝贾昌道笑道,“走吧,去书画修复室。”
贾昌道站起身来,点了点头:“好,孙教授先请。”
向南背着包紧紧跟在后面,他也没多问,该他知道的,老师自然会告诉他。
书画修复室就设在文物系一楼,是专属于考古文物系里的,其他院系也用不上。
推开书画修复室的门,两张红色的长方大案依次排开,修复中的书画摊在案心。
墙上挂着大大小小的排笔、毛刷,对着长案的白墙已经泛黄,上面贴满了修复留下来的纸边,已有二三十层厚了。
向南平日里一有空闲,就会跟着孙教授在这里修复古书画,时不时地,还要到金陵博物院文物保护部去工作几天,那边的修复室比学校的更大更宽敞,现代化设备也要丰富许多。
但古书画修复和其他文物修复不一样,除了材料分析需要用到现代化设备外,清洗、揭背、托心、隐补、全色的过程则只能依靠手工。
即使现在的科技已经有最新的成果,也不会贸贸然地使用在书画修复上。
这也是古书画修复行业人才凋零的一个重要原因,太磨人了。
贾昌道进门之后观察了一圈,暗暗点头,对孙教授说道:“那现在就开始?”
“嗯,开始吧!”
孙教授也知道贾昌道时间紧张,也不多说废话,转头又对向南说道,“把我拿给你的那幅画拿出来,就在这里修复吧。”
“哦。”
向南应了一声,将那幅画重新从背包里拿出来,放在其中一张长案的案心铺展开来。
随后,他从一旁的柜子里拿出一个小盆子,从保温壶里倒了半盆开水放在一边。
紧接着,向南从墙架上取下一个排笔,蘸饱了开水后,小心地滴淋在古画上,不停地淋洗着。
用开水洗画芯!
这一幕如果让外人看到,肯定会惊得跳起来。
纸不是最怕水的吗?
怎么还用水来淋洗古画?
而且,用的还是开水!
可孙教授和贾昌道却是面色平静,这场景他们的眼里,再平常不过了。
用开水刷古画算什么?还有人在清理古画时,用水泡呢!
实际上,水洗书画,只是针对画芯上的尘染烟熏、水渍、茶渍、轻度霉斑等污渍,进行处理的一种方法。
这种方法,古已有之。
从古文献记载上来看,在唐代时,就已经有书画修复装裱师利用清水洗画了。
而根据古书画的创作材料、污损情况不同,利用水温、水流不同,去污力不同的原理,再结合作品的具体情况,可以使用浸泡、热水烫洗、淋洗、冲洗等多种水洗书画的方法去污。
向南之所以选择用滚烫的开水清洗画作,也是利用高水温的强去污性,除去古画画芯上多年沾染的灰尘污渍,以及纸张在潮气的侵蚀下产生的霉斑。
说来简单,实际操作却需要谨慎万分,因为古画本身就很脆弱,再用热水一浸透,很容易就会破损。
因此,向南用蘸了开水的排笔淋洗古画时,每一下都得小心翼翼,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抚摸爱人的胴体,既要将污渍淋洗干净,又不能让过大的水流伤了古画脆弱的纸质纤维。
换了好几盆水,清洗画卷的水才开始变得清澈起来。
向南又拿起手边的吸水毛巾,一点一点地吸干古画上的水分。
此时再看,古画的画面破损虽然依旧,但其纸色、墨彩、印鉴、题跋却已焕然一新,灿若明霞。
孙教授对向南的古书画修复水准已是洞若观火,见状并不觉得意外。
可贾昌道却是第一次见,不由得眼前一亮,暗赞一个“好”字!
清洗画卷虽说技术含量不高,但能在向南这个年纪做到如此地步,这是他从来没有见到过的。
整个清洗过程顺畅如意,而且还能做到不加重对古画的伤害,最重要的是,用时很短!
了不起!
就在贾昌道对向南刮目相看的同时,向南的右眼皮微不可查地跳了一跳。
在他的左眼里,古画依旧是那幅破旧的古画。
而在他的右眼里,面前的这幅古画却突然变成了一个漩涡,猛地一下将向南吸了进去!
