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嫂子——我——”
她捂着脸,眼泪就出来了。
王红叶突然觉得,其实梅如活的难,比谁都活的难。
她看她这样子,心里面发酸,扶着她的肩膀,“没事儿,没事,你去做你要做的事儿,家里有妈呢,我也给西爱照顾的好好的,你们是做大事的人,我就不该来劝你的。”
劝什么呢?
没什么要劝的,懂得越多越有能力的人正义的人,其实承受的越多,越难。
她知道,弟妹弟弟千方百计的回来,不是为了享福的,他们回来没有跟国家提一个要求,什么待遇房子复利,谈都不谈。
唯一的要求就是工作,尽快投入到岗位中去。
该发热的发热,该发光的发光。
不是不疼孩子,不是不爱孩子,不是狠心抛下。
而是她肩膀上太多东西了。
美军在丹东肆无忌惮的轰炸,敌机一圈一圈的在我们上空盘旋,更重要的是,他们觊觎已久了。
1945年8月6日,日本广岛投下来一颗小男孩,重4.1吨,威力是20000吨T当量。
三天后在长崎投下来一颗胖子,45哦哦公斤,威力是2000当量。
所以,才有了后面的8月15号受降仪式。
足以证明,这个东西到底有多大的威力。
所以,美国人,才敢肆无忌惮的到朝鲜,公然推翻中朝边界线,他们不怕,因为他们有□□,我们没有。
他今天敢给日本人投下去,明天就敢扔到咱们的国土上来。
什么时候咱们有自己的核武器了,咱们就不怕了。
不然刀就悬在脑袋上,什么时候落地,美国人说了算。
她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啊,她急,十万火急。
全国都急,所以当局已经决定,全力研究核武器。
举全国之力,动员全世界所有的科学家,都回来,祖国需要你们,真的需要。
第9章 求您了
王红叶从医院出来便去了绸缎铺子,娘家爹跟哥哥在柜上呢,正好是忙的时候,她点点头,便去了后院。
“今天怎么有空过来了?”娘家妈洗着一盆萝卜,今儿中午吃萝卜丝饼子,店里大大小小的学徒,都指着这个吃饭呢。
铺子里面学徒有十一二个,个顶个的利索孩子,正是半大小子的时候,吃的忒多了。
嫂子看她进来了,像是有话儿说,便笑了笑,“我去烧水去,中午在家里吃,我娘家送了今年新做的酱菜来,一会儿给你带回去吃。”
“那谢谢嫂子了。”王红叶笑了笑,嫂子娘家是开酱菜园子的,也是近百年的老号儿了,里面的八宝酱菜,最宜下饭落胃,多少离家的人,多少年了就想着这一口,来来回回的念叨着,梦破碎了一般的怀念。
娘家妈穿着青布上袍子,下面是黑色的扎脚裤,一双黑色的老布鞋,家里虽然开着绸缎铺子,可是轻易不曾着锦绣,不曾穿金戴银,嫂子身上也只是一对儿金丁香耳钉儿,手上一只素圈儿金镯子。
这老北京大大小小的铺子成千上万,甭管是名号响亮的还是名号不上台的,家里的当家太太,那可真的是当家太太,姑奶奶们整日里忙不停,前前后后的利利索索的,绝没有撂挑子不但事儿的。
个顶个的通透,个顶个的有主意。
看王红叶不说话,心里便试探问一句,寻思着大概还是为了孩子的事儿,“姑娘,妈还是以前那句话,你样样也不差,孩子的事儿,咱们不埋怨谁,那以前的奶奶们,不能生养的多了去了,虽然说这是新社会了,不要纳妾不要外面养人,可是这亲家是开明的新式家庭。”
“你万万不能自己闷着自己,身在福中不知福啊,要亲家母看到了,我都没有脸。”
对你多好,没有孩子不能生,也不曾说过什么责怪的话,更不用说离婚了,“而且姑爷也说1了,过几年,等还是没有,便去领养个孩子就是了,甭管是不是亲生的,一律按亲生的来,喊你一声妈呢。”
王老太太想起来姑爷说的话,心里就跟三伏天饮了冰镇水一样的,通身的舒坦啊,她是旧式的人,可是觉得现在新社会是真好啊,这新社会的规矩,再没有更好的了。
所以就冲着亲家对闺女的心意,她年年都舍得送布料,逢年过节的礼物,从来不曾少过,无论是六七月的黄杏子,还是八九月的呱啦枣儿,她都是要儿子提着去,给亲家家里送一篮子,尝个新鲜。
王红叶见她误会自己郁郁,便低着头解释,“妈,不是这个事儿,您不知道,我们家里弟妹刚生产完就要走,月子也不曾完。”
