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融忽然明白过来——或者说其实从萧夫人出现开始,她心中就有数了。
萧信与她不同,她身边,是许夫人和许华章这样的,她换了个芯都没人看出来;而萧信身边,是萧夫人和萧伦这样的,他唯一的队友,是韦姨娘那样的——他出走的谋划不论是从他自己这里泄露,还是从韦姨娘那边都有可能。
萧夫人因此派人盯着他的行踪,盯到了今天这出,算是意外之喜。
张老夫人再出面也没有用了,萧夫人凭着这个把柄,足以把母亲的嘴堵住。毕竟,张老夫人不是萧家的人,不能无限制去做萧家的主。
许融本来觉得自己怪倒霉的,现在看一看萧信,服气了:他更惨。
从希望的顶端直线跌落下来,连个缓冲都没有,能撑得住没疯算定力不错了。
来自萧夫人的打击还没有完:“放心,忙完了你大哥的喜事,跟着就是你和大姑娘了,我眼下抽不出空,正巧韦氏一天天的都是闲着,我叫了她来先替你安排布置,你亲娘操持的事儿,想必总是中你的意了。”
萧信身侧拳头倏地握起!
许融伸手扯了他一把。
萧信转目向她,他眼底似有火光在燃烧,可光芒又那么黯淡而冷寂——像一头中了伏的困兽。
许融叹了口气,以她的性子,向来没有多情予人,但萧信这副模样看上去太弱小了,稍稍戳中了她一点——人类对于同类中的弱小总是要呵护一点的,就好像她自己,无父无母,但有福利院将她收养,有不间断的助学贷款供她上进,帮她努力到同龄人的起点,成长为一个正常社会里看上去正常的普通人。
而萧信这个家庭环境,是培养反社会的。
“夫人,”她转向萧夫人,开了口,“我要回家了。”
“嗯?”萧夫人分神打量了下她,笑道,“我这里话还没说完,大姑娘急什么?”
许融淡淡道:“我是晚辈,这样的事做不了主,我娘正在家中等我,夫人想说什么,不妨同我娘去说。”
这倒正中萧夫人的心思,逮了这对私会的小鸳鸯直接逼到许家门上去,让此事再无翻转的余地,谁出面都无话可说。
她就笑着站起来:“大姑娘说的是,那就走吧。”
萧夫人行在最前,最后是婢女、婆子、小厮,许融与萧信夹在中间,被一层层仆从严密合围看管。
许融是坐马车来的,车就停在茶楼外面,许家的车夫拿着许融给的铜板买了包茶点蹲在车前正吃得美滋滋,忽然见到自家姑娘一副被“捉奸”的架势出来了,惊得瞪大了眼,一块糕噎在喉间都忘了往下咽。
萧家的车马停得稍远一些,萧夫人顿住脚步,转头要开口安排,许融抢先道:“夫人,萧二公子就坐我家的车吧,我还有两句话想同他说。”
萧夫人:“……”
她被许融的厚脸皮震惊了,一时居然没说得出话来。
当然被打了这么一个措手不及,想找机会商量对策是一定的,但才经历了那么难堪的一遭,居然还有勇气提出来要同车,这是寻常时候也不该被允许的——
不过上次见面,许融摔了脑袋后就不太灵光,她好像也没对错位的婚事表露过什么反感,反弹特别大的一直只有萧信——
不管他们想商量什么,这么多人手看着,横竖不怕他们跑了,倒是他们,再同车这么一趟下来,就更别想说清了。
萧夫人终于衡量完毕,点头笑道:“既然你们一刻也分不开,那就依你吧。”
她驻足未动,要亲眼看着二人上车。
萧信不肯动。
许融去拉他。
大庭广众下,萧信不能跟她拉拉扯扯,只有被动地挪着步子到了马车底下,但是脸色铁青。
“别生气了。”许融转头道,“这也许才是真正的天意。”
这听上去太像一个嘲讽,萧信忍不住瞪她。
许融向他笑了笑:“天意就是不从人愿,那没什么,你也不要听它的就好了。”
第19章 定契
萧信闷不吭声地坐在车里。
他的脸色好一点了,但也不算转晴,外面车轮的辚辚声、行人的脚步声、小贩的叫卖声嘈杂交织成一片,他只垂着头,盯着自己的靴面,手掌放在膝盖上,指骨瘦长分明,指尖陷进绸料,背脊又是直挺挺的,僵得好似一杆标枪。
许融在一边耐心地等待,好一会儿之后,萧信终于抬起头来,目光扫向她:“你为什么不生气?”
许融没想到他最先关注的是这个,沉吟了一下,道:“因为生气会变老。”
萧信瞪她,非常费解地。
许融笑了起来,摆手道:“二公子,我开个玩笑。我没生气,大概因为对象是你吧。老实说,那天听见张老夫人要将我和萧伦搞什么拨乱反正,我是有点生气的。”
萧信眼睛瞪得更大,狭长眼尾都瞪开了,比先还显得不可思议:“你——你什么意思?”
许融茫然了:“什么?我夸你比萧伦品行好,配给萧伦那种人,我肯定不愿意——”
她忽然反应过来问题出在哪,忙道,“不是配给你就愿意的意思,我没那个意思,你别误会。”
萧信别过脸去,道:“你别说了。”
左一个“意思”右一个“配”的,根本越描越黑。
许融笑道:“好。你也别生气啦。”
萧信若有似无哼了一声,他没回答,可被这么一打岔,他心中的郁气确实散了大半。
他绷着的气势松了松,将自己往身后厢壁上一砸:“许姑娘,你要找我说什么,说吧。”
许融正等着他这一句,倾身往他的方向靠了靠,压低声音道:“萧二公子,事已至此,我觉得,不如将计就计。”
大街上车水马龙,其实是比茶馆雅间更好的密谈场所,就算贴近了能听见他们在说话,也听不清究竟说的是什么。
萧信:“嗯?”
