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彻垂眸。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预料,盏茶的功夫后,竟还有三人宣室殿的烟雾中走了出来。
赫然就是皇帝,与皇城司都司秦越和内都知冯时三人。
皇帝左侧肩上浸着大片大片的血迹,脚步虚浮无力,全靠着秦越、冯时二人一左一右地搀扶,才支住身体。
一直扮演着隐形人的隐卫们终于动作了起来,靠了上来,无声地露出了獠爪。
萧彻手下的人看向萧彻,只待他的指令。
萧彻直直地看着皇帝。
秦越本能地要拦在了皇帝身前。
皇帝却是推开了秦越,直面萧彻,分明身上还带着伤,面如金纸,但神色却是平静的,甚至带着放松。
“玉玺在冯时手里,朕的笔迹你也会摹,诏书你就自己写吧,其他的该怎么做你都是会的。”
在一种无声的难以置信中,皇帝轻描淡写地对萧彻说道:“要动手就动手。”
多年难解的恩仇已经到了最后一步,母亲的期望伴随皇权的诱惑,近在眼前,萧彻的手抚上了剑柄。
食指摩挲着剑柄上的纹路,他问道:“父皇是如何受的伤?”
问的却是皇帝肩上的伤。
皇帝本该诧异萧彻的迟疑,可实在没多少诧异的力气,无谓答道:“你母后的棺木里藏了机关,宋贵妃借此暗算我。”
萧彻又问:“母后尸骨如今何在呢?”
“……机关里还有化尸水。”皇帝阖上眼,面上终于露出了几分惨淡:“她对自己一向能下狠手。”
萧彻看着他,忽然想起第一次见他的时候。
英宗生前一直在隔绝皇帝和萧彻二人,而皇帝也心照不宣地从不去接触萧彻,以至于这对名义上的父子从未见过面。
英宗病重将逝前,准备让萧彻以明烈太子嗣子的身份就藩燕州。彼时燕州局势正好安稳下来,又有与皇室渊源极深的傅成章照拂,足以萧彻安身。待到萧彻成年后,若有野心能力,自能以边关戎武存身,若差了点能耐,在傅成章的照拂下,保得富贵也无大碍。
为此,他甚至动了让萧彻和傅令嘉定亲的心思,可惜这番谋算被皇帝打破。
当时,公孙皇后正怀着齐王,孕中心思积郁,怀相艰难,眼见着萧彻要被送走,更是生出决死之意,皇帝为了激起她的生念,想把萧彻带回雍极宫。
英宗虽是上皇,但终究是西山薄日,而皇帝当时却是中天之日。
所以,英宗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皇帝闯进他的西华宫里,从他身边带走了年幼的萧彻。
那是萧彻第一次见到皇帝。
而立未久的皇帝,英俊而骄盛,居高临下地站在年老体衰的英宗面前,是何等的意气风发。
年幼的萧彻,在他面前没有任何反抗能力。
日起日落,孰能长久?
如今的皇帝模样未见多少衰老,但暮气已现。萧彻和他,就像是曾经的他和英宗一样。
萧彻心中了然,他已经输了。
曾经生杀予夺的强者,在今日,被彻底的打倒了。
萧彻静默过后,终于拔剑出鞘——
“乓!”
剑锋朝下,萧彻丢下了剑。
他垂眸说道:“陛下,你欠我的,八年前就算还了。我欠你的,在今日也算还了。你我之间,今日两清。”
随即,他朝身边的人下了救火平乱的命令,自己却是不管不顾地出了这纷纷扰扰的雍极宫,把一切抛在了身后。
皇帝看着他离去的背影,面上有一瞬的恍惚。
“两清……”
他低语着,最后自嘲一笑,叹道:“真是个果决的孩子啊!”
