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太皇太后的身体还是一日比一日衰退,到了年底时,连左半边身子都使不出劲儿来了,太医们和那些从民间请来的郎中,已经没有敢用药的了。
康熙一步步走到宫外的天坛,长跪不起,为皇玛嬷诵读祝文。
宫中各处的主子们,烧香的烧香,拜佛的拜佛,抄经书的抄经书。
可仍旧留不住太皇太后,康熙二十六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太皇太后崩逝,熬了许久的康熙直接晕倒在皇玛嬷的遗体前,等人醒过来,便直接割去了自己的辫子。
按照祖宗规矩,只有皇帝驾崩,做子女的才能割去自己的辫子,皇后、太后、太皇太后崩逝,都是没有这个待遇的,但康熙作为孙子却为祖母破了例。
康熙破的例还不止这一项,不顾宗室和大臣们的阻挠,没有让祖母因为死在年根底下便匆匆下葬,而是停灵过年。
康熙二十七年的新年,帝王带着他的妃嫔儿女们是在太皇太后的灵前度过的。
灵前最后一日,胤祉跪在人群当中潸然泪下,这眼泪一小半为太皇太后而流,一大半是为皇阿玛流的。
纵使他是从后世穿越而来的,对皇帝不像这个时代的人那样尊崇,可却还是把皇阿玛放在了一个高高在上的位置上,那是会管他逼他上进的阿玛,却更是一个国家的帝王,像是半个神明一般,高高在上的同时,也冷漠孤僻,不近人情。
但这段时间看着皇阿玛为太皇太后悲痛难过,又几度打破祖宗成规,让他心中的皇阿玛突然跌落神坛,变得有血有肉起来,更像是个人,也更像一个父亲。
太皇太后崩逝为国丧,这个新年不复往年的热闹,整个京城都一片沉重。
永和宫里,刚刚生产完的德妃听见生的是个阿哥,才放心晕了过去,她已经二十九岁了,能在这个年纪怀孕已是幸事,若这一胎还不是阿哥,可能就不会再有了。
为此,初一之后,她便没有再去慈宁宫为太皇太后守灵,就担心肚子里的孩子会受不住。
也幸好她没逞强,这孩子刚满九个月便出生了,生在大年初九。
宫里人一早就得了娘娘的吩咐,无论诞下的是阿哥还是公主,一概不许声张,静悄悄的去给皇上、皇太后和皇贵妃报个喜,再知会四阿哥一声,万不可张扬,也不许露出喜气,免得搅了太皇太后清静。
德妃在睡梦中唇角都是扬着的,而跪在灵前得知消息的四阿哥,心里却不知是什么滋味。
有一个一母同胞的嫡亲弟弟自然好,就像小六那样,额娘应该很开心吧,上次十二妹妹出生,额娘虽然没说什么,可他去探望时却能够感受到额娘内心的失望。
十四弟肯定很得额娘喜欢,之前他没能照顾好小六,但日后他一定会照顾好十四弟的。
皇上沉浸在失去祖母的悲痛当中,十四阿哥连洗三礼都没办,但一国之君要面临的事情太多太多了。
正月二十三日,也是除服后的第三日,太皇太后的丧事刚刚才办完,满脸憔悴的康熙未着龙袍,而是穿了一身青色布衣出现在乾清宫的大朝会上。
因太皇太后的丧事,年前年后有诸多朝政被耽搁,因此近来几次大朝会要处理的政务都很是繁多,以至于很多人都忽略了御史郭琇弹劾总河行督靳辅一事。
郭琇弹劾靳辅,百般阻挠开浚下河,应予惩处。
在御前听政的胤祉,也未关注到这一点,因为这也不是靳辅这位总河行督第一次被弹劾了。
靳辅可是朝堂上的老臣了,先帝在时便已是兵部员外郎,而皇阿玛在亲政后,对靳辅可谓是屡屡提拔,升为内阁学士,后又授安徽巡抚,之后又加封兵部尚书衔,后来又是河道总督。
从康熙十六年至今的十年间,靳辅都是朝堂上的河务第一人,皇阿玛看重治河,这一点从每年户部划给治河工程的银两便能看出来。
