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拐李女儿在一旁边听边观察了老半天,心里一锤定音,“您一定有事儿!爸,您要是心里没点事儿,怎么这几天都不去上工呢?”
被女儿一语道破心思,张拐李有些遮遮掩掩地道,“我这是不舒服,而且这几天,队上也没活,就待在家里。”
“哟,我都不知道我爸官大成这样了,您一不舒服,新上任的书记就来看你?还有那什么姑娘,也来看您?”
张拐李还在嘴硬,“那是你名生伯伯的闺女,就是来看我的怎么着了?”
女儿夹了筷子大白菜,“嚯,你就甭嘴硬了,要来看望您,那也是温伯伯自己,怎么会是八竿子打不着的闺女,您脸可真大。”
张拐李媳妇儿帮着丈夫,“怎么这么说你爸呢!”
“那可不是吗!”女儿上头了,开始说,“妈,您这还没看出来啊,咱爸这是怕事儿,那些人铁定有事求着咱爸。”
张拐李媳妇儿见丈夫支支吾吾的模样,又说:“你爸就算是怕事儿,那也是为了咱们家。”
“行了行了,您别说这些虚的。”张拐李女儿放下筷子,“这都多少年了,我都多大了,你们还没看明白?”
“怕事儿有用吗?咱家怕事儿,脏活累活都咱们干,怕事儿,亲戚们都瞧不起咱们,人活着,得有骨气!自己都是软骨头,还指望别人瞧得上咱自己呢?”
张拐李被说得脸上火辣辣的发烫。
*
这天晚上,温明曦睡得不沉,一大早天没亮,韩羡骁就照着计划,和温明阳先出去办事儿了。
早上起来,伺候小鱼儿穿衣洗漱,让她在家里跟着张清霞,和铁蛋铁妞玩,温明曦才和温明娇、陆英子一起,往小林庄去。
早上九点就要发福利粮,林家勤一家去得也早,去了还一直往梁深晖心尖上扎刀子,“梁书记,这米粮找到了没?就要发了,不然咱没办法,还是待会儿跟大家伙说明白吧。”
梁深晖轻蔑一笑,“不用,待会有什么事儿,我来扛。”
呵,就你能耐了。林家勤摸着胡子绷着脸走开了。
八点多九点,大队院子里人渐渐多了起来。
大家都是来凑热闹的,又有戏班子看,又有米粮领,都早早就来了。
到了九点,还是没见到有福利粮被搬出来,人群中议论纷纷。
梁深晖拿着喇叭,轻咳两声,刚要说话,人群中就有人惊呼道,“台上有人倒下了,倒了!”
一时间,没人去看梁深晖,而是都转头看着戏台子。
这年头乡村的戏台子都不大,又都是乡里乡亲的,一眼就看出躺在戏台子上的是温名花。
“是花姐。”
“名花,名花,没事儿吧。”
正当有人想上去的时候,温名花忽然动了,在戏台子上抽搐了起来,嘴里大声嚷嚷着,“狗勤,狗勤,狗勤!”
一时间,台下的人不知道要担心还是要笑,因为这“狗勤”就是林家勤林村长林大队长的小名。
但村里从来没人敢这么喊他,只有他去世的老娘,才会这么喊。
林家勤脸上一片绿,瞪了林东海一眼,一张脸拉得比驴还长,这是闹哪样。
忽然,人群中有人说,“不会是村长他娘附身了吧!我记得她也是忽然倒地就没了的。”
林家勤想说荒唐。
又有人说,“你们听听,连声音都一模一样。”
林家勤竖着耳朵听,那声音还真是跟他娘一模一样。
温名花闭着眼睛坐起来,手四处乱摸,还在高声喊着,“狗勤,狗勤,我的狗勤你在哪儿!”
这可真是巧了,林家勤的母亲,后来确实是个瞎子。
“这一定就是显灵了啊!”人群里议论纷纷的,“村长他娘去得突然,两眼一闭就没了,都没留下半句话,这一定是还有话没说!”
