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如玉最近总是觉得有些心神不宁的,在家也坐不住,干脆带着女儿与外甥女上了老师家的门。
“吩咐厨房做桂花糕来。”
学生带着孩子来看自己, 左右坐着两个漂亮小娘子,萧氏的心情颇为不错,笑眯眯地对李妈妈道, “现在正是桂花的好时候,我们花园里的开得正香呢, 等会儿可要带着两个小娘子去逛逛。”
“哎,奴婢记下了。”李妈妈也笑着应下。
自家老爷与夫人没有孩子,也不愿意过继族里的孩子, 好在收了几个好弟子,隔三差五地就带着孩子们上门来,也好让这个家里不那么冷清。
她看得真真的,虽然夫人嘴上不说,但只要孩子们上门,一准儿高兴。
在这样的气氛下, 周如玉的神色也松弛了些许, 温柔地笑道:“每次过来都偏饶了您这儿的好东西。”
“一盘点心算什么好东西。”萧氏不在意地道, “阿珠和玉竹喜欢便是最好了。”
“玉竹我是放心的,不过阿珠这个性子, 恐怕是要被您惯坏了。”
结为师徒这么多年,周如玉与萧氏之间的关系早就亲如母女,这种玩笑自然开得起。
果不其然, 萧氏伸手虚点了点她, “你还是做阿娘的呢, 瞎说什么, 咱们阿珠这么乖巧的性子怎么会被惯坏。”
“就是就是。”沈珠闻言便抱了萧氏的胳膊,眉眼弯弯地附和道。
顿时逗得萧氏笑出声来。
姚玉竹也抿了唇笑。
周如玉有些忍俊不禁,随即便摇了摇头,“老师快瞧瞧,这一夸就要上天了。”
萧氏仍是笑,拍着沈珠白嫩的小手,视线投向端坐在旁边,仪态娴雅的姚玉竹,想到自家姐姐的次孙,不由得心中一动,试探着问弟子:“玉竹瞧着比前些日子更好看了,已经及笄了?”
“是。”
女孩子家的年纪是个敏感话题,萧氏这么一问,周如玉顿时明了,只是想到前些天的事,便开口道:“说到这儿,倒是还有个好消息要跟老师说上一说呢。”
萧氏面露疑惑,沈珠眼珠一转,便掩唇笑了起来,姚玉竹也猜到舅母将要说什么,不由得双颊微红。
“我家相公的大弟子,您也是知道的,姓吴名和仁,去年考中了秀才。”周如玉娓娓道来,语速不快。
“这是好事呀。”萧氏闻言便颔了颔首,然而这话刚说完,她福至心灵,突然有些明白了。
她试探着问道:“难不成?”
“是。”周如玉笑了笑,看了眼羞得低下了头的外甥女。
萧氏懂了,对李妈妈道:“带两位小姐去花园里逛逛。”
沈珠闻言便笑眯眯地对自家表姐眨了眨眼,惹得对方含羞嗔了自己一眼,这才乖顺地跟着李妈妈一块儿出去了。
孩子们走了,周如玉才接着道:“吴夫人托人上门来替他向咱们玉竹求亲,前段日子刚收到二姐那边的回信,说是满意得很,已经收拾东西上京来了,许是这几天就能到了。”
萧氏听罢,心中有点可惜,不过转瞬即逝,随即便温柔地笑道:“和仁我也是见过的,是个好孩子,与玉竹倒还算是相配。”
“您说得是。”
这话周如玉也赞同,吴和仁也好,吴家也好,大家都在同一个老家,也算得上是知根知底,说起来,倒是一门不错的亲事,她前些日子还在犯愁呢,再过几个月,玉竹就要满十八岁了,婆母和二姐都托自己给玉竹寻摸一份好亲事,只是自从他们一家人回到京都之后,不是在忙这个,就是忙那个,一时之间都没顾得上玉竹这头。
吴夫人的提亲算得上是及时雨了。
“玉竹这头算是快定下来了,那阿珠那边呢?要是我没记错,阿珠今年及笄?”
