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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掩月坊(十)
薄薄的曦光铺散在光可鉴人的青砖瓦面上,四角坠着鸾铃的马车经过,洒落一地清凌凌的叮叮当当。
晨雾被阳光驱散到墙隅,光鲜亮丽的外衣底下总有藏污纳垢的角落,斑驳的墙根洒着点点泥斑、血印和苔痕,墙缝里艰难地挤着一株野草,草叶上露水浑浊,阳光都弃之不顾。
“这是谁家的孩子,一个人在这里?”
“看着好可怜,过去问问?”
“别管闲事,说不定是昨晚……”
脚步声靠近,脚步声又远去,撑着花伞的世家女郎、打马走犬的五陵少年、携手漫步的贵妇老爷一一从面前经过。
墙角有吃了一半的糖葫芦,满身尘土地躺在地上,带着婴儿肥的小手仔细将上面黏着的枯叶拨开,刚想放进嘴里,身旁出现了第二根糖葫芦。
鲜艳的山楂果洒着雪白的糖霜,糖浆泛着琥珀色的光泽,素白艳红,像污泥残雪里的红杏,殷红的一朵,点亮了一片春光。
女孩迟疑地抬起目光,带着对尘世小心翼翼的试探,先看到的是绣着片片金色鳞纹的衣角,步伐停住时缓缓垂落,走动间一条炫目的金镶玉带在流动。再往上便全是白,像一片雪后银装素裹的天地,皑皑白雪被日光照得滚烫。
不是寡淡的素白,也不是干净的纯白,而是耀目的雪白,亮得乍眼,仿佛天地之间只剩下这一种颜色。
“那个脏了,吃这个好不好?”
糖葫芦泛着令人垂涎三尺的甜香,女孩像只满身伤痕的小兽,警惕地看着,却不接。
少年蹲下来,视线与她齐平:“你叫什么名字?”
她还是不说话。
少年很有耐心,一个个问题缓缓抛出来。
“你是一个人吗?”
“你家在哪?”
“你爹娘呢?”
问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女孩瞳孔收缩了一下,糖葫芦从手里滚下来,滚到了墙角的泥洼里,彻底不能吃了。
“嗯……你是逃出来的吗?”好听得像碎玉的声音却如平地惊雷。
一粒石头砸进了结冰的湖面,平静的小脸啪嚓一声裂开,冰冷的湖水泛出来,水中尽是血污与白骨,她浑身颤栗,拔腿就想跑,少年伸手轻轻按住她肩膀,“你是想一辈子躲躲藏藏,还是……为你爹娘报仇雪恨?”
“报、报仇?”女孩细弱蚊蝇的嗓音满是挣扎的无助:“可、可是阿爹阿娘让我好好活下去,要、要平平安安的……”
“平平安安?”少年轻笑了一下:“丧家之犬无处可躲,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小妹妹,你觉得你是哪一类?”
女孩脸色灰败:“我、我不知道。”
“连活下去都是难题,还敢奢望平安吗?”少年帮她头发上一根带血的杂草拿开,“你也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会死于非命吧?难道就想这么窝囊的死掉吗?”
“可、可是,爹娘让我不、不要杀人。”女孩垂死挣扎一般小声道。
“你不杀人,别人会来杀你。”少年黑漆漆的眼眸凝视着她:“你还是想引颈就戮的话,那我就不管你了。”
他将糖葫芦塞进女孩手里,站起身提步离开,洋洋洒洒的雪白从面前消失,重又露出街坊那一片色彩斑斓又无情冷漠的烟火人间。
“等、等等。”下一刻,沾满尘土、布满血口的小手抓住他袖角,女孩仰起头,眼瞳萧瑟浑浊,“哥哥你……能教教我吗?”
