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罗尔攀着扶手,一张漂亮面孔张口便骂:“让我注意说话?你们联邦做都做了,还管我说什么。我提醒一句,这是我的船,而你是条鱼,再和我废话一句,我就把你丢进宇宙里。你们人鱼不是两栖物种么,宇宙海也是海,我相信你死不了。”
卡罗尔嘴巴毒起来有多不客气,黎里早已领教。
蓝枫被他堵的哑口无言,最后竟向黎里求助:“赵里,你就任凭他这么破坏两国关系?”
平心而论,人心都偏,黎里当然只有站自己人的道理。只是蓝枫身为联邦的将军,这一路来确实陪他们吃了不少苦,要不是当初他违抗了萨默王的命令来通知他们逃跑,碧玺星袭击的结果还很难说。两方权衡一二,黎里打了个圆场。
黎里忍住不笑,她劝道:“卡罗尔,谢谢你。情况我也差不多了解了,你回去休息一会儿。”
卡罗尔想要拒绝,黎里在他护送战俘回国的那会儿失踪,让他尤为后怕。卡罗尔对蔚蓝海已经彻底失去了信任,哪怕他们现在身处的区域已不能算是联邦领土,卡罗尔仍然不放心。
卡罗尔说:“你知道我可以在模拟舱待上好几天,这些日子的搜寻对我而言并不算什么。”
黎里看着他眼下的黑眼圈,蹙眉道:“去休息。疲惫状态的你不能给我任何帮助,别让我下命令。”
卡罗尔听见黎里没有商量的语气,也只得退步,只是——
他看了眼从一开始就跟在黎里身边的褐发青年,卡罗尔记得他,第七星域两人碰过,一个不知来处的、天赋几乎与他不相上下的机甲兵。
王奕原本正调试通讯,忽察觉到卡罗尔的眼神,抬头向对方看去。
他的发色与眸色都发生了变化,可给人的感觉却是半点没变。在卡罗尔的警惕中,王奕微微弯了唇,同他说:“放心,我也没什么事。”
卡罗尔嘀咕:“谁关心你的生死了,自作多情。”
话是这么说,可他确实在听到这句话后松下了最后一口气。
卡罗尔揉着眼睛总算是能稍许休息一会儿。
目送卡罗儿离开,黎里面上轻松的表情渐渐散尽,她忍不住揉着眉心暗骂了一声。
王奕见状,慢慢道:“我提醒过你了,回去后的情况会比你想得更糟。”
正如王奕所言,从那颗神秘星球逃离根本不是什么问题,真正的难题在她回来以后。
黎里有想过她的失踪会被拿来做文章,然而她最可怕的揣测也不过是联邦借此胁迫帝国交出赵真。如今联邦没能拿这件事在帝国手里讨到什么便宜,反倒被楚檀借此倒打一耙要开国战——这事怎么看,都超乎了她原本的预计。
王奕慢声说:“我虽然不清楚联邦如今的情况,但也能猜到帝国并不适合再次经历大战。吴秦将军当年极力调停战争之所以能成功,除了他当时势强外,主要原因便是帝国打不动了。长久的战争快要拖垮帝国的经济,民心厌战。”
“如今才过去二十多年。”王奕抬头看向黎里,“二十年够帝国准备好新的百年战争吗?”
二十年当然不够。
进过军校又在星海议会锻炼过的黎里非常清楚帝国的实力。二十年的光景只够楚檀将因战争而起的暗疮粉饰起来,疲软的经济、割裂的阶级,深埋于民意之下的偏见与歧视还有各怀鬼胎的星域势力。
连楚檀自己都意识到了战争带来的可怕恶果,留下了第十一星域作为缓冲区,近乎无休无眠地织布庞然大物衣着上的遍地窟窿。
黎里曾经以为,他所谓的主战,是指想要在帝国稳定内政后,向宇宙进发,进一步拓宽领土的野心。黎里虽然不赞同持续性的侵略,可对于楚檀的政治理念,到底没有全然的反对。
然而从现在来看,她对楚檀的认知从一开始就是错的。不,或者说,楚檀的主战想法与她猜测的差不多,但李褚的主战想法,则截然不同。
楚檀是李褚。李褚从未与贵族精英共情,他是从最底层爬上来的革命者,他奉行公平正义,天赋人权。他的勤政并非是黎里所以为的补缺弥漏,而是他理念如此,他愿为公仆。除此之外,他又是复仇者,他顶替楚檀的身份,谋取帝国最大的权利,他所做的一切,极可能都是为了开战而准备。
李褚憎恨联邦——联邦与帝国交战百年。
李褚更仇恨帝国——帝国的阶级制度戕害了他的母亲,摧毁了他的童年,更令无数同为人类的民众生不如死。
李褚曾利用宁县实验一举同时消灭了联邦王族与帝国楚侯。
有什么方式,能够像当初宁县的那场爆炸一样,再次一举同时报复联邦又能摧毁帝国呢?
