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蠢事她傅令嘉才不会干。
于是,用完早膳后,她找出昨日那幅画,准备将它画完。
但磨好墨,润好笔,摆弄好福寿的姿势,将要落笔时,才恍然发现昨日歪了的那一笔她竟是怎么都无法描补过来。
令嘉默然片刻后,搁下笔,卷起这幅已画好大半的画,扔进纸篓里。
福寿歪了歪头,不解地朝她“喵”了一声。
令嘉又抽了一张新画纸出来,重新落笔。
她自语道:“无法描补的东西,又何必再费力呢。”
春日宴半月过后,信国公府的朱红铜钉大门敞开,迎来神色骄矜的皇使。
“信国公傅成章之女淑德含章,克娴温良……着即赐婚于燕王,待吉日大婚。钦此——”
令嘉面色平静地从皇使手上接过这块决定了她一生命运的明黄绢帛。
在这位未来燕王妃面前,皇使敛了傲色,露出笑脸道:“娘子金玉之质,燕王龙章凤姿,真是佳偶天成。”
“皇使过誉。”令嘉的平静中带着几分漫不经心。
至此竟是再无多余的话,皇使脸上的笑脸尴尬地凝滞在那。
信国公管事连忙上前,陪皇使寒暄,同时极为自然地给皇使递过一个锦囊。
皇使接锦囊于袖中,不着痕迹地打开,指头伸进去,摸到纸钞上微凸的油印,眼睛一亮,脸上的笑容一下子自然了许多。
张氏看得心中一阵发痛,她的七娘就要嫁到充斥着这种麻烦人物的人家里去了。
虽然心疼得要死,但回到后院,张氏依旧唤了令嘉到面前,教育她道:“你方才对那皇使的态度太过冷淡了,纵使心中不喜,脸上也要遮掩些。”
令嘉喊冤道:“我没有不喜啊。”
张氏耐心道:“你的神色冷成那样,别人自然会理解为不喜。”
令嘉一脸无辜道:“这不是娘你教我少笑的吗?”
张氏一愣。
令嘉悠悠道:“你说我容貌太盛,笑起来太容易招人遐思,倒不若少笑些,以免误了我的名声。”
张氏语塞了半天,最后憋出句,“今时不同往日,你已经许了燕王,多笑一些也无妨。”
令嘉朝张氏展颜一笑,“是这样嘛?”
自己生的女儿哪看哪好,张氏有时仍不免觉得,女子容貌太盛并非好事。令嘉这等容颜,若是生在寻常小户人家,便是一场泼天的祸事。令嘉固然有幸生在了足够强势的傅家,但若她将来的夫君不够强势,也未必阻挡得住外人的觊觎。从这角度来说,她许给了燕王倒也相宜。
令嘉收起笑颜,说道:“好了,娘,你就别担心了。我出嫁是嫁去作燕王妃,不是嫁去做奴婢的,天底下有几个人值得我去卖笑脸。”
张氏满怀忧虑道:“都道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这些在官家、圣人面前服侍的宫人耍起手段来一个比一个狡猾,我怕你在他们上面吃亏。”
令嘉满不在乎道:“这事自有燕王解决。”
张氏愕然看她。
令嘉气定神闲地说道:“夫妻一体。他既然娶了我,我的事自然是他的事了。”
张氏以自己养了令嘉十六年的经历打包票,她话里的“夫妻一体”绝非善意。
张氏深吸一口气,语重心长地说道:“七娘,赐婚圣旨以下,木以成舟——”
这里令嘉插话,“还差个吉日才成舟。”
张氏抽了抽嘴角,改口道:“舟既然成了大半,你也别再计较那点不情愿的小心思,安心去和燕王过日子。总归是夫妻,要处一辈子——”
说到这她忍不住郁卒说了句,“偏偏你们是圣旨赐婚,连个和离的机会都没有。”
闻言,令嘉对她娘大为钦佩,这婚都没成,就想到了和离去,这是怎样一种深谋远虑。
“——一辈子对着一个讨厌的人那太痛苦了,所以可以的话,你还是尽力去喜欢燕王。”
“如果我实在没办法喜欢上燕王,怎么办?”
