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约莫半刻钟后。
痛觉沿着神经,慢慢上爬。迟宵幽幽转醒,忽然感觉到了自己趴着,灯光和人影。
他戒备地支起了身,桑洱猝不及防,被他吓了一跳,手指一抖,一块酒精棉球就落到了他的背上,滚了滚,留下了一串凉丝丝的水渍。
这么大的动作,自然也牵扯到了肩胛骨处的伤口,迟宵疼得微微抽了口气。
“你别乱动了,你肩胛骨下面有个很大的伤口,再动就又要流血了。”桑洱抿了抿唇,知道他不认识自己了,叹了口气,说:“我知道你是白蜂巢的逃犯。”
迟宵闻言,脸色果然一变。
“但是,你放心,我既然帮了你,就没打算告发你。”桑洱赶紧补充,指了指一边的书,诚恳地说:“为了不让城市里的医生认出你,我是跟着书上说的那些,给你处理伤口的……我不是很会缝针,就不缝了,你要是再动,就真的好不了了。”
桑洱刚才拉开他衣服对着灯照过,一阵悚然。她终于知道为什么这些实验品都找不到芯片了,因为这玩意儿确实藏得很隐秘——居然在肩胛骨下方贴着。属于是摸到骨头也猜不到里面贴着一块芯片的位置。
迟宵不知道是怎么弄开的,伤口极不规整,还真能对自己下狠手。
桑洱完全没有医学经验,最多只在校运会给同学喷过云南白药,贴过创可贴。一看到那么直白恶心的血糊糊的伤口,她头皮都要炸麻了,鸡皮疙瘩跟不要钱似的起。
好在,这具身体的原主这儿有讲述外伤处理的医术。桑洱就硬着头皮,找全了东西,给他包扎了起来。
唉,乐观一点想,好在他的身体足够仿真。这伤口下面竟和人类差不多。如果打开了是一堆五颜六色的电线,桑洱真的不知道怎么处置了,她可不会修电路。
迟宵看了一眼那本摊开的医书,眸色微深,审视了她一眼,仿佛在判断她的可信度。终于,他似乎信了,重新趴了下去。
桑洱给他包扎好了,就将地上染血的衣服捡起来。床上的迟宵忽然叫住了她:“衣服有血,不要乱扔。”
桑洱心里一动,第三次重生后的迟宵,心思也比之前缜密多了。她点头:“我知道了,我会好好处理了它。”
迟宵轻轻地吁出了一口气,片刻后,低声说了一句:“谢谢。”
……
桑洱出了一趟门,确保那件染血的衣服不会给他们惹上麻烦,悄悄拿着吃的,回到了房间里。
灯芯发出了细微的“嘶嘶”声。床上的少年裸着上半身,被子盖到了腰部,趴着,似乎已经睡着了。
看到这一幕,桑洱现在仍有点不可思议的感觉。迟宵居然跑出来了……可是,白蜂巢在乐园里势力滔天,他之后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唉,别说是他了,她自己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回家的路还是一筹莫展。
桑洱摇了摇头,把面条放到了桌子上,走了过去,想帮迟宵把被子往上拉一点儿。但没想到,她的手还没摸到他的后背,手腕就忽然一疼。
迟宵原来根本没有睡着,睁开了一双清明的棕色眼眸,眼疾手快地捏住了向她伸来的那只手,冷冷地看着她。
“嘶……”桑洱被他捏得腕骨都像要碎了,忙说:“我只是想给你盖一下被子。”
迟宵顿了一下,才慢慢松了手:“对不起。”
看出了现在的迟宵谁也不信,桑洱就不再刻意靠近他了。
这间屋子有些逼仄,只有一房一厅,一张床。床已经让给了迟宵,桑洱也不好意思把伤员赶下来,就从衣柜里找到了被子和枕头,打算在沙发上窝几天。
桑洱本来就在发着低烧,精神不好。不过,引发她生病的那个心结,随着迟宵的现身,竟奇异地迎刃而解了。她的精神松懈了下来,靠在沙发上,抱着被子,很快就陷入了沉睡里。
她并不知道,迟宵这一夜,虽然睡了她的床,但压根没有合过几次眼睛。
非但如此,他还忍痛,悄然下了地,小心地翻看了她桌子上的东西,确认了她确实是白蜂巢的员工。还看到了桌子上放了一些退烧药。
既然这个人一口就说出了他的身份,肯定已经收到了白蜂巢的内部信息,知道大体发生什么事了。
那么,为什么这个人还愿意窝藏他呢?
