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毕新……”
他将卷宗放在左玉面前,“从供词来看,毕新或许真不清楚这些人到底是有多恶,但从他收的钱来看,要说无辜怕也不见得。”
左玉望着面前的卷宗,映入眼帘的那行字让她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拳头。
“那时他还不是首辅。”
左玉声音阴冷地道:“那时的羊满仓才十二岁。”
她深吸了口气,沉默久久后,终是忍不住狠狠拍了下案几,忍不住唾骂道道:“十二岁的孩子!!怎能下得去手?!好好的人会被阉割?好好的人家会让自家孩子出来当娈童?这口供上写的清楚,毕新问都没问,只管享乐!所以,哪怕个中详情不甚明了,但他也绝对能猜到这些孩子是遭受了什么!我大昭厚待读书人,可这些读着圣贤书的人对百姓都做了什么?!都做了什么?!”
回应左玉的是沉默。
久久的沉默后,郑高叹气,“姬君,其实下官一直觉得大昭不该如此厚待读书人。”
“郑大人的意思?”左玉愣住了。
“姬君,我大昭问鼎以来,杀过几个文官?杀过多少武将?”
左玉愣了下,随即摇头,“据我所知,除了太祖那会儿,后面被杀文臣寥寥无几,甚至可以说是一个都没有,而武将……”
左林的脸浮现在左玉脑海里。她慢慢垂下眼,喃喃道:“我父亲一直战战兢兢地求活,哪怕贵为镇国公,哪怕身为骠骑大将军,但依然不敢有半点逾越。武将被杀,应是很多吧?”
“所以,文武才会不和。”
郑高道:“文官为恶至多流放。而武将稍有错,轻则罢官,重则抄家砍头,如此文武怎能齐心?再者流放地的文官多了,那流放地也不再是流放地。荒僻之地,人不识圣人书却有向圣之心。那些人,德行没有,但圣人言却背的滚瓜烂熟。稍稍等个几年,十几年,若有弟子中了进士,为了官,那是不是又能大开方便之门了?流放虽苦,可这苦是与为官时比的。再苦,能苦得过地头农夫,民间百姓吗?今日出这等足以载入史册的恶事,概因我朝过于厚待读书人!头上无刀悬,抬头不畏天,没了约束,自是会恶到恶鬼都自叹不如的地步!”
他说着就拱拱手,“姬君,事已至此,动怒于事无补。若真不想这样的‘恶’现世,那我等应争取多杀几个文官,哪怕流放了的也要揪出来杀之,诛之!”
左玉望着郑高。久久后,她起身,裣衽向郑高行了一礼,“先生高义,心中唯有民与国,请受佩瑜一拜。”
“姬君,不必如此。”
郑高起身回礼,“毕新或这回还能辩解,但这几个人……”
他走向案几,手在卷宗上指了指,“都是辩无可辩的,这几人必须受刑!如此,才能让天下臣民明白:犯哪条事,用哪条法,哪怕流放了,哪怕死了,依要追责!如此,才能震慑人心!如此才能稍稍震慑贪官恶吏!太祖杀尽天下贪官,天下清廉十几年……”
这话的意思明白不过了。要不是碰上先帝那混账,这个威慑力起码能持续几十年,这样恶劣的事许就不会有了。
但是左玉听了这话,却有悲哀浮上心头。她虽然欣赏郑高敢于向自身阶级开刀的作风,但这天下只要还是家天下,那这天下其实并不会有多大变化。所有人都得指望一个好皇帝来过活,这才是封建时代普通民众最大的悲哀!
只是她势单力薄,无法改变什么。她能做的就只有好好搞教育,把自己知道的知识传授出去。民智未开时,搞什么都是扯淡。
将心绪收起来,她点点头,“郑大人所言极是。若能借这事给予天下读书人以震慑,那受害者或许才能得到真正的慰藉。起码,即便是被人害死,但也可能救了别的人。”
郑高用力点头,“我已写好奏折,何宁必是要受凌迟的。至于他家人该如何处理,得由陛下定夺。”
“比起何宁……”
左玉冷了眉眼,“我更希望当初的沂阳县县令与池州知州来此地受千刀万剐之刑!诸恶皆由他们而起,万苦自当有他们来受!他们不在此受刑,民心难安!”
