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卓在处理政事的时候本来就不喜欢有其他人在旁边,裴郁一出去,整个金殿就只剩下了他和付行之两人。
“付先生,现在有什么话,你可以尽管说。”凌卓说,“即使朕已经不是帝国学院的学生,还是盼你能给朕解惑。”
“我想问陛下一个问题。”付行之施施然地坐在座椅上,“在陛下心中, 是我可能探听泄露帝国的机密的罪名,还是殿下即将受到危险的消息,这两者对陛下来说,哪个更重要些呢?”
凌卓没有说话,他已经听出付行之的意思,这绝不只是一个单独的问题。
果然,付行之站起身,往台阶上走了几步,直直地看着凌卓的眼睛,眼底闪过一丝幽然的光。
“如果陛下只能得到一个问题的答案,您会选哪个?”
“付先生,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凌卓黑沉沉的眼睛毫不避讳地直视他,“你在对我提条件?”
付行之仍然挂着温文的笑意:“不敢。如果陛下不想做出这个选择,现在就可以叫人进来把我逮捕,我绝不反抗。”
他面对着如今星际最为强大国家的帝王,却分毫没有让步的打算,似乎笃定了对方一定会顺着他的思维去走。
“你确定要这么做么?”短短几句话的工夫,凌卓已经收整好了情绪,他放在桌案下的手打开光脑,发出一条讯息,面上不动声色,“如果真的被以罪人之名逮捕,你会伤害许多信任你的人,比如帝国学院的学生们,他呢会伤心。”
付行之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凌卓和他的对视,一分钟之后,付行之开口:“凌卓,就像你爸爸说的那样,你果然很擅长攻心。”
凌卓眉眼淡薄:“你却不像我父亲说的那样,淡泊明志,是位出世高人。”
付行之笑了。
那种笑不是任听霄以及凌时明所熟悉的,淡然儒雅的笑容,让人如沐春风。
这抹笑阴冷凶戾,棕色的眼中沉淀下浓郁的墨色,如同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厉鬼。
他缓步上前,双手撑在桌案上,居高临下俯视着凌卓。
凌卓没有后退,也没有露出异样的神色,他望着付行之,等待他的下一个举措。
他不确定刚才自己有没有看错。
他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一种不妙的东西。
“你以为谁都不知道你做了什么吗?”付行之贴近凌卓的脸,没理会他微微色变的神情,轻声吐息,“你有没有把你真正做了什么告诉她?我猜你没有,因为你不敢。”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凌卓的声音仍然平稳,“如果付先生觉得自己癔症越来越严重了,我可以派皇家的医师给你专门治疗。
付行之发出低低的笑声。
“凌卓,你知道我在说什么。”他说,“我从来没说过我是个怎么样的人,你说的那些,都是世人强加给我的,他们没有人了解真正的我,我不否认。但是同样,她也不了解真正的你,对不对?”
凌卓定定地看着这个人,神色渐渐冷了下来。
他心中残存的侥幸随着这几句话彻底消失。
“你知道她的身份了。”他说,“那你为什么不直接告诉她?以你一贯欺骗世人,也欺骗她的话术,以她尊敬的老师的身份出现在她面前,到时候无论你想做什么,不是会比现在方便许多么?”
他站起身,瘦削却依然高挑的身形和付行之相对,气势上没有落于丝毫下风。
“还是说,你不会觉得,会在我这里得到什么尊师重道之情,让我乖乖听你的命令吧。”
付行之微微眯起眼,眼中的黑气愈加浓郁,一瞬间让人分不清他和凌卓的眼睛哪一个更黑。
“我来这里,不是和你扯这些的。你可以对我一开始的提问做出选择了:你想知道泄露机密的途径,还是她正在遭受的危险?”
这两个点都至关重要,付行之却已经露出笃定的神色。
作为帝王,凌卓应该知道怎么选择。
“我选择后者。”
付行之:“明智的决定,对一个帝王来说,没有什么比保密更加重……你说什么?!”
因为听到了超乎意料的答案,他准备好的话没有止住,最后的尾音都有些发尖。
“我说,我选择后者。”凌卓又向后坐了下去,就好像只是做了个随意的决定,“既然你没有提出交换条件,就先兑现你的承诺吧,付先生。”
这声“付先生”,叫得颇有几分讽刺。
付行之脸色阴沉下来,这显然和他的计划相悖,但是话已经说出去了,马上反悔的话会彻底打破他和凌卓之间的平衡,让后面的行动处于被动之下。
“你不是一向对自己的安排很有把握么?”他说,“怎么,现在反而看不出自己把自己的未婚妻推到什么地方去了?”
“阿瑞斯黑洞?”凌卓敏锐地想到了什么,“你是说,那里不是和汇报的一样,只有一只五级种?”
“是或者不是,你只要接通她的联络器,不就知道了?”付行之的嘴角挂着一抹别有深意的笑,“她现在应该已经抵达黑洞了吧,但是她没有向你报告战况,你还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吗?”
“阿瑞斯黑洞十分危险,在那里失去信号也是很正常的事,”凌卓没有为他短短几句话而产生动摇,反而从交谈中抽丝剥茧,迅速抓住了要害,“你从一开始就在试图挑动我的情绪,让我意识到自己在送听霄去死,为什么?这就是你的目的?”
