伶舟瞳孔晦暗。
他自然是听见了的。
九冥魔境是他长大的地方,堪称为他的第二个家。所以,这次甫一走入那片漆黑的空间,他就知道自己被请进了别的地方。果然,他在那个漆黑空间里,看到了很多虚像,既有桑洱的经历、她魂魄不散、随意跳转的秘密,也有那个怪异的实验室中的他自己的来历。
按照伶舟的理解,那相当于他投胎前的一世。因为经历了那一切,他才会进入如今的身体里,变为伶舟,桑洱也是因为这段前缘,兜兜转转,才会来到他身边的。
他曾目空一切,对她不屑一顾,将她视作过眼云烟。可他低估了滴水穿石、润物无声的力量。她在他的身边,越待越久,便如一株努力往泥土里扎根的小树,根须深深地长到了他的五脏六腑里。平时不觉得有什么,一旦抽身离开,方会感受到那种摧心折肺、抽筋断骨般的疼痛。
他还听出来了她的回家之意——这次离去,就是彻底离开。他再也不能有一丝侥幸,觉得可以用招魂术、牵丝人偶将她找回来。试问他又怎么可能甘心接受这个结果?
伶舟并未放手,眸光盯着她,执拗地问:“桑桑,你的世界到底在哪里?我可以打开九冥魔境的入口,或许,我也能去你的世界找你,我……”
有种柔软和苦涩的情绪,在桑洱的心中泛起了波澜,她摇头,残忍却坦白地说:“伶舟,你寿命很长,力量也的确很强,可以做到很多高阶修士都做不到的事。可这个世上,也有你办不到的事,去不了的地方。我的世界,是你破不了的界。”
脑海中晃过了他在裴渡身上施加的秘法,不愿再看到有人重蹈覆辙,她又狠狠心,道:“你就当我这么长时间都是在虚情假意。不要再用那种对身体伤害那么大的邪术执着于找我了,我不可能被你召回来,你明白了吗?”
沙漏一刻不停,到了此时,终于残酷地见了底。
桑洱望见伶舟骤然变了脸色,再一低头,原来她的身体,已经开始在他的怀中消失了。幻境快要溃散。伶舟的眼底有暗流幢幢,结了冰的黯然和苦痛,几乎要将她溺毙,他抓住了她的手臂,低声道:“你收起来的那张红盖头和桃花结,难道也是虚情假意吗?”
桑洱的眼眶,蓦地涌出了热意,本能地摇了摇头。
然而风烟动荡。她不知道伶舟有没有看见,就不得不被那股力量推着前行了。
春夏秋,都如抓不住的流水,从指缝间逝去了。
冬日清寒,带着料峭雪意的风拂在额上。
树木的叶子早已落光,隔着光秃秃的枝丫,可以看到一片湛蓝的高空,绵延的灰褐色山脉。金阳灿灿照在雪顶上。空气里渗透着一阵萧索的寒意,大雪絮絮地斜飘着。
桑洱轻微地打了个哆嗦,睁开眼,发现自己穿着柔软厚实的冬衣,坐在了廊下,窝在了一个人身前。
廊下正对着她的那片雪地上,堆起了三个雪人。两个高的中间夹了一个矮的,眼睛和鼻子都嵌入了黑色的小石子。
可她戴着手套,指腹温暖而干燥,未沾一点雪沫。
桑洱抽了抽鼻子,望着这副手套。不必回头,她已经知道身后的为何人。
尉迟兰廷。
他亦穿着素淡的冬衣,乌发以一根温润的木簪挽在了脑后,却分毫不减清贵之气。修长的指头内侧,冻得微微发红,袖子还折了起来。
很明显,这几个雪人,就是他给她堆起来的。
这座小柴院,矮墙积了薄雪,底下堆着几捆干柴。灶台上勾着一个烧水的铫子,白烟呲呲地飘进了空气中……
这居然是她和尉迟兰廷在桃乡避难的那个漫长而安逸的冬天里,住过的那座小院。连细节都与当年一模一样——她记得墙角里有一块砖头颜色特别浅,每次坐在这里,让尉迟兰廷给她堆雪人,或者幸灾乐祸地欣赏他被大婶“调教”厨艺的时候,她都会下意识地瞄一眼那块砖头。
本来以为已忘却的细节,原来都还那么清晰地印刻在记忆中。
桑洱深吸口气,掐了掐手心,好提醒自己不要沉溺,闷闷地开了口:“兰廷,小兰……我要走了,是来和你说再见的。”
一句很普通的话,重复次数多了,似乎也加诸了难受的感觉,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拥着她看雪的尉迟兰廷,目光一黯,臂弯却依然拥住了她的身体:“不准走。”
“可你留不住我的。你也看见了吧,我的家在很远的地方。”
