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郢心头微动。
他其实一直都担心着二郎以后的出路,尤其是二郎如今跟爹闹翻了,去了庄子里头,唐郢好些天都没有露出过笑脸。
当然,因为他向来不苟言笑,所以板着脸的时候,也少有人能察觉到不对。
唐郢也不知道二郎究竟是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他只记得自己十多岁、二郎还是一个小团子时,那时候的二郎是真懂事,既懂事又可爱,唇红齿白,向观音座下的小仙童一般,还特别爱跟在他后头,软呼呼地叫着哥哥,像个小尾巴一样。
曾几何时,身后的那条小尾巴渐渐地长大了,走丢了。对他这个亲哥哥,也刻意疏远。他知道二郎埋怨爹,也多多少少有些埋怨他,可唐郢半点办法也无。忽的,唐郢想到方才在大堂上王管家说得那些话,他将自己腰间的荷包扯了下来:“这里头还有些银子,你先拿回去应应急,总不能让二郎一直吃干粮吧。”
吃干粮是不可能的,哪儿能让二少爷吃干粮啊,不过,王管家的眼神还是黏在了那荷包上。
虽然很心动……但是,为了二少爷的面子,他也应该矜持一下。
王管家咳嗽了一声,口是心非:“这样怕是不好吧,二少爷也不想拿府里的钱。要是这回真拿回去的,只怕二少爷会责怪的。”
所以,还是赶紧让二少爷怪罪他吧,王管家用眼神示意。
唐郢却还有些担心:“可是二郎那边——”
“算了。”唐郢话还没有说完,旁边的楚氏忽然打断了他的话,柔声道:“知道你是担心二郎,可你也该为他想一想。他眼下好不容易做出了一点成就,在公爹面前也挣得了一份脸面,如今你若给钱给了他,岂不是叫他之前做的那番努力都白费了吗?”
楚氏说完,又看了王管事一眼,“再说了,王管家这回只是回来汇报消息的,你要是让他带钱回去,这不是难为他么?”
王管事攥紧了拳头,深吸一口气,不,他不怕被难为的!
唐郢愣了一会儿,才又抿了抿嘴角,将东西收了回去:“罢了,是我多想,你且先回去吧。”
王管事:“……”
嘴贱,瞧他这张贱嘴!所以刚才他干嘛要拒绝,王管事恨不得给自己两个大嘴巴子,早答应了不就没这些波澜了吗?
如今好了,到手的银子都没了,回去之后他们两个庄子的人都去喝西北风去?
打秋风没打着,王管家拖着疲惫的身躯离开了镇国公府。
出了角门,人还没有走远,守门的小厮便“咚”得一声,迫不及待地将门给关上。
王管家气得跺脚:“这见风使舵的狗玩意儿,等我们二少爷将萝卜种出来,吓不死你们这些狗眼看人低的玩意儿。”
门里的小厮听到这话只呵呵地笑了一声。国公爷都要跟二少爷分家,断绝父子关系了,他们还怕个屁!
没人回应,王管家只好灰溜溜地回去了。
才回了小汤山,就有一堆人凑了上来。王管事两手空空,他们还在想着这回是不是带来的都是银子什么的,全装在兜里的。结果还没问上两句呢,就被王管事一脸不耐烦地挥开了:“瞎问什么,这些事都是你们能问的?”
众人见他脸色不大好,也没再继续问下去了。
只是看着王管事走掉之后,众人才开始窃窃私语:
“肯定是没要回银子,要不然脸色也不至于这么臭。”
“必然是这样的。可王管事没要回银子,回头咱们吃什么?”
“这事自然得二少爷去费心的。”
“二少爷可真惨,现在怕不是有家都不能回了吧……”
众人口中惨兮兮的唐璟正在床上歪着。孙氏面前得用得张嬷嬷正在旁边给唐璟缝衣裳。
这两天唐璟京城下地,那丝绸衣服不禁折腾,如今已经开了不少道口子了。
张嬷嬷一边给唐璟缝衣裳,一边感叹:“若是原先,少爷哪儿用得着穿缝过的衣裳。咱们家金尊玉贵的二少爷啊,如今过得这是什么日子了?”
