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无比逼真的世界,在他们身边迅速地构造了出来,甚至可以闻到沁人心脾的草木幽香。
桑洱环顾四周,心神震微,倒退了一步。
她认出来了。
这个场景,正是谢持风路线的开端,大禹山副本【心鬼祸】的开头!
那时候,谢持风和她不熟悉,又防她如防色中饿鬼,所以,只肯冷冷淡淡地叫她做“桑师姐”。因当时的她担心“师姐师弟”的称呼会暴露他们的修士身份,极力要求下,谢持风才短暂地改口,唤过她一阵子的全名。
这是怎么回事?
迎着他的目光,桑洱有点不知所措,舔了舔下唇。
这时,她的后方,传来了拨开枝梢、靴子踩草的沙沙声,随即,便是一个熟悉得让她头皮炸麻的声音:“有,前头有一座村子,依稀有点灯光。我看,月落剑指引我们去的地方,多半就是那儿。”
桑洱倏地闻声看去。
原来,在这个画面中,谢持风与之对话的人,并不是她,而是她身后那个十七八岁的“桑洱”——也就是过去的她自己。
就在这时,谢持风忽然捂住了心口,闷哼了一声。
十七八岁的“桑洱”一怔,仿佛看出了他是炙情发作,了然地疾步走来:“持风,你怎么了,难道是昨晚没休息好,灵力又不稳了?”
桑洱闪避不及,被“桑洱”撞了上来,却没感觉到半点冲力。
对方像一道幻影,直接穿透了她的身体。
就在画面中的“桑洱”搀起“谢持风”后,月下阴影之后,忽然出现了一个十一岁出头的黑瘦小丫头,怯生生地打量着眼前的少年少女,问道:“你们……你们是迷路了吗?”
到此为止,周围忽然暗了下去。
“桑洱”和“谢持风”,还有周围的树木、星空都消失了。
可黑暗只持续了一阵,光芒就重新在桑洱身后出现了。她连忙回头,发现自己所处之地成了一座简陋的小木屋。
“我早就想狠狠地办了你了,只不过一直没找到机会而已。相信我,你一定会喜欢上这种事的。”
“你这个人,简直不知羞耻!”
“我一早就想狠狠地给你擦掉身上的汗了!”
……
故事就这样开始了。
大禹山上,一起被树上陷阱捕获、越挣扎越缠得紧的两人;
庙会,热闹长街上,精心打扮的少女捧着千堆雪,却被推倒了,裙裳被千百人踩过;
渐渐熟悉起来的,并肩坐在河边吃千堆雪的两人;
随着时间推移,画面中二人的关系越来越亲近。但这一切最终定格在了那个红烛高烧的傍晚。
“噗嗤——”
月落剑穿透了桑洱的身体。她的尸身,如同纸鸢,从悬崖高高坠落,被眠宿江吞没了。
……
桑洱捏紧了拳头,被幻象四面八方地环绕着,不得不事无巨细地将这些事都重温了一遍。
看见了蒲正初死死地抱住了失了魂一样的谢持风,而后者呕出了血。她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但和现实不同,画面并没有终止在她死亡的那一刻。奔流不息的江水里,一个半透明的虚影慢慢地升了起来,仿佛是人刚死的魂魄。
桑洱吃惊地盯着它。
这抹魂魄只是一个虚影,但还是可以辨认出它的五官——那竟然是现实里的她的长相!
不是青竹峰桑洱,冯桑,秦桑栀,小妖怪……不是她用过的任何一个马甲,而是她本人,在上辈子,穿书之前的那具身体的相貌!