桑洱抓住自己腰前的手,硬是转过身,想尽可能地多看看他的脸。一抬眸,她就撞入了一双暗沉如夜的茶眸中。
尉迟兰廷望着她。
当初,他在归休城目睹了桑洱的消失,而九冥魔境是唯一能抓住的线索。所以,他来了这里。
但是,进入天堑裂口后,他和他带来的人就失散了。
这片无光的领域,显然不是外界熟知的九冥魔境。
在这里,尉迟兰廷看见了许多令他错愕又难以想象的画面。当中,有他的前世与桑洱的缘,也有今生他们相识的开端。
原来,在他那么小的时候,她就已经救过他一次。
而在十来年后再见到她时,最开始,他其实没有将桑洱放在眼里。
因为尝过受困于狭窄天地中,如履薄冰地活着,须得仗仰杀父仇人的脸色,靠母亲的委屈和牺牲,才能安稳度日的滋味,所以,在来到姑苏后,除了发誓要血债血偿,他也对彻底掌控自己的人生这件事,有了非一般的执念。
掌控身边一切的人和事,就意味着今后不会再轻易受胁于他人,不会再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被逼到悬崖边。为此,一切不利于他的目标的人和事,都是多余的,都是可以随时抛弃的累赘。
那时候的桑洱,就是他的累赘。
却没想到,后来也是她,成为了他周密计划里唯一的变数,还让他一次次地打破了原则。因为人的感情,从来不是可以用尺子衡量、精准算计的东西。
看见那些画面后,他曾经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也有了解答——桑洱在这个世界里辗转于各个身体,做了那么多事,原来是为了找到回家的路。她的家,是一个发达而灿烂的文明世界,那里没有妖魔鬼怪与明枪暗箭的厮杀。不管男女,从小都是自由的,他们会接受天文地理的全科教育。道路上有很多会动的铁盒子,还有让人为之眩晕的高楼大厦。走远路不用御剑,千里之遥,一日可达。
尉迟兰廷穿行在它们的虚影之中,比起惊愕,更绵长更深重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绝望。它刺入血中,流遍全身。
因为他试图去理解那个叫系统所说的话,他也真切地感受到了这两个世界的巨大鸿沟和差距。那是任何人类都逾越不了的距离,那种离别在即、却别无他法的深深无力感,将他吞没。现在抱得她再紧,也不过是镜花水月一场。
因为他斗不过那一股会带走她的力量。
况且,她还亲口说过,如果不是为了回家,她情愿没有遇到包括他之内的几个人。
尉迟兰廷枯槁的唇抿成了一道直线,这时,却有一双小手,捧住了他的脸。
“兰廷,我知道你很聪明,肯定已经猜到了大部分的事。在我走之前,我有话对你说。”已经意识到告别的时间转瞬即逝,有些话,若不抓紧时间,就再也没有机会了,桑洱坐直了腰,仰起头,与他对望,肃然又担忧地说:“我希望你不要再把什么事都揽在自己身上,更绝对不要再找什么魔修帮你分走寿命,不管他吹得再天花乱坠都好。虽然锁魂匙是我半强买强卖地吃下去的,但你的寿命,勉强也算有我的一份努力。所以,你要好好珍惜,不然我就算回了家,也会很生气的。”
在这一刻,她还在关心他的寿命……忽然,仿佛绝境中燃起了一簇火苗,尉迟兰廷抓住了她这只抚在他脸上的温暖的手,攥紧在掌心,不愿松开,以至于指骨都隐隐发白。经过了几度挣扎,他终于深深地看着她的眼,开了口:“桑桑,你之前说,若不是为了回家,你情愿没有遇到我。由始至终,你对我,究竟有没有过一点……”
周遭的空气,逐渐浑浊了起来,一切都开始扭曲。
尉迟兰廷的后半句话,也被动荡的幻境扭曲了。可桑洱明白了他想问什么。心被冲撞着,眼眶热乎乎的,忍了一路的泪水,在这最后的一刻,终于无法自控,夺眶而出。
在幻象消散前,她模糊着视线,感觉到自己用力地点了点头。
希望让他知道,她心底的答案。
有。当然有。
而且——不止一点点。
她喜欢和尉迟兰廷在一起,把一切都交给他的安心感,喜欢冬天的时候踩着他的影子蹦蹦跳跳,喜欢他对她的纵容和用心,还有很多很多……
