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是同一日,只是逼近黄昏,万籁无声。
窗外面雪倒是差不多都停了,放晴了的西边天上,竟然影影绰绰地透出夕阳的轮廓。
邓瑛觉得自己身上除了伤口那一处如同火烧般灼烫,其余地方,都僵冷得像冰块。
房里很闷,鼻腔里全是血腥味。
他想把窗户推开,但手臂没有力气,只能攀着窗沿,试图抵开窗销。
“这会儿还吹不得风。”
声音是从床头传来的,伴着稀里哗啦的撩水声,接着又是走动时,衣料摩挲的声音。
邓瑛勉强仰起脖子看向床头。
床头的木机上点着一盏灯,有人正在弯着腰在水盆里淘帕子。
“杨……婉?”
灯下的人一怔,忙抬起头。
邓瑛开口对她说话,这还是头一次。
“嗯,又是我。”
她撩开额前的乱发,自嘲地一笑。
“你是不是看见我就不自在。”
说着抹了一把脸上溅到的水,叠好拧干的帕子朝邓瑛走去。
“别过来。”
说话的时候,他身子突然绷得很紧,脖颈上青经突起,不知道是痛的还是热的,汗渗得满身都是。
如果说之前在仓房里他还能冷静地回避杨婉,那么现在他连回避的资格都没有。
“没那个意思。”她一边说,一边将帕子盖在他的额头上。
之后就猫下身背对着邓瑛坐下,拿铁锹子翻挑炭火炉子,“无意冒犯你。我这么坐着,没事不会转过来。”
邓瑛撑起身子朝自己的下身看了一眼。他的伤处横盖一块白棉布,除此之外,周身再也没有任何遮蔽,身体的残破和裸露带来的绝望,令他柔韧的精神壁垒破开了一个洞,大有倾覆的势头。有那么一瞬间,他脑子里居然闪过了“死”这个字。
然后就在这个时候,杨婉忽然又开了口。
“还冷不冷啊,外面堆了好多炭,要不我再去抱点进来。”
她的手伸在火堆前面,纤细好看。
头发被火苗儿烘得又蓬又乱,松垮垮地堆在肩膀上,肩背裸露的皮肤白净无暇。在此时看到女人的皮肤,邓瑛忽然觉得,自己刑前想要的肢体接触,现下想来竟然是如此的卑劣不堪。
“出去。”
他只能说这两个字,但他有他坚持的修养,即便在羞恨相加的情境之下,声音也不冷酷,甚至不算疏离,只是想把眼前的这个女人和自己的狼狈剥离开而已。
杨婉并不意外,她抬起一只手撑着下巴,看着地上的影子笑着说道:
“别赶我走吧,我本来都决定了,不在这个时候来找你,但刚我没忍住过来看了一眼,你……”
她想说邓瑛太惨了,但又觉得此时给他同情即是在侮辱他,便清嗓掩饰,“我自己太冷了,见你这里有炭炉子,就进来烤烤。”
“……”
床板响了一声,邓瑛的手掌一下子没撑住搭到了地上,碰到了杨婉的背。
杨婉只是往边上看了一眼,并没有回头,反手握着他的手腕,将背后的手臂捞了上去,“别一下一下地撑起来看,你现在不是刑部的囚犯,门没锁,他们只是不敢进来管你。”
邓瑛按住被他捏过的手腕,侧脸看着杨婉的背影。
“你怎么知道。”
杨婉笑笑,“哎,贞宁十二年嘛,姓邓就是罪,沾了你就得见锦衣卫,连杨伦都知道避,谁还不知道躲。”
这就说得比很多人都要透了。
“那你不怕吗?”
“我?”
她说着笑笑,伸手去揉了揉肩膀,过后继续翻脚边的炭火,偶尔吸吸鼻子,肩背也跟着一耸一耸。仪态绝对算不上优雅,不过很自然,自然到让人几乎忘了她坐在一个宦官的刑房里。
“别想太多。”
她如是说,听起来好像没什么刻意的情绪,但邓瑛居然想再听一遍。
“你说什么。”
他刻意地问。
“我说,别想太多,虽然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但也不是人人都想趁着你不好的时候踩上一脚。你人太温和了,我下不了手。”
作者有话要说:
(1)守法循理的官吏,没什么建树。
第6章 伤鹤芙蓉(五)
她知道邓瑛无法完全听明白的,说完低头独自笑笑,虽然照顾背后人的情绪,忍着没笑出声,但整个人倒是因此松弛了下来。丢掉铁锹,轻轻晃动着一双腿伸手继续烤火的,随口问邓瑛“帕子还凉吗?”
