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洛阳的守卫事宜已安排妥当。”
梁怀仁又道:“左右金吾卫、左右威卫、左右骁卫还有左右领军卫的几位将军想在去洛阳前聚聚,您看……”
梁柏沉吟片刻,最终摇摇头。
白日要呆在大理寺,晚上陪夫人,哪有和闲杂人等应酬的时间。
梁怀仁秒懂,之后二人又商量了些去洛阳的具体事务,谈完,梁柏整个人像被抽走精力,静静呆坐,什么排兵布阵的睿智、眼里的威严气势,都没了。
若要比喻成某种动物,那就是一条在海边木架子上晾晒的咸鱼。
生无可恋的咸鱼干。
他很少这样萎靡。
梁柏律己克制,即使受重伤也是一张没表情的脸。可梁怀仁自小跟着他,一同出生入死,他的脸色好或坏一眼便能瞧出来,试探地询问道:“将军今天怎么了,是否昨晚没歇好……”
是没歇好,枕边人日日梦魇、说梦话,还磨牙,试问谁能睡得好!
夜里顾不上太多,只想着把人快写哄睡,但看她紧攥着手,害怕得瑟瑟发抖时,他心里还是泛起绵绵密密的疼。
心疼压过了烦躁。
直到她被哄着安定入眠,巴掌大的小脸乖巧地缩在他怀里,就像夜里泛光的羊脂玉。
梁柏微微蹙眉,散去在脑中的画面,问:“思礼那边回信没?”
“回了,昨日到的,那信我带来了。”梁怀仁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封信,道,“思礼说,夫人生长在商州,一直和父母生活,十二岁前从未离开商州。唯一的变故,是十一岁那年走丢过,但过了两个月,就被找着了。”
梁柏打开信,一目十行地读完。
信里将欧阳意在商州的十二年事无巨细地阐述,从叙述看,是再普通不过的官宦小千金,无甚特别。
只有梁怀仁也注意到的,她曾走丢过。
该不是,她的噩梦与走丢有关?她走丢期间发生了什么?
她白日爽朗,夜里却噩梦频发,莫不是她的笑容是故作坚强?
梁柏抿唇思索,却也想不出什么来,少顷,轻叹一声:“信烧了吧。”
“是。”
梁怀仁拿过烛台将信点燃,扬手扔进炭盆里。
“将军调查这些,是否因为夫人……”
梁柏点头,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后,梁怀仁有点难以置信:“都一年了,你们还没……”
还没圆房?!
梁柏皱眉,指指自己的胸口:“我根本没机会给她看这个,也就没法解释我的真实身份。”
这种事儿真没法说,说出去也没人信。
他一个威风凛凛的三品大将军,哑巴吃黄连。好在还有梁怀仁、梁予信忠诚可靠、但梁予信还小,他只能