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怕冷。”晴儿懂事地安慰哥哥,可牙齿却在不停地打颤。
十二月的淮阳是一年里最冷的时候,可她身上穿的衣裳甚至不够抵挡深秋的风。
“该死的吴秀才,没天良的东西!”楚天使劲把晴儿搂紧,想用自己的体温捂热她。
“哥哥,我可不可以不要再回吴先生家?”晴儿突然在他的怀里小声地问道。
楚天的心狠狠抽搐,他开始痛恨自己,晴儿受的苦都是因为自己的无知和无能。
“不会,哥哥会永远陪着你,就像月亮陪着大山,大山陪着小河……”
“我也要这样陪着哥哥的——”晴儿幸福地笑起来,仰起头亲了亲楚天的脸颊。
雪仍在下,却有一种温暖在寒夜里悄悄洋溢开来。
就在这时楚天忽然指着远处的夜空中泛起的彤红色火光,道:“看,那儿起火了!”
“那是哪儿?”晴儿问楚天,在她的心目里自己的哥哥近乎无所不知。
“是吴秀才家。”有人忽然在身后代替楚天回答道。
“是你?”楚天大吃一惊,回过头看见那个白天将自己丢进河里的白袍老者正伫立在他和晴儿的身后。“你鬼鬼祟祟偷偷跟踪我做什么?”
白袍老者没有回答,似乎在凝神打量晴儿的侧脸。
楚天无由地害怕起来,站起身悄悄手按匕首,装出凶巴巴的样子问道:“你到底是谁?!”
“我要带她走。”白袍衣老者的手指向晴儿。
“做梦!”楚天气极了,他拔出匕首虚张声势道:“我不会把晴儿给你。你再不走,我要对你不客气了!”
白袍老者冷哼了声,不见他有什么动作,楚天的身体猛然凭空抛飞。
这回白袍老者对他比白天时要客气些,没有将楚天直接丢进河里,而是在雪地上摔了个四脚朝天。
“哥哥!”晴儿叫道,奔向楚天。
白袍老者拦在晴儿身前,向她伸出右手道:“我终于找到你了,跟我走吧。”
晴儿不回答,或者说她的回答很直白,张开樱桃小嘴恶狠狠地咬向他伸来的手。
白袍老者的手腕微微翻转,便抓住了她的肩头。晴儿顿时动弹不得。
“老东西,放开我妹妹!”楚天爬起来,怒吼着举起匕首冲向老者。
第四章 梵度金书(下)
“我是你外公,你妈妈是我惟一的女儿。”白衣老者对晴儿说。
“唿——”楚天刚冲到离白袍老者身后五米远的地方,就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击中,身形再次飞了起来。
“你妈妈不在了,你还记得她吗?我找了你很久。”白袍老者接着说:“你现在可以跟我回家了。”
“不,我不要你,我不认识你!”晴儿大哭,“放开我,我要哥哥……”
白袍老者微微一笑,抱起晴儿转过身来望向饿狼般盯着他的楚天。
“你的根骨不错,愿意的话,可以做我的徒孙。”
“我不要!”楚天爬起身再次冲了过来,“把晴儿还给我!”
“不识好歹的小子。”白袍老者嘿了声,身形御风而起挟着晴儿飞过宽阔的河面。
“哥哥,哥哥!”晴儿在白袍老者的怀里哭得撕心裂肺,声音却显得越来越远。
“晴儿,晴儿——”楚天不会游泳,他疯了样地奔向最近的渡桥。
但很快他就绝望地意识到,即使奔过渡桥,自己也不可能追回晴儿。那道带走她的白色身影宛若一道倏忽往来的风,转瞬隐没在风雪深处。
可是楚天停不下奔跑的脚步,他追逐着风里晴儿的哭喊声,直到夜空静寂了下来,晴儿的身影和她的哭声一起在朔风里飘逝。
楚天一个踉跄从桥顶翻滚到桥脚,头手脸上青红一片,一阵麻木之后,到处是锥心刺骨的疼。
他躺在积满白雪的青石条上望着夜空,眼中止不住地流泪。心里还存着一丝无望的期待,或许或许,那个老头,那像鬼魂一样来去无踪的老头,还会再次去而复返,把晴儿还给自己。
等到白雪再次覆盖楚天凌乱的足印,奇迹依然深藏在漆黑的夜空中不曾显露它的笑脸。楚天的心和身体一样变得冰寒僵硬,直至窒息在绝望的谷底。
“啊——”他猛然放声大哭,泪水犹如开闸的洪水尽情地倾泄。
一直以来他都以为是自己竭尽所能、辛苦呵护照料晴儿,却没有察觉其实在生命中,晴儿早成为自己的一切。她是自己的存在的意义,她让自己有勇气等候新一天的黎明。
可是骤然之间,存在已经没有意义,明日的黎明再也无需憧憬,生活中仅有的快乐,就这样被人无情地剥夺。
于是一个十二岁的少年,就这样在雪夜里,任由自己被白雪掩埋,任由自己泪雨滂沱,任由自己声嘶力竭,在天与地之间痛哭自己被无情夺走至亲至爱的人。可是天地无声,除了身旁这条汩汩奔流的大河见证他的悲哀,又会有谁会分给这个无助少年一份爱?
