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枕流:……
魔君冷冷地看了弟弟一眼:“脑子不好使的蠢货。”
“怎么能这么说?”千江寒不服气道,“你看,我在和阿昭说话,但哥哥你一叫我,我还是立马能听见,你还见过更聪明的弟弟吗?”
“这说不好,因为我只有一个蠢货弟弟。”魔君傲慢道,“你,来给他们解释。”
“唉,脾气这么大的哥哥,也只有我惯着了。”
夜无心——千江寒,耸了耸肩,收起了已经翻看过无数遍的话本,又笑眯眯对谢蕴昭他们挥挥手。
“事情嘛,其实很简单。”他一脸轻松,“正如你们所见,月亮要坠毁了,十万大山住不下去了,所以我和哥哥很早之前就决定,要想办法解决这件事。”
“百年前开始,哥哥就开始用自己的力量维系光源,同时,我们也在研究如何突破天堑的方法,并为之做出了不少尝试。包括渗入白莲会、联合妖族,还有枕流的诞生……都在我们的计划之中。”
“不过人类的修士还是挺厉害的,虽然比当年的道君差了很多,却好歹胜过我哥哥分出去的一缕神念。原本我们想借枕流的躯壳诞生,也失败了。”
魔君训斥道:“什么胜过,什么失败。若非枕流是龙君转世,你也不至于无法参战,反而搞得我元气大伤。不过……我也伤了北斗那两个人,算是回本了。”
那两个人——指的自然是当年阻抗魔君降世的掌门和冯真人。
“前世的事情关我什么事?”千江寒嘟哝道,“我不是一想起来这些乱七八糟的,就全部告诉哥哥你了吗?”
“只会添麻烦的脑子不好的蠢货。”魔君继续训斥。
千江寒无可奈何地挠挠头,接受了这顿训。
谢蕴昭敏锐地抓住了他们话语的隐藏含义。
她问:“你们早就知道道君的事?”
千江寒立即笑眯眯看来,好声好气道:“这是当然了。我六百年前就修炼到了神游境,比另外两尸都要早得多。”
“你却没有受到影响……”谢蕴昭沉吟道,“对了,道君心魔突破龙象寺桎梏,也不过是最近几十年的事,又有天堑横在人魔之间,他的确管不了你。”
“他管得了我也没有用。毕竟,我脑子不好使啊。”千江寒理所当然道,“我早就同哥哥说好,会和他一起为十万大山的存亡付出一生。我说过,我没办法同时做两件事。光是这事就耗费了我全部精神,还管什么前世今生?唉,管不过来,最多能喜欢阿昭,其他再多我实在想不过来。”
卫枕流再三隐忍,终于还是怒道:“闭嘴。”
魔君有点幸灾乐祸:“你看,我儿子都让你闭嘴,觉得你是个蠢货。”
“谁是你儿子?”
“不重要,我还喜欢你儿媳呢。说到这个,哥哥你要支持谁?”
“你们打一架,谁赢了我支持谁。”
“滚,两个蠢货。”
谢蕴昭:……
这是什么,另类版合家欢吗?
她叹了口气,拉了拉师兄的衣袖。后者顿了顿,反手牢牢抓住她的手,昂起下巴看了对面莲台一眼。
千江寒却只顾对谢蕴昭笑。
魔君注意到这一幕,怜悯道:“没用的,这个蠢货是不可能同时看到你媳妇儿和你的。”
卫枕流:……
这见鬼的十万大山果然一点存在的价值都没有,应该活埋。
谢蕴昭看着千江寒灿烂没有阴霾的笑容,却不禁皱了皱眉。尤其……当他是站在一堆尸骨中间,若无其事地说着自己的话、做着自己的事时。
“你们杀了这些人,是为了更多的力量。为了更多的力量,是为了点亮天上那东西,好维持十万大山的光明。”她缓缓道,“那你们想要我们做什么?难道说,要我们自个儿割了脖子,跳下去当一具乖巧的白骨?”