迟宵蹙眉,眸中掠过了几分深思。忽然,听见沙发那边传来了梦中的嘟囔声,他立即快而轻地将东西都回归原位,就连倾斜的角度也细心地恢复了,就回到了床上。
.
白蜂巢耗费巨资制造的实验品走丢了两天一夜了,都还没挖出来。
目前,唯一能确定的,就是他还没有离开乐园。但要在这么大的范围里瓮中捉鳖,并非易事,毕竟,政府对底层的管理一向很混乱,鱼龙混杂,多了一个人、少了一个人,谁都不会发现。
搜捕暂时没找到桑洱这里来,迟宵待在她的小屋里,暂时过得还算安稳。他毕竟不是真正的人类之躯,那么恐怖的伤口,短短一周,就筋肉凝合,复原了大半。倒霉的变成了桑洱,之前好不容易用药压下去的高烧,冷不丁地有了反复,卷土重来。
迟宵把床铺让回给了她,语气平淡而温和:“床还是给你睡吧,我已经占了你那么多天的床铺了。”
这一次,他们不再是在封闭的环境里相遇了,迟宵待她的态度,也和之前两次“眼中只有她”的模式,有了不同。他甚至没有透露过自己的名字和编号。
自然,桑洱也没有机会,再给他取一次名。
桑洱低咳了一声,没有推拒,她钻到床上,只从被窝里露出了一颗小小的脑袋,黑发凌乱地铺在枕上,眼睛有点湿润:“你打算之后怎么办?”
“我要离开乐园。”
“可是,去其它乐园需要市民身份,你怎么混上星舰?”
“我不是去那里。我要去的是——”迟宵顿了顿,转头,看向了她的阳台:“那里。”
温暖的夕阳将他的眼珠照得如火烧的琉璃一般,桑洱看愣了一会儿,才转头,意识到了迟宵指的,是乐园的“围墙”。
乐园是太空城,边界并不圆滑,在空旷的边境,立起了一道宏伟而漫无边际的高墙,至少三四十米高,以坚实的水泥垒砌而成。轰隆隆的排水管,日夜不息地排出黑褐色的废水到墙外。
围墙内还算是一片有人管理的城市。围墙之外,则彻底是犯罪者的天堂。同时,它也是城市排放废品垃圾的废土之地。一些被城市驱逐的人、通缉犯,也会住在那里。
绝对的危险,也意味着绝对的自由。
不过,那个地方,似乎也是现在的他的最后选择了。
桑洱捂着嘴,咳了几声:“那里太远了……你等我好一点,就送你过去。”
两人在夕阳下,望着彼此。屋中没有点灯,忽然,他们同时开了口:“你……”
迟宵停了下来:“你先说吧。”
桑洱实在忍不住好奇心:“你也知道,我是白蜂巢的员工。我听说你走之前,杀掉了很多实验动物,为什么啊?”
迟宵的睫轻轻扑扇了下,平静地说:“在那个地方,逃不出去的实验品,都会死得很痛苦。既然难逃一死,不如,我来送它们一个解脱。”
他这套逻辑,乍听残酷,但见识过白蜂巢内部手段的桑洱,居然找不到理由反驳。她呐呐地点了点头,说:“我没问题了……你刚才想问我什么?”
迟宵定定地看着她:“你为什么要帮我?”
桑洱烧得脑子昏昏的,也没多想,就道:“因为逃不出去的实验品,都会死得很痛苦。”
说完了,桑洱忽然有点懊恼,虽然自己想表明的也是那个意思,但直接照搬了他的话,感觉有点傻气,词汇量很缺乏的样子。
迟宵略一扬眉,忽然,挑了一下嘴角。
在实验室里的时候,他也笑过。但这是第一次,桑洱看到了他脸上出现揶揄的神色。
桑洱觉得有点丢脸,急忙找补:“反正,你懂我是什么意思的,对吧?”
