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淑问道:“你刚刚说的信,是不是就是这个?”
李持酒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死死地盯着东淑手上之物,——原来她手中拿着的竟是他让传令官带回来给李衾的那封信!
这信完好无损,信封口上的蜡封龙纹动也没有动过,形状也没有不同,的确正是李持酒亲手印章的那封信。
“是我那封,可是……”李持酒满眼疑惑,满心不解。
刚刚从外头进来的时候他曾跟李衾说起过这封信,李衾也知道信里的内容,所以李持酒自然以为他早就看过了,可为什么此刻这封信竟然是没拆开过的?还在东淑手里!
东淑道:“接到这封信的时候,正是我胎动的时候,子宁没来得及看就带了回来。后来我熬了一天一夜生下了孩子……他就把这个给我,说是你给的,嘱咐我好生保存着,我也不知怎么样,就先替他收着。”
李持酒定定地看着那封信,忽然将信抓起,起身往外走去。
外间,桌边的李衾还是那样波澜不惊的,李持酒走到他身旁,不由分说地将手中的信扔在他跟前。
“李子宁,你这是什么意思?”李持酒问道。
李衾瞥了一眼那信:“我的意思不是已经说的很清楚了吗?”
“你既然没打开,又怎么知道我里头写的什么?”李持酒怒道:“或者说你只是诈我的,你不叫我在北关,费尽心机把我诳回来,或者是想干脆斩草除根吗?”
起初李持酒当然恨极了李衾居然用这种法子诓骗自己,但是当看见东淑好端端就在跟前的时候,那绷紧了一路的心陡然放定,竟是满心的感激跟庆幸,把之前的狂怒愤恨都驱散的一干二净。
其实在回来的路上,李持酒虽然魂魄不属,心神恍惚,但毕竟是与生俱来的本能,他知道有人在后面跟着自己。
起初他以为是相城或者营门关的人,后来隐隐地发现不是。
他也猜到了兴许这些人来自于京城。
只要李持酒愿意,大可以把这些人拦下,喝问他们的来历跟所图,甚至逼问他们东淑的情形。
但他之所以没有这么做,是不想贸然,因为他竟不敢赌。
他怕从这些人的嘴里听见的,是自己无法接受的那个消息。
所以这一路上虽然那些人一直紧跟不舍,李持酒却只漠然地当他们不存在罢了。
他到底是想亲眼见到东淑,那自然比从万人口中听说传言要真切。
李持酒自诩知道李衾所图的是什么,所以才写了这封信,把他想要的都给他了。
而且从李衾的言谈之中可见他也知道信中之意,自然以为李衾已经瞧过了,可直到现在才发现,原来竟不是。
李衾淡淡道:“要猜到你信中的内容并不是一件难事。”
毕竟他知道李持酒向来的性情,他总不能无缘无故留在北关不管朝廷了,所以那封信里一定有所交代,最顺理成章的交代,李衾跟李持酒都心知肚明,不看也能猜到。
“至于斩草除根,”李衾啜了一口茶,道:“我若想如此,又何必非得把你引回京内才动手,不是多此一举了吗?”
李持酒喉头动了动:“那你到底打什么主意!”他顿了顿,冷笑道:“你先前不是担心我以后会像是杨盤杨瑞吗?难道这会儿你不担心了?”
李衾道:“担心。”
李持酒嗤地一声:“那怎么还要我回来?”
李衾道:“皇上就当我是在赌吧。”
“赌?”李持酒哼道:“李大人这样的性子,居然也要赌,可是你想赌,我却不敢赌。”
李衾看他:“所以你想留在北关不回来,因为你对你自己……也没有十足的信心,你怕你会变成那两个一样的德性。”
李持酒不肯承认,但也不能否认。
当初跟萧宪李衾三个人在马车中回京路上,李持酒跟李衾吵起来的时候,曾流露过那种意思——若不是他顾惜东淑遭受的苦难,早就不由分说横刀夺爱了。
那会儿不等李持酒说完,李衾也早一语道破,指责他将来未必不会变成如先太子跟景王之类的人物。
对于这种“预言”,李持酒虽然愤怒,却竟不能彻头彻尾的反驳。
毕竟他知道自己对于东淑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这会儿虽是疼惜敬慕她大过于别的,可是日积月累,谁知道他的心会不会变,若是将来他也变成会伤害东淑的那种人,那还不如先死了的好。
所以他宁肯拦住李衾,自己亲自往北关御敌。
只是李衾是何等的心智,早就把他的心意察窥的一清二楚了。
“那,”李持酒咬了咬牙,看了眼桌上的信:“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这会儿东淑因为怕两个人又吵起来,便走到门边上,静静地听着他们两个说话。
正在此时,突然听李持酒道:“你干什么?”