张氏默了默,说道:“他应该没差到这个份上。”
毕竟那张脸摆在这,张氏自认要在碧玉年华遇见这么个俊美郎君,虽不至于色授魂与,但心猿意马也是难避。不过话说回来,傅成章那厮年少时也是俊美无俦,真不输燕王几分,要不然她也不至于那么轻易被他骗到手上……
令嘉撑着脸,嘴角含着笑,欣赏母亲多变的脸色。
张氏回过神来,对上令嘉眼神,莫名有些心虚,干咳一声,又接着道:“试着喜欢可以,不过也别太喜欢。就到一般程度就行。”
千段姻缘,千般姿态。
张氏虽在傅成章头上作威作福作了一辈子,但也心知肚明,天底下姻缘能到他们这等程度的可谓凤毛麟角。像她那两个成了亲的儿子,次子与公孙氏尚能说句相敬如宾,但三子与那柳氏简直是不共戴天。若不是有她和傅成章盯得紧,那对怕是早就和离了。
儿子女儿待遇不同,儿子联姻,哪怕夫妻不睦,总归能在仕途上找补回来。可女儿若是嫁错了人,待在那后院里日子可就难捱了。
故而张氏是立志要给女儿寻个和她爹差不多的有情郎,这才左挑右捡的,以至于给了燕王机会。如今燕王横插一脚,她也死了这条心,只求女儿婚姻能做到举案齐眉,两相各安,就已如愿。
令嘉举手发问,“一般程度是什么程度?”
张氏沉思片刻,然后说道:“就到南平大长公主待她那些面首吧!”
南平大长公主是德宗朝,唯一一个幸免于六王之争的公主。先帝登基后,眼见只剩这么个妹妹能给他施恩以邀人心,于是待她堪比亲姐妹。到了皇帝继位,对待这位姑姑也是尊着敬着。
不过这不是关键,关键是这位丈夫死了很多年的公主在别院里养了十几个英俊健壮的面首。
这事在京中也是人所周知的绯闻——南平大长公主一点收敛的意思都没有。
虽然京中的名门夫人们评价她为“不贞放荡”,但心里有几分歆羡,就只有她们自己知道了。
然而,令嘉却问张氏道:“面首是什么啊?”
“……”张氏看她浑然天成的天真,一时竟真拿不准她是真的不知道,还是装的不知道,心里不禁打起鼓来。
七娘她……她不会真不知道吧!
仔细想想,似乎也是应该,七娘自小被她的人一错不错地盯着,身边连本闲书都没机会拿到手,好像真的没机会接触“面首”这词啊!
这时,令嘉追问道:“娘,面首到底是什么啊?”
张氏沉默半晌。
就在令嘉张口准备再问一次时。
她猛地起身,神色和蔼自然道:“七娘,为娘忽然想到外院还有些事还没做,我们的话还是留着下次再说吧!”
令嘉看着母亲看着姿态优雅,实则步伐匆匆地走出房间,屏住气等了片刻,然后就见到她娘突然又转了回来。
令嘉一脸无辜道:“娘,你不是急着去外院吗?”
张氏悻悻然道:“落了点东西没拿。”
她从榻上摸出一个香囊,转身又走了。
这次她走后,令嘉没有再忍,捶着榻,无声大笑。
哈哈哈哈哈!
叫你连本闲书也不让我看。
还想骗我,知道什么叫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嘛!
好一会后,令嘉敛起笑颜,悠悠一叹。
一切的争议就到此为止吧!