光是头三年的治河工程,便支取钱粮二百五十万余两。
皇阿玛几度出巡,亲自巡视河工,提出了要开浚入河下海口的想法,也就是所谓预挖引河,使河水一路入海,而不是像以往那样不断的修建减水坝。
减水坝可以在河水高涨时使其分流,在水患来临时,能够起到很大的作用,古时也是这样治水的。
只是越来越多的减水坝也带来了很多问题,首先河水泛滥之时,减水坝也极有可能成为决堤口,其次是减水坝附近的农田,多被水流侵灌,不再适宜耕种。
而且比起不断的筑堤修坝,开浚入河下海口,所耗费的银两要少。
皇阿玛这主意是好,只是靳辅担心浚下河入海口有可能会引起海水倒灌,所以靳辅阻挠开浚下河入海口也不是一回两回了,皇阿玛中间甚至一度把海口工程交给于成龙,只是后来又被迫放弃,把于成龙调离,还亲自和靳辅反复辩论疏浚下河方案,可就算是这样,仍旧是不成。
皇阿玛又把此事交给江南总督、总漕、总河、江苏巡抚孙在丰处理,可作为江南总督的孙在丰却指挥不动浚治下河司官。
胤祉这几年的朝政也不是白听的,一个靳辅哪来这么大的能耐跟皇帝对着干,真若是担心海水倒灌,完全可以高筑堤坝的同时浚入海口,这两者不是不能结合取一个平衡,连皇阿玛都退了一步,靳辅却一直不依不饶。
归根到底不过是触动了靳辅背后的利益集团,靳辅当年治河可是明珠举荐的,这十年间往治河工程上撒的银子怎么着也有千万两了。
明珠打着大哥的旗号,在朝堂上可是聚拢了不少人,可以为大哥摇旗呐喊掣肘太子,在触动自身利益的时候,也不是不能掣肘皇帝。
皇阿玛亲自制定的疏浚下河方案,从首次讨论至今已经三年了,仍旧执行不下去,朝堂上过半的人不同意,明珠带着九卿使绊子,就连一国之君都有无能为力的时候。
可见,皇帝这职业真不是好当的。
胤祉也是在御前听政之后才知道,即便是帝王也有被朝臣反压的时候。
瞧瞧,郭琇弹劾靳辅,不还是弹劾了个寂寞,都不用明珠出手,就已经有四五个人纷纷出面反驳了,皇阿玛不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胤祉小瞧了郭琇,更低估了皇阿玛。
每隔几日,郭琇再次上书,这一次弹劾的可不光是靳辅了,大学士明珠、大学士李之芳、大学士勒德洪、户部尚书余国柱、户部尚书佛伦(六部尚书满汉各一人)、吏部尚书科尔坤、工部尚书熊一潇、工部给事中赵吉士……
光是正三品以上的官员就涉及十多位,郭琇在弹劾中还列出八项罪状,什么勾结党羽、勒索学官、牵制言官……
康熙壮士断腕,该革职的革职,该解任的解任,大朝会上的人员少了足有四分之一,最严重的还是户部,两个尚书都被解任。
高层官员储备直接告急,官员不够了儿子来填,康熙直接把老三扔到户部,又把老四弄到工部,明珠虽然倒了,但老大还是在兵部呆着。
胤祉自此开始了上午打童工、下午上学的社畜生涯,还是一分钱工资都拿不到的那种。
上班第一件事就是整理往年的账册,两个尚书都被解任了,还是因为勾结党羽,谁敢担保这俩人会不会上下输送利益,所以整理往年的账册是第一位的。
胤祉有幸看到了户部存放账册的几间屋子,摆放的很有条理,分门别类的放着,只是数量实在多了些,且查看起来太过麻烦,因为这里记账的方式居然还是单式记账法。
穿越至今,胤祉头一次这么怀念电脑,怀念方便快捷的电脑办公。
可惜,他上辈子虽然是个程序员,但并不会造电脑。
花三个多月的时间整理完账册,胤祉顺手提交了一份新式记账法——复式记账法,等下次再遇到这种需要查账的情况,就不会这么麻烦了。
第17章
康熙选择把老三安排到户部,是因为老三在算学上颇有天分,而老三交上来的这份新式记账法完全是意外之喜。
