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云锦自己是个急性子,但兄长和她相反,慢脾气,一句话要留三分的人,这回却这么急。
她坐了下去:“什么事?”
叶汝川摸了摸自己包着纱布的往后要缺一片的脑门,咬牙切齿:“郑大当家送我来的路上,提醒我说,这帮劫道的脸生,他也看不出来历,肯定不是叙府地界的,叫我往后多加小心。就算没郑大当家的话,我心里也是门清。除了荀大寿,谁会想我死?怪我自己大意了,没想到他仗着背后有人,现在竟敢对我下黑手了!”
荀家也是本省药材行的大户,一直以来,荀大寿就想坐上行会会长的位置,但无论是威信还是实力,从前一直被叶汝川压过一头,早些年也就只能缩着不动。
现在变了天,去年叫他攀上了一个前清知府如今摇身变成大员的陆宏达,局面一下就变了。
荀大寿步步紧逼,背地里搞小动作,但叶汝川毕竟在省城经营多年,虽没什么高官靠山,但条条道道上的人,还是结交了几个的,加上他为人仗义,肯为中小商户着想,大家自然不愿让一向有着贪利自私之名的荀大寿坐上这个位子,于是齐心协力,年初商会会长改选,虽然有省里新立的卫生官员出面,但荀大寿还是没能如愿。
明的不行,他现在就暗地下手。
要不是运气好,兄长这回怕是要丧命路上了。到时候说起来,就是遭遇土匪,到哪里说理去?
而且,这也不是让出会长位置就能完的简单事。即便兄长让出会长这个位子,一山不容二虎,荀大寿接下来必定是要吞了叶家的产业和市场,连带也会波及自己这边。
除非她和兄长甘心认输,把苦心经营了大半辈子的一切,都白白送人。
不是她自己吓自己,今天的事,只是个开始。
叶云锦眉头紧皱。
“妹妹,我这回来找你说的事,就是和这个有关!”
叶汝川却一下就来了精神,“你还记得贺家吗,当年他们家,不是有个先天不足身子要长年拿老参调养歇着的孙少爷吗?”
叶云锦一怔:“贺家?”她略一思索,“是十几年前咱们逢年去拜过几次老爷子的那门远亲贺家?”
“对,就是那个贺家!”
叶汝川忘了腿,一拍,顿时面容抽搐,“嘶”了一声,见妹妹面露关切起身,急忙摆手:“没事没事,你听着就是。贺家的那个孙子,当初出事的时候,也就十来岁吧,身子还不好,没成想不但没死熬了过去,现在在外头,竟还做了不小的官,年轻有为,前程无量。贺家又要起来了!”
叶云锦一愣,慢慢坐了回去,说:“那又怎样,贺家和咱们叶家本来就算不上什么正经亲戚。从前的往来,也是咱们自己找上去的,人家给脸,才让咱们进去给老爷子磕个头。你口口声声认那位孙少爷是兄弟,人家有喊过你一声老哥?怕连你是圆是扁都不知道。何况,从前贺家出事,咱们也没伸手帮过什么,现在人家起来了,怎么上门再开口认亲?”
叶家母亲和贺家夫人是远得已经八竿子打不着的表亲姐妹,这在从前,就算一家犯了事要株九族,另家大概也是挨不着刀的,难怪叶云锦这么说。
叶汝川笑道:“你还真说对了,实话告诉你,当年我就帮过一把手!”
见妹妹神色诧异,叶汝川不禁有些得意,也不卖关子:“十几年前贺家抄家,上下百口人,逃的逃,卖的卖。有天有个人牙子找上我,问要不要买丫头伺候,说是贺家出来的,识文断字,聪明伶俐,模样一等一,就是价钱高了点。我就去看了,竟是老管家老柳的那个叫什么眉的孙女,从前去贺家拜老爷子的时候见过,那会儿也就十来岁吧,我寻思着糟蹋了不忍心,就买了下来,听她说老家还有人,后来给送了过去。”
“当初也没存着什么想法,就是觉着贺家倒了,毕竟从前也上门认亲戚,得到过便利的,既然遇上了,不伸手说不过去,也就是几两银子的事儿。没成想几个月前,我替一个京师回来办事的学官老朋友接风,竟听到了贺家那个孙少爷的消息,说如今风光得很。只是一开始,也不知哪来的风评,道是心狠手辣,手上不知道多少条人命,不是个善主,他信以为真,也就作罢,没想到有回偶然碰见,知道是同乡,竟意外的谦和,以后辈自居,极有风度的一个人,他就此难忘,在我跟前夸赞不已,说三人成虎,谣言可恨,平白坏了人的名声。我就想起了当年这事,托朋友传了封信,提了半句。本来我也没存什么指望,不过是被逼得没办法,厚着脸皮碰碰运气而已,没想到前些时日,那边竟回了消息!”