无外是粉饰伤口,欺骗所有人病着健康后,推着病人走向硝烟四起的战场。
黎里觉得自己也算了解李褚。
她视李褚为老师。
如果李褚最初的目的就是战争,就是拖着帝国与联邦一起毁灭,那么从第七星域叛乱起,他大约便在设局了。
李褚不在乎黑尾艾路,因为他早已与蔚蓝海的萨默王有所联络。真假公主事情的发生让他意识到赵真可能的身份,只是黎里搅了局,她让赵真活了下来,还将她与赵锡剥离开了。
黎里的突然搅局让李褚不得不重新规划棋盘,或许起初李褚并没有看得起她,所以他直接恐吓了她,让她自愿前往第三军校求学,离开他的棋盘。只是她着实太不安分,即便身在第三军校,也能搅得帝都并不太平。她的能力让李褚重新将目光投来,在她的身上瞧见了“军权”的可能性。
毕竟在银尾未死又离开了赵锡的前提下,李褚想要掀起战争的可能性极低。夺取军权,直接宣战也是个不算办法的办法,黎里的主动投诚,让他觉得或可一试。
在那会儿,黎里相信,楚檀即便不将她当做弟子,也应当是视作极好用的棋子的。
只是后来发生了第七星域的事情。
黎里想到她和王奕在第七星域调查到的结果——艾路是抄着李褚当年革命的法子掀起的暴乱。
说实话,艾路独身一人能从蔚蓝海越过第十一星域,越过层层国防,寻到第七星域来,还恰好在她探望韦岫的时候掀起叛乱这事本身也很凑巧。
考虑到赵真的事情不是巧合,那有关赵里平叛的事情,也未必同样是巧合。
黎里认真地想,楚檀是什么时候不再那么将军权提在嘴边的?
是在第五军校。
她第一次在全国面前展现了她独一无二的、按照旁人的说法及肖初代皇帝的圣礼,李褚为她授章,却没有督促她早点拿下第五军校,而是转而告诉了她第一军区大将的喜好。
这话听起来像是他不过是出于好心,指导着要夺取军权的弟子少走弯路。可细想想,李褚好像从不是那么好心的人。
第五军校后,李褚对她的态度,才渐渐从棋子成了弟子。
黎里也正是感觉到了这一点,在许多事情上,会不自觉地去信任他、求助他。
所以当第七星域叛乱结束,黎里理所当然地选择了与楚檀站在一起。她跟随对方进入星海议会,她的快速成长严重刺激了韩涯,韩涯出手,她被送往蔚蓝海——而后在蔚蓝海,她也仍十分信任楚檀,不为任何话语所动的,一心执着于黑尾艾路曾透露出的“真相”。
她执着于真相,随后失踪了。
皇女失踪,民意沸燃,“楚侯”宣死,重提国战。
层层叠叠,环环相扣。几乎一点都瞧不出李褚插手的痕迹,便是现在,这也不过是黎里尤为疯狂地一种猜测,寻不到半点实证。
王奕说:“……其实从我的角度来看,李褚确实有把你当学生。”
他用那双已然变成浅黄色的眼睛瞧着黎里:“如果只是为了今日借你的死讯开战,他没必要教你生存。他只需要保护好你,让你信任他,随后同样寻这样的机会,直接送你去联邦死亡就行。”
“他真是个奇怪的人。”王奕最终只能这么说,“教你好像是认真的,想要你早点死掉让他开战……好像也是认真的。”
黎里的感觉更复杂。
她说:“我感觉他是从发现我是实验成果后才变的。你说他是什么意思,一边教我各种生存的办法,一边又想利用我的死亡达成目的。”
“你见过这种下棋人吗?”黎里眸色深深,“一边想要围杀,一边又再教对手如何跳出围杀。”
她甚至有些讥诮:“良心发现吗?”
王奕想着李褚作为楚檀同样心黑手痕的做派,并不觉得这是个有良心的人。
他笑了笑,说:“或许他有两个梦想。”
黎里看向王奕。
王奕同她说了一句话。
黎里听后垂眸深思,王奕的通讯已经修好了,电话的那头传来了荆拦焦急的几乎变形的声音,听着下属的迫切呼唤,王奕起身同黎里道别说:“荆拦很快便能来接我,我得回去想办法治病了。”
黎里并不拦着王奕,她只是从取了一瓶血给王奕说:“我的,治病或许用得上,你带着。”
王奕闻言挑眉,他含笑道:“师姐,这事违反。我要是真研究了,得算是叛国吧?”