身后人又不出声了。
杨婉很无奈,刚要站起来去换帕子,他忽然又开口了。
“还凉。”
“行。”
邓瑛开口,她也就没坚持,抱着腿重新缩回去坐着,“那你睡一会儿,我再烤会儿火就出去了。”
房间不大,木炭的火焰把墙壁照得暖黄暖黄的,两个人挨着一起坐着不说话,一个在刻意保持身体上的距离,一个在努力保持心理上距离。但彼此都没有什么恶意,所以气氛并不尴尬,杨婉甚至起兴哼了一段周杰伦的《珊瑚海》。
邓瑛想试着挪动腿,钻心的疼痛却令他瞬间脱力,他没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怎么了。”
“没有,姑娘不要回头。”
杨婉“哦”了一声,伸手又把铁锹捡了起来,随意地去翻炭火,顺着他的意思一道帮他掩饰,他突如其来的狼狈。
“杨姑娘。”
“你说”
“出去了不要跟任何人讲,你见过我现在这个样子。”
杨婉听完这句话,心里不大痛快。“你这样想我的?”
“不是。”
“那是什么。”
邓瑛解释不了这么直接的问题。
他自己已然这样了,再也没有什么名誉要顾,但眼前的人是杨伦的妹妹,不论她出于什么原因来关照他,他都不想因为自己的缘故,令她蒙受伤害。
但他不敢直说,所以又再次陷入了沉默。
杨婉把腿挪向一边,稍稍侧向邓瑛,眼睛却还是望着炭火炉子里不断明灭的火星子,“你总是不说实话,我也不好受。”
说完不再吭声,也不像刚才那样哼歌。
邓瑛很久很久都听不到她的声音,不禁侧头去看她。
杨婉坐在那儿捧着脸一动不动,脸颊被火烤得通红。
邓瑛以为她生气了,一时有些后悔。
“邓瑛……无意对姑娘无礼。”
他试着解释。
“知道。”
她简单地回应了两个字,情绪到是很明显,但邓瑛还是应付不了。
他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过去他把太多的时间花在了皇城的修筑工程上,耽搁了娶妻生子,到现在为止,他也不太了解女人话里话外的意思。于是一面不想看到杨婉难受,一面又不知道怎么跟她说。
他才受完辱刑,几乎是一Si不Gua地躺着,动也动不了,更拿不出任何东西去哄哄她,犹豫了很久,最后试着把心里的真意拿了出来。
“对不起。邓瑛不跟姑娘说话,是觉得邓瑛如今这个样子,羞于与姑娘同在一室。”
杨婉一怔。
这句话背后是呼之欲出的自伤欲。
“不要这样去想。”
她不假思索地回应他。
“你才不需要羞于面对任何人,应该是朝廷羞于面对你。一人之罪诛杀满门,本就不是仁义之举,也不公正。”
邓瑛笑了笑。
“父子同罪,不能说是不公正,我只是想不通……”
他顿了顿,杨婉听到了牙齿龃龉的声音。
“我只是没想通,我为什么要在这里,受这样的刑罚。”
这话比之前任何一句话都要坦诚。
来自一个研究对象的自我剖白,但杨婉却觉得自己竟然有点听不下去。
“难道你宁可死吗?”
“不是,如果宁可死,那一开始就真的绝食了。我只是觉得,朝廷对我太……”
他最终没允许自己说出不道的话。
杨婉在邓瑛的温和与从容之中,忽然感觉到一阵真实的窒息感。
她望着自己铺在地上的影子,“你知道,朝廷这样对你,是为了利用你吗?”
“知道。”
杨婉忽然眼红,她赶忙仰起头,清了清有些发痒的嗓子,“所以你是怎么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