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昏过去后,是你带着我飞回来的?仙女不都是会飞的。”
她破涕为笑:“被缚凡间,飞不了啦。”她说起是项焉带兵赶来救了他们,项焉也受了不少伤。
景辛心疼地望着戚慎被绑带紧缠住的膝盖:“你恐怕要坐几日轮椅。”
“无事。”只要能再见到她与孩子,他一切都受得。
景辛虽无受伤,但那日拉弓时用尽了力气,手心都已磨破。
戚慎望着她手心,一点一点抚过那些伤口:“我以后不会再让你涉险。”
…
七日后,战场捷报传回,梁军烧毁敌军粮草,陆国援军无法靠近,主帅被困幽谷,插翅难逃。
山谷中风声猎猎,尘埃被激战卷入空中,血腥之气也经久不散。
在梁军围困这座山谷整整七日后,陆军粮草断尽,无法攻破重围,援军也尽数在途中就被歼灭,七万兵马只剩八千,整个陆军军营死气沉沉,谁都知道这梦破了。
他们败矣。
子夜,天空一道星辰滑下,降落至无底的黑暗里。
陆扶疾端坐在皑皑草堆前,他身后是熊熊大火,火光里依稀可见陆军的尸体。
这是因为粮草断尽只得吃林中野味而染上重疾死去的士兵们,军医说尸体得烧毁,否则难保全军染上疟疾。
他闻着空气里的焦灼,听着耳边越来越逼近的厮杀声,梁军战鼓喧阗,回荡着整个山谷。
他忽然很想再去汴都王宫瞧一瞧,看看龙椅,登上紫微楼,看看浩渺星空与锦绣山河。
听闻紫微楼是整个大梁最高的楼,自古天子最爱登高远眺万里山河,他幼年时听父王说起,父王道,你不一样,你将来是能做苍生之主的人。可惜他没有完成这个夙愿,他失败了。
厮杀声终于逼近,兵戈碰响,护驾的陆军悉数挡在他身前,裴师也一身带血冲到他身前跪下。
“君上,臣等护送你杀出去,只要出去就能走豫河回国,水路我们最熟!”
陆扶疾苦笑一声:“迟了。”
裴师中了戚慎一剑,硬是强撑着一路护他,此刻只吊着一口气。
陆扶疾微微动容:“你带着士兵逃吧,若你能回国,保护好孤的子嗣。”
裴师动容道:“臣不走!臣要带着您一起走!我们可以在陆国海岛上建立新国,王上,您不要放弃!”
陆扶疾听着厮杀声,嗤笑,笑自己命绝于此。
裴师见劝不动他,权衡局势,知道如今只有这唯一的办法。九尺男儿重重朝他磕头:“臣会保护好世子……”
“不是世子,是孤的正妻李氏之子。”提到他那个敦厚善良的世子,陆扶疾微微皱眉,不甚喜欢。
他原本就觉得陆云生太过憨厚愚笨,后来竟得戚慎喜欢而被迫封为世子,他便更对这个孩子感到一种疏离。
他如何不懂戚慎的心意,把他陆国交给一个傻诸侯,好永远掌控在梁王室手里?
戚慎越是喜欢的,他越是反感。
陆扶疾抛出玺令:“我陆扶疾在此托孤,将我陆氏血脉托付给尔等……”
余下的将领与士兵都跪在他身前,众人狠狠磕头,在裴师的带领下隐入林中。
陆扶疾终于望见季殷杀过来了。
他与季殷颇有渊源,这曾是周普得力的武将,在他与周普称兄道弟时,季殷只是他们的走狗。
梁军顷刻将他围困,季殷下马,提剑来到他身前。
“你的将士呢?”
陆扶疾淡笑:“都已被你军杀尽,还用问。”
季殷下令搜查:“往林中搜!”
陆扶疾嗤笑他:“当暴君的走狗,是不是比当周公的良将更有威望?”
季殷沉眸道:“我不是谁的走狗,我只臣服于王,谁能做天下的王我便甘愿归顺谁,但显然陆公你差太多。”
“为暴君卖命,别把自己说得那般清高。”
“他是暴君,可他有良知有底线,他不会残害无辜稚子,也对举国妇孺抬爱有加。”
季殷懒得与他废话,挥手让士兵将他押下。
陆扶疾弯唇轻笑:“可以容孤饮口酒吗?”
季殷沉默瞬间,无言默许了。
陆扶疾抱起酒坛就喝,坛子太大,淋得他一身酒水。
他从未这样喝过酒,他克制,他沉稳,他为了得到一切都愿意隐忍。这是他第一次这样毫无顾忌地喝酒,他好像懂得戚慎为什么是个暴君了,原来放纵自己可以这般快活。可惜啊,他在女人这件事上还是太过于克制了,没有得到想得到的。
子夜里终于万籁俱寂,一切厮杀都停了,好像他又回到稚子无知的年岁时那些清净的时刻,又像是回到第一次继位为诸侯,去大梁朝拜时。他跪在天子脚下,望着金碧辉煌的大殿,望着熠熠流光的雕柱与地板,望着那象征至高王权的龙椅,他被深深震撼,铭刻父王的教诲,你有天命。
这一生,他善于伪装,对戚慎卑躬屈膝,对周普假意结盟,对妻李氏家族佯作亲睐。他后悔没有活得洒脱,但是他不后悔与戚慎开战。
季殷说戚慎至少爱护稚子,错了,自古变法夺权,从来都是踏着尸体而过,能用这些人的命换来一个明君与盛世,这些人该死得光荣。他不后悔杀了那些枉死的稚子与百姓,是他成全了他们的大义。他只后悔他没能成为一代明君。
最后半坛酒没有灌入口中,都流在了他身上,浇湿了这一身温润白衣。
他倏然返身跃入身后熊熊烈火中。
疼痛锥心蚀骨。
这一生,他就这样结束了。
季殷焦急下令:“要活口!”