红莲刚才端了碗熬得白花花的大骨汤进来,听得入神,忍不住催促:“舅老爷,那边怎么说?”
“贺家孙少爷叫人带话,说听说咱们家有孩子在省城这边读医,他那边有个陆军医学院,如今正招生,让孩子去考,只要成绩合格,能顺利完成学业,日后,他可以帮忙荐到卫生司去任职。”
他的眼睛炯炯发亮。
“妹妹!不说日后如何,这是贺家孙子念旧,愿意认咱们做回亲戚的意思!咱们能不抓住这机会吗!他荀大寿有陆宏达做靠山,咱们有贺家!”
“这可太好了!说起来,贺家当初不就是被姓陆的给陷害的吗!”红莲也兴奋地插了一句。
贺家在前清时,是省城里的世宦大族。老太爷那会儿放江南道台,主盐政,因为不愿和当时任知府的同乡陆宏达同流合污,不但遭到诬告,竟还被举证,说贺家几十年就曾和入川的长毛石达开有往来,不但坐实逆反,还在石逆死后,私藏了一笔数目惊人的长毛窖藏。
老太爷拿不出,也无法为贺家洗脱罪名,朝廷定罪,大夜弥天,原是当地朱门世族的贺家,就此消失在了省城人的视线里。
十几年后,就在贺家旧事被人渐渐遗忘的时候,没想到,当年的贺家后人竟又出现了,还能被当做靠山,也难怪兄长这么急着要来找自己。
叶云锦踌躇着。
做兄长的却没留意到妹妹的沉默,继续说道:“妹妹,别管是大清国还是大浑国,红顶才是正道,尤其咱们这种人家。所以我来找你,赶紧让雪至过去,认下这个表舅舅!千万别错过机会!”
叶云锦迟疑了片刻,想起女儿三天前的那个决绝举动,终究是没法再坚持了。
她试探说:“大哥,贺家孙少爷也不会指定要雪至去。你也知道,她不大方便。我看,不如把贤齐从东洋叫回来,让他去念,也是一样。”
叶贤齐是叶汝川的独生子,两年前,苏雪至去省城念医校的时候,他看不上,说要去东洋留学,说那边医学发达。叶汝川虽然不放心,但最后拗不过儿子,还是答应了他的要求,送他去了东洋留学。现在已经两年了。
叶汝川说:“我何尝不知道雪至不方便。先前立刻就打电报给贤齐,让他回来,他不肯,说什么志不在仕途,还说学业到了关键期,功课门门优秀,是高材生,等东洋的学念完,教授还要推荐他去西洋继续深造,打死也不肯回。我实在是没办法,总不能去东洋把人给押回来,就想着让雪至先顶上去,等贤齐拿到文凭回了国,再重新安排。现如今,只要攀上和贺家的关系,多多往来,到时候以贤齐的资历,不愁他不帮忙。”
“妹妹你放心,我全都考虑好了,”他又说,“雪至去了那边,一应入学和日常,我都会安排好,不会出岔子。”
叶云锦知道瞒不下去了,示意红莲去门口看着,这才把三天前女儿闹着要恢复女儿身险些出事的经过说了出来。
“大哥,”这个要强了半辈子的女人,眼角红了。
“我是个命苦的人,这辈子就这么一点骨血。我原本打算等找到稳妥合适的人,就替她招赘上门,让她做回姐儿。现在看着是不成了,更不要说再让她去那边念书了。她要真的出了事,你说,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叶汝川目瞪口呆,顿时说不出话来。
第3章 (红莲默默放下手里的大骨汤...)
红莲默默放下手里的大骨汤,悄悄退了出去,让舅老爷和女主人两兄妹自己说话。
叶云锦这些年是怎样一步一步走过来的,再没有人比身为长兄的叶汝川更清楚了。
他的妹夫,当年的苏家少爷苏明晟,文质彬彬,读书人,风花雪月吟诗作对,另有心仪之人,没多久,将那女子置为外室,后来还染上了鸦片。苏家老爷那时身体已经不行了,苏家的生意靠着妹妹硬是撑了起来。
十年过去,妹夫身体掏空,剩个骷髅壳。长年不着家的人,总算回到那个被他卖了一半宅院的苏家了。
大概是苏家祖坟总算烧对了一回香,就是那段时日,妹妹终于有了身孕。
本来这是大喜事,没想到不久之后,喜事变丧事。
有天,妹夫竟喝酒,醉醺醺地跑去外头撒酒疯闹事,不小心一脚踩空掉进河里,被人从急流里捞起来送回家后,不久就没了。
妹妹生下遗腹女,当时各种难,只能把闺女当小子养。总算这么多年过去,不知道过了多少坎,本以为熬出了头,没想到世道又变了,如今又滚出来这样的大难关。
叶汝川来的时候,根本没多想别的,做梦也没想到,外甥女竟闹了起来。
放弃吧,天上掉馅饼的机会。
但再劝妹妹强摁着外甥女做苏家的少爷,那自己还是人吗?
