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了?!
俞星城心里一惊,甚至有些慌神——那大家都如何了呢?世道又如何了呢?
裘百湖仔仔细细的瞧着俞星城, 又抬头看着俞星城从天上坠落的云洞, 随着风的涂抹,那云洞也散了形状, 融进了大团松软的白云之中。裘百湖又低下头来看着她,定定的重复道:“一点没变。”
裘百湖都已经和俞星城说上几句话了, 炽寰还两只手紧紧搂着裘百湖,傻愣愣的看着俞星城。
俞星城觉得炽寰那傻样, 一张嘴会说:阿巴阿巴阿巴。
而且他紧紧抓着裘百湖胸口的衣料, 裘百湖如果不是此时此景光顾着细瞧俞星城,早就抓住他手腕给炽寰来个过肩摔了。炽寰傻愣愣看了她好一会儿,忽然特别委屈的喊了一声:“俞星城你是不是觉得老子活得长, 三年就不算时间啊!”
俞星城:“啊?”她其实特别想伸出手揉一揉他脑袋,磕一磕他脑袋,问问他这三年都在干嘛,问问他为什么这么委屈。
但裘百湖横亘在俩人中间,俞星城也不好伸手,只矜持的看了他一眼:“你怎么迷迷糊糊的?”
裘百湖竟然替炽寰说话了:“他昨儿喝醉了。可不是喝花酒了——是在我那儿,怪我怪我,我嫌他话多闹腾就灌他酒了。他早上起来还睡在我家屋顶上呢。这会儿他路都走不直,但我觉得不拽上他来,他怕是要怨我。”
俞星城有点想笑,炽寰还是又委屈又凶的把脑袋搭在裘百湖肩膀上,直勾勾的看着俞星城:“你还瞪我!在老子梦里,你应该温温柔柔的才对!这是老子的梦……连梦里你都对我这态度,我这日子还有没有法过了!老裘,老裘,我好恨啊!”
裘百湖嫌弃的要死,把炽寰脑袋推开,对俞星城道:“他酒还没醒呢,别听他胡言乱语的。他怎么会恨你。”
俞星城既有点心疼又有点想笑:“我知道。”
“别在这儿傻站了,跟我回去吧。我在应天府有住处。”
俞星城御剑跟上了裘百湖,这才仔仔细细的近距离看清了三年后的应天府。
变化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白莲教当初的袭击,似乎使得应天府重新整改了城防,从依靠笨重的城墙与城门,改成了更多的城内塔楼,塔楼上附近多有飞行法器或小型鲸鹏,用以巡逻。而城内,明显就是沥青或煤渣路比泥路多上许多,甚至有些主街都从头到尾有了煤气灯和石板人行路。
着装似乎也有了些许改变,并非西化,而是箭袖短衣更多,鞋帽领口的纽扣更普及了,男子穿衣更精干,连衣摆下的长裤都更贴身;而女子着装明显的领口低了许多,但更主要的是束胸变少了,反而开始流行有束腰的衣裳,只是这束腰更中式些。
俞星城甚至看到了巡街的一些卫兵,带着黑色烟墩帽,背上背负着后膛长杆枪,腰间还挂着皮刀鞘的短刀。
这不算是某种西化,而像是自我改良出了几分开放的气息。
俞星城听到天空上又传来一段优美嘹亮的评弹,好像是某位女子在鲸鹏上弹唱,被灵力放大了音量,弹唱内容是在说卢大三水晶玻璃镜,如何神奇,能令视线模糊者视物清晰,眼睛老化者读书看报,专业配制最低只需三百钱——
这广告模式都与时俱进了。
裘百湖到了马路上便不再御剑,炽寰晕乎乎的跟在他们后头,他回头对俞星城道:“我现在住的地方也不宽敞,毕竟应天府这地价你也是知道的。先住下,我回禀朝廷,告知你的归来。皇上颇为挂念,小燕王更是一直没放弃搜寻。”
俞星城点头,快要拐进巷子里的时候,就瞧见一家隆记菜店:“这不是特行卫的菜农他们的店子吗?”
