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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数的疑问,风起云涌,仿佛便在顷刻之间。
魏京,宫中。
程灵与萧蛮在蓬莱池边相见。
这个早晨风和日丽,没有雨,蓬莱池中的锦鲤忽而一个跳跃,带起水声哗啦。
锦鲤重新落回水中,澄澈的池水便荡漾起一圈圈温柔的涟漪。
别后重见的两人却并不显得生疏,萧蛮屏退了所有的侍从与暗卫,对程灵伸出手道:“程兄……阿灵,我可以牵你吗?”
他的手掌宽大,手指修长,掌心中纹路清晰,看起来十分干净,又很温暖。
似乎仍然是从前模样,半点也没有变过。
他真的没有变过吗?
程灵想起来自己远在云川的日子里,萧蛮寄来的那一封封密信。
“阿灵,今日早膳我用了大米熬煮的白粥,配有蒸鲥鱼、五香糕、四色小菜,其余我都不爱,独独白粥,百吃不腻,此物果然应当大力推广。”
“阿灵,天气渐寒,南方湿冷,前些日子五胡部族进贡诸多皮草,其中有青、白、红三色,私以为极衬你。随信捎来,盼你天冷加衣。”
……
总之,他们通信近三年,先头那一年除了公事上的来往,私信密信上萧蛮絮叨的就基本都是琐事。
倒也还算是有分寸的,除了……萧蛮喜欢把自己每天的各种经历都提一提。
上至吃什么用什么见了什么人,下到吐槽某些大臣“山羊胡须忒碍眼”、“天冷不爱沐发,有些不雅但我是个宽容的好皇帝,只是奇怪他夫人如何容忍他”、“那人宠妾灭妻是个蠢物,我今日贬斥了他”……
咳,越吐槽越上瘾,弄得到后来程灵回信的时候,忍不住也跟着他吐槽自己遇到过的一些破事。
其中最严重的一件,是乡民重男轻女溺死女婴,女婴生母一怒之下将公婆丈夫都告上公堂,结果却被当地县令打了板子,言称其妻告夫,下告上,逆犯人伦大罪,念在事出有因,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为什么县令会这么判呢?因为在原本的魏国律法中,有这样一句话:“子告父母,妇告威公,奴婢告主、主父母妻子,勿听而弃告者市。”
是的,晚辈不可以告长辈,妻子不可以告丈夫,奴婢不可以告主人……
而长辈可以杀晚辈,父亲可以杀女儿,祖母可以杀孙女……刚刚出生小婴儿没有人权,在这个案件中,她甚至都不被当成一个独立的人在讨论!
她死了,杀她的人却不需要受到任何惩罚,而为她伸冤的母亲,却被人当众扒了裤子,打了板子。
后来,这个在公堂被打了板子妇人回了娘家,用一根绳子将自己吊死了。
程灵得知此事后,虽然立即发文斥责了那名县令,又给他的考评记了下等,可是那名吊死的妇人已经回不来了,那个死去的女婴也回不来了。
而县令的判决,从律法上来说,他居然没错!这是多么荒唐的事情。
此后,程灵在给萧蛮的密信中书写了对此事的愤慨,又单独另上了一封奏折回京。
她洋洋洒洒,上陈万言,既讨论了“亲亲相隐”的不合理,更明确提出了:父母杀子女,祖辈杀孙辈,应当与杀他人同罪!
这封奏折其实是与儒家文化背道而驰的,儒家文化的核心在于三纲五常,孝治天下。
其中父权与君权被抬到了至高无上的地位,正所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君为臣纲,父为子纲……而倘若有朝一日,子孙辈可以反抗长辈,可以“不孝”,那么臣子是不是就可以反抗君王,可以不忠?
这是个大雷,是座火山,是不可触碰的红线,普通无名之人触碰,首先反伤自己,而武安侯程灵触碰,则瞬间点燃了火山。
一石激起千层浪!
接下来,熹和二年,就在程灵与众多“卫道士”的斗争中度过了。
当然,程灵并不是孤军奋战。
她有萧蛮做最强后盾,照理说,萧蛮作为皇帝,才最该维护这一套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纲常逻辑,可他却敢于站出来,站在程灵身边,一起与世俗做挑战。
这一年,无数的名士下场,各种精彩文章满天下乱飞,各种观点被表达出来。
既有斗争,便有成长。
战争与天灾造成的创伤,都似乎是在这种文化的繁盛面前被抚平了。
后来,程灵抓住了一个重点。
君为臣纲不可撼动:这是必然的,她总不能去挖萧蛮的墙角。
那么咱们就抓住另一个重点:必须立法,规定父母杀子女,祖辈杀孙辈,亦视同为杀人罪!
天子治国,真的是只能依靠儒家吗?
不,咱们要依法治国!
从这时起,程灵就又多了许多盟友。
法家的名士们激动了,多少年来被儒家压制,连立法都要考虑儒家那一套,又是“亲亲相隐“,又是”刑不上大夫”,左一层枷锁,右一层枷锁,如此一来,究竟是儒法,还是法儒?