可一切都来不及细说了。
雪山,矮墙,大雪……都开始土崩瓦解。桑洱泪眼朦胧,伸手却抓不住任何东西,身体猛地往下一沉,堕入了无尽的深渊里。
“宿主,时间到了。”
睁眼,梦醒。
桑洱大汗淋漓地喘着气,心跳失律,发现自己又回到了那片漆黑而空寂的空间里。绵长的哀恸,好像噬心的蚁,让她想蜷缩起身体,轻轻呜咽。
明明只是逐一告别,说句再见,却像是经历了一场撕心裂肺的劫。
所谓的攻略、任务,条条框框再多,也绕不过“与人相处”这四个字。
一个人又怎么可能二十四小时都活在演戏的状态里。凡留痕之处,必会产生感情。
他们的春夏秋冬,也是她一天天走过的似水流年。
有过悲伤和遗憾不假。喜欢和不舍,也都是真实的。
所以,在此之前,她才会一直担心——担心时间长了,自己会被不舍牵绊,动摇回家的坚定决心。为此,她必须牢牢地戴着一张不为任何人心动的打工人面具,好好地守着自己的感情,绝不让它有一丝发散和深思的机会,去影响心中的天平。
等到开弓没有回头箭的时刻,才终于敢让不舍和喜欢,放洪泄出。
“宿主,该走了。”
异时空的那扇白色的门,倏地扩大。桑洱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变轻了,变成了半透明的虚影,被吸向了那个入口。
系统:“宿主,在旅途的最后,作为奖励,我们还可以为你实现一个愿望。你有什么想要达成的愿望吗?”
“……你可以把他们关于我的记忆修改掉,让他们不再记得我吗?”
如果可以活在同一个时代,必不会有这样的困扰。但既然已经知道时空壁垒不能以人力打破,她不愿再让他们再虚耗时间,再去试图追寻,或是等待一个不可能回来的人,那都是没有意义的无用功。
系统:“自然是可以的。不过,宿主,如果这样做的话,便是双向清零,你也会同样忘记和他们之间发生的故事。你愿意接受这个代价吗?”
桑洱的手微微一颤。
如果将记忆双向抹杀,是不是就可以当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是不是此刻让她心脏疼痛的混乱、痛苦和不舍,也会离她远去?
可是,这样一来,也要一并抹杀掉那些让她变得更完整的回忆。
这样做真的值得吗?
亮如白昼的光束环绕了她的身体,一瞬间,桑洱就什么都看不清了。
……
系统:“宿主,再次确认:你要执行修改记忆的操作吗?”
在时空传递的颠簸中,系统等了很久,却没听见任何回答。
*
光耀绚烂的白光,穿透力太强了。纵然闭紧了眼,眼球依然灼热而刺痛。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桑洱感觉周围的一切,都平息下来了。
肢体末梢的知觉,一寸一寸地恢复,心脏恢复了跳动。
桑洱睁眼,看到了一片陌生又熟悉的天花板。
空气中氤氲着清香的洗衣粉气味儿。靠墙放置的原木衣柜门上,贴了好几张年代久远的美少女战士贴纸。墙上挂着相框,夹着她与家人的合照,还有几张年代久远的三好学生奖状。
窗户下,从小用到大的书桌乱七八糟的。黑乎乎的电脑显示器边角粘了十来张彩色的待办便签。一罐插了吸管的可乐靠着数位板放。椅背上,还挂了一条尚未拆下标签的新裙子。
桑洱坐了起来,有点茫然地注视着四周的一切。
与此同时,客厅里。
桑洱七岁半的妹妹——桑童,正歪在沙发上,一边“咔嚓咔嚓”地吃着薯片,一手拿着遥控器,对着电视机换台。
忽然,听见后方的卧室开门的声音,桑童头也不回地说:“姐姐,你睡醒了吗?妈妈刚才打电话回来,说晚上不用做饭了,我们一起去外面吃。”
等了好一会儿,没听见回答,桑童拍干净了手上的薯片渣渣,回过头去,顿时吓了一跳:“姐姐?!”
桑洱的手扶着门框,坐在地板上,肩膀微微发颤。
抬手捂住了脸,滂沱的泪水还是从指缝间流了出来。
她终于……回家了。
第163章
一周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