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酒下肚,姜桃也品不出好坏,不过沈时恩难得地露出了餍足的神情,想来滋味是不差的。
他平时在家并不喝酒,姜桃只看过他在两人定亲和成亲的时候多喝了些,从来不知道他爱这口。
后头楚鹤荣接着再敬,姜桃也就没拦着,想着让沈时恩也难得地松快松快。
姜杨和萧世南他们第二天还要上课,而且也不像楚鹤荣那样打小被家中长辈带在酒桌旁谈生意,有些酒量,他们就只吃菜。
沈时恩也是酒量好的,一大一小两人很快喝完了一摊子,楚鹤荣又让小二续了酒过来。
姜桃看其他人都吃好了,就让他们先回去写功课,她也去和小二要了食盒,把装好的小菜给苏如是送过去。
因为他们来酒楼来得早,所以离开的时候外头天色才完全暗了下来。
时值暮春之际,天黑的晚了,宵禁的时间也就跟着推迟了。
而且城里人也不像乡下人那样天一黑就睡觉,所以不少人家眼下还正烧着饭。
袅袅炊烟混合着饭菜的香味在小县城的上空飘荡,路上三三两两行人不紧不慢地往家走,微凉的风吹拂在面上,让人不觉就露出惬意的微笑。
“回去乖乖写功课啊,我晚上回来检查。”
姜桃其实并不能检查出什么,尤其是近来姜杨的功课越来越艰深了,她更是看的云里雾里的。
可三个弟弟还是都乖乖地点了头。
“我陪你过去吧,”姜杨不放心道,“天都黑了。”
他这么说了,萧世南和小姜霖就也说要送她。
姜桃笑着连连摆手,“我又不是小孩子了,酒楼离那儿也不远,我送了菜还要把食盒送过来,一来一回你们净陪着我折腾了,哪里来的时间写功课?好了都回去吧。”
姜杨他们想着路程确实很近,就也没再坚持。
几人分开之后,姜桃往苏如是那处走去,走着走着就隐隐地觉得像有人跟着自己。
不过天黑下来,她只提着一个酒楼给的灯笼,也实在看不清。
好在一刻钟后,她就到了苏如是那里。
苏如是已经洗漱过了,正拿着一般绣花册子在看,见她过来还说她:“我当你是随口说说的,怎么还特地送一遭?”
姜桃也跟着笑,说:“既然和您说好的,可不能言而无信。不过看样子您是吃过了?”
苏如是确实用过了夕食,但姜桃特地送来了,还是让人布了菜尝了几筷子。
姜桃也不想打扰她休息,没有多留就拿着食盒离开了。
苏如是不放心她,使唤了小丫鬟和家丁陪着她过去。
出了宅子的大门,那种被人盯着的感觉又来了。
偏那小丫鬟和家丁都是半点儿也不觉得,姜桃觉得自己可能是昨天晚上的事留下的影响,自己想多了。
待到了望江楼门口,家丁和小丫鬟就回去复命了,姜桃提着食盒刚想往里去就撞上了一个人。
她一面连忙说“抱歉”,一面抬头看对方。
站在她面前的是个身着玄色撒花缎面圆领袍、以黄杨木的簪子束发的俊朗少年。
少年面无表情,眉眼之间看着有些凶相。
“啊,是你。”姜桃退开一些,笑道:“上午还没得及和你道谢,没想到这会儿就遇上了。”
少年挑了挑眉,因为这一小动作,整张脸才显得有了些生气,“你认得孤……我?”
姜桃抿唇点头道:“就是上午在衙门里,大家伙儿急着往外跑的时候,你伸手护了我一把,你忘了吗?”