少年回头俯视着她,黑亮的眼珠,像一片冰壶秋月,“当然可以啊。”
—
白梨很乐意与绫烟烟同行,原因无他,这一路危机四伏,原主就一小小医修,手无寸铁,也不知道她此前哪来的自信独自上路,遇上危险连个收尸人都没有。
绫烟烟拉了她入伙,姜别寒则拉了薛琼楼,再加上一个非要吵着一起出去见世面的精神小伙夏轩,正好五排,团战无敌。
等一众人各自和同门道别,东方大白,旭日高升,泼墨似的日光将掩月坊每一处角落都填得满满当当。
白玉楼一夜兵荒马乱,大动干戈,白玉楼外的人却丝毫没有受到影响,翌日一早,该干嘛仍然干嘛。
过不了几日,他们就该从修真界小报上看到闻氏灭门的消息。
至于那具无头尸体,依旧没有任何风吹草动,被草草埋了,无人问津。
绫烟烟带着白梨买了一大兜零食,途中打发时间;从笼州到蒹葭渡有几百里路程,姜别寒是一日行千里的剑修,不过他的飞剑长鲸昨夜磕破了一点剑刃,正拿灵石修补,暂时无法御剑飞行。
就算他可以御剑,为了等绫烟烟,他也不会自己先行一步。
所以众人准备乘坐飞舟。
白梨买了五串糖葫芦分给众人,手里还剩两根,回头一看,薛琼楼突然不见了。她往回走了一段距离,才发现他正蹲在墙角,手里也拿着一串糖葫芦,比她买的更红更大更鲜艳,看上去更可口。
墙角还站着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玉堆雪砌一般,粉白的脸上沾了点灰,他便拿自己干净雪白的袖子,替女孩仔仔细细地擦干净。
禽兽啊!这人渣骗孤寡老人骗无知少女,现在连八岁小孩都不放过!
小女孩正羞答答地接过糖葫芦,抓着他的袖子要抱抱举高高。少年变戏法似的从掌心变出一只毛茸茸的布偶猫,两只溜圆的眼睛像两枚黑葡萄,女孩紧紧抱在怀里,半张脸都埋了进去,小声朝他道谢。
不少路人频频侧目,偷偷打量着这个赏心悦目的温馨场景。
白梨黑着脸出现在两人面前,冷酷无情地将这片春水搅浑:“薛道友,你掉队了。”
小女孩如惊弓之鸟,半张脏兮兮的小脸都埋进他雪白的衣服里。这洁癖精半点也不嫌人脏,半蹲在地安抚地搂着女孩的肩膀,还体贴地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白道友,你吓着人家了。”
白梨:“……”你还装!
其余三人也发现了这里的动静,纷纷围了过来,小女孩被这么多人注视着,更加惶恐无措,抱着薛琼楼的衣摆不松手。
姜别寒歪过头试图去看清女孩的脸:“薛道友,这女孩是谁?你认识?”
薛琼楼侧开一步,女孩显然更愿意和他亲近,扭扭捏捏地松开他衣摆,走上前来,衣襟上一枚新月纹暴露在众人的视线中。
“咦,这个图纹……”绫烟烟若有所思,面色一变:“这是……闻家的人?”
后面四个字,她是压低声音说的。
因为昨晚那一场动荡,闻家几乎阖族被灭,只有无辜的老弱妇孺被流放回乡。
笼州闻氏并非起势于笼州,他们老家在遥远的北方苦寒之地,极北之地灵气稀薄,洞天福地屈指可数,更别提常有妖兽出没,将那些人流放回乡,便给他们接下来的修行之路判了死刑。
那是一路哭天喊地、撕心裂肺的生离死别,其他人都在拍手叫好,只有绫烟烟没忍心看下去。
“这孩子应该是昨天晚上偷偷逃出来的,毕竟到了北境苦寒之地,她此生修行便算是废了。”薛琼楼半弯下腰:“小妹妹,你爹娘呢?”
小女孩一手抱着怀里等身的布偶猫,另一手紧紧抓着他衣角,憋着嘴用力摇了摇头。
“是不知道他们在哪,还是……”薛琼楼委婉地换了种说法:“已经被抓走了?”
她大眼睛里蓄起两包眼泪,哇一声哭出来,哽咽道:“阿爹阿娘,被那些人抓走了……都不见了……”
白梨:“……”
她一转头。
只见绫烟烟紧紧握住她的手,动容地擦拭着眼泪。
姜别寒目露怜悯之色。
就连一向没心没肺的夏轩也眉眼低沉,恨恨道:“太过分了!闻家那帮人,自己作孽,连累子孙遭殃!”