他痛恨自己的无力,他痛恨这对自己冷酷无情的世界,他痛恨那些强加给自己的痛苦,可要怎样才能摆脱它们的纠缠。
那个看起来傲慢绝情的白袍老者,真的是晴儿的外公,自己和晴儿还能有重逢的一天吗?
天亮了。
楚天失魂落魄地沿着河堤游荡。大雪不知何时停歇,但天色依旧阴沉沉的不见阳光。河边渐渐有了人声,淮阳城开始从睡梦中苏醒。
河堤边一排光秃秃的杨树底下,摆出了几家早点摊。诱人的香味混合着刺鼻的煤烟味飘荡在干冷的空气里,为这座城市带来第一缕生机。
楚天饿了快一天一夜了,他不由自主在一家糕点摊前放慢了沉重的步履。
糕点摊的老板是位大嫂。她瞧着衣衫褴褛、脸色青白的楚天在摊位前游移不去,一言不发地从蒸笼里拿出两只热气腾腾的白面馒头递了过去。
楚天摇摇头,虽然身体饥寒交迫到极点,但他实在没心情吃东西。
“拿着,不要钱!”大嫂说话时带着浓重的淮阳口音,把馒头塞进楚天手里。“天冷,不吃东西咋成?”
楚天正在失魂落魄之时,突然感受到人间久违的慈爱,忽然鼻子发酸眼泪又要掉下来,垂下头把馒头放进嘴里咬了一口,一声不吭地咀嚼起来。
“慢慢吃,别噎着。”大嫂从锅里麻利地舀起半碗豆浆递给了楚天。
楚天不自觉地接过来喝了口,一股又暖又甜的热流顺着喉咙流入空瘪的肠胃。
他的身上慢慢有了热气,神智略微清醒了些,暗哑着嗓子道:“谢谢大嫂。”
大嫂甩头一笑,“谢个啥呀,谁人没有个落难的时候?”
楚天一下子被触动情怀,忍不住蹲在地上掩面呜咽。
大嫂蹲下身,抹去楚天脸颊上的眼泪和泥污,柔声问道:“小兄弟,你爹妈呢?有啥为难的事,能不能跟我说说?兴许说出来了,心里会好过些。”
“我爹娘都没了……”楚天道。
“可怜呐——”大嫂愣了愣,说道:“这么着,往后饿了只管来这儿吃包子,大嫂不收你的钱!”
楚天摇摇头,从怀里掏出一块碎银递过去。
“这得有四五两吧,太多了。我可不能收,做人呐得厚道!再说,你小小的年纪哪儿来的这么多钱?”大嫂吃了惊,把钱推回给楚天。
楚天猛一哆嗦,突然站起身拔腿就跑。
清晨冷冽的风将他单薄的衣衫吹得紧贴在身上,楚天越跑越快,一路奔回寄居的桥洞,颓然躺倒,眼睛空落落地望着上方出神。
晴儿被鬼老头带走了,吴秀才家被烧了,那个坠落河中的年轻人估计是凶多吉少……他们的影子都不停地在楚天的眼前走马灯似的飘来晃去,让他的胸口发闷发堵,发酸乃至发狂。
不知过了多久,楚天觉得后腰有些隐隐作痛,似乎有什么东西搁着自己。
他无精打采地伸手摸去,手指碰到了一件硬邦邦的东西,有棱有角,似是只木匣。
“咦,这玩意儿是打哪儿来的?”楚天惊疑地从身下抽出木匣来,见它长不到一尺,宽不过两寸,拿在手里晃了晃,里头发出“咚咚”闷响。
莫非这是昨天那年轻人遗落的东西?
