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围在李瘸子家门口的村民都来到了大院坝里,就连村里的其他人也闻讯赶了过来。
三位年过八十的老人背着手,看向把他们叫来的大队长叶朝光,示意他说说今天把大家召集到一起要说什么大事。
叶朝光沉着脸,把自己在李瘸子家看到的事情简要说了一遍,他将村里的孩子都叫了过来,问道:“你们谁来跟大伙儿说说,当时院坝里发生了什么?谁先动的手?“李红福不满地看向叶朝光,他这是要给李富贵那个扫把星撑腰?
与打架事件不相关的村民们小声议论着,他们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结果不就是几个孩子打了一架吗?
搞这么大的阵仗做什么!
大家对于叶朝光让小娃娃作证的举动不以为然,小屁孩懂什么?在他们看来,小娃娃打架很正常,没什么稀奇的。
人群中,李佑乐暗自盘算了一下,这可是一个难得表现自己的机会。
于是,她主动站了出来,“叶叔,我知道怎么回事。”
“二丫,你给我回来!”
李佑乐的娘一见自己女儿居然要出来作证,着急了。
她连忙快步来到女儿身边,跟叶朝光解释道:“队长,我家二丫刚才不在大院坝,她在家里帮我做事。”
说完,李佑乐的娘还拍了拍她的背,用眼神示意她不许胡说。
“娘,你怎么能撒谎呢?不止是我看到了。江小牙、李佑民、叶嘉伟、苏景华他们都看到了!”李佑乐索性把当时在附近玩的小孩子全都点了出来,毕竟她一个人的话没有什么说服力。
被李佑乐点到名字的孩子不由得向后退了一步,第一反应就是去看自己爹娘。
今天的事情已经不是简单的小娃娃之间的打闹了,他们可不敢像李佑乐这样不顾一切地站出来说话。
“嘉伟,你来说说看。别害怕,大家都喜欢诚实的娃娃。”叶朝田想了想,主动提出。
他是叶朝光的堂弟,叶嘉伟是他的长子,事到如今他也意识到堂哥把大家召集到一起的用意。这股歪风邪气,的确要好好打压一下。
叶嘉伟今年十岁,一向是个听话的好孩子。
突然被这么多人盯着,要他说出事情的经过,他紧张得双手交握在一起,磕磕巴巴地说了起来,“他们叫富贵,学狗爬,富贵不同意,他们……他们就把富贵按在地上打。富贵流了好多血,然后富贵捡起火砖头……朝他们扔了过去,不过没打着人。”
怕大家不相信自己,叶嘉伟还跑到刚才几个小男娃打架的地方,找出了一小摊血迹。
江小牙他们几个同时点了点头,表示嘉伟哥哥没有说谎。
刚刚还叫嚣着要扇李富贵耳光的家长悄悄地缩了缩脖子,即便还原了事情的经过又如何,他李富贵就是个扫把星!全靠自家孩子运气好,才没被火砖头打中。
叶朝光见大部分村民都不以为然,心里失望极了。
他没有开口说话,任由村民们在下面议论纷纷,贫穷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愚昧和无知。
“安静!大家安静!”
作为村子里年纪最大的老人,李德发跺了跺拐杖,神情严肃地看向聚在大院坝里的村民。
说起来,李富贵和李佑刚都是他的曾孙,其余几个参与打架的小娃娃也或多或少跟李家有亲戚关系。把这样的事情拿到大庭广众下来说,丢的是他李家的脸面。
可他是赞成叶朝光做法的,当初他们几个老人一致决定让叶朝光来当大队长,看重的就是他身上的智慧、公平和正义。
“红福,红武,你们过来。”
李德发在两个孙子靠近后,举起拐杖狠狠地朝他们身上打了过去,“不许躲,都给我站好了!一打你们是非不分,不讲道理;二打你们没有兄弟友爱;三打你们没有教好孩子!”
拐杖落在两人身上,发出砰砰砰的声响。
他们三十多岁了还被曾爷爷拿拐杖打,两人羞红了脸,却一步也不敢挪动。
大院坝里安静极了,大家屏住呼吸,看着李红福和李红武两兄弟接受家罚。他们差点忘了,李瘸子的大名叫做李红武。
“你们是不是觉得大队长多管闲事?小题大做?糊涂!你们都糊涂啊!小娃娃是我们村的希望,你们这么苦、这么累,勒紧裤腰带也要送孩子去学堂,为的是什么?还不是希望他们有个好前程,能够跟老师多学本事!”