娘家妈心忽然就一跳,好好的说这个做什么呢,听着她继续说,“这一走,便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
“我想——”
娘家妈眼皮子一跳,手擦着刀就过了,案板上切好的青翠相间的萝卜丝儿上面便撒了血,一下一下的扎着心。
浑身一个激灵。
走的时候,嫂子给收拾了一个篮子,里面是八宝菜,再有就是新作的京酱,再有家里的碎布头,还有几样新鲜的点心呢。
“回头开春了,家里做春卷儿,到时候我让你哥哥去给你送一剔红盒儿。”
嫂子是真好,大哥到了后院看了一眼,笑了笑,比了比大拇指“你对我妹子的好,真是这个啊。”
嫂子抽出来拍子来,给他拍打身上的灰尘,北地里一到了这时候,从外面走一圈,浑身的都是尘土,衣服上进门拍打下,能拍出来一阵沙尘暴。
王红叶忐忑了一晚上,想着娘家妈说的话儿,一早起来煮了稀饭,又切了一碟子八宝酱菜,“妈,尝尝看。”
旁边孩子醒了,昨儿下午出院了,这会儿房门紧闭着,生了一座红泥的小火炉儿,这还是家里特特生了火呢,不然平日里便只用随手拎着的直筒炉子,做饭的时候烧一烧。
见她看过来,张西爱眉毛动了动,闷不吭的看了她一眼,然后变脸一样的,扯着嘴笑了笑,这孩子就很有意思了,她是真懂事,她知道见家里人要笑,一笑你就跟她讲话,就得抱着她。
看起来天真无邪,无邪可爱那种。
王红叶的心啊,就立时不吃饭了,起来抱着她,张西爱就乐了呗,凑着她近了一点,那意思可能就是你真有眼力劲儿,太让我喜欢的样子。
赶巧儿娘家妈来了,王红叶立时看了婆婆一眼,神色不大自然,匆匆抱着西爱回了房。
宋慧萍看着亲家母,忙笑着起来,“一早儿来,吃了没,再来一碗粥罢。”
说着便拿了碗筷来,谁知王老太太摁住她的胳膊,看着她,“亲家,我来,是有事儿的,您听我说。”
“红叶这么多年不生,我们对不住亲家。”
讲完,便对着人行礼,行的是旧式礼,福身。
宋慧萍吓了一跳,赶紧扶起来人,两只手端着她的胳膊,“折寿了,折寿了,亲家您有话便直说,不能生也不是她愿意的,这是老天爷的事儿,咱们只管尽人事听天命便可,再说了,嫁到我们家里来,做的我都看在眼里呢,没有怪罪的意思。”
王老太太低着头,眼泪便下来了,是啊,多好的人家啊,那时候姑娘嫁人,一家人多欢喜啊,可是今儿这话,她得说出来啊,王红叶说不出口的话,她当妈的知道了,不愿意看着姑娘怎么难心,一早儿体体面面的,昨儿晚上便从柜子里拿出来出门的衣服来收拾好,一早便来了。
扶着宋慧萍的手,“亲家,我有个不情之请。”
“西爱这孩子,您能不能帮帮红叶啊,自要是给她了,她一辈子给你们家里当牛做马,我感激您一辈子啊亲家。”
门外,黄梅如拎着行李箱,站了半响。
眼泪哗哗的。
她原是特特过来辞别的,原想有人在,便立定等几分,此时此刻,隔着淤红色镂空雕花窗,上面细细的一层层的糊了纸,泛黄平整的油纸,上面雕花犄角弯勾如画,刻着玉堂春色。
扭过头去,匆匆穿过院子,路过隔壁厢房的时候一顿,只听里面孩子咿咿呀呀,王红叶低低的喊着,“来,看这里,这里,什么呀,是鱼。”
她用红线穿了和田玉鱼,在西爱的眼前一晃一晃的,要她眼睛来回看。
黄梅如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要敲门,却最后没有动,嘴角微微的扯动,笑的像是倒春寒里面的玉兰花,手缓缓的垂落,拎起了脚边的皮箱,微微低着头,走了。
精致秀巧的皮鞋,慢慢的踩过一地卷起的雪花碎末,穿过一趟的北风呼啸,跨过门槛的时候,红色羊绒大衣的下摆扫过新漆墨黑的门槛,她微微抬起头,神色如常,只有眼眶微红,驼色的围巾紧紧的埋着下巴,眼泪掉下去,接住了也没有人看到。
中国原子能科学研究院,四O一所,是我们第一个核科学研究基地,第一批归国的6位核研究学家就位,全力研究我们第一座实验性重水反应堆,以及回旋加速器的。
从此以后,她的名字,是四o一所。
张建国端着茶缸匆匆进了院子,满头满脸的汗,结果没看到人,“妈,梅如是不是走了啊,瞧我,听说八大胡同里面有卖桂花糖芋苗的,起早就去了,想要她走之前吃一口,结果还是没赶上。”
气的跺脚,不久盼着这一口吗?