果然,不管身子怎么变幻,装在里面的,都是她本人的灵魂。
这抹虚影漂浮在半空,阖着眼眸。空气里,响起了系统的声音:“恭喜宿主完成了【谢持风路线】,开始跳转至【尉迟兰廷路线】。”
江水、悬崖,瞬间碎裂,化为了齑粉,疯速地旋转。一眨眼,就变成了一间华美的香屋,金炉生香,莺窗之下那张美人椅上,坐着一个肤色雪白、娇俏稚气的少女。
这是冯桑的身体。
桑洱的魂魄飘向冯桑,沉入了这具新的身体里。
与此同时,冯桑因为被东西噎着了而泛在面上的青灰之色,缓缓消散了。睫毛一颤,她睁开了眼眸。
故事的巨轮再次旋转了起来,这一次书写的,却是处处被瞧不起的小傻子的一生。
因为这一切都是从桑洱的角度去记录的。她在私下时,聪敏机智、有自我考量的一面,也遮不住了——被关起来时不慌不忙地用金钗撬锁;清静寺里,独自留在房间中时,检查黄符的画法;被山鹫躲在窗纸外偷窥,便冷静地划亮火折子,用火光惊走邪祟……到了最后,发觉了尉迟兰廷有换命之意时,画面中的她,背着下人,冷静而坚决地倒掉了他送来的药。
这一切,都无遮无掩地展现在了幻象上。
鲜活而美好的声息最后终止在了城墙的剑阵前。那一个跪在地上、死死搂着一具内脏尽碎的尸身的年轻男子,并没有察觉到,有一缕魂魄,从他怀中之人的身体里逸出,头也不回地奔赴另一条路线。
时间不为任何人停留。风烟吹过,拂散了这个画面。又是一个新的开始。
……
“你也差不多得了吧,可别是装乖装上瘾了,对人家上心了。”
俊俏的少年拎着酒壶,一手支着头,轻蔑地说:“急什么,我可还没玩够。等玩腻了再说呗。”
与生俱来的轻狂,和恶意的蔑视,在“秦桑栀”的包容中,渐渐软化,服帖,犹如恶犬被收服,冷刃也被锦缎裹藏住了。但是,这样的俗世幸福,是建立在谎言上的危楼。假象越美好,到了暴露那一刻,就越是天崩地裂、鲜血淋漓。
“……我还以为是什么稀罕货色,原来尝起来也不过如此嘛。”
“那个姓谢的小乞丐,就是我找人弄走他的。每次想到你傻了吧唧地带人到处找他,我就笑得肚子疼!”
“你刚才不是打我了吗?起来继续啊!”
……
火光中,裴渡仿佛癫狂的恶鬼,跪在地上,不断用怀中七窍流血的少女的手扇自己的耳光,厉声要求她回答他的话,却忘了肩膀还在流血,面孔扭曲而狂暴,咬牙切齿,看得人胆战心惊。
然而,除了那句“你太令我失望了”的遗言,他再也听不到任何话语了。
那缕半透明的魂魄,飘飘荡荡地升至空中,没有再看一眼地上那个失魂落魄的青年一眼。
在路线跳转的提示音后,一座华丽阴森的宫殿,破土而出。
这一次的桑洱,是伶舟身边,一只不起眼的小妖怪。
明面上的故事,不断在桑洱的眼前上演。
其中,有一条不为人知的暗线,也终于剥开了神秘的外衣。
——圆月之夜,桴石镇下的集市,“妖怪桑桑”突然拨开人群,不顾一切地冲进了山中,赶到了一座阴森而幽静的宅院里。在满地血泊中,找到了一个气息欲绝的小孩,祭出了伶舟的心魂。
“小兰,你的母亲和妹妹已经不在人世了。你想活下去,就必须装成你的妹妹……我会教你如何缩骨,装成女孩。”
拥着痛怒而绝望的小兰廷,她抬手,拭去了孩子滂沱的眼泪,声音温柔,又带了一丝洞悉未来的悲悯:“戴着面具、活在仇人的身边,才是真正的煎熬和漫长的考验。”
“但不管再难,你也要好好活下去。”
……
桑洱的指尖,深深地插进了湿漉漉的手心里。
她如同置身在一座专门为她设立的、身临其境的电影院里,前后左右,没有一点儿喘息空间。