“国公爷啊,可真是狠心,怎么能狠心成这样,二少爷可是他唯二的儿子啊……”
絮絮叨叨,唐璟都听烦了。
他翻了个身,朝着里面继续睡。他这几天吃了睡,睡了吃,脸上都养出来一点肉。除了每天去地里跑两趟,剩下的时间就是休息了。这悠哉悠哉的日子,唐璟过得正美,若是再多几个庄子,那就更美了。
到时候他想种什么种什么,坐拥金山银山哈哈哈哈哈……
美梦做着,都把唐璟自己给乐醒了。恰在此刻,王管事忽然从外头回来了。唐璟听到动静,默默地掀开眼皮,拿眼瞧他。
两手空空的回来,嗯,意料之中。
王管事被唐璟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可最尴尬的还要数张嬷嬷的连番逼问:“怎么样了,府里是不是给了银子,银子呢?”
“我……银子在府里,我没带回来。”
“怎么会这样,夫人就不担心咱们二少爷?”
王管事被问得哑口无言。
唐璟躺平身子,想了一下府里的事,大概就是他那个镇国公的便宜爹不让他娘给银子,这夫妻俩个,明面上看着孙氏是能压过镇国公,可镇国公可是上过战场的人,身上多多少少带着戾气,孙氏怎么可能真压得住。再者,镇国公对这个小儿子也是真心不喜欢、不耐烦、不愿意给面子。
“算了吧。”唐璟躺在床上发了话,“他不愿意给,我还不愿意要呢。”
“我的少爷啊,没了这银子,往后你可吃什么喝什么?”
“大家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这哪里能行?”当初看到唐璟喝树叶泡的水,张嬷嬷就已经心疼得要命了,这回若是再跟着外头的人一起吃喝,那她就真的无颜去见夫人了,“庄子里尽是些粗粮,菜也都只有那么一点儿,看都看不上眼,哪儿能吃啊。”
“先一块儿吃着,待我的萝卜种出来卖了个好价钱,到时候想吃什么就有什么。”
萝卜萝卜,又是萝卜……王管家跟张嬷嬷对视了一眼,又无奈地移开。
少爷真是还是太嫩了,萝卜还能卖到什么好价钱,卖了还能吃香的喝辣的?做梦吧,梦里什么都有。
唐璟瞅了瞅身边的俩人。
每次他谈及自己的宏伟目标,都没有半个人附和,长此以往,他的自信都会受损一半。
为了让唐璟认清现实,晚上张嬷嬷跟王管事给他弄了一份和庄子里头的佃户一模一样的饭菜。
镇国公虽然让人家之前的东西全都拿回去了,但地窖里头多少还剩了一些粮食。
前段时间,唐璟虽然过得没有在镇国公府舒坦,但在张嬷嬷的照顾下,也还算是衣食无忧。他吃的饭菜,都是张嬷嬷亲手整治的,放足了油水。
今儿却不一样了。
唐璟望着桌上的两菜一汤。菜是咸菜和咸萝卜,不知道腌了多久了,隔着老远都能闻到一股独有的、软烂软烂的味道。汤是清水汤,上面飘着几个菜叶子。饭是陈年米,里面掺着些粗粮,煮得火候没到,干干的,有些磨嗓子。便是在上辈子,唐璟也没有吃过这样的饭菜。
张嬷嬷了然地看着唐璟:“二少爷若是不想吃便算了吧,回头我悄悄地去找一趟夫人,让她给些银子,这样,咱们还能跟在府里时吃得差不多。”
自己放出来了狠话,怎么着也不能再打自己的脸。
唐璟说了一声“不必”,然后拿起筷子,飞快地吞咽起来。
这不是咸菜,是山珍;这不是咸萝卜,是海味;这不是青菜叶子,是龙肝凤髓。
唐璟凭着自己出众的心理暗示,两眼一闭,将桌上的饭菜吃得干干净净。
放下碗筷后,他还颇有几分得意地拍了拍肚子:“我说什么来着?”