他管理朝政多年,户部的账册当然看得明白,原来的记账方法登账的账户单一,所以查起账来麻烦,而老三交上来的这法子,账户设置更为完整,登账的账户不在局限,构成了一个账户体系。
如此查起账来自然简单,也不容易做假。
这法子甚好。
康熙先是让人把这折子拿去给内阁传阅,之后便公开在大朝会上讨论,是否更换新式记账法。
大朝会上不识货的人少,可正是因为识货,才更晓得一旦新式记账法普及,账是更容易查了,油水也更难捞了。
明珠一系之前为什么想要牢牢把持着河务不放,甚至阻挠皇上的政策执行,还不是因为有油水可捞。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皆为利往。
若这折子是在今年之前呈上来的,那朝堂上的阻挠之力必然大,但皇上刚刚收拾了明珠一系的人,把根都刨了,撤了两个内阁大学士的职,直接给了大阿哥没脸。
一时之间,把大家的胆子都削没了,还真没几个人敢明火执仗地反对。
康熙很满意大家的识相,如果早这么老实,疏浚下河的工程也不至于一拖便是三年。
“新式记账法先在户部进行试用,由三阿哥负责,若无不妥,便在朝廷全面推广。”
御前听政几年的时间里,这还是胤祉头一次这么有存在感,老老实实的站出来:“儿臣遵旨。”
按照胤祉的想法,前面用用功,后头就轻松了。
做懒人的,一般都有一套提高效率的法子,不然怎么偷懒。
但前脚大阿哥‘元气大伤’,后脚三阿哥便冒出头来,无论朝臣们怎么看,这都不是个寻常的苗头。
胤祉这会儿还不知道,户部就是个坑,哪儿都能得清闲,唯独户部不行。
刚忙完了新式记账法在户部的推行,转头因为葛尔丹率军南下,皇阿玛便调兵遣将,派出满洲、蒙古诸部的骑兵到张家口等各边防地区驻防。
兵马一动,户部就要跟着动,粮草、军饷、军械都要安排,还要做好打一场大仗的准备。
好不容易到了年底,太皇太后的忌辰,皇阿玛一改节俭的性子,非但要大办,还要超出规格的大办,太皇太后忌辰的规格不光远超她应有的规格,还超过了皇帝忌辰的规格。
旁人只看到了皇阿玛的一番孝心,向来清闲的礼部终于要忙活一阵了,但对于户部来说,这不只是要出一大笔银子的事儿,还要重改计划,看从哪几个部分能挪出这些银子来用在忌辰上。
过了新年,皇阿玛又要南巡,得,安排银两吧,户部的银两安排到位,各处才能跟着动。
胤祉辛辛苦苦忙了一整年,不是他不想躲懒,是皇阿玛的眼睛太利,户部的两个尚书太油,不给他躲懒的机会。
好在,皇阿玛还是念着他的,没把他留在京城继续为户部发光发热,而是把他放在了南巡伴驾的名单里。
避暑山庄他已经去过两次了,但可还从未去过江南,诗情画意、小桥流水的江南,怎么会不让人心生期待呢。
胤祉被额娘叫去钟粹宫时,还以为额娘是要叮嘱他出行的事宜,没成想刚一进门,额娘便把左右都打发出去了。
荣妃也看着眼前的儿子,确实是长大了,也是她为刚出生的那一窝小猫崽子忙昏了头,要不是听说皇贵妃和德妃都给四阿哥赏了人,她都差点忘了,儿子也到了该知人事的年纪。
如果是给儿子挑宠物,她当然知道儿子的喜好了,照着雪团子的模样挑就好了,但挑教人事的宫女,荣妃就没主意了。
自己儿子是惯来不喜欢宫女伺候的,甚至不安排宫女在房里守夜,身边两个大宫女都是她给的,青玉和青竹性子稳重,□□出来的人也稳重,儿子搬到阿哥所去这些年,身边就没闹出过什么事儿来。
“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荣妃用帕子掩了掩唇,“活泼的,文静的,秀气的?”