千江寒笑容不改:“若是这样有用,我自然是毫不介意的……虽然会为了失去阿昭而伤心痛苦就是。”
魔君的神情则变得冷酷起来:“哦,你在为他们不平?有何可不平?他们生来就有力量,平日里靠着作威作福享了不少风光,却从未为十万大山付出过什么。”
“千江寒跟我说了你们在外头的事,他说你会怜悯弱不禁风的平民乃至卑微的奴隶。这很好,我很欣赏你,因为他们也一样是我的臣民。既然这样,小姑娘,你更应该比谁都明白,这些人平日依靠力量和身份践踏我的其他臣民,到了我需要用他们时,他们就该对更强大也更尊贵的本君献出生命,为了远比他们更重要也更有价值的全体魔族存亡而贡献出自己的力量。”
“我是他们的君王,我要他们死,他们就必须死。”
——欧呜……嗷呜嗷呜……
巨大的天犬俯身,喉咙里发出充满敌意的咕噜噜声。
谢蕴昭摇了摇头。
“我既不喜欢他们,也不喜欢你。不喜欢,就懒得和你们多扯。”她说,“你们想让我做什么,又可以提供什么样的条件,说吧。”
那兄弟二人对视一眼。
魔君摊开手。从他的掌中赫然升起了五色琉璃灯,而在他膝头,也浮出了咫尺天涯伞的影子。
谢蕴昭手中的太阿剑立即长鸣。
灯和伞也在震动,却被魔君的力量压制了。
“现在还不能给你,因为本君要靠这两样东西续命。”魔君说得很平静,“我听千江寒说了,这些都是斗灯的组成部件。传说完整的斗灯能实现一个了不起的心愿,我要做的交易……就与此有关。”
“是什么?”
“我要让天下的魔气彻底消失,让世间再无魔气,也无魔修、魔族。”
“……什么?”
谢蕴昭二人都齐齐一怔。
魔气消失?
魔气之于魔修,就如灵力之于修士,是立身的根本。
而魔族的君王说为了种族的存续,却是要让天下魔气和魔族都消失?他失心疯要把所有同族都杀了给他自己陪葬?
等等。
隐隐地,谢蕴昭心中灵光一现,似乎抓住了什么。魔君说要让魔族和魔气消失,却不一定是要人们死……说起来,她也曾思考过,其实魔族在身体结构和力量架构方面,与人类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
她看向师兄,有些不确定道:“师兄,十万年前……世上似乎没有魔族吧?”
银发红眸的青年面沉如水。他略一颔首,沉声道:“龙君的记忆中没有,只有恶念。”
但恶念是无形之物,虽然能侵蚀心智,本身却不是什么有自主意识的生命。被恶念侵蚀也有“堕魔”一说,会性情大变甚至神智全失,却没听说过谁生下来就是魔族,也没有堕魔之人能形成一个种族的。
“看来你们已经明白了。”魔君唇边有了一缕微笑,“本来就没有‘魔族’这种东西,只有数万年前被心魔侵蚀的一群倒霉人。”
千江寒托着下巴,接道:“十万年前佛国倾塌,坠落地面,化为一片恶念丛生之地,就是如今的十万大山。而当年有一群人,正好就生活在对应的地界。许多人被坠落的佛国压死了,不少修士挣扎着活了下来,然而又被恶念侵蚀了神智。”
“那时候道君忙着与龙君交战,又要抵抗自己丛生的欲念,没来得及管这事。这也是他的一重业障,所以我才会投生至此。”他伸了个懒腰,换了个坐姿,又被看不惯他的哥哥敲了一下脑袋。
“那群倒霉的修士也曾尝试离开十万大山,但他们被恶念侵蚀、戾气横生,不断与其他地方的修士发生激烈冲突。最终,他们就被统一称为‘那群魔族’。十万年间的所谓‘仙魔大战’,就是这么一回事。最近一次就是五千年前,他们又被赶回了十万大山,还给封印起来,嗯……再然后就有了我们。”
千江寒深深地、发自内心地感叹:“说到底,就是太倒霉了啊!”