他打听了很久,才知道八大胡同里面有这个,那里面早先各地往来人多,口味各不一,可是这在外的人,最怕吃到的就是故乡那一口,往往伤情动情。
所以姑娘们厨艺都各有特色,都有一手的绝活儿,有的会做一碗荠菜猪油的馄饨,有的拿手菜是川渝一地的麻辣鲜香,便要客人记忆犹新,成了拉客的好手艺了。
宋慧萍刚送走了王老太太,正闹心呢,一听梅如走了,豁然站起来,“啊,走了,怎么这么早呢,我今早起来不曾看到她。”
张建国吸了一口气,“行李箱也没了,肯定是赶时间走了,她不曾来见你,大概是怕您伤神的。”
走的时候,便什么人也不曾惊扰,静悄悄的走了。
你说宋慧萍看着桌子上已经犯凉凝固的桂花糖芋苗,微微抬眼,看着门口厚厚的深蓝色布帘子,最后轻轻的叹气。
要过继,不说是以前,就是现在的年头,一家人也多了去了,但凡是没有孩子的,有的愿意去抱了街上的孩子来养,有的愿意要亲戚家里的孩子,或是养不过来的,或是家里孩子多的,或是重男轻女的。
可是对着梅如,她是真开不了口,九死一生生下来的。
夜里,闭门,王红叶抱着孩子要回房,宋慧萍喊住了,“先别着急走,这些日子忙得很,咱们娘儿俩好久没说话了,刚好我这里有个针线活儿,你帮我收拾下。”
拿出针线笸箩来,王红叶便低着头,在炕头上一针一线的做,一会伸手摸了摸西爱身子底下,怕她热着了,见没有汗,便放心的继续做。
宋慧萍看在眼里,“老大前几天走了,晚上也没有人帮你搭手,西爱就放在这里我看吧,我年纪大了,睡得少,你爸也出差去了,一时半会回不来。”
王红叶依然低着头,眼泪吧嗒吧嗒的就下来了,怕打湿了鞋底,匆匆擦了擦眼泪,带着低低的哭腔,“妈,我不累,我想看着西爱。”
想看着这孩子,想着孩子在身边,她满心满眼里都是这个孩子啊。
“妈,求求您了,求您了。”
求您了,把西爱给我吧。
她仰着脸,看着宋慧萍,眼里面的哀求,让人不忍心再去看第二眼。
第10章 欺负呗(捉虫)
宋慧萍怎么能做的了这个主呢,虽说是梅如对孩子不相配为一个母亲,可是她也不能在这个时候开这个口啊,按本心来说,她愿意一大家子和和睦睦的,要过继她主张过继,没有多大的事情,可是这个节骨眼山,梅如还不晓得回来不回来,她怎么能开口呢。
夜深人阑珊,只近来听到王红叶低低的啜泣声,她是旧式人家教导出来的,不肯当着婆母的面高声过,就是要哭也记得收敛脾性。
外面远来听到老翁头挑着担子卖馄饨,一头放着木匣子,里面放着皮儿馅儿的,另一头放着一个直筒炉子,里面烧着热热的煤球,谁家要吃的,便出来煮上一碗小馄饨,多是猪肉大葱馅儿的,再加上点儿虾仁,口感细腻弹牙,汤水是特有的高汤,别的地儿都没有,只有晚上才有的这一口,这是手艺人的拿手活儿,绝对能做到全北平独一家。
夜里不好惊扰人,所以吆喝声格外的绵长音低,张西爱最喜欢在这样悠长的声音里转醒,她先是悠悠然的睁开眼,半响才动一下,安安静静的,少有吵闹人的。
王红叶紧赶着起身,红泥炉子上坐着黄铜茶壶,正巧儿开了冒着热气,她提了水,弯着腰冲奶粉,她就盼着孩子能多吃,几时西爱嘴巴动了,她便给她吃奶粉。
家里奶粉没有了,你说她不在外面行走的旧式妇女,能走到华侨商店去,站在门外高价买人家的外汇券,就为了买里面的奶粉。
喝完了奶粉,她便在地上转着圈的抱着孩子哄,“妈,孩子睡了,一会儿怕挪动,我们先回房了。”
用褥子遮起来张西爱的头脸,掀开了帘子,刚要跨过门槛,便听宋慧萍道,“孩子你养着,只是过继的话不要提了。”
“红叶啊,一些事情,随缘吧。”
王红叶抿着唇,微微颔首,便踏出去了,脊背隆起来把孩子压在下面。
她当真就再也没有提过过继的事儿,只一心一意的带着西爱。
春去秋又来,年华一转,又是一年桃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