人老了,就喜欢看小辈们和和美美的,保媒拉纤的事,哪怕萧氏这样的人都热衷。
“是,她是十一月的生辰。”说到自家女儿,周如玉便笑了笑,有点儿无奈地道:“只是相公说不想让阿珠早早许人,想留她到十八岁。”
萧氏闻言,先是愣了下,随即便掩下眉间的一抹黯然,点着头道:“你们就这么一个女儿,延益舍不得也是应当的。”
“只不过……”萧氏端起茶抿了一口,正色道:“留到十八岁出嫁可以,相看人家还是要早点儿提上日程,总不能等到临了才相看,到时候要是好女婿都被别人家挑走了,我看你跟延益后不后悔。”
“老师说得是。”周如玉笑着,半是玩笑,半是真心地道:“阿珠的婚事,说不定还要麻烦老师呢。”
“这有什么难的?”
萧氏立马精神起来,她把阿珠当自己孙女儿看,对她的婚事自然看重,闻言便道:“别的不说,这京都里的这些小郎君们怎么样,他们家里怎么样,我可都清楚得很,到时候一定给咱们阿珠把好关!”
“那学生就代阿珠提前谢过老师了。”
周如玉笑盈盈地道。
闲话完,萧氏放下茶盏,关切地看向自己弟子:“延益那边,有没有写信回来?”
她话音落下,周如玉便摇了摇头,眼中闪过一抹黯然:“只有他刚到太原府时送回来过一封,后来就再没有了。”
“许是战事紧急,不方便传信回来。”萧氏沉思了片刻,又道:“我听老爷说过,定远侯是能打仗,也会打仗的人,会顺顺利利的,你也莫要太过担心了。”
周如玉闻言,欲言又止,不知该不该把自己最近心神不宁的事说出来。
然而人是经不住念叨的,她还在犹豫之时,忽然从外头跑进来个丫鬟,急匆匆地道:“夫人,老爷让过来奴婢传话,戎人举兵三万,太原府被围了!”
她这话说罢,周如玉只觉得心神一晃,竟是有些身形不稳。
……
收到这个消息的不只是韩府。
急报进京,几乎全京都的人都知道这件事了。
“什么!你没听错?”
渠府,书房的地上残留着一摊水迹还有四散的碎瓷片,渠恺正面色阴沉地站在桌前,低头看向正跪在地上汇报的手下。
“回大人的话,当真确凿无误,侍郎大人刚收到消息就派了属下过来。”
他声线不稳,说罢这句话便安静下来,心中有些忐忑。
他还是头一次瞧见渠相公面色这么难看,与以往不高兴时的样子大相径庭,仿佛要吃人似的。
半晌无语。
“仔细说说,太原府那般的情况。”
震惊并恼怒之后,渠恺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事已至此,生气也无用,他能在尚书的位子上坐上好些年,还入了阁,当然不是什么没脑子的人、
在听到太原府被戎人围住的时候,当即就想明白自己是被那些蛮夷给摆了一道。
说不定高定然现在也背叛了自己。
他气愤不已,恨不得亲自带兵,去太原把那些不守规矩的蛮夷打退,再把儿子救回来!
这可是他好不容易才找回来的儿子,甚至还没有改名换姓,认祖归宗,没上他们渠家的族谱!怎么能就这样被困在太原府!
他又是后悔又是痛恨。
“军报上说,戎人的左亲王亲自带兵三万,围了太原府,定远侯先前率兵一万五,支援大同府,中途被袭击,损伤过半,盛将军又带了五千人马前去营救,此时太原府内只有一万人马……”
渠恺面无表情地听着,半晌没说话。
太原府的位置倒是不错,易守难攻,可三万人对一万人,要是定远侯来不及赶回来,时间长了哪怕耗都能耗开太原府的城门。
他眼神阴沉极了,放在扶手上的手逐渐握紧。
现在大戎的左亲王,可不是先前那个被御马监的少监逮回来的那个草包了,现在这个新的左亲王,是大戎太后的亲弟弟,有大戎战神之称,轻易不出山,亲自带兵的那几次,几乎都打了胜仗,就连卫国公都在他手上输过一场!
想到今日早朝见到景德帝时的场景,渠恺不由得嗤笑了一声,心情忽地开朗起来。
他暗道,自己这个陛下,明面上瞧着是个不可多得的仁君,明君,可心底里的防备和疑心却半点儿不少,也不知道究竟有没有他信任的人,此番若不是对于太子的疑心还没放下,又怕卫国公再立战功,拥兵自重,怎么会命远离战场已经好几年的定远侯为主将,还派了沈延益监军?