裘百湖瞥了一眼:“哦这是分店。菜农现在靠卖菜都快成富户了。旁边是花店。”
那花店前多有女子流连,俞星城确实也注意到应天府街道上逛街的女子,比几年前多了不少,那些女子们提着裙摆,抱着捧花巧笑嫣嫣,连几年前还颇为实行的短帏帽也不戴了。
只是她嗅到几分妖的气息,正要转头寻找,就瞧见一个年轻美艳女子半卧在店内的架子上,下半身是数道扭动的藤蔓,有条不紊的将花枝分类打包,她头上戴着两只紫藤萝花样的钗子,打个哈欠,瞧见炽寰,表情一凛,朝炽寰的方向垂头行礼。
可炽寰还跟个醉汉似的盯着俞星城,压根没瞧那藤萝花妖。
裘百湖:“妖馆摆上明面了。不过妖类随意出入,甚至开店做生意的,也就应天府比较多了,这儿本来就是杂府,氛围宽松些。”
俞星城心里雀跃,脸上的好奇与开心也抑制不住:“好呀。这多好呀,我喜欢这样!三年过去,事情都往好的方向发展,这多好呀!”
裘百湖:“也别太乐观,天底下也不可能所有的事情都往好的方向发展。好吧好吧,我不给你泼冷水了,比起你消失的时候,那自然如今的世道是好的多了。哎,他要被绊倒了,你拽他一下。”
炽寰被马路牙子绊的一个趔趄,差点栽在俞星城身上,俞星城离他本来就近,连忙伸手挽住他胳膊。
裘百湖:“快到巷子这边来吧,再拐一下就到了。你瞧瞧你身上衣服都穿的不对季节,别热到了。”
裘百湖在前头引路,只是他步伐显得不像几年前那么利索了。
俞星城抓着炽寰的手臂,扶着他。只是她手忍不住顺着他满是红云刺绣的衣袖滑下去,握住了他的手掌,又轻轻松开了几分,找了个更严丝合缝的角度,重新握紧。
她这一握紧,炽寰哆嗦了一下,似乎酒醒了好几分,瞪大着眼睛,直愣愣的看着俞星城。
俞星城斜看了他一眼,勾唇笑:“傻了吗?刚刚那么凶,现在怎么不说话了。”
炽寰似乎被俞星城回来的现实冲击着,他没少做过类似的梦,这会儿都不敢分辨真假,只狠狠用力握着俞星城的手背。俞星城被他捏疼了,但她没说,也没挣扎。
裘百湖推开门,先走进去一步,幸好他收拾了一下昨天被驴打滚炽寰横扫过的院子。
而炽寰走进门去,瞧见这院子,想起来昨天喝的酒,也终于清醒多了。
他紧紧捏着俞星城的手,竟觉得自己脑内预想的千千万万的气势恢宏、给足面子的迎接场面,全都没出现,他发着酒疯摇摇摆摆的就过去了,就跟遛弯似的走过几条街,他还没反应过来——只是跟个闻着味儿的狗狗似的亦步亦趋的跟着她。
炽寰竟然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他昨天蹬着腿说什么特别恨,特别生气,特别委屈,又都不见了,他就只剩下忐忑。
忐忑俞星城的态度。
忐忑会不会有什么发生了改变。
俩人站在院子里,裘百湖进屋似乎去搬凳子了,炽寰正要开口,先想办法解释自己喝糊涂的事情,就感觉一只手横过来,抱住他的腰。
这还不够,她干脆到他身前来,仰着头,用两只手臂紧紧捆住他。捆住他的手臂,捆住他的腰,让他挣扎不了,俞星城扬起脸来,细细打量他,笑道:“你生气了?还没醒呢?这不是做梦。你感受到了吗?我回来了。”
炽寰低头看着她的脸:“你松手。”
俞星城以为他生气了,也有点怕了,她这样冷淡的性格,竟然耍赖:“我不松手。”
炽寰挣扎起来,俞星城就不撒手。
裘百湖正要从屋里拎凳子出来,隔着窗子,就瞧见外头俩人抱坐一团,他顿了顿,叹了口气又有点想笑,转脸过去不打扰他俩了。
炽寰脸憋红了:“你松手!”