萧珏当然没忘,只是上午的时候他换了身寒碜的衣服,又戴了斗笠,混在人群中。他只是没想到现在他把斗笠摘了,又换过一身衣服,姜桃却还能一眼把他认出来。
当然姜桃也不是那种神仙,能过目不忘地认人。而是眼前这小少年气度仪态实在好,站在人群里也是鹤立鸡群,其他人一对比立刻就泯然众人了。
上辈子的姜桃是被逼着苦学过仪态的,学到后头,一站一坐,举手投足间都会展现出来,所以当时她当时就立刻察觉到这少年的不凡,再一想他周围几人的举动,就也猜到了那些应该是他的家丁护卫之类。
而且这少年身上还有一股淡淡的檀香味,那味道虽然淡,但上午两人离得近,她就很清晰地闻到了
方才两人又直接撞上,那味道钻进鼻子里,自然更让她确认自己没有认错人。
“你家里人呢?”姜桃往他身后环顾一下,没有见到人,她就皱眉道:“你和家人走散了吗?”
萧珏先是摇了摇头,然后又点了点头,道:“我是和家人走散了。”
“需要我帮你找找吗?我看你应当不是本地人。”
姜桃虽然在县城住着的日子不算长,但是打过交道的人也不少了,像这少年这般长相和仪态非凡的,连那知县家的秦子玉都及不上一半,楚鹤荣虽然打扮富贵,但仪态方面差了也不是一星半点,再一听他口音,姜桃越发肯定他出身显赫,非这小城的本地人。
“我确实不是本地人。”萧珏道:“我是来找我舅舅的。”
“原是寻亲来的。那我是先陪你找你带来的人,还是陪你去寻你舅舅家?”
萧珏却没有答话,只是沉吟道:“你对每个人都这样热心吗?”
姜桃摇头说不是。其实说来也奇怪,他刚开始和这少年搭话,是想谢谢他上午护她一遭。但看到他的面容之后却觉得越发亲切,忍不住就想帮帮他。
不过可能她这份亲切,在对方眼里就是殷勤过头,不怀好意了。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可能是我家里弟弟多,看到和他们差不多年纪的就忍不住多关心几句。你别误会,我没有恶意的。”
两人正说着话,沈时恩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怎么还不进来?和谁在说话?”
第96章
姜桃站在门口,面前少年的位置便正好在门外,被大门挡住了。沈时恩并不能看见她在和谁说话,因此才发问的。
“是我夫君来寻我了。”姜桃抿唇笑起来,将手里提着的灯笼给了少年,又道:“你且等一等,我去和他说一声。我们一道送你去寻你家人。”
说着她就转头去看沈时恩,他正从二楼走楼梯下来,虽然步履还是很稳健,但是每一步都走的慢慢地,不像平时那样龙行虎步的。看起来确实是喝了不少酒。
“我遇到了上午扶我一把的小公子。”姜桃正想给他引荐,一个转头的工夫身边却已经没了人。
难不成对方真把自己当坏人了?看到自己还来了个人高马大的“帮手”,所以瞅准时机就跑了?
姜桃无奈地失笑,对沈时恩道:“算了,人已经走了。”说着话她走过去扶沈时恩,又问小荣呢?