皇帝想道,一点都不像他母亲,反而更像——
他早死的大哥。
随着皇帝的现身,萧彻的放弃,宣室殿之乱在日落前就归于平静,这甚至早于大火被泼灭。
紧接着,作为皇帝盖章的“平乱功臣”的萧彻被火速收缴了五司的临时指挥权后,就被人恭恭敬敬地送回雍京的燕王府。
萧彻对这番待遇不以为意,转身就往令嘉所在的别院去了。
令嘉身上还在发热,但大半的心神一直挂在萧彻身上,哪怕闭上眼,眼前都是断断续续的噩梦,睡了半日,脸色反而更差。最后,索性裹了两件袄子起身,一门心思地等着雍极宫的消息。
雍极宫那的消息才更新到人质互换处时,萧彻人就已经回来了。
许是觉得令嘉在安睡,他的脚步轻得仿若无声,连武艺傍身的明炤都不曾发现他的到来。反倒是内力低微的令嘉却似心有感应一般,在他踏进内间第一刻,就朝屏外看去。
四目相接,萧彻抑着心中难言的情绪,快步走到令嘉身边,怜惜地轻抚她仍烧着红晕的脸颊,低头便要在她发白的唇上印上一吻——
被令嘉的手挡住了。
“有人。”令嘉说完,就朝某个正睁大眼睛、目光炯炯地盯着他们看的业余“使女”抛去一个杀气腾腾的眼刀。
明炤到底不敢得罪令嘉,只好遗憾地退了出去。
明炤前脚才踏出去,后脚令嘉就按着萧彻的后颈,主动热情地欺上了她的唇。
萧彻猝不及防,愣了片刻,随即便反欺回去。
令嘉因还在发烧,身上热意逼人。这份热意通过厮磨的肌肤,传递给萧彻,而待到这一吻毕,他身上的温度也已不遑多让。
借此,萧彻对令嘉的病情已是心知。
不容分说地把她抱回床榻上,塞进厚实的被褥里,又让人端了汤药上来。
汤药一直备着,所以来得很快,快到都没给令嘉流出装睡的时间。
服侍令嘉用药,总是个磨人的苦活。萧彻
看着令嘉脸上的抗拒,萧彻沉吟一声,道:“七娘,你就没有想问我的事吗?”
令嘉目光一凝,挣扎片刻,最后还是接过了那碗汤药,豪迈地一饮而尽,然后苦着脸问他:“官家现在还在吗?”
“还在。”萧彻朝她嘴里喂了个青杏,道:“你让人去把长乐放进雍极宫里,不就是不想让我亲手杀他嘛。”
令嘉愣了愣,否认道:“我派人去寻的是新城长公主,不是长乐公主啊。”
“……那看来是姑妈放长乐过来的。”萧彻看了令嘉一会,最后叹笑,“你怎么会想到去寻姑母?”
令嘉有些心虚,“长公主长子是殿前司都司,殿前司既肯帮你,长公主的倾向不言自明。骨肉相争终非善事,无论结局如何,有她出面圆场,想是能体面些。”
说到底,还是指着若萧彻输了一筹,能叫长公主最少保住萧彻一条命;反之,也是担心萧彻赢后,恨意迷心,不管不顾地要杀皇帝。大殷建国以来,虽常见兄弟萧墙之争,但终究是没出过弑父之事,无论萧彻身世如何,明面上,他始终是皇帝的儿子。尤其皇帝自身也是多得人心的明君,萧彻若真明晃晃地杀了他,除非他能把皇室杀尽,不然就等着往后十几二十年的纷乱吧。
令嘉同情公孙皇后的遭遇,也理解他们母子的仇恨,但绝对不肯为了过去的仇恨,把现在和未来都搭上去。
这其中的考量,萧彻自是了然。
他投喂的动作顿了顿,忽道:“我杀过他——在八年前。”
令嘉檀口微张,却是无声。
“我回宫前,母后为磨炼我心志,也为了阻止我和官家亲近,告知我我非官家亲子。后来,我一直在暗暗查探自己的生父,一直到八年前,才寻到一些线索……”
说到这,萧彻顿了顿。
八年的辰光,说短不短,但萧彻依旧清楚的记得,当时自己因这难堪的身世而生出的烈火灼心般的杀意。
弑父辱母,纵以儒家之仁说,也可称百世之仇。
萧彻心知,在这种仇恨面前,除非他能报仇,不然他的一生再无片刻安宁。
“……母后挂念太多,想要周全的也太多,所有恨意再深,也只能隐忍。我却没有她那样卧薪尝胆的隐忍,做不到像她那样,恍若无事地同官家扮演骨肉至亲,一直忍到羽翼丰满再动手——我知晓此事后,不足一个月,就对官家动手了。”
皇后挂念的再多,最挂念的依旧是萧彻。那一盘乱局里,对皇后最好的解法,其实是萧彻和皇帝同归于尽,然后太子即位,皇后既报了仇,也得一生无忧。
舍他一身,得此圆满,少时的萧彻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就下定了动手的决心。
“官家喜好游猎,时常出游骊山的苑囿。彼时,大哥忙于观政,大姐忙于教子,长乐不喜血腥,九弟年纪太幼,经常只得我和官家二人出游,官家对我毫无防备,动手的机会并不难找,而我的箭术不赖,他逃不过的。”萧彻神色淡淡地回忆。
“那他后来是怎么逃过的?”话说的这么满,可人家皇帝现在还活的好好的呢!