其中一位老人摇了摇头,感慨道:“你们的德行,全都被自家娃看在眼里。今天你们说过的话,做过的事,都会成为娃的模板。俗话说得好,上梁不正下梁歪!咱们村,什么时候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朝光,你的做法是对的。这不是一件小事!大家都回去好好想想,什么叫做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礼义廉耻!”
今天的腊八节,叶家老房子这边的住户都过得悄咪咪的。
大院坝里的集会虽然散了,可今天发生的事情却给每一位当父母的村民敲了一次警钟。
李佑乐的表现再次让叶朝光刮目相看,在所有孩子都默不作声的时候,她居然敢站出来作证。她到底是胆子大,还是有什么别的底气?这一点,叶朝光始终没想明白。
回到家里,叶朝光把下午发生的事情跟自家媳妇说了说。
“富贵脸上的伤是李佑刚几个小男娃打的?我以为李瘸子又对他动手了。”沈雪惊讶地看向丈夫,“你这么做是对的,他们也太作贱富贵了,他还只是个三岁的孩子。”
紧接着,她跟丈夫说了刚才遇到鼻青脸肿的李富贵,把他带回家吃了碗腊八粥的事。
“这孩子怪可怜的,我听娘说咱家引火用的竹笋壳和细柴火都是富贵给我们悄悄放进柴房的。”
沈雪叹了口气,没娘的孩子像根草,但愿以后富贵的日子能好过一点。
叶朝光原本还担心李富贵被打以后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听媳妇说不仅给他处理了伤口,还让他填饱了肚子,叶朝光沉重的心情稍微好过了一点。
虽然他是大队长,可能够帮到李富贵的实在有限。
看了一眼熟睡的女儿,叶朝光去堂屋把三个儿子叫到自己跟前来。
“李富贵被打这件事,你们有什么想法?如果你们是李富贵,你们会怎么做?”
叶嘉庆率先开口,“爹,我觉得不是谁声音大,谁就有道理。看事情不能只看表面,像我们刚开始不知道事情的经过,都以为是李富贵不对。事实上,他是为了保护自己才这么做的。可是,用火砖头砸人太危险了,万一砸破了别人的头怎么办?”
叶朝光点了点头,看向另外两个儿子。
“爹,我以后会保护好弟弟和妹妹,不让任何人欺负他们!”叶嘉辰握紧小拳头,他决定从今天开始多吃半碗饭。
“爹,我觉得李富贵没有做错,为什么大家都不喜欢他?”
听了小儿子的问话,叶朝光沉默了一会儿。
“爹问你们,李富贵是第一次被村里的小男娃们欺负吗?”
三个儿子齐刷刷地摇了摇头,他们看到过很多次,大多数时候李富贵会躲开,偶尔躲不开的时候,他总是露出一副又冷又凶的模样。
“他会被大家欺负,一方面是因为他没有娘,爹又爱酒懒惰,没有人帮他撑腰。另一方面,是因为人都是欺软怕硬的。你们记住爹的话,任何时候都不要以貌取人、欺负弱小。如果你们被人欺负,一定要先保护好自己,再借助大人或者其他力量来帮助自己,不能鲁莽冲动。“儿子们都还小,叶朝光耐心地教导他们,希望他们能够从今天的事情中吸取经验。
隔壁李家,被曾爷爷用拐杖当众责打的李红福趴在床上,咒骂道:“这个短命崽子,怎么不早点去死。哎哟,痛死我了,婆娘你轻点擦药。”
“一笔写不出两个李字,当家的你给娃娃们积点口德,小心这话被传出去。”
李红福的媳妇放下手里的药酒瓶,说到今天的事情她心里就来气。先是儿子被打,紧接着丈夫还被打,每次只要一跟富贵扯上关系,她家总会倒霉,这不是扫把星是什么。
“嘶!传出去又怎么样?我偏要说,短命崽子,短命崽子……”
谁想偏偏这个时候家门口有了来人的动静,吓得李红福赶忙闭嘴。
第9章
麻利地穿好裤子走出房门,李红福看到来人松了一口气,“红军哥,你找我啥事儿?”