沈时恩轻笑起来,“他睡着了。”
小二也笑着过来帮着一道扶,说:“客官好酒量,小店的陈年花雕后劲儿大着呢。多少自诩有酒量的客人初时喝了还不觉得,等后劲儿上来就得醉上好几日。像您这样喝了几大坛还能自己走路的,真是小的平生仅见。”
姜桃和小二道:“楼上的楚小少爷……”
小二笑道:“娘子放心,楚小少爷是我们这儿的熟客了,小的会和他的小厮一道把他送回府的。”
出了望江楼,沈时恩说自己沉,不让姜桃扶了。
姜桃看他确实自己能走,也就没再坚持。
未几两人回到茶壶巷,弟弟们都还在写功课,姜桃去看过他们一遭,又去灶上烧了热水,出灶房的时候就看到沈时恩不知道什么时候从正屋出来了,正裸着上半身在天井里用冷水冲澡。
搁平时姜桃也不说他了,但是今日喝了那么些酒,姜桃就劝道:“你身上酒气还没散,小心着凉,我烧了热水了,一会儿用热水洗漱吧。”
“我这就冲完了。”沈时恩眼睛发直地说。
“那我打热水给你泡泡脚。”
从前只有沈时恩服侍他,难得有机会,姜桃也想服侍他一回。
没多会儿热水烧好了,她喊沈时恩回了屋,自己则打了一盆热水过去。
沈时恩确实是喝多了,这会儿像个听话的小学生一样端端正正坐在炕上,双手还放在大腿上。
姜桃蹲下身给他脱下鞋袜,好笑道:“平时我倒不知道你喜欢喝一口,看来往后家里还得买些酒水,不然下次还得像今天这样喝多了。我可不是每回都乐意照顾你的。”
沈时恩垂着眼睛任他说,也没吭声。
姜桃心道怕是真的喝傻了,连话都不会说了。家里也没有蜂蜜,就去泡了一道茶端来给他解酒。
“来,喝了吧。”姜桃像照顾孩子似的,茶泡好之后还吹了一回儿才递给他。
沈时恩乖乖地接过茶盏,很快喝完了一道热茶。
姜桃又蹲下身用布巾把他的脚擦了,催着他上床去。
沈时恩躺进了被窝里,姜桃替他掖好了被子,正准备起身去收拾其他的,却被沈时恩伸手拉住了。
“今天,是我长姐的生辰。”他哑着嗓子道。
姜桃本来还有些纳闷,虽然难得楚鹤荣做东请吃席,但沈时恩是挺克制的人,之前两人定亲成亲的他也没有喝的这样多。
原来今天竟是他长姐的生忌。
姜桃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能抚慰到他,干脆就在床沿坐下,一边隔着被子在他胸口轻拍,一边问:“那要不要给姐姐祭奠一番?”
隔了好一会儿,沈时恩才道:“她不喜欢这些,还是算了吧。”
他幼年丧母,每到母亲生死忌日的时候就闷闷不乐。
而那几天她长姐就会带着他各种玩,还同他道:“先人已经去了,咱们活着的做这些苦样子给谁看呢?况且若是娘亲地下有知,你说他是想看你愁眉苦脸的,还是想看你活的恣意快乐呢?”
他知道长姐说的没错,可当时年纪还小,还是笑不出来。
他长姐也没办法,头疼地扶额道:“往后我死在你前头了,逢我的生辰死忌的,你可别做出这种苦样子。我在地下看到了都不能安生。”
长姐如母亲一般照顾他长大,他当时就急了,说:“姐姐不会死的!”
他长姐忍不住笑起来,说:“怎么不会死呢?是个人就会死的啊。而且我比你大这样多,肯定是会走在你前头的。总不能等我们小时恩都成了老头了,姐姐还活着那就成老妖怪了。”
……
……
那些不过是从前姐弟俩之间的戏言,却没想到一语成谶。
“阿桃,我是不是已经很老了?”沈时恩声音发涩,眼神也有些涣散。
姜桃听着他的糊涂话也不知道怎么接,只能继续轻拍着他,哄他睡觉。
“是啊,你老了,你现在要睡觉了,等睡醒了一切都好了。”
哄了好一阵儿,沈时恩终于闭上了眼,很快就沉沉睡去。
姜桃又守了他一会儿,用眼神仔细描摹着他的眉眼。
她终于想起来为什么之前会觉得那少年格外可亲了,原来他眉眼间和沈时恩有三分相似。
不过世间好看得人大抵都有一些相似之处,而且那少年也没长成,就也不是特别明显。
沈时恩虽然不怎么提起从前的事情,倒是提起过他长姐几次,对旁的亲人都决口不提,想来应该都不在了。
他今天已经这样伤怀了,没必要再提起和他面有相似之处的人惹他回忆起痛苦的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