打破儒家封锁的机会就在眼前,就从这一桩“杀婴案”开始!
从这一天起,法理终将打破礼法。
熹和二年冬,新律颁布。
新律诏书颁布的当日,程灵一收到公文,就立即命人前往杀婴案发生的那家,锁拿了当时参与溺死女婴案的所有人。
主犯死刑,从犯流放!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又岂能因为受害者是一名尚且不能说话的婴孩便轻判,甚至是不判?
受害者是婴孩,更应该受到怜悯与爱护才是。
这一桩横跨了一年之久,牵动了天下读书人的心,甚至引动了儒法之争的杀婴案,终于以此重叛而宣告了结案。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这吃人的礼教不给公道,那就让法理的光芒拨开青天!
此案判结,熹和二年的冬天也就这样过去了。余波震荡且不多提,毕竟儒法之争,它不是一时之争,而是长久的抗辩。
熹和三年到来,这个时候,萧蛮给程灵的密信内容又有了变化。
除了日常琐事和吐槽大臣以外,他居然开始暗戳戳地给程灵写情书!
诸如:“天有日月,吾有卿卿。日月常相伴,而卿卿难得见。”
又或者是:“昔年柳桥一别,风雪已渡三载。柳枝又发新芽,春风正好,君可缓缓归矣。”
呃,这可怎么招架?
萧蛮又十分委屈地在信里倾诉:“三年孝期将至,吾又被催婚了。颇有许多女子不知脸丑,徒然称美,自作多情坏我清净。岂不知在我眼中,别君之外,世上皆丑怪!”
“吾一再拒绝,不堪其扰。卿卿若有妙计,还请救吾!”
程灵:……唉。
还能怎么办?当然是回京去救他了!
蓬莱池边,萧蛮伸出手,程灵便与他相牵。
池中的锦鲤又哗啦啦跃起,其中一条特别有劲,啪嗒一下竟是跃过了水岸,拍着尾巴落在萧蛮与程灵身前。
程灵回想着萧蛮在信中的一些言语,便在此时,倏然一笑。
一笑百花皆开,春风又度。
萧蛮大喜,连忙命人捡起地上那条锦鲤,好生养活,又叫人定做了一块金牌给这锦鲤挂上,赐名鸳盟。
后来,有人见到陛下与武安侯牵起了手,游走在蓬莱池边。
见过的人迷迷糊糊,浑浑噩噩,只觉得自己是疯了。
直到几日后,陛下在朝堂上宣布,要与武安侯成婚,武安侯加封武安王,又为帝后,双爵并称,二圣临朝。
群臣:……
臣子们才知道,不是他们疯了,是陛下疯了!
不,又或者这是武安王谋朝篡位的新招数!
什么?陛下说武安王其实是女子,说他们早有鸳盟前定,天地为证。所以,他们的结合是受到天地祝福,祖先期许的?啊呸呸呸……
什么?陛下又说,武安王文能安天下,武能定乾坤,天下第一,绝代天骄,所以她做皇后,不在深宫,仍在朝堂?
呵呵呵,呵呵呵……
就知道这是武安王谋朝篡位的新把戏,可叹陛下怎么就被猪油蒙了心,偏偏还是要信“他”!
是的,即便萧蛮都明确说了程灵其实是女子,还是有太多的人不肯相信这个事实。
大家只觉得这要么是陛下疯了,要么就是武安王的阴谋。
武安王是女子?这怎么可能?滑天下之大稽啊!
不信不信就不信……
可惜,再多不信也阻止不了萧蛮立后的决心,更没有人敢因为这个在程灵面前闹——
哦,不对,其实是有人闹过的。
奈何程灵只是多给了一个眼神,跳出来骂她“心机叵测、颠倒乾坤、奸佞之徒、妄据神器”的那位老大人就忽然之间自己倒下了。
天知道那位老大人只是年老体衰崴了脚,可从那时起,程灵天下第一的传说里就又多了一个“瞪谁谁死”。
完球,这没法抵抗啊!
还能怎么办?得了,反抗不了那就躺平接受吧。至少,咱们这位光棍多年的陛下他总算是脱单了不是?
只是从这以后,许多人看萧蛮的眼神总有些怪怪的。
大家明面上不敢说,心底里却实在是忍不住嘀咕:也不知道陛下与武安王在一起时,究竟是谁的雄风更盛一些呢?
武安王这样,怎么看怎么也不像是甘于屈居人下的那一种啊!
可是陛下、陛下……他应该也不能吧。
啧啧啧,啧啧!
直到熹和五年,萧蛮喜滋滋地向天下人宣告,皇后怀孕了!
臣子们如坠梦中,第一反应还是:武安王不会假孕吧?原来武安王对陛下是真爱?居然愿意受这个委屈!
又过数月,皇后肚腹渐大。
众臣战战兢兢,娘咧,这装得也太像了,不得了,这不像是装的,完了,这居然是真的?
十月怀胎,大皇子呱呱坠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