俞星城:“我、我不松手。这事儿也不怪我,你先听我解释,我不是要跟你——”
炽寰猛然化作一团黑雾,俞星城怀里空了,她还以为炽寰溜了,吃惊的要四处张望,那团黑雾便出现在俞星城身后,他身形出现,从俞星城背后把她一下子抱住了。
俞星城耳后传来他故作不耐烦的声音:“就你那短胳膊,是要把老子勒死吗!”
他手臂搂住她肩膀,俞星城抬起手,指尖蹭着他交叠的手背。
俩人竟然都没说话。
炽寰抱住了她,失而复得,先是觉得满足到天地万事都无所谓,而后便又有千万的委屈气恼想要跟她发脾气,最后却什么都没说出,只耸耸肩,轻声道:“哎呀,干嘛呀。三年,对老子来说也就等于三天,我都没怎么感觉自己在等你,你就唰一下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日继续甜甜。
第267章 百年
裘百湖想了一阵子, 决定还是延后几天,再将信件递交朝廷。
但他还是想的太天真了,应天府是两京之一, 他又是给皇帝干了十几年活的老心腹了,说是放他来应天府养老, 怎么可能没人盯着他一点。前些日子, 裘百湖刚送走一批劝他回钦天监的仙官, 这不,俞星城归来的第二天夜里,又来了一群仙官。
为首的, 还是个熟人。
裘百湖那会儿正一个人坐在院子里, 劈了竹条准备编个篓子,院子里点的唯一一盏灯,还是偷的外头大路上煤气灯的煤气。
他叼着一把扁刀, 看着为首的温嘉序,没理他。
这三年来, 裘百湖也没怎么见过他, 但却不可能没听过他相关的传闻。灵力大衰退之后,仙官体系经历过一把大洗牌, 而温嘉序就在这场洗牌中,成了新星。
温家分裂垮散之后, 小燕王对温家本就有提防芥蒂,插手彻底清算温家新账旧账, 当初支持太子的那一批大多在三年前被入刑, 其他的旁支被打压或仔细拆分,一半被屠杀,一半被移居, 曾经在仙官体系中威名赫赫的温家,现在就剩下两个比较能撑门面的人物。
就是温骁和温嘉序。
而温嘉序基本相当于接任了裘百湖之前的许多事务,看起来官职只是缉仙厂千户,但他与小燕王曾是同窗,又在崇奉三十二年平叛战争中出了不少力,谁都知道他是燕王殿下的心腹之一。
裘百湖听说过不少他的功绩,在许多人灵根被严重削弱的情况下,温嘉序以想象力与精妙控制取胜的幻术,精进到令人胆寒。裘百湖以为见了他,会见到一个经历风霜的黑衣精干男子——但没想到温嘉序才是温家少爷的精神传承人。
温骁洗去的那点浮夸,全被温嘉序给吸走了。他一身流光溢彩的紫椴曳撒,袖口与衣摆上绣满了起绒的各色鲜艳蝴蝶花鸟,随着动作,那些蝶鸟仿佛粉翅绒羽震动,即将飞离。他也不知道这些年在外奔波怎么做的防晒,一张脸莹莹的泛着冷白,再加上温小少爷这些年颇爱修饰鬓角眉毛——
在东厂败落的这两百多年,他看起来像个嘉靖朝复活的以色事主的美艳狠辣督主。
温嘉序见了裘百湖倒也客气,看他在这儿揙竹子,踱步在院子里打量。
裘百湖嘴一送,牙咬着的小竹刀掉落,他一把接住:“别找了。她跟炽寰出去玩了。”
温嘉序随从中的不少仙官,都听过俞星城的传说,交头接耳骚动起来。
温嘉序快步走过来,弯腰盯着裘百湖:“她不知道自己走了三年?果然是去了天宫神界吗?”
裘百湖看了他一眼:“或许吧。但她一开始确实不知道过了三年。你给温骁写信了吗?”