“我知道。”迟宵笑着点头,望了她片刻,忽然,轻声道:“谢谢。”
这句谢谢,倒是比第一天他怀疑她有所图谋的时候,要真诚多了。
桑洱心里泛起了一种酸酸涩涩的情绪,“嗯”了一声。她有些说不出的难过,但是,又衷心地希望,他可以获得自由。
在这座废铁都市里,最常见的交通工具就是能源车,优点是灵活快速,很适合穿行在长街窄巷。桑洱附身的原主就有这样的座驾,但是,它必须用主人的虹膜来启动。
听说最近的搜查越来越严,白蜂巢的眼线和监控又无处不在。桑洱也有点儿不安,打定主意,明天一定要起个大早,送迟宵离开这里。
不知是否因为思虑重,到半夜,她竟然又迷迷糊糊地烧了起来,还蜷成了一团,说起了梦话:“妈妈,爸爸……”
迟宵坐在床边,正支着头,在记着附近的地图走向。听见了这声含含糊糊的喃喃,一怔之后,转向了她。
来到了这个莫名其妙的世界那么长时间,这天晚上,桑洱久违地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她梦见自己站在爸爸妈妈中间,挽着他们的手臂在往前走。可慢慢地,她开始原地踏步,爸爸妈妈边说边笑,越走越远,她哭着喊他们的名字,爸爸妈妈却没回头看她一眼。
分不清真实还是梦境,眼泪随着情绪释放了出来。朦胧间,好像有一只手,按在了她的头发上,温柔地摸了摸,好像在摸兔子。感受到了一点安慰,梦魇慢慢散了。
……
迟宵收回了手,望着自己的掌心,出了会神。
就在这时,一阵细微得近乎难以捕捉的咯吱声,传入了他的耳中。迟宵快步走到门边,从猫眼的方向,撩开了一寸窗帘,往下看去。
潮湿阴暗的冷巷,一道铁质楼梯,靠墙钉立。扶手被雨淋多了,生了锈,再轻的力气踩上去,也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那是几个穿着白蜂巢守卫的全套制服、手握电枪的男人。
迟宵神情一变,捏紧了指骨。
居然已经搜查到这里了?这是突击搜查,还是……
他瞥了一眼床上那正在安睡、对这逼近的连坐危险还一无所知的少女,终于,下了决心,从阳台的方向,翻了下去。
.
翌日,桑洱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快升到中空了,早已超过了出发时间。
怎么迟宵不叫醒她?
桑洱的眼角还有点肿,懵了一下,爬起身来。
房间里静悄悄的,压根没人。
迟宵……失踪了。
.
自从躲进了她家,迟宵就没有出过一次门。桑洱心中惴惴,眼皮总莫名地跳动,有种不祥的预感。
等到下午,仍不见对方现身,桑洱坐不下去了,赶去了白蜂巢。
当她走入白塔的办公区,看见众人都带着轻松的表情,在议论“失踪的实验品”时,心脏就直往下沉。
不要……千万不要是……
后方传来了安妮惊讶的声音:“咦,桑洱,你怎么那么快就回来了?不是生病了么?”
桑洱一僵,转过了身:“安妮,我听到他们在议论,那个失踪的实验品抓回来了吗?”
安妮手里拿着一盒酸奶,喝了一口,点头:“抓了。”
桑洱暗暗地捏紧了手指:“怎么……抓的啊?”
安妮想了想:“听说是守卫那边重新检查监控画面,找到线报,说EA001最后在城北龙窟旁边的平民区出没,昨天凌晨就过去搜了。本想着还得挨家挨户地找,结果,在外面抓到了……也不想想,光靠他一个,怎么可能躲过天罗地网?不过,抓到他的地方离龙窟已经挺远了,要是他走运一点,说不定就跑掉了。”
昨天凌晨?
难道迟宵是察觉到了搜查的动静,不想连累她,所以自己走的吗?
“那,杨教授会怎么处置他?他这么贵的实验品,应该不会……”
“再贵的实验品,如果不受控制,又过度聪明,那就没有留着的必要了。”安妮将酸奶盒捏扁了,扔进了垃圾桶,摇了摇头:“而且,他还成功逃了出去。这种事谁还想要下一次……”
“你的意思是,他会被销毁?”
“那我就不能肯定了。”安妮发现桑洱脸色有点难看,显然误解了对方的担忧,还主动安慰道:“别担心,你不会失业的。这个实验品没了,还会有下一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