付行之目光一动,虽然只有短暂的一瞬,但是凌卓的观察力何等细致,已然将这丝波动收入眼中。
“不管你究竟想做什么,这都是很幼稚的手段。”凌卓说,“你一定想利用我去做某件事,听霄就是牵制点,但你知道帝星随时会有三个三S级强者出现,就算你故意挑了他们三个都不在的时候,也担心凭你自己无法控制住我,所以你想要攻心,想让我的心理防线崩溃,进而只能听你的意见。”
他勾起嘴角,脸上有着和付行之相似的温文尔雅,只是眸光凌厉,摄人心魄。
“你忘了么?我父亲说过,我很擅长攻心。”
付行之确实没有说错,他的确通过某种手段得知了帝宫里的机密。
随着任听霄对恶种的打压,那只不知道隐藏在哪里的母兽似乎逐渐沉不住气,有了暴走的趋势,对智慧生物的攻击前所未有的严峻。
奥古斯塔斯,加拉赫,修戈,甚至连瞳都被叫了出去参加战斗,现在帝星犹如空门大开。
所以付行之故意在这个时候找来,一定有着某种目的,还需要凌卓的帮忙。
即使知道了自己正在处于危险之中,凌卓脸上也没有露出其它神色,他言辞清晰地分析着,毫不在乎面前的人可能一伸手就能把他掐死。
随着凌卓的猜测,付行之的呼吸明显乱了一拍。
凌卓知道,自己猜对了。
“接通联络。”付行之哑声说,“否则我不会再告诉你一个字。”
凌卓定定地看了他几秒,抬起自己的手腕打开光脑,接通任听霄的联络器。
嘟,嘟,嘟。
就在他以为那边没有信号而要被挂断时,忽然画面闪动一下,任听霄的脸出现在屏幕上。
霎时间,战场上的绚烂和驳杂一同在屏幕中爆发,映入在场两人的瞳孔。
“凌卓?”任听霄的声音里充满诧异,她百忙之中抽出空瞅了一眼屏幕,又迅速将注意力投注在战场上。
她一个大幅度的回旋躲开一记重击,声音也有些忽近忽远。
“——你怎么突然来讯息了?”
“听霄。”凌卓屏住的呼吸缓缓呼出,他几乎瞬间忘却了旁边那个不怀好意的人,目光紧紧地盯着屏幕里,“战况怎么样?”
“如你所见,进展很顺利。”
屏幕的范围正对着任听霄,看不到她面前的景象,但是根据她动作迅速地腾挪后,后方产生的爆炸可以判断出来,她在一边说话,一边毫不耽误地进行着猛烈的攻击。
“有什么急事,说吧。”任听霄的语速很快,“我这现在有点忙。”
“事实上,不是我想找你。”凌卓将虚拟屏幕一转方向,让付行之的脸暴露在了下面,“我们的客人可能有话想和你说。”
付行之没想到凌卓会突然把他暴露出来,脸上闪过一道愕然。
然后他迅速收回狠戾的神色,变回那个谦谦君子的付先生,对屏幕露出微笑。
“付先生?”任听霄一扫之下,大吃一惊,“您找我有什么事?”
“你……”
付行之刚说出一个字,眼中忽然光芒一暗,浓郁的黑色蔓延上来,霎时覆盖住他的整个瞳孔。
以凌卓的角度,清晰地看到他脸色苍白几分,眼底隐隐闪现出挣扎的神色。
他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
任听霄没等到付行之的回话,疑惑地回头望了一眼屏幕。
隔着遥远的光年,粗线条的她没发现付行之有什么异常,反而还是一眼看到了凌卓。
“凌卓,你最近是不是又没好好睡觉?别以为你不长黑眼圈我就看不出来。”
“我睡了。”凌卓下意识地回话,语气里半真半假,“如果你能经常回复一下我的消息,我会睡得更好一些。”
任听霄顿时有些心虚:“我一有信号就回你消息了,你再看看,这次到地方没告诉你,是因为前几天真的没信号来着,不知道现在为什么突然能接通联络。”
凌卓唇边露出真切的笑意。
他刚要说什么,一阵强烈的黑气从身侧涌现,他虽然身体跨了,曾经属于双S级强者的作战意识还在,他敏感地回过头,忽然一阵大力传来,正中他的胸口。
这边的动静也成功吸引了任听霄的注意。
她一转头,就看到凌卓整个人倒飞出去,重重被击到墙上的画面。
那一瞬间,任听霄的表情凝滞了,下一秒,她脸色不动,眼神却变得极为可怕。
她终于意识到了付行之的不对劲,却没能影响她语气中的冷冽。
“付先生,你这是在干什么?”
眼看着凌卓受伤她却鞭长莫及,任听霄握着操纵杆的手忽然一个用力,整架机甲紧贴着一只恶种的身体经过,机甲手中出现一把光刃,狠狠从中间将之切开。
散落宇宙的血花中,任听霄的眼神比她手中的刀刃还要冰寒。
然而,做出伤害举动的付行之本人看上去竟然也不怎么好。
他大口喘息着,双手撑住凌卓的案桌,双眸死死地盯着屏幕,大片的冷汗从他额头滑落。
他眼中的黑雾和挣扎清晰地表现出来,任听霄皱了下眉。
下一秒,他叫出的称呼就让她瞪大眼睛。
“听霄,任听霄。”付行之的声音嘶哑,仿佛用尽力气在呢喃着这个名字,“你……”
他接下来的话被凌卓的声音打断。
“听霄,无论他说什么,都别信。”
凌卓捂着胸口从墙边坐起,他抹去下巴上黏着的血液,尽力放大自己的声音。
“他不是你认识的那个付先生。”
接收到的信息一下子太过复杂,任听霄觉得自己的大脑有一瞬间的停摆。
见到凌卓还活着,她紧绷的心微微放下来一点,同时调动部队补上她的空缺,驾驶着机甲飞到战斗不那么紧张的地段。
“到底这么回事。”她盯着付行之那张五官熟悉,神态却极为陌生的脸,“你知道我的真实身份?”
“没错,我知道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