魔君冷冷道:“还不都是你的错。”
“怎么了?道君和我有什么关系。”千江寒为自己叫屈,“那不是我,我不是他,别乱叫啊。”
魔君笑了笑。这是一个纯然无奈的、带着疼爱之意的笑,是一个兄长对弟弟的笑。
“就是这么一回事。我们这群人世世代代传承,也算经历了十万年的折磨,可说出来无非也就是这么短短几句话。”魔君平静地对谢蕴昭说,“只要你答应用斗灯许愿,消除这段十万年前的业障,你们的世界也就自然不再担心被魔族侵略,而我和弟弟……”
“我们会用最后的生命,作为启动斗灯的力量。这是我们能为全族所做的最后一件事。”
银发的陛下平静地坐在他的王座上,脚边坐着懒洋洋笑着的弟弟,四周是沉默不言的森森白骨。
千江寒补充了一句:“道君的心魔本体被我哥镇压在五色琉璃灯中,一会儿启动斗灯,他自然会灰飞烟灭,这样一来,十万年前的恩怨也算彻底了结。”
他嬉笑道:“所以阿昭,你莫要生我气了。我喜爱你是真心,但我实在太懒,一辈子只能做一件事。我要跟哥哥一起用命换全族存续,你也别生气我们杀了这些人了。君王都要死,臣子焉能不死?”
“我……真是有些搞不懂你们了。”
在这很有点肃穆的气氛中,谢蕴昭却忽然失笑。她感慨道:“我忽然既无法讨厌你们,也无法喜欢你们,甚至也许很多年后当我再回想这一幕,说不准还会怀念你们。”
“因为我们确实是比太多平庸之人更值得怀念。”千江寒灿烂一笑。
卫枕流忽然开口:“仙魔大战已经开始,魔骑屠戮之惨状也历历在目。如果魔气消失,你们认为那些变回普通人类的魔族会好过?”
这个问题让那兄弟二人同时沉默了一会儿。
然后,他们又同时笑了笑。
这对长得不太像的兄弟,露出了几乎一模一样的、淡淡的微笑。
“那又有什么办法?天地尚且不能久长,况乎人力?”
“我们什么都付出了,总算能让他们活下去。至于其他的……全靠他们自己。”
卫枕流摇了摇头。
“如果魔气真的消失,我会尽力劝说师长,让魔族的平民平静生活,也不会暴露他们曾经的身份。”他说,“至于魔修,我就不管了。”
谢蕴昭说:“我还没答应呢。”
卫枕流微微一笑。他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有几分促狭、有几分默契,说:“但我知道阿昭其实已经答应了。”
她板着脸瞪他,片刻后自己也一笑。
“好吧,我答应你们。如果我能拼好斗灯,我会许愿。这不是为了你们,是为了这里所有无辜的人。”她说,“但是还少一样阴阳天地剪,总不会是那个‘月亮’吧?”
魔君兄弟同时摇头。
“那‘月亮’其实是十万年前佛祖坐化时留下的舍利子。”千江寒说,“至于阴阳天地剪……”
他站起身:“哥哥。”
魔君一动不动,端坐王座上。他说:“知道了,去吧。”
千江寒点点头。
他不笑了。那张脸忽然回归了冰雪般的淡漠,没有丝毫烟火的气息。
他走到莲台边缘,朝水面伸出手。
起先是“咕嘟嘟”水沸般的冒泡声,很快,整整一池清水都旋转起来。死寂被打破,化为凶猛的水声;宛如被飓风卷起,水流陡然升腾,好像一面沸腾的水之屏障。在上升到一定高度时,水流乍然破碎,扑向四面的废墟。
水池清空了,用白骨画出的大阵也破碎了。
莲台上的魔君露出痛苦之色。他紧紧抓住王座的扶手,脖子和手背都青筋暴起。一瞬间,他像苍老了二十岁。
上空的“明月”光辉黯淡不少。
而所剩下的光辉……照在了池底露出的那具骨架之上。
那是一座庞大到难以想象的尸骨。它藏在水下,躯体一圈圈在池中盘旋,直到十万年后化为干净的白骨,也仍旧保持着这个蜷缩的姿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