白梨……白梨无话可说。
绫烟烟哽咽道:“既然发现了,我们不能不管她,要不我把她带回玉浮宫,我师父不是那种迂腐之人,他不介意这孩子出身的。”
“绫道友的提议听着可行,不过——”薛琼楼缓缓道:“掌门师伯不介意,不代表其他人不介意,玉浮宫是道门之首,掌门师伯一举一动,皆为天下表率,怕是有人会借此颠倒是非,口诛笔伐。”
凌烟烟一想,倒确实有这个可能。
“那怎么办?”
“那这样吧。”姜别寒一锤手心:“不如我们将她带到一个和善的小宗门,让她隐姓埋名好好活下去?”
夏轩举手不甘寂寞地进言献策:“诶诶诶,我们不是正好北上去蒹葭渡嘛,就顺到带她一起,若是途中碰到中意的宗门,便让她留下来,以我们几人的身份,再带些阵法啊法宝啊做上门礼拜谢,那些宗主们恐怕是不会拒绝这份福缘的吧。”
“小妹妹,你一个人在这里太危险了,你愿意和我们一起走吗?”绫烟烟朝小女孩笑了一下,温柔可亲:“我们可能会带你出笼州,那地方比较陌生,但比这里安全。你身上若有什么不舒服可以说,这位姐姐会医术。——阿梨?”
“嗯嗯,我会照顾——”白梨点点头,恰好与那小女孩对上目光。
蛰心跗骨的恨意,如一缕血光划过孩童乌黑水亮的眼眸,使得她那张粉雕玉琢的小脸,一瞬变得狰狞无比。
一瞬之后,她又成了个可怜兮兮、温顺无害的幼童。
“——你的。”卧槽?
白梨忽然头皮发麻,差点咬到自己舌头。
支离破碎的情节在脑海里浮浮沉沉,最后拼接成一个铅云低垂、哀鸿遍野的画面。
她们接下来要乘坐的飞舟,会坠落在一片滔天火海,飞舟上的乘客死伤惨重。绫烟烟浑身浴血,被生生挖出金丹,姜别寒为了救人,陪伴他十几载的剑一裂为二。
这一切的起由,是这个女孩擅自动用了禁术,将救她性命的绫烟烟视为谋害族人的罪魁祸首,拉着整船人替她陪葬。
白梨有些不寒而栗。
这么小的孩子哪里学来的禁术?
女孩抓着身旁人的衣摆,像只乖巧又无助的小绵羊。
少年微微垂首,像个温柔可亲的邻家哥哥。不只是在浓黑的夜色里,在日光灼灼车马如梭的大街上,也依旧卓然出尘,如圭如金,如锡如壁,让这一整条锦绣绮罗堆砌而成的渺渺烟波、花柳阡陌都失了颜色,沦为了单调的背景板。
真像个天上谪仙人。
可这样好看的人,却有一肚子坏水。
这还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绫烟烟牵过小女孩的手:“那我们就准备出发……”
“等会儿,我反对。”
所有人都朝白梨看来。
绫烟烟一惊:“阿梨,怎么了?”
薛琼楼在一旁抱着手,轻笑出声:“白道友有话想说?”
我锤爆你狗头啊信不信!
白梨深吸一口气:“夏道友说的确实有点道理,但太过理想化了,我们毕竟是去琅环秘境与人比斗,而不是去游山玩水的,路上能否有机会找到合适的地方且不谈,若遇上什么危险,我们自身难保,说不定还会连累她。而且闻家的事正处于敏感期,等上了飞舟,说不定已成人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我们就这样大摇大摆地将她带上去,未免太惹人耳目,要是碰上心怀不轨之徒有意将此事闹大,反倒成了我们窝藏私犯。”
一腔肺腑之言掷地有声,众人于是又陷入沉思。
绫烟烟犹疑不决:“那依你看,该怎么办,总不能扔下她不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