第3章 时光回溯之眼
“这幅山水画……皴笔不多,山势苍茫简远,气势雄秀。”
贾昌道站在长案稍远处,尽量不打扰向南工作的同时,又能看清现场情况。
他皱着眉头细细思索了片刻,忽然一拍脑袋,脸色微变,转头看向孙教授,一脸不敢置信地说道,“这是草籀笔法!你你你,你竟然拿黄公望的山水图来给你学生练手?!”
玩笑开大了!
黄公望是谁?
元代著名画家,“元四家”之首呀!
还不清楚?那国宝《富春山居图》总知道吧?
华夏十大传世名画之一,被誉为“画中之兰亭”!
可现在孙教授居然拿黄公望的山水图给他的学生练手,这不是疯了是什么?
“睁大眼睛看看清楚,这是一位清朝无名氏的《仿黄公望山水》!”
孙教授瞥了一眼脸色涨得通红的贾昌道,轻哼了一声,“都四十多岁的人了,还这么沉不住气,连一个20岁的小年轻都不如!”
贾昌道被孙教授不轻不重地说了一顿,顿时冷静了下来,睁大眼睛仔细一看,顿时臊得无地自容。
那题跋上写得清清楚楚——“长夏无聊戏仿一峰老人,笔意未能及万一也”,自己……居然看也没看!
一峰老人,可不就是黄公望嘛!
这下子,丢人丢到姥姥家里去了!
悄悄转头,瞥见孙教授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贾昌道连忙干咳两声,尴尬地笑道:“这仿品的水准也太高了,居然差点看走眼。”
“嗯,水准是挺高的。”
孙教授也没再嘲笑他,继续说道,“我记得2010年嘉德拍卖会拍了一副《仿黄公望山水》,是清代画家王撰的作品,成交价200多万。”
“嘶!”
贾昌道倒吸了一口冷气,这意思是,向南拿来练手的这幅仿品画,至少也是这个价!
这孙教授,还是真舍得啊!
不过,贾昌道也就是这么一想。
古书画修复工作者,谁不是拿着古画来练手的?
他自己当年,不也是在古书画堆里这么熬过来的吗?
就算是华夏文博界泰斗刘绍侯大师,在给张大千做古画修复装裱师时,那也是拿着张大千珍藏的古画来练手的!
……
贾昌道和孙教授之间的这一小插曲,并没有引起向南的注意。
事实上,即便他注意到了,大概也不会在意。
此刻,在贾昌道和孙教授眼中,向南正拿着一块白色羊肚毛巾,轻柔地覆盖在热水烫过的画芯上,小心翼翼地挤吸着脏水。
而在向南的右眼里看到的,却是另一幅截然不同的画面:
在一处青山绿水之间,鸟语蝉鸣,一位身着青色长衫的清瘦男子,双手负于身后,漫步于山间的羊肠小道。
紧随其后的,是一个年约十六七岁的短打小厮,身后背着一个书笈(《倩女幽魂》里,宁采臣背的那个木架子,放书和干粮用的),虽热得满头大汗,却难掩其少年心性,正睁大着灵动的双眼,四处张望。
转过一道山坳,景色突变,只见远处群山连绵,苍翠峭拔,云遮雾绕;近处怪石危立,草长莺飞,流水潺潺……
清瘦男子顿觉胸怀大开,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小孺儿,快快过来,笔墨纸砚伺候!”
那小厮听得吩咐,连忙快走几步,将背上的书笈放下,平展开来,然后又取出了作画用的绢纸,这才静候一旁,细细地为自家老爷磨墨。
清瘦男子站在原地酝酿了一番,这才举步走到已经平展开来的白色绢纸前,捏起一只毛笔,轻轻蘸了蘸墨水,这才细细落笔。
他的笔法,细腻有致,却又苍茫秀奇,只寥寥几笔,便山有其神,树有其骨,石有其意。
这一画,足足持续了两个时辰。
收笔以后,清瘦男子意犹未尽,沉吟了片刻,又提笔落字:
“余本不通画理,山水尤非所能。长夏无聊戏仿一峰老人,笔意未能及万一也。山中老叟无名氏。”
写罢,清瘦男子将笔一放,这才哈哈大笑着扬长而去。
留下这小厮手忙脚乱地收拾好笔画等物,重新归置好,这才背着书笈慌里慌张地追着自家老爷去了。
画面到这里,戛然而止。
向南闭上双眼,慢慢消化着自己所看到的这一切。
这样的场景,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从他懂事时开始,向南就知道自己的右眼能够看到一些别人看不到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