黎里说:“或许很快就不会算。”
王奕微愣,黎里已经转过头去同负责监控飞船航线的君瑶说话。
黎里说:“君瑶,玩心计我赢不了楚侯,我甚至不明白他到底在想什么。所以咱们如果想要阻止他,阻止国战,就只剩下一个办法了。”
帝国的皇女在她的飞船上,再平静不过的开了口。
她说:“我要造反逼宫了,你来吗?”
君瑶闻声回头,他金色的瞳孔与黎里金色的瞳孔撞在一起。
他能看见他主君的眼眸里燃起熊熊焰火,那焰火燎原,灿烂如日炎。
黎里没在开玩笑,所以君瑶同样说:“四年未到,我是您的刀。”
荆拦接到了王奕。
初见褐发黄眼的头领,荆拦吓了一跳,连问:“……头儿,你什么时候染得头发,还漂了瞳色?”
王奕微微一笑:“基因污染的后遗症,你想要试试吗?”
荆拦即刻后退一步,尤为恭敬道:“是小的说错话了,头儿,医生设备都弄到了,你回去咱们就可以尝试治疗了。”
王奕并不怀疑荆拦的能力,他点了点头,便听荆拦又说:“不过医生要价很高,咱们没那么多现金,估计得拿库存的‘商品’抵一部分。头儿,‘钥匙’在你这儿吧,你看是不是抽空去‘交易’一下?”
听到“钥匙”,王奕顿了一瞬,紧接着轻描淡写道:“我拿去投资了,‘钥匙’暂时没了。”
一听‘钥匙’没了,荆拦整个人差点裂开。
他连忙追着王奕问:“头儿!你知道那‘钥匙’是咱们这队伍积了好几代的武器库吧,你杀掉的前老头儿——你废了多大力气从他手里弄来的。咱先不说欠着的医疗费啊,你把‘钥匙’弄没了,咱们下批货都没法交啊!”
王奕听得烦,他停下脚步,面无表情:“说了是投资,不是没了。”
荆拦被堵的没话说,只能道:“好好好,投资,头儿,你投了什么,要投一整个武器库?”
王奕想了想黎里说的话,他勾起嘴角,同荆拦说:“帝国。”
荆拦:“?”
王奕向前走去,他轻描淡写道:“我投了皇帝的位置。”
第159章
虽说已经做了足够准备,但是当星海议会如约召开时,韦岫还是忍不住紧张。
赵妍察觉到她紧绷的神经,向她投来试探的一瞥,韦岫长舒了一口气,恢复平常心,跟在了赵妍的身后。
走进议会厅时,人还没有到全。
赵妍在自己的议席上坐下,扫视着在这一年里似乎没变又似乎变化巨大的议会厅,心中也颇有感触。
这点感触令她甚至不太像她地转头,同坐于她身后右方的韦岫提起了从前。
赵妍神色难辨道:“当年也是在这个地方,学姐的叛国罪名被签批,我坐在我父亲的身后,眼睁睁看着他在文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我当时伤心又怨恨,不明白我父亲为什么不能为她辩驳两句,更不明白我父亲不愿意帮我就算了,为什么还要逼着我来看这一幕。我因为学姐和他冷战了很久,直到我继承了赵侯的位置,才终于明白了他当年为什么会这么做。”
韦岫知道赵妍说的学姐是谁,她其实对自己的姑姑没什么印象,然而这一点显然不合适和赵妍说。所以韦岫做出了倾听的姿态,她知道这会儿的赵妍也只需要倾听。
六诸侯中唯一的女性诸侯姿态慵懒,她伸出染成丹红色指甲点了点暂空着的议会长席,慢慢道:“因为我没有能力。我没有能力和楚檀对抗,我父亲也没有。当日势态已然鲜明,即便我父亲为了我的私人感情而投了反对票,不仅于事无补、甚至还会让楚檀注意到我与学姐的私交,从而连带上我。”
“他逼着我目睹全程,就是要告诉我无能是什么下场,也是要保护我,让楚檀不至于视那会儿相当无用的我为敌。毕竟诸侯亲戚多,就像韩涯倒了韩天上位一样。我要是在那会儿成了楚檀的敌人,那赵侯如今也轮不到我来做。”
赵妍语气随意地说出一段往事,说完后她看向韦岫,又问:“韦岫,我如今也带你来参加这场将会宣布赵里结局的会议,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韦岫微微垂下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