第112章 天理昭彰
送了灶神,年味渐浓。
京城街道上,各商铺的伙计都在奋力招揽着客人。年前的生意好做,多招揽几个客人,东家年底给的赏钱也多一些。
坊市内,各酒馆茶肆的生意依然火爆。随着高产粮与各种农业、制造技术的普及,大昭这两年的日子可谓红火。有钱了,茶肆酒楼等消闲的地方,生意也跟着红火了起来。而每当有大新闻爆出时,生意就更好了。
池州的案子引起天下震动。各报社都是争相报道,许多记者甚至赶赴到池州,为的就是第一手消息。
古代的娱乐少,一点小事都能让民众议论很久。像池州这样的事,那更是讨论个不停。明明已快三个月了,可热度却是不消。
“沂阳县想出这馊主意的县令已死,不过陛下已下旨,挖棺送至沂阳县,要当着那边百姓的面挫骨扬灰。”
京城最大的茶肆内,有钱有闲的好事者们议论纷纷,甚至为了这事吵了起来。
“人死万恶消……这鞭尸之事,到底有损阴德吧?”
“你在说什么屁话?他干的那些事不缺德?那多人啊,过得猪狗都不如!你跟那种畜生共什么情?你也想当畜生?”
“嗳?你这人说话怎么这么难听?只是自古死者为大……”
“我呸!这等人就不配为人!陛下英明!就该挫骨扬灰!全家都流放去!”
“行行行,我不跟你说。反正,在下私以为,这活着的问罪是应当的。可这死人也……”
“你可拉倒吧!死人怎么了?他活着的时候都不当人!死了被鞭尸也是罪有应得!”
“就是!要不是女圣路过,发现端倪,这些人还不知怎么受罪呢?老兄,感情不是你娘老子被削肉,你媳妇被羞辱,你就觉不到痛是吧?呵,我现在都恨不得去池州,看那些人被凌迟呢!”
争论纷纷,尽管也有人提出“鞭尸”是否有损阴德,但这种声音很快就会被反对声给淹没。
这事损不损德行,得看被施刑者干了什么。做了这多恶,没受凌迟就死了,已是前世积德了!
街道上再次响起“加急”奏报的呼号声,所有人下意识地起身,往外看。
“又有池州急报了?”
“这些人到底做了多少恶?这卷宗怎么送到现在还没送完?”
“我数了。差不多三天一次……可恨!到底是什么样的畜生能做出这样的事来?”
“可怜那些村民哦。也不知以后该怎么过日子?”
“听说女圣之所以未回来就是在做善后。她在那边又开了大工坊,专门收留这些人。”
“女圣曾说,爱民如子谓之父母官。故,理同亲子,应计之,谋之,同心之。”
听到这话,茶肆的人不吵了,不由感叹起来,“女圣行事,真真是做到了知行合一啊。”
“我等也别吵了。那些人可怜,不若咱们也捐点银子、衣物。”
“妙极!索性再写篇文章登报,募捐些银子、衣物给这些可怜人。”
“如此大善啊!受此劫难,必是情志难畅!若我等予以帮扶,多少也算个慰藉吧?”
“那就这么办!”
眼看快年三十了,可左玉与陆岺还未归家。长公主逗弄着元钊与元懿,嘴上说着笑,眉宇间却挂着哀愁。
池州的事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办完的。但这事又拖不得,必须得快快办,才能安抚民心。前几日收到左玉家书,已言明今年无法回来过年了,这让她心里有些失落。
她一个大人倒还好,可这两个小的……
她看向元钊。小家伙在铺满软垫的地上爬了一会儿,便摸到墙边,扒拉着墙,试图自己站起来走路。而另一边的元懿则以飞快的速度爬向驸马,嘴里还含含糊糊地喊着,“耶,耶……”
驸马喜得眉眼舒展,将元懿抱起,连连亲着,“我的乖乖儿,再叫,再叫。”
“你少说两句!”
公主不满道:“我说多少次了?别只教爷爷、奶奶。你是玉儿生了孩子没多久就去找咱们那混蛋儿子。回来后,要是只会叫爷奶,得多难过?你得教他们喊娘。别老想着喊自己……”
“可,可你不也这样吗?”
驸马委屈极了。这孩子会叫奶时,她笑得多开心啊?动不动就再叫一声,再叫一声的。怎么到了自己这儿,就成错了?
长公主轻哼了下,不理驸马的控诉。起身去将元钊抱过来,道:“也不知这池州的事何时能办完。再过三个月,两孩子就该满一岁了。”
“这大的事,总要好好处理。家媳的为人你也晓得,事不办好,定是不放心的。唉,只期她自己能好好保重,岺儿信里说,她伤受得还蛮重的。”
“唉!”