众人信誓旦旦的,要是放以前,这些话不敢乱说,但现在都改开了,而且村长自己都把戏台子请来了,还有什么不敢说的。
也不知道是不是真显灵,天上忽地有一大块密云飘过,没了光线,还真有些阴森森的气氛。
林东海和林昌盛也不敢说话了,这林家就信这些,家里就没少摆坛偷着拜,现下一看,心里已经信了九成。
有老者提醒林家勤,“村长,你快去啊,你娘在找你。”
林家勤想拆了戏台子的心都有了,让他喊温名花娘,这叫什么话?
温名花还在自言自语着,“狗勤,我的个狗生娘养的狗勤啊!”
林家勤因为这句话,霎时间呆愣住了,只有他娘小时候才会跟他说这句话,旁人都是不知道的。
那时他娘嫁给他爹,在地主家管粮食,怕他活不下来,就整天狗生娘养狗生娘养的,喊到他懂事。
现下被温名花这么一喊出来,林家勤脸上有各种颜色,又青又白又红。
他走了过去,蹲到温名花跟前,应了声,“娘,狗勤在这儿,在这儿。”
第一零八章
108
戏台子下, 温明曦和温明娇就站在人群里。
温明娇看着台上,凑在温明曦耳边说,“四姐, 你这招真损。不过, 也真好使!”
这些年, 到处都在破丨四丨旧,但多数人意识仍旧根植,更何况从旧社会对此深信不疑长大的人,如今也都正值壮年。
运动时,多的是嘴上说的和心里想的不一样的人。
如今运动过去, 那些观念就像从未熄灭的火苗,只是暗暗压在火折子中,稍稍打开,只需要一丝风, 便立刻像烧不尽的野草一样重燃。
乡野地区多是不识几个大字的人,庄稼人又都是靠天靠地吃饭, 无法解释的事物向来便会自然而然联想到玄学上。
温名花这出戏唱得比戏台上的人还精彩,
小林庄的村民都深信不疑, 以为就是林家勤死去的亲娘显灵回魂了。
“看咱小姑唱的, 一点不含糊。”温明娇憋住笑, 还在跟温明娇咬耳朵。
温名花打小就有戏瘾, 爱唱戏爱听曲, 这回倒好,正和她的意思,又能帮忙又能过足戏瘾。
“四姐, 你说林村长喊咱姑姑娘, 那我们成什么了?”不得跟她们同辈, 成她们表哥了,就林家勤那儿子,还得喊她们姑奶奶呢!
要不是不能露馅,温明娇恨不得放声大笑。
偏生这时候,温明雪也来了。
昨天商量这事儿的时候温明雪不在,也没有通知她。
温明雪也是信邪的人,一来就冲到戏台前,焦急万分,“我的姑奶奶,你这是怎么了?!这是中了什么邪啊,沾上了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啊!”
“姑奶奶,您快回来,别被带走了,醒醒醒醒,我的姑奶奶,你三个娃都还没结婚呢,你家刚买了个手扶拖拉机,来年要搞生产,你可不好被不干净的东西带走啊!”
左一句不干净,右一句脏东西,林家勤一听怒了,“什么什么东西!这是我娘,我娘要跟我说话!”
温明雪不是小林庄的人,一点不怵着林家勤,“你这个什么半截身子进棺材的老东西!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个儿什么样,胡子都长到屁股上了,谁是你娘,那是我姑奶奶,什么老东西!”
温明雪说着就要招呼旁边的人,“你们这儿,你们村有没有什么老婆婆,懂这些的,去找一个来喊喊,得把我姑奶奶的魂给喊回来!”
旁边的人听了说,“山脚下李婆婆整天神神叨叨的,好像懂这些,我去把她喊来!”
温明雪说,“快去快去,改天我再谢谢你!”
林家勤一听有人要去喊李婆婆,大声喝住,“喊什么喊,我娘还没说完呢!”