如今这个场面,陛下您一定没想到吧?
渠恺想到这儿,又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中。
太原府是保不住了,太原府一破,京都被攻破也是早晚的事儿,不过对于他自己来说,这倒也不是完完全全的坏事,戎人想拿下京都,进而拿下大周,可不能把他们这些朝臣都砍了,到时候不就有自己发挥的余地了?
只要自己还有价值,那松源作为自己的儿子,也不会有什么事。
至于文人的名声?
他甚至笑出了声,在性命与荣华富贵面前,名声算什么?
自己给景德帝卖了这么多年的命,就因为那次四年前压了沈延益的一道折子,难不成南阳府的民乱也要按在自己头上不成?他就不顾自己这个老臣的脸面,责令自己闭门思过,硬生生断了自己坐上首辅之位的路……
既然如此,另投他主又有何不可?
片刻后,跪在地上的人忽然听到他笑了两声,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心惊肉跳得紧。
渠相公不会是被气出来病了吧……
第一百四十九章
阴暗的地窖中, 有一家四口躲在里面,紧紧地靠在一起,半点儿声音都不敢发出来。
在他们头顶不远处的地方, 传来一阵吵吵闹闹翻东西的动静,还伴随着不时的尖叫声和哭喊求饶的声音,还有男人们粗嘎的笑声和骂声。
阿英感觉到自家哥哥全身都在颤抖, 她也差不多,死死地紧咬着牙关, 靠在亲人身上,一动不敢动。
若是她没有听错的话,上头不远处发出哭喊声的那个少女, 好像,好像是邻居家的阿蕊姐姐……
她经常去阿蕊姐姐家同她一块儿说话,记得很清楚,他们家的地窖没有自己家的位置这么隐蔽,就在后院的东北角,上面没什么遮挡, 要是, 要是有人去了后院, 一眼就能看到。
阿英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外面阿蕊姐姐的哭声越来越弱了, 她的泪水夺眶而出,害怕极了,觉得这深深的地窖也不够安全, 还想要藏在更深的地方, 恨不得谁都看不见她。
断断续续传来的声音像极了催命符, 他们一家四口不知神经紧绷地等了多久, 或许是一刻钟?或许是一个时辰?阿英也不知道,她只知道阿蕊姐姐的声音已经听不见了,其他动静也逐渐远去,自己的手背上却被落了几滴热泪。
她已经没有在哭了,那这泪是谁的?
她抬起头,在黑暗之中,瞧见了自家哥哥那张混合着悲痛,愤恨,绝望还有茫然的脸。
好不容易等到上面的声音消弭,少年腾地一下站起身来,就要往上面爬,却被阿英扯住了衣角,无声地摇了摇头,示意他再等一会儿。
少年只觉得心口有一股火在烧,不听她的,抓住了从上面垂下来的绳子,作势就要往上攀。
然而还没等他真正开始动作,上面又传来了一阵嘈杂声,似乎是先前那伙儿人去而复返。
少年登时被惊出了一身冷汗,像是木偶一般紧紧地贴在墙上。
虽然那些人来了又走,但少年这次没有急着往上攀爬,方才那些人的去而复返让他的脑子清醒了许多,他自己一个人被发现不要紧,但若是连累了爹娘和妹妹也被发现,他的罪孽就大了。
这次他们等了足足有半个多时辰,上面安安静静的,除了风声,别的声音半点儿都没有。
“阿兄,咱们上去吧。”
阿英极小声地开口道。
他们不能一直待在地窖里,会被憋死的。
少年木愣愣地点了点头,随即就打了个激灵,手脚并用地往上爬,小心翼翼地顶开地窖的盖子,一缕光线通过缝隙投进里面,落在阿英的头上,她不自觉地眯了眯眼睛,转身想要将阿娘扶起来,腿脚却因为坐着时间太长而酸麻得很,让她有些站立不稳,不由得扶住了斑驳不平的土墙。
阿英蹲在卧房里煮粥,怕厨房的炊烟传出去引来了人,锅里的粟米粥冒起了小泡,她怔怔地看着,外面的风声传来,她下意识紧了紧衣襟,阿兄的声音伴随着脚步声在她身边响起:“我把阿蕊安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