不需父母再争吵,也不需他们再愧疚。
她总归会活得好好的,不论是以傅家女的身份,还是燕王妃的身份。
第14章 结缘之初
信国公府接过赐婚燕王的圣旨后,道贺的人络绎不绝的上门。
不过,傅家在德宗一朝死得快要绝户,一直到令嘉这辈才重新见了子嗣繁茂的影子,真正亲密到需要令嘉出面招待的亲戚屈指可数。这正好省了她许多功夫。
不过,出乎她意料的是,她的好友王文蕙居然没有上门。
以她对文蕙为人的了解,她决计是要过来向她暗示一番“她原本就对燕王无意,绝不会因此对她生出芥蒂,影响两人感情”之意的。
正当令嘉怀疑王文蕙那边是否出事之时,一个消息解了她的疑惑,带来这个消息的人正是过来探望因扭脚修养在床上的明炤的陆锦。
——那日春日宴后,令嘉点了头,允许明炤与陆锦恢复往来。她并没有说明原因,但明炤对她这个小姑姑惯是盲信盲从,当即就信了陆锦的无辜,与她重新往来起来。两人久别胜新交,感情倒是比之前更亲密。
“蕙姐姐被指做太子良娣?”明炤惊呼道。
陆锦神色沉重地点头。
即使在古代生活了好些年,但她依旧没习惯封建社会对人权的剥夺。
明炤的脸色一下子苍白下来,她心有余悸地看了令嘉一眼。
与人做小,即便是与太子做小,对于她们这种贵女而言,都不算光彩的事,更别说太子待太子妃是出了名的情深意重,他的良娣又岂是好做的。虽然明炤同王文蕙也十分亲近,但到底亲疏远近不同,在同情过后,第一反应却是想到“幸好被指做良娣的不是小姑姑”。
一直沉默不言的令嘉忽然出声问道:“被指给太子的除了阿蕙还有谁?”
陆锦愣了愣,不知令嘉问这个做什么,但还是答道:“还有公孙十娘和宋八娘。”
令嘉若有所思,这人选倒是挑的好。
公孙十娘是莱国公的老来女——庶出的,宋八娘是次相宋相宋瞻的嫡女——第三任继室生的,再加上一个家族沉寂一朝,才有起色的文蕙,太子因太子妃而错失的缔结盟友的机会这会倒是全补回来了,更关键的是以这三个女郎的身份,给太子做良娣,倒正是不上不下刚刚好。
要换了令嘉,陆斐她们这种被家族看得极重的女孩,皇帝绝不敢把她们都纳给太子做良娣。
——即便是疼爱如眼珠的嫡长子,但身做皇帝的本能,依旧让他防备着这个儿子。
一个是母家表妹,一个是出名的心直口快,还有一个是出了名的温良人,再加上原来一个结发恩爱的太子妃,
太子的后院怕是要精彩了。
令嘉这样想着,心思却是不自觉地转到了王文蕙身上。
——这是她最要好的朋友,也是她唯一的知己。
令嘉七岁的时候,跟着父母才从北疆来到雍京的信国公府。那时她才被贼人掳走过,在冰天雪地里的野外呆了一天才被找到,寒气侵体,多年修养前功尽弃。在这之后,张氏对她看得极紧,从不让她走出二门半步不说,身边一日到晚都围着七八个武艺高强的使女,一言一行都被人盯得死死的。令嘉虽是为孝顺张氏而乖乖听话,但也不免为这种紧仄得松不过气的生活方式难受。
所幸,不久之后,慈恩寺的高僧神一法师自西域归来回京城,神一法师以佛法高深闻名于天下,但他更出名的却是他那一手精湛的歧黄之术。张氏上慈恩寺求医后,令嘉被留在了慈恩寺,由神一法师拔除寒气,调理身体,而张氏虽心系爱女,但初回雍京,信国公府有太多事要忙,她到底还是回了信国公府。
虽然张氏留下了一对使女婆子侍卫,令嘉还是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自由。
偷偷甩开下仆,令嘉做了她想做很久但张氏不允许她做的事——爬树。
不过年幼的令嘉不知道一句话,上山容易下山难,这理放在树身上同理可证。
于是令嘉被困在了树上,然而她为了躲开下仆,挑的地方人迹罕至,根本找不到人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