“……你别多想了!就这样吧,我再发个电报给贤齐,逼他马上回来!”
话虽这么说,但想起儿子上次那决然的语气,叶汝川实在没信心,人一下又感觉有气没力,脑门和腿疼得厉害。
事到如今,也只能寄希望于侄儿了。
叶云锦暗叹了口气,正要端汤让他喝,忽然外面传来红莲带着喜悦的声音:“夫人!舅老爷!你们看,谁回来了?”
门被人叩了两声,接着就推开了,只见一个面皮白净西装革履的青年出现在了门外,架着金边眼镜,一手提着文明拐,另手拎个手提箱。
他停住,平光镜片后的两只眼睛往屋里飞快睃巡一圈,定在床上的叶汝川身上,撒手丢下文明拐和手提箱,一脚跨了进来,大步奔到床前。
“爹,你怎么样了?你没事吧?”
叶云锦呆了。
这可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这突然闯进来的青年不是别人,就是刚才谈及的叶贤齐,她的侄儿!
叶汝川终于也反应了过来,嘴巴张着:“你不还在东洋吗?上回还说学业忙碌,放假也不回!什么时候回的?”
叶贤齐打量了眼床上的老父亲,模样虽凄惨,但看着应该没大事儿,暗暗松了口气,扶了扶压着鼻梁令他感到很不舒服的眼镜:“我这不是挂念爹……”
他又转向一旁的叶云锦。
“还有姑妈。所以虽然学业繁忙,但思亲心切,改了主意,坐船回了。听说爹来姑妈这边,立马就追了过来。没想到爹你竟出了事,我极是担心,刚才就那样闯了进来,惊了爹和姑妈,是我的错。”
侄儿打小机灵,就是调皮捣蛋,不听话,以前还不愿从医,是被当爹的打服的。出去了一趟,变得这么斯文知理,别说老父亲了,叶云锦也是又欣慰又欢喜。
虽然家里接二连三出了不幸的事,但见到侄儿这样从天而降,她原本压抑的心情也好多了,高兴上前,亲热的握了握胳膊:“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你还没吃吧,想吃什么,姑妈亲自去给你做去!”
“不用不用,谢谢姑妈,我吃过了来的!”
叶贤齐拒绝,问父亲是怎么回事。
叶汝川脸上的笑意消失了,叶云锦也沉默了下去,最后跟进来的红莲讲起了事情原委。
红莲还没讲完,叶贤齐已勃然大怒。
“欺人太甚!我这就找人去!狗日的对我爹干过什么,我也让他尝尝一样的滋味!”
他一把扯下夹在鼻梁上的金边眼镜,狠狠砸在地上,上去打开手提箱,扯起里头的衣物,抖了几下,抓起掉出来的一把枪,往兜里一踹,就往外面去。
叶云锦大惊。
“拦住他!”
红莲眼疾手快,一把就抱住了经过自己身边的叶贤齐,死死不放。
叶贤齐瘦,被红莲死命抱住,怎么也挣脱不开。
“哎呦红姨,我喘不过气……”他直翻白眼。
红莲赶紧松手。
叶贤齐呼吸了两口气,又要抬脚,被叶汝川喝住了:“你给我站住!那边什么人,是你去了动得了的?你当你谁?”
叶贤齐僵在门口,慢慢转身,咬牙:“难道就这么咽下这口气?”
“上次我给你发电报的事儿,你还记得吧。刚才和你姑妈正商量,想让你回来过去,正好,你自己回了……”
“别,我不去读!”
刚才还发狠的叶贤齐脸色一变,没等老父亲说完,人就跳了起来,拼命晃着双手。
“我说过了,我在那边成绩优异,就这么半途而废,改念这种野路子的医算什么事?爹你不想我拿文凭了?”
“对了!Yale!Yale!”
他嘴里冒出来两句洋文。
“知道耶鲁?教授答应推荐我去继续深造!我日后是要做大学问的人!我志不在仕途!”
“不是还有雪至吗?让她去啊!”
叶云锦听不懂侄儿嘴里吐出来的洋文,也不知道耶鲁是什么。
但女儿三天前的事,已是人尽皆知,也没必要瞒着了。
她叹了口气:“她出了点事。”
叶贤齐听完了经过。
“你们还没问,怎么知道她就一定不去?我跟她从小关系好,她肯听我的。我去问……”
他拔腿就往外去,这时门外传来一道声音:“我去。”
屋里几个人都是一愣。
门应声而开,只见苏雪至站在门外,脸上带着微笑。
她穿件竹叶青色家常细布长袍,颈处的立领盘扣扣得整整齐齐,整个人从头到脚看着清清爽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