长公主想着儿子的描述,不由心疼地道:“这孩子,就是爱乱来。回来了,我得好好说说她。”
“说起来这都怪岺儿。”
驸马神色阴郁了起来,“他但凡有些本事也不能让自己媳妇受伤。唉……不对,也不能怪他。都怪咱们,咱们把他宠坏了,弄得他文不成武不成的……回来了,得好好收拾他!”
“说起来就气!”
公主忽然就有了怒气,“我那擀面杖做好没?咱们担心死,他却玩得开心!这回不好好收拾他一顿,以后还惹祸!”
“做好了!”
驸马冷冷一笑,“比一般擀面杖大了一圈!是该好好收拾!这不孝子,害得我多了多少白发?生生被他吓死,以为要老来丧子了……”
夫妻俩这下不惆怅了。就着这个话题,两人开始商讨怎么收拾陆岺的法子。
元懿咯咯笑着,元钊趴在地上,欢快地蹬起了小腿,似在应和着爷爷奶奶的谈话。对于怎么制裁自家老爹有种乐见其成的感觉。
腊月二十八,池州各州县法场外围满了人。一眼望去,竟有种无边无际之感。
法场内,亦满是人。
场外是围观群众,场内是受害者。
经过将近三个月的努力,所有涉案人员都被拘捕了。一些重犯则被押往池州,甚至流放的亦坐上海船被押送到吴淞,然后坐内河船北上,再押送到池州。
被押送到池州的都是犯下最多恶的,其中就包括二十七前的池州知州。除此之外,当年但凡收过好处的,一律问罪。远在流放地的毕新听到此消息后,当衙门的人去寻时,发现他已用一杯毒酒了结了自己。
他留下了一封遗书,说自己罪孽深重,虽未参与,但亦有失察之罪。如此滔天罪恶,发生在他为首辅时,他难辞其咎。故,饮毒酒自裁,只期能赎罪一二。
事做到这样了,且经过审问,他的确也未真正参与。但这种事,睁一眼闭一眼本就是罪过了。现在识趣,自我了断,故天子便未再追究其家人。
辅佐天子多年,毕新很清楚。能将死的人都拉出鞭尸,天子这是又要借这事作文章了。
不杀文官的特权即将终结。他已是一个没了仕途的人,想周旋都难。为了家人,为了子孙后代的名声,他别无办法,唯有一死才能保住家人。
消息传到池州后,左玉沉默久久后,发出一声叹息:“张氏的父亲为了家族自戕,毕新亦如此。自己的亲人能爱之,惜之,可别人的亲人为何不能爱之、惜之?百姓,亦有血有肉啊……”
陆岺揽住她的肩膀,轻声道:“世上有毕新、何宁这样的人,但也有王德清、许明知、郑高这样的人。只要我们将有德君子聚起来,一起朝一个方向使力,世道一定会变的。”
左玉将头埋进陆岺怀里,低低道:“我知这道理,只是想来便觉有些伤感。人性的恶若不被约束,便如出笼的恶兽。一方百姓若只寄托于官吏的品德,那未免也太悲哀了。咱们的律法对官吏的约束太少,百姓想要伸冤太难了。”
“或许咱们回去可以跟舅舅说说。”
陆岺也觉池州这事突显出了大昭律法上的漏洞。对官吏管束太少,地方上又无人监督,这样很容易出事。
他不由想起左玉教自己的兵法,心里慢慢有了主意。左玉教自己的兵法说白了就是一种相持的博弈。怎么样让博弈达到平衡点便能起到以少胜多、以弱胜强的效果。
同样的道理,若想天下官吏有所收敛,那得让另一边博弈的人能运用起这套兵法来。官的对立面就是百姓,百姓的力量不够,那就得借点兵器给他们。
这兵器可以是另一个县令,另一个县丞,也可以是另一个知府。
模糊的概念在陆岺脑海里升起,在随后的日子内,他逐渐将这个想法完善。到了行刑这日,他的想法已完善。
池州的法场上,陆岺坐在主审台上,看了看天后,望向刑场中的人,冷笑了下,道:“郑大人,这种人不应在午时行刑的。”
“侯爷的意思是?”
“做下这多恶,那些冤魂怕不是已在边上等着了。这正午行刑,冤魂哪敢前来索命?要我说,子夜行刑才好,好让冤魂将他们的三魂七魄都咬了去。”
郑高愣了下,随即笑了,“侯爷,这几个是上凌迟之刑,一时半会儿死不了。您放心,太阳好的时候,绝不会让他们死了的。”
顿了下又道:“侯爷,姬君当真不来了吗?”
“她心肠软,看不得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