东淑心中一跳,忙抬头看出去,却见李衾手中捏着那封信,信的一角儿却已经给点燃了,正飞快地烧了起来!
第121章
东淑本不知发生何事才有些担心, 忽地看见是这样的情形, 她略略地一想就明白了, 当下仍是笑着回头, 去看那小孩子了。
只剩下李持酒跟李衾两人,一个站着,一个坐着, 一个事出突然皱眉瞪眼, 一个胸有成竹仍旧的气定神闲。
李持酒气的说不出话来, 只管瞪着李衾。李衾手上抖了抖, 把那封烧着的信往上一撩,让它烧的越发透彻了些。
那原本的蜡封因为受热也随着融化了,最终跟灰烬一起无声地落在桌上。
李衾拂了拂手指头, 才说道:“当初,萧宪把文皇帝的遗诏给了淑儿, 是我从她手中拿走了的,这次我把你的这封信也给了她, 却由她亲自交还给你, 这不过是一报一报而已。”
李持酒本有些生气, 听了这两句,便冷笑道:“原来你是来弥补你之前对我所做的。”
“错。”李衾回答。
李持酒诧异:“什么?难道不是?”
“不是,”李衾看着面前那薄薄的灰烬堆:“就算是弥补,也不是对你,而是对淑儿。”
李持酒皱眉。
只听李衾道:“我从不觉着我亏欠你,就算我真的有过不臣之心, 也并非亏欠,而是有能者居之,江山更迭,不过如此,你自然也懂这个道理。但是淑儿不一样。”
李持酒若有所思,仍未开口。
李衾唇角微微一动,淡淡道:“我虽从来不曾跟她提过,但我心里清楚,当初她虽然迫于无奈把那遗诏让我带走,可从那时候起她心中始终有个结,她觉着亏欠了你,甚至是亲手害了你,所以这次,我经过她的手,把这稳坐龙椅的机会重还给你。也算是了了她的心结,不至于总是让她举着多欠你的。”
“你!你真是……”李持酒又隐隐地动怒了,可心中却横亘着一种无法形容的复杂滋味,终于他盯着李衾道:“我明白了,你是想让萧姐姐觉着没欠我什么,想让她跟我一清二楚毫无干系是不是?哼,只可惜不管你怎么费心,我跟她之间终究是斩不断的前因后果,纵然我不能如你一般随心所愿,但只要她好好的活着,对我而言就已经足够了,至少目前来说是足够的。”
李衾瞥了他一眼。
“你不用这样看我,”李持酒哼地一笑,道:“就像是你不在意我是不是皇帝一样,我也不在意你会不会篡位,因为不管我是不是皇帝,或者你是不是臣子,终究改变不了目前的这种情势。你比我强,因为你先得了姐姐的心。但你无可奈何的是,不管你有没有把我的信烧了,对她来说心里对我的亏欠是始终挥之不去的,这跟我是不是皇帝,甚至跟我是生是死都没有关系。所以不管怎么样,李大人,你还没有笑到最后,你也没有赢得彻底,你自个儿应该也知道吧,毕竟你是这样洞察人心,算无遗策。”
他说完之后,迈步往外走去,走了两步却又忙折回到里屋门口,道:“萧姐姐,我先去了,改天再来看你……你也可以进宫去瞧我,什么时候都成。”
李持酒说完后,也学着李衾那副轻描淡写的样子“瞥”了他一眼,这才迈步出门去了。
等这人去后,李衾的眼神略略一暗。
不错,李持酒说的很对,他的优点就是先得了东淑的心,他也庆幸的很——倘若当初东淑不是果决地设法儿跟李持酒和离,天长地久的,她又失了忆,还指不定怎么样呢。
她又回到了自己身边,一来是她的苦心不负,二来是上天庇佑。
可不管他再怎么做,他们对于面前的这个少年是有所亏欠的。
不仅仅是因为文皇帝遗诏乃至几乎害李持酒九死一生的事,还因为……东淑借而复生的这具身体的主人,是不折不扣的喜欢着李持酒的江雪,曾经李持酒的原配夫人。
当然这些是不能宣之于口的,不然李持酒更加得意了,只是大家心照不宣罢了。
正在这时,东淑从里头走出来,看着桌上那堆灰烬,笑道:“好好的烧信做什么?”
李衾道:“本是想烧了他的念想,没想到反而烧起了他的心气儿。”
东淑忍笑道:“咦,子宁也有适得其反无能为力的时候?”