李红军拿出一支卷好的叶子烟,递给隔房堂弟。
“红福,今天的事你别放在心上。咱们村谁不知道,一沾上富贵准没好事。走,上我家喝两盅,去去晦气。”
原本心里烦燥的李红福接过叶子烟,脸上顿时有了笑意。
“红军哥,还是你最懂我!”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大门,下午刚挨过打的李红福走路一瘸一拐的,单看背影还真有点像他的亲弟弟瘸子李红武。
酒过三巡,李红军见李红福已经喝得半醉,他试探着说道:“要我说他叶朝光也太自以为是了,上次拿集体的东西给富贵看病,好的名声全落他一个人头上。这次又拿你做筏子,表面上说是正村风,实际还不是自己逞威风。”
“可不是吗?红军哥,你这话说到弟弟心坎里去了。”
酒气上头的李红福用力拍了一下桌子,“他不就仗着自己是高中生,有个当军官的哥哥吗?我呸,还不是跟我们一样都是在地里刨食的。”
“当年要不是他横插一脚,沈雪……”说到这里,李红福突然笑了。
李红军没想到喝醉了酒的李红福竟然藏着一个这么劲爆的秘密,他连忙给李红福把酒满上,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嘿嘿,红军哥。说实话,当年你也对沈雪动过心思,对不对?咱们村的小子,谁不喜欢胸脯鼓鼓、皮肤白得跟馒头似的女知青沈雪。”李红福一口将杯中的白酒干了,“啧,沈雪本来也该像蒋青青一样,迫不得已下嫁给我,都怪叶朝光,都怪他出现了!”
听完李红福的话,李红军暗自握紧了拳头。
当年他的确暗恋沈雪,可他不像李红福这么胆大包天,居然想设计沈雪。
“那你恨叶朝光吗?想不想把他从大队长的位置上拉下来?”李红军吸了一口叶子烟,淡淡地开口问道。
李红福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白酒,颤巍巍地举起来,“红军哥,只要把叶朝光拉下马,我举双手支持你当生产队长。”
吐出一口烟圈,李红军拿起酒杯跟李红福碰了一下。
这天晚上,家家户户都在议论白天发生的事。有人觉得叶朝光做得对,李佑刚几个孩子再不好好管教,都要翻天了。也有人认为叶朝光小题大做,硬是把小孩子的矛盾升级成大人之间的矛盾。
甭管大家怎么想,但在对待李富贵的问题上,村里人达成了一致意见。
“以后不去欺负李富贵,听到没?看到他给老娘我离得远远的。”
“你们也瞧见李富贵今天打架不要命的样子,别去招惹他,他就是个扫把星,这话不许往外传。”
“李富贵身上有脏东西,挨着会生病,记着离他远一点!”
夜幕悄悄降临,捡了半天柴火的李富贵提着篮子朝家里走去。
寒风拂面,可他一点也不觉得冷。他刚刚从竹林里走出来的时候,正好听到了邻居家堂屋里传出来的对话。
麻木地抬头望着天上的星星,李富贵伸出右手比划了一下,不知道哪颗星星是扫把星?
过了一会儿,走到家门口的李富贵深吸一口气,他将右手放在门上往里推了推,让他意外的是,大门竟然推开了。
黑漆漆的房间里空无一人。
爹去哪里了?
点燃煤油灯后,李富贵发现床上的被子不见了,家里的温水瓶也不在了。除了两张空荡荡的床和几把破烂的竹椅,这个家里什么都没有了。
站在房间里愣了好一会儿,李富贵拿起扫帚把地上被摔碎的碗打扫干净。
腊月的夜里天寒地冻,身穿三层破烂单衣的李富贵冷得瑟瑟发抖。他强迫自己跑起来,跑热了就不会冷了。
想着在大队长家柴房里看到过的稻草堆,李富贵轻轻合上家门,给自己找了个晚上歇脚的住处。
接连两天,李瘸子都没有回家。李富贵想去问爷爷奶奶,看他们知不知道爹去哪里了。结果他才刚刚走到大门口,就被他奶奶用扫帚给赶了出去。
“我不知道,别问我。你爹丢了,你自己找去。”
李富贵木着脸回到家里,心里莫名觉得有点轻松。家里虽然什么吃的都没有,但也不会有人操起手边的东西就打他。
腊月初八一过,地里的农活儿越来越少。
家家户户都盼着今年生产队的大肥猪多长点膘、鱼塘里的鱼儿再肥美一些。上交了公家的之后,剩下的猪肉和鱼肉会平均分到每个生产队队员的人头上。
“咱们生产队一共养了六头猪,给公社交三头,剩下的少说也有四百多斤猪肉。按人头分,一个队员两斤多猪肉哩!”大李婶说着,放下了手里的锄头,悄悄咽了咽口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