“嗯?”胤祉方才想起老四前几日收了两个格格,额娘不会也准备送他个格格吧,这可万万使不得。
“咳咳,儿子认为保养身体比纳妾更重要。”胤祉的宏伟目标额娘是知道的,“儿子立志做一个长寿之人,不宜纳妾,额娘可千万别为我挑格格。”
荣妃这些年也是学了许多养生知识的人,儿子的话在她听来也有些道理,肾水不宜早泄,更不宜用得太多。
可道理归道理,男人爱美色,又有几个能忍得住的,荣妃一面笑眯眯的应下来,一面在心里认定了儿子过几年必然反悔,到时候她再好好挑就是了。
“要不要格格随你,不过今年的大选,估摸着皇上也该给你挑福晋了,你可要做好心理准备,别到时候娶妻了还不知人事。”荣妃低声提醒道。
胤祉生无可恋的点了点头,大哥都已经做阿玛了,皇阿玛在今年的选秀上为他赐婚也不奇怪,只是他自己觉得自己还小,也还没想过要改变现在的单身状态。
单身多好,自己的院子自己说了算,想住哪就住哪,收礼送礼都随意,用不着跟另一个人商量,自个儿的钱也自己攒着。
荣妃轻轻点了点儿子的额头,细数娶福晋的好处:“娶了福晋,就有福晋替你管家,不用你自己再操心,福晋还会关心照顾你的起居、安排你的一日三餐。更重要的是,福晋跟你荣辱与共,同你是一条心,只要你不做出宠妻灭妾的糊涂事来,是可以完全信任福晋的,那就像是另外一个你。”
是吗?胤祉皱了皱眉头,照额娘这意思,福晋比亲人都亲。
仔细想想,也不是不能理解,皇室没有和离,也没有休妻,他们这些皇阿哥在夫妻关系中占有绝对的主导地位,可以冷落发妻,甚至可以宠妾灭妻。
可福晋呢,她们能做出的反抗太小了,关上门自己过自己的,那会让别的女人踩着自己耀武扬威,可要是不择手段罔顾人命,查不出来还好,查出来极有可能就是病故的结局。
一身的荣辱体面全都系在另一个人身上,可不就得一条心。
胤祉想想都有些同情那些要嫁进皇家的女子了,正室不容易,妾室的待遇也不咋地。
胤祉知道自己的婚事额娘是说了不算的,他自己也没有话语权,娶谁娶哪家的姑娘,都是皇阿玛说了算,就像大哥娶大嫂时那样,在大婚之前甚至连面都没有见过。
这次大选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姑娘这么倒霉,被皇阿玛指给他。
“皇阿玛可有跟额娘透露过二姐姐的婚事?”胤祉虽然希望二姐姐晚嫁,但皇阿玛那儿至今连个风声都没有,不会是忘了吧,这京城的好儿郎得赶紧下手才是,晚了人家不就定亲了。
说起这事儿来,荣妃也愁:“皇上不曾跟我说起,改日有机会,额娘试着问一问你皇阿玛。”
这不光是额驸没有定下来,公主府还没有影子呢,皇上一言九鼎,当初可是说好了拿胤祉牛痘的功劳换茉雅奇不抚蒙的,可不能说话不算数。
胤祉其实看好了一个,若皇阿玛还没定下人选的话,不妨考虑考虑他看中的这个人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