张嬷嬷跟王管事也有些惊叹。他们家二少爷,还真是懂事了。
唐璟眉飞色舞。
只是老天大概看不过去他这么嘚瑟,晚上临睡觉前,唐璟忽然觉得胃里不适。
胃要造反,就要拿出手段镇压。
唐璟正想使劲儿揉两圈,结果手刚碰上肚子,突然身子一颤,“哇”地一下全吐了。
吐得唐璟都懵了一下。
第5章 功劳甚伟
“唐璟”这副身子实在是金贵得很。
冷不得,热不得,饿不得,饱不得。晚上吃的那么一点饭菜,如今全都被他给吐出来了。
外头的张嬷嬷听到了动静,飞快地赶了过来,待看到了情况,忙不迭地将唐璟按到了床上坐着,一面赶紧倒了一杯热水递过来:“我的二少爷啊,说了您吃不得您还非得吃,如今可好了,全都吐出来了。这身子才刚好了些,如今又折腾了一顿,真是不拿自己的身子当一回事。”
张嬷嬷本来一肚子的责怪,可看到唐璟的脸色,瞬间又心疼了:“疼吧?”
“疼!”没人心疼,唐璟只能自己忍着;有人心疼了,他瞬间又觉得自己脆弱起来了,痛得眼泪汪汪,只差没在床上打滚了:“不行了不行了,我快要疼死了。”
他要吃药!
他要看大夫!
张嬷嬷替他揉着肚子,急得眉头深锁:“这可怎么办才好啊,黄大夫中午坐诊了一回又回去了,这荒郊野外的庄子,到哪儿找得到什么好大夫啊?国公爷也是心狠,竟然就这么将少爷赶出了,真除了好歹,我看他可怎么后悔去!”
唐璟哼哼了两声,这时又有了骂人力气:“他才不会后悔呢。”
“您就少说两句话吧。”张嬷嬷嫌他折腾人。
本来吃晚饭的时候还想着少爷好像长大了,如今看来,哪儿是长大了,更作天作地了差不多。
说话间,王管事也从外头跑了过来,见状赶紧让奉安和吉祥收拾收拾屋子,又打开窗户通了风。
没法儿,屋子里的味道是真难闻。
唐璟病殃殃地躺在床上,看着他们忙来忙去的样子,心里暗暗悔恨。早知道他刚才少吃一点就好了。少吃一点,说不定就能忍着不吐,总好过如今这样吃了亏又没了面子。
失策。
唐璟这番病殃殃地躺在床上胡思乱想,那边王管事已经吩咐下去,让厨房先熬一碗热粥。
这情况,他也觉得有些好笑:“本来还愁着庄子里没什么好东西,怕二少爷吃不惯。眼下可好了,便是来了山珍海味,您也一样吃不得。这些日子且先喝着粥吧,养养胃,等胃口好了,我再想办法给您弄些好吃的回来。”
唐璟想着空空如也的庄子,不禁问道:“要从哪儿弄啊?”
“船到桥头自然直,总会有办法的。”大不了,回头找府里相熟的人讨一些就是了。舍了他这张老脸,也要替二少爷要回些好东西来补补身子,要不然二少爷这身子还不得拖垮了,“国公爷不上心,咱们几个却不能让您受委屈。”
唐璟裹了裹被子,忽然觉得有些愧疚。他会不会真的太折腾人了?
张嬷嬷伸手将碗给凑了过来:“快喝一口热水。”
唐璟乖乖地喝了两口,瘪了瘪嘴:“还是痛。”
“痛也得先忍着,嬷嬷已经叫人去请大夫了,等大夫过来,到时候就不痛了。”
唐璟其实已经不大痛了,但还是在那儿哼哼唧唧。
王管事从屋子里头出来之后,身边立马围了不少人,都是庄子里的,听到唐璟着了之后,连忙围了过来。
“王管事,二少爷他如今还好么?”里头有个人立马说了话,“方才听奉安说,二少爷是晚上吃的太多吃坏肚子了?”
王管事听罢,狠狠地瞪了奉安一眼。这么个蠢东西,尽会拖二少爷的后腿。
奉安白白被瞪了一眼,心里委屈也不敢说。他明明没说错啊,二少爷明明就是吃饱了撑吐的。
王管事横了这个不争气的人一眼之后,方才笑着跟众人道:“少听奉安这个憨货的胡说八道,二少爷是身子不舒服,不过不是因为吃多了,而是因为昨儿晚上连夜出去看萝卜地,凉了胃,今儿晚上又吃得不大好,所以才病着的。”
听到这话,几个佃户都有些糊涂:“二少爷昨儿还出来看地啦,我们怎么不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