经过温明雪这么一通闹腾,不止现场的人信了,连林家勤也深信不疑,觉得温名花就是被自家亲娘附了身。
温名花闭着眼睛,手慌乱地去摸林家勤,最后抓着他的手,哭哭啼啼地说,“狗勤啊,你得多做好事啊,多积德,别净干些缺德事,老娘在下面,天天被人打。”
林家勤一听脸又绿了,一时又开始怀疑温名花是真附身还是演的。
温名花还在哭哭啼啼地说,“狗勤啊,我见到你爹,可是他下辈子做不了人了,你知道你大姐埋在哪里吗?得把她找回来啊,在下面,她缠着你爹,不让他超生啊,她旁边还领着个小姑娘呢,脸青青白白的,就一直,就一直瞪着你爹,瞪着……”
这话断断续续的,像是不正常的人说的话,下面的村民听了一头雾水,林家老娘生的都是儿子,哪里来的大姐。
林家勤听了却心头颤了又颤,诧异又震惊,他确实有个大姐,那是他爹娘第一个娃。
但是当时时旧社会,还在地主爷家讨生活,大姐长得好,从小就被地主瞧上。
他爹为了一家人的日子,把才十四岁的大姐给七八十的老地主做小的。
可这在旧社会,又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
那老地主起初对大姐是真喜欢真疼爱,后来大姐生了个娃娃,许是因为地主太老了,那娃守不住,没了。
老地主一家都是该死的,不把院子里那些小的当人看。
年纪轻轻的姑娘在院子里,再后来那老地主的儿子,看上大姐,就把大姐强要了,也生了个娃娃。
但是孩子生出来后,大姐整天疯疯癫癫的,骂爹娘,骂地主一家,整天没个安宁,唯独对那个娃娃才能好声好气。
可娘俩命也不长,不久就是战争,老地主一家卷铺盖跑了,留疯癫的大姐在家里,觉得带走她,一路上费事儿,而且怕泄露踪迹,再者生的又是女娃,带不带都是别人家的,索性不带了。
而林家爹娘逃跑时,要带三个儿子,那时林家三个弟兄都还小,只有爹娘两个,不得已抛下大姐。
再后来的事情,就不知道了,鬼子进村,想想娘俩也都多半是凶多吉少。
听了温名花这话,林家勤顿时把刚刚的疑虑抹去,要不是老娘附了身,温名花怎么会知道他们家大姐的事情?还知道得这么清楚。
要知道这件事情,连他家小弟都不太清楚,那时候小弟才几岁,长大了压根忘记还有大姐这件事情。
除了自家人,天底下压根没人知道这些事情。
就是林家勤的媳妇儿,也只知道以前在旧社会还有个大姐,但是没了,更多的就没有了。
林家勤不想说,所谓家丑不可外扬,而且他现在是站对了山头,在旧社会当过地主家狗腿子的事情,当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林家勤握紧温名花的手,语气有些颤抖,“娘,我会照办的!我一定给你们都多烧些纸,回头再找人给她们超度,让爹可以投胎!”
温名花说:“还有啊,你听娘的话,以后别再刮大队的米粮,别再贪村民的福利,这都是缺德事儿!会有报应的!别再这么干了!”
林家勤和林东海相视一眼,脸色难堪。
旁边的村民听了这话,议论纷纷,“什么米粮,贪什么?”
温明雪在旁边嚷嚷:“还能是什么,自己的儿子,自己的娘最清楚!铁定是贪了大队的公粮呗!亏心事做多了,鬼都要找上门来了吧!”
温名花握紧林家勤的手,“大队的东西都是大伙的,咱要不得!还有梁书记的福利粮,你造孽啊!全都泡水里了,那都是大家的米粮啊!”
林家勤听得脸色发白,大冬天的脑门上直冒冷汗,老底都被自己娘给揭穿了,想老娘一定是一直在看着,不然怎么知道那些福利粮,都泡在水里。
温明雪一听炸了,朝旁边的人指指点点喊着:“你们不都是小林庄的吗,这还不派人去找找,林村长老娘显灵了,都说福利粮泡水里了!”
村民顿时也想炸开了锅,“福利粮,今天不就是来领福利粮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