梁军将陆扶疾拖出来时,只剩一具被烧焦的尸体。
好在季殷终于在林中寻到了裴师,但只有裴师一人,像是故意调虎离山,他没有寻到其他几名陆军将领。
……
昌元四年,陆君谋反,梁天子御驾亲征,救回无数被抓走的稚子,梁军班师回朝,途径之处都跪满了百姓。
这一次,所有百姓都是自愿跪的。
他们从前跪的是惶恐与屈服,此刻跪的是感激与甘愿。
天子銮驾自乡间到汴都王城,一路无数百姓都朝马车磕头。
妇人领着自家被救回的孩子,垂泪目送銮驾远去仍不舍起身。
她们感激这位暴君,是他在开战时为了所有孩子朝敌人妥协。她们也感念暴君与景妃,为她们这些没有地位的女子谋得尊严。她们可以在家中临盆了,而非是几百年如一日地怀了身孕就要住在郊野临时搭建的草棚里分娩。她们也能体体面面地与丈夫提出和离了,而非只能等到一纸休书。
浩荡的队伍终于驶入久违的王宫。
戚慎膝盖的伤仍不便行走,下车后被搀扶在轮椅上。
景辛疯狂想念甜宝,推着轮椅走进紫延宫,在庭院望见孟秋与雨珠抱着襁褓婴儿含泪等着他们。
她冲上前抱过儿子,小婴儿已经七个月,眼睛更亮,会辨认熟悉的亲人,闻到她的气息哇哇大哭起来,小手揪住她头发不放手。
她又哭又笑,知道戚慎也想抱孩子,将孩子递到他怀里。
他爱怜地搂着甜宝,亲了亲孩子脸颊,孩子被他胡茬扎得大哭。
三日后,季殷带着活捉到的裴师与余下三十万大军回朝。
秦无恒原本也该在功臣名单里回朝,但因为昏迷数日而留在了岑豫县抢救。
早朝上,所有官员望着久违的天子,恍惚里觉得天子不再是那个暴君,好似龙椅上的人多了许多人情味。
这个年轻的帝王膝盖有伤,行路尚且很慢,但步伐里有天生的王者之气,他端坐在龙椅上,先是感谢顾平鱼与诸位臣子这些时日治国有功,再感谢随军的将领,安顿好牺牲的士兵家属,也下令各地郡县安顿那些战乱中被俘的稚子,从国库里拨银兴建寒族学堂。
举朝无不震惊,往日的天子是从来不会管庶民上不上得起学。
戚慎面容平静,是他一贯的深不可测:“兴建学堂乃景妃提议,寡人甚觉可行。往日寡人治国严厉,以至朝中有事而无人敢报,寡人甚觉后悔,祖辈开创的江山不该荒废在寡人之手。”他喊管仲,又唤温伯元,“今后朝中设言官与起居舍人,时刻督察寡人言行,若是寡人德行有失,诸位爱卿可大胆指出。”
众人心惊肉跳,但见戚慎一言九鼎,都连忙跪礼高呼万岁。
戚慎说起两个月前汴都谣传的“南水凶,梁氏灭”等谣言皆系陆国之计,乃裴师招供,还了戚容嘉清白。
他开始下令划分陆国为郡,取缔诸侯国,陆氏一族除陆云生外皆赐鸩酒。都兰国也罪不可赦,他下令取缔为郡。
顾平鱼沉吟道:“王上,弥与夏已被划分为二,往日五国已只剩许国,若取缔都兰国为郡,可否再引起兵变?”
“寡人不惧。”
戚慎觉得景辛昨夜与他说的道理很对,这么多诸侯国,所有人都觉得自己是王,就算昌元年不反,百世后也必会为后代埋下隐患。
他要一点点取缔诸侯国,天下只设大梁天子一王。
他今日交代的政务格外多,众人以为就要下朝,忽听他严肃的声音响起。
“寡人要封景氏为后。”
大殿上一阵屏息声,温伯元首先跪下恭贺,顾平鱼很快也跪下附议,他还不曾说立后的原因,整个朝堂无一个反对的声音。
戚慎这才弯了弯唇角:“立后大典就与大婚一并举行,于寿之择好良辰吉日,寡人要昭告天下迎娶景氏。”
…
棠翠宫。
景辛正抱着甜宝逗孩子,小婴儿似乎很怕她再离开,这几日都要挨着她睡,离开一会儿便哭。
留青候在殿中,脸上还有伤口。
自戚慎下令将留青贬去刑房后便接着出征了,留青在刑房受尽折磨,是景辛回宫后才下令将人放出来,她相信留青与挽绿的事无关。
景辛见她眼眶红红望着甜宝,道:“你伤未痊愈,还是歇好了再来侍奉吧。”
“娘娘,奴婢无事,这点伤奴婢能扛。”
景辛道:“别与我争,去吧。”
留青含泪叩谢她,退出殿门时见到戚慎,忙行跪礼。
戚慎跨进殿中,景辛担忧望着他膝盖。
这依旧是双修长匀称的腿,龙袍下看不见伤,但景辛知道他伤得多严重。太医说至少要休养三个月。
长欢连忙搬来椅子。
“下朝就往这赶来了?”
戚慎唇角噙笑:“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