李衾抬眸看向她,道:“他说的话你听见了?”
东淑不答。
李衾道:“淑儿,假如真的如他所说,我杀了他,你会怎么样?”
东淑眼神微变,眉头皱蹙的看着李衾,默然说道:“就算是戏言,你也不该说这话。”
李衾一笑:“你看,他虽然心机不如我,但他却很了解你,你到底是不忍伤害他半分。”
东淑只摇头道:“子宁,何必呢。”
“何必?”李衾长吁了一口气,道:“我本来可以杀了他,当然,他也曾经有机会杀了我,但是他跟我都知道,不管我们谁死,对你都没有好处,反而会伤害你,他不忍,我当然也不会这么做,总不能连他都不如。”
东淑听着这话有些怪:“子宁,你不是还疑心我跟他有什么私情吧?”
“他倒盼着这样呢,”李衾责怪地看了东淑一眼,道:“我知道他,却更知道你,正如他所说你心里不忍,不忍欠他更不忍伤他,但这份不忍已经足够了。跟私情没有半点干系。”
东淑笑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他曾几度舍命相救,几度生死一线,我如果不把这份恩情放在心上,我也不能算是人了。但是我对他的……也只能如此了。”
“你把他当成明值、当成萧宪一般看待,可他终究不能如明值、萧宪一样对你啊。”李衾揉了揉额头,长叹道,“真是个混账,是个不开窍的顽石。”
东淑握住他的手:“子宁,别担心了。你本来是个光明磊落、提得起放得下的大丈夫,不要一叶障目,乱了心神。”
李衾微怔,继而将她的手握在掌中,温声道:“我知道,只说今日这一回,再也不说了。”
此后,李持酒仍旧回到了宫中,满朝文武见皇帝总算回归,才终于各自安心,欢欣鼓舞。
只是这位皇帝陛下实在是野性难改,每每的总会私离宫中,起初还不曾远行,后来就走开始肆无忌惮,不时地微服巡南走北。
之前在他耽留北关不回之时,朝中的事情自然都是魏中书,李衾萧宪等担着,所以他也试出了深浅。
在朝局安稳之后,便将李衾从镇国公封为清河郡王,萧宪从齐国公封为延平郡王,顺义侯赵申平封为镇国将军……其他众臣子也各有升黜料理。
李持酒更索性把那些繁杂的案牍公务都交给这一起人去处理,以李衾之能,全力应对却也不在话下,更能让李持酒放心四处周游了。
只是他在天下游走,也如同当初在京内五城兵马司任职一般,但凡有些撞到他眼中的豪强劣绅乃至为祸乡里的地痞无赖等,他顺手就给剪除了,起初乡民百姓不知是什么人,后来渐渐地走漏了风声,知道是皇帝陛下所为,一时之间竟流传出不少佳话。
一年后,天下太平,但北关胡狄虽然平定,南方边蛮又有零星骚动,李持酒蠢蠢欲动,又欲亲征。
魏中书等死劝,定是不肯让他离京,毕竟素日出京胡闹归胡闹,若又去打仗,胜负还在其次,最怕有什么万一。
毕竟如今后宫仍无子嗣,皇太后的嘴都说薄了,也无济于事,硬是选了些秀女安在宫中,也如花瓶似的,完全无用。
只有一件,皇帝对待李尚书府的那个小公子,倒是一反常态的疼爱,但凡在宫内,每每就传那小孩子到宫内玩耍。
那孩子的大名到底是李衾所起,单名一个“愈”字,因为他出生的时候遇险,且又体弱,所以寄意他平安顺遂,不管是身体还是品行都有所进益。
除此之外李持酒又给他起了个乳名,竟唤“阿久”,这名字却叫的很广,宫内的人一提起尚书府的小公子,便说是“久哥儿”或者叫“小久公子”之类,因为皇帝对他爱如己出,所以大家也都爱屋及乌,视若拱璧。
李持酒更是不避人的,好几次公然抱着阿久叫“干儿子”之类,丝毫也不避讳,倒是打心眼里宠爱。
只是东淑那边儿,却不大喜欢进宫,除了一些必须入宫朝贺的正经大节,随着府内众人走一趟外,其他时候并不多走一步。
毕竟虽然她是心无芥蒂,到底还是得避嫌,免得生事。
次年,南方的骚乱平定,南边各部族进京朝贺并参见礼拜皇帝。
其中有苗部有一部族是这次平乱有功的,由首领亲自带队进京,原来李持酒竟跟此人相识,毕竟当初他在云南的时候可没少各处游逛,也结交过不少奇人异士,如今再度相见,自然更是喜上加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