这里面装的又是什么?楚天忍不住好奇,打开了木匣。
一蓬淡淡的金红色光晕从木匣中散放出来,里面摆放着一只光华熠熠的玉筒,筒身上布满了用金色纹理绘制而成的龙章凤文,如彩云拱月围绕在一行红色篆书的四周。那篆书笔力飘逸古渺,楚天连猜带蒙,勉勉强强地认出来:“梵度金书——”
玉筒中脉脉逸出一股神秘奇异的气息,如丝如缕渗透进他的肤发毛孔,就像清泉一般流淌全身,洗涤去满身的疲乏与酸疼,楚天情不自禁地从木匣里拿起玉筒捏在手里。
“唿——”他的眼前登时金光闪动,光怪陆离的景象伴随着无数玄妙的文字与影像扑面而来,仿佛霎那之间开启了一片崭新天地——
似在心底,似在耳畔,有个声音在对自己说:
“从这刻开始,一切都将改变,一切都将不同。
接受或抗争——
你,准备好了吗?”
第五章 苍云剑冢(上)
三年后,又一个春天来临。
斑斓雾山仿似也被明媚的春光唤醒,覆盖了一冬的皑皑冰雪悄然融化,汇聚成清澈见底的小溪水在深谷幽壑之间潺潺流淌,发出叮叮咚咚的悦耳吟唱,最终注入淮阳河冲出崇山峻岭的包围,奔向万里之外无边无际的广阔大海。
清晨时分云雾如紫色的轻纱笼罩山野,斑斓雾山一处清幽的河谷中忽然来了一行不速之客。
他们沿着水流向河谷深处逆行,时不时拿出指南针和地图辨别方位,似乎正在寻找什么。
“依我看应该就在这附近了。”
说话的是一个十六七岁的美丽少女,她穿了一条薄荷色的纱裙,明眸皓齿乌发如云,身后斜背一柄绿鞘红穗的长剑,更添几分英姿飒爽。
“别急,小师妹。咱们慢慢找,总能寻得到。”身边拿着地图的一个蓝衣青年说。
“可我总觉得这消息来得有点蹊跷。”另一个矮墩墩的青年男子把眉头皱成一个川字,说道:“苍云剑冢是何等隐秘的事,两个锦衣会的香主怎么就敢在大庭广众之下高谈阔论,一点儿都不担心被人听到。”
“咱们天意门几百个二代弟子里,就数你全师兄心眼儿最多。”
少女娇哼声,反驳道:“第一,酒楼包间怎么能算大庭广众?第二,他们分明是喝多了,才会酒后吐真言聊起了苍云剑冢,而且声音压得极低;第三,他们如何晓得咱们就在隔壁,就算晓得又怎能料到明师兄会施展本门绝学,将他们交谈的内容听得一清二楚?”
那位被少女称为“明师兄”的蓝衣青年不无得意地笑了笑:“全师弟,小师妹的话不无道理。如果他们是想故意引我们上钩,岂会突然将交谈的声音压得极低?”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转回头问道:“元师弟,我注意到你当时也在运功倾听,那你是否听清楚了那两人的谈话?”
站在蓝衣青年身后的黑皮肤少年是这四人中修为仅次于他的天意门后起之秀,名叫元世亨,性格有些木讷,天分却颇高,也深得本门师长的喜爱。
他的脸微微一红,摇摇头道:“模模糊糊,听不怎么真切。”
蓝衣青年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微微一笑道:“我觉得那两个锦衣会香主的话还是可信的。别忘了,三年前锦衣会少会主贺志成在淮阳城外遭遇铁衣帮围攻,又过两天被人在淮阳河里发现了他的尸首。而贺志成之所以被铁衣帮追杀,正因为他找到了苍云剑冢的一些线索。”
“这就是了,”少女抚掌娇笑道:“如果要钓鱼,那两人用的法子也未免太笨了!何况咱们一路悄悄跟随他们进入了斑斓雾山,并未引起察觉。由此可见,那两个家伙的修为不过尔尔。其实啊,就算锦衣会会主贺治章亲自来了,咱们也不怕!”
那个矮墩墩的青年男子依旧摇头,“那如何解释他们一进到河谷就突然失踪了?”
他是天意门耆宿全享德的独生子全世鼐,尽管貌不惊人但思维缜密机智百出。
“全师弟行事谨慎也是对的,小心使得万年船嘛。”蓝衣青年显然不愿众人再争执下去,“但咱们既然已经进了河谷,总不能就这么退回去,好歹也要弄个明白。即便锦衣会的那两个香主果真心存恶意,我们天意门堂堂的正道大派,又岂会被一个二三流的魔道小帮会给吓倒?”
话音未落,全世鼐忽然沉声说道:“快看,那里有个人!”
蓝衣青年闻声一惊,顺着元世亨手指的方向望去,就看见河谷上方有两个黑点由远而近飞了过来。他不由失声笑道:“元师弟,你也信了全师弟的话,弄得草木皆兵。那哪里是人,分明是两只早起觅食的水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