这座电影院,细致而诚实,直白而冷酷,将她进入这个世界后走过的每一步——切换过多少个马甲,又用这些马甲,做了多少事,按照桑洱个人经历的顺序,记录了下来。悲欢喜乐,乃至短暂的动摇和软弱,一切的情绪波动,都在她面前放大了。
行止山上,开至荼蘼的桃花林中,风卷着桃花瓣,裹挟着小妖怪的身体化成的烟气,往天上吹去。
“咔——”
倏然,周遭的光芒尽数熄灭,如同切断了电源,中断了播放。周围又变回了那片黑漆漆的沉寂的世界。
看久了明亮的光线,双眼一下子适应不了黑暗,金星闪烁,酸胀得渗出了一层薄泪。
桑洱踉跄了一下,甚至有点找不到天南地北的眩晕,她抬起手臂,揉了揉双眼。周遭弥漫的黑暗慢慢被拂亮了,毫无预兆地,身边有冷风接近了她。
一只大手,紧紧地抓住了她的手腕,用力得手背都绽出了青筋。
桑洱沿着那只抓住她的大手,抬起了目光。
尉迟兰廷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他衣衫染了血,似乎在不久前曾经历了一场恶斗。
但在这时,那都不重要了。
他的面孔毫无人色,剧烈的撕扯痛苦与难以置信,伴随着每一呼一吸,仿佛要将他整个人都撕扯成了两半,盯了她半晌,他终于出声了,声线沙哑而颤抖,如同磨着砂纸,才挤得出这样一个问题:
“……小时候,救下了我,教我缩骨的那只小妖怪……也是你吗?”
很简单的一句话,偏偏,艰难地断成了几截。
他的本意是进入九冥魔境寻找她,岂料来到了这样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兜兜转转,周遭忽然出现了许多幻象。
当年,那只在雨夜趴在他房间前求救的小妖怪……不,若按照彼此当年的年纪来说,他应该称呼她一声妖怪姐姐才是。
她像是他孤独的童年里幻想出来的朋友,又是一个翩跹而来的救世主。
明明没有伴在他身旁,却能在千里之外感知到他有危险,突然出现,拯救了他,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原来,她根本不是什么萍水相逢的小妖怪,她就是桑桑……不,应该说,桑洱。
他生命里每一个重要的转折点,都有她的参与。
而她之所以会出现得那么及时,便是因为,桑洱可以穿梭在不同的身体和时空中。
她先遇到了长大后的他,再回到过去,救了童年的他。他的未来,恰恰,就是她的过去!
桑洱的耳膜沙沙一响。
听了这样的问题,她也瞬间就意识到了,尉迟兰廷看到了刚才的东西!
被戳破了一切秘密,这滋味,仿佛凝聚成了一根烧得灼热的针,刺得她羞愤又不知所措。桑洱抽出了手,别开头,破罐子破摔道:“是我又如何?”
余光匆匆一转,她忽然发现,原来这里不止有尉迟兰廷。
谢持风,裴渡,伶舟,就在她周围。
每一个人的表情,都空白而错愕,双目赤红,仿佛有极致的痛苦,将喉咙塞住了。
身临重映的幻境中,他们每一个人,都跟随着桑洱,一次次地来到了不同人的身边。看见她一次次地受挫,看见她背着人,自我安慰,调节心情,再一次,百折不挠地爬起来。
命运对她不公,残酷的死局出现了四次。看见她被人伤害,憎怒厌恶交加,恨不得护在她的前方,手刃伤她之人。当幻境演绎到了他们自己那一部分,这份情绪,便成倍奉还在他们自己身上。
但不管上一世如何收场,再睁开眼睛、遇见他们时,她还是毫无芥蒂地对他们伸出了手,也不吝啬于给予他们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