温嘉序有些激动,两手捏在一起。有些仙官早就听说温小少爷,当年是俞星城的门生——但俞星城消失的事儿,在民间传开了,到处都冒出来要跟她沾亲带故的,他们有些新官,便以为温嘉序也是贴关系而已。
但听裘百湖这样一说,又不是,他们也与有荣焉的激动起来。
温嘉序:“我写了条子。但他现在应该不在京师。我都不敢直说,你也知道,俞大人消失的时候,他……”
裘百湖:“好事儿,总不至于也激动到吐血吧。让他好好收拾收拾,两年多以前见过他一回,人不人鬼不鬼的,让俞星城见着了,怕是要自责了。”
温嘉序拖着凳子坐下,搓着手:“不会。炽寰劝过他一次,说他再折腾下去,活不长等不到了也是活该。他那时候心态便放开了,这些年精气神好多了。你再与我说说,她没有什么变化吗?就这样跟寻常女子似的出去游街玩耍了?”
裘百湖把一把竹条递给他:“一点儿没变,连一丝晒痕一丝伤疤都没有。眼里那要平定天下的神气,都跟三年前似的。她仿佛还在当年的战事里,从天上下来了一天多,才渐渐品出太平的味儿来。”
温嘉序手顿了顿,心头感慨无数。任何一个俞星城身边的人,看到她如同从三年前的雷暴与血战中回来似的,大概都要心里发酸。
“三年了。”他轻声感叹:“好快啊。她知道大家都在等她吗?”
裘百湖:“她慢慢会知道的。”
“殿下说过,朝堂上属于她的一席之地,最少会留十年。”温嘉序道:“她回来的是巧时候,皇上要力派天下众议册立燕王殿下为太子,典礼就在下月。前一段时间,皇上派人请你回去,也跟此事有关。她会来是好事,殿下会更有底气,更有依仗。”
裘百湖却轻声道:“我甚至都不想让她再卷进这些事了。”
温嘉序有几分理解裘百湖的心情,他笨手笨脚的理着竹条:“但也要看她。看似太平,却前路面临更多的险境和机遇,她有带领大明跃入这激流中的本领,她也有这样的心气儿。除非说太多的勾心斗角让她厌烦,亦或是她找到更大的事业,否则她不可能不投身于如今的天下。”
裘百湖不说话了。
此刻,俞星城并没有想太多,她拿着一串木签子的烤羊肉,穿梭在应天府的“万国大道”上。其实这是早年间修建铁路后,从城中通往火车站台的那条宽路,当时只是附近有一些酒家驿馆,后来却随着铁道这几年的密集修建,许多百姓中也有小钱可以坐坐蒸汽火车——
哪怕不坐车,每天来看火车进站出站,都是一处景点。
因此通往火车站的这条大路迅速兴旺起来,再加上内城既偶有宵禁,有地价昂贵,许多小店摊贩都移至此处,竟然成了应天府最热闹之一的夜市。
这里治安也不如城内好,但胜在吃喝玩乐花样多,俞星城目睹了许多灭亡与死亡,再见到炽寰,心底难以自抑的催开出花朵来——想要像没有明天一样直白爱恨,像清晨的鸟一样自由而警惕,像她手中的闪电一样不顾一切。
她想要人世间的一切,既贪婪的拥有,又想无私的迸发,她就想要现在紧紧抓着炽寰的手,跟他笑闹逛吃;她就想要觉得炽寰可爱的时候,抱住他胳膊凑进看他。
这一刻只是情爱的贪婪,她知道自己还有对命运,对权力,对理想的种种的强欲。
炽寰也察觉到了她的变化。
炽寰承认,自己的脑子有时候并不太能猜透俞星城对他的感情,或她行动背后的深意,他之前头脑简单,从没细想过。但这三年给了他不少空闲,他都有把俞星城曾经的一切举动,拿出来咀嚼琢磨过。
不是他故意多想,是俞星城与他虽常年亲密,却极少表达。若不是她临走下留的那半封信,炽寰说不定会抱头觉得自己可能就是个宠物。
但现在俞星城紧紧傍着他,甚至吃着印度来的果糖露齿大笑,手里端详着从南美来的皮刀带,像是热乎乎的往他身上挤。
炽寰本来喜欢人多,现在看着俞星城清晰又快乐的脸庞,他又觉得人多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