令嘉闪闪的杏目出卖了她的腹诽,萧彻伸手弹了弹她的额头,道:“我并未失手,只是没料到他生而心右,侥幸逃过一命罢了,但也重伤了大半年。”
令嘉恍然记起,惊睁了眼:“……是大安九年那次——不是说是被野兽所伤吗?”
大安九年皇帝游猎遇险,身受重伤,这事震动朝野,禁军因失职被更替了一大批人,更关键的是,那此令嘉的父亲任职禁军,虽未牵涉其中,但他诸多同僚都被波及,那段时日她家可有不少人上门求助。
“他替我瞒了下来。”萧彻目中情绪翻涌,复杂难言。
被皇帝近卫拿下时,他已然做好的赴死的准备,可却未料到皇帝竟能活下来,更没料到他醒来后做的第一件事居然是清洗当日随侍的禁军和內侍,替他掩瞒罪行——那时他身上甚至还带着重伤。
令嘉不由默然,她思及当年的风波,不免叹息——为什么说皇家无私事呢,因为皇家的这些私事总会牵扯诸多无辜的人。
“母后知晓此事后,一担心风声走漏,便安排我就藩,我忤逆了她的意思去了云州……”
说到这,萧彻神色有些恍惚,难堪的身世、难解的恩仇、渺茫的未来,也只有在那战场的生死瞬间,他方才寻到一处喘息的地方。
“……在我立身燕州后,母后就一直想让我回京,却被我多次推脱,最后她看出我不愿动手,便寻上了六弟。我心知她要动手,却只假作不知,顺水推舟地帮了六弟一把,这其中甚至还有我的私心——”
萧彻垂下眼帘,以局外人的口吻,平静地替自己做了总结道:“我确实是个不肖子,母后为我受了许多的苦楚,但我却背叛了她,哪怕在她死后,也是如此。”
令嘉叹息着,牵过萧彻的手,同他道:“你并非不肖,你只是……只是太过骄傲罢了。”
若非骄傲太过,怎么会忍不下耻辱的身世,一意要与皇帝同归于尽;若非骄傲太过,又怎么会在被皇帝宽恕后,依旧一门心思地往战事最激烈的云州前线去,近乎寻死般地在战场拼杀;若非骄傲太过,他又怎么会……又怎么会宁愿忤逆皇后的意思,也不肯亲自对皇帝动手呢。
萧彻把头埋在令嘉的颈窝处,阖上眼,未再言语。
令嘉怜惜地轻抚着萧彻的背,以他从前安抚她的温柔和耐心,来回报他。
令嘉隐隐能察觉出,萧彻对皇帝其实是存着一份,哪怕是对着她也无法宣之于口的,不该存在的孺慕之情的。若非如此,他又怎会用“背叛”来形容自己的行为呢。
不过,这也不足为奇。
令嘉与萧彻平日夫妻私话,谈及过往,萧彻常说宣德皇后和英宗,却从不提帝后。
可事实上,英宗只抚养他到九岁。
从九岁稚儿成长为那个文韬武略,完美得叫她母亲挑不出错来,令她父亲敢以全族押注,惹得朝臣暗生忌惮却又只能依仗的燕王,其中除了他自己的天资努力,又怎少得了父母的用心呢。
萧彻不喜游猎,却有一手卓绝箭术,崇尚务实,偏又颇通风雅之艺。与之相对的,却是皇帝年轻时不务正业,好游猎,好风雅之名。
燕州燕王府里,满仓满谷的顶级伤药,随侍的诸多御医,从无延误的粮草,甚至还有那道叫她头皮发麻的玉玺盖印的空白诏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