许融问他:“萧二公子,你我落到今日这个境地,你知道根源在哪里吗?”
这一句成功又把萧信点着了,他眉峰聚拢,拧出座小山峦,峦间锐意不断攀升,累积至生戾时,他开了口:“在我无能。”
所以听人做主,由人摆布,明明一个活人,却像皮影戏里的纸板小人一样挣不脱身上的束缚。
许融赞赏笑了:“对。也不对。”
被损害被侮辱当然不会是受害者的责任,但坎坷到这个地步,不怨天尤人,还能意识到自己的不足,这是难得的品质。
“萧二公子,你不是真的无能,你只是需要时间。”
少年时的穷不算穷,少年时的困也不算困,这个年纪本来就充满了无能为力,两手空空刚不过人太正常了。
即使是她,重返少女的代价是所有奋斗成果全被清零,倘若穿到萧家,不一定就会做得比他更好。
萧信怔了下,唇似要启开,但又没说话,只是眉间渐渐放平了。
许融接着道:“萧二公子,你知道我需要的是什么吗?”
萧信道:“什么?”
他倒真有点好奇,因为他实在看不透许融,因此也不知道她需要什么。
许融面容郑重,道:“钱。”
萧信:“……”
他被这简单又粗暴,肤浅无内涵的一个字震到表情空白。
“我这辈子,是不打算再论婚嫁了。”许融认真道。
事实上,不要说这辈子,上辈子她也没想过,她有一些在成年后还保持联系的福利院朋友,他们大致分为两种,一种非常渴望补足自己原来没有的家庭,于是飞快走入婚姻,一种则因为被父母抛弃,对家庭非但不渴望,还不信任,因不信任而又生出排斥。
许融是第三种,她生来缺了一大块,但在漫长成长中习惯,缺失即为完整,她也不再以为自己需要。
萧信无法知道这些,他理解到了另一件事上去,看许融一眼——带点不自在地:“许姑娘,我大哥不好,世上总有好人,你也不必如此。”
这在他就是难得的松口了,从前他才不会与许融有一句涉私。
“大概吧。”许融领情地笑了笑,“不过,应当与我无关了。”
这就不好再接了,萧信也不便与她深入探讨有关婚姻观的问题,沉默了一下,道:“那你的意思是?”
“萧二公子,你需要时间,我需要钱。”许融细细为他捋清,“我们之前已经合作过一次——虽然失败,并不是我们的问题,相反以我之见,它应该奠定了我们之间互信的基础,对吧?”
萧信眉毛挑起又落下——这是什么话?他本能地觉得怪怪的,但怪里又透出新鲜与说服力,他缓缓点头:“算是吧。”
“那么,有这个基础在,我们就有了进行下一步深度合作的可能。”许融循循道,“比如说,明面上如萧夫人所愿,私下里,我们另立一份契约。”
萧信:“——什么契约?”
“想要摆脱长兴侯府控制,就不能再留在府里,你原来的思路其实没错。”许融先肯定他,“但一无所有不告而别,你要付的代价太大,也不容易成功。”
“如果你有足够的时间,足够的努力,那世上原有另一条路,光明正大,你迈上去,无人拦得住你。”
萧信嘴唇翕动,无声说了句话。
许融没听见,眨了下眼:“什么?”
萧信抱胸望向车顶。
他说的是:又开始了。
这个神神叨叨的许大姑娘。
可是他不能否认手臂底下开始紧促起来的心跳——不用她说更多,就这一句话,他已经被煽动了。
或许是过去从来没有人这么对他说过,或许是他心头曾经也滑过这样的念头,即使半途而废,从未真正消失。
许融没问出来究竟,但看他的表情就知道有戏,她不去纠缠细节,紧接着道:“只知依附家族不是好选择,彻底与家族切割同样不是——至少眼下不是。萧二公子,与寻常百姓比,无论从文从武你都先天具备许多优势,既然已注定无法摆脱,不如善加利用,待你赚到自己的前程后,那时想做什么,岂不都便利得多?”
“对了,”她一长串话说完,想起来了,“我一直没有问过,你究竟是习文还是习武?”
其实她提过,还不止一次,只不过萧信从来没搭理过这个话题而已。
这一次,萧信眼神变幻了一下,终于正面涩声道:“……习文。”
有个方向就行。许融不挑,她点点头,接着往下规划:“萧二公子,我与你相知不深,但看得出来你是个聪明人,以你的才智悟性,再肯下苦功,再有个三年五年,就差不多该读出来了。到那时,你我仍然青春年少,合作结束后,各奔东西,你要另娶名门淑女都可,耽误不着什么。”
她说前半截的时候,萧信的眼神一直有点飘,听到“三年五年”时,车轮恰好滚过一个小石子,震了一下,他的瞳孔跟着也是一震,嘴唇微张,似是想打断,但终于又没开口。
许融察觉到了,但她毕竟不是神算,不能那么准确地分辨出萧信的情绪究竟落在哪个字眼上,以为他是被提议本身惊着了,就要再接再厉地劝他:“萧二——”
“我明白了。”萧信忽然打断了她,主动发问,“你的意思是,你要和我假成亲?”
孺子可教。
许融连忙点头。
“我得到时间读书,你得到——”萧信想了想,“得到嫁妆?”
举一反三,总结满分。
许融充满赞赏地再度点头,眼神晶亮。
就说他是个聪明人嘛,决断力也够,她不清楚他目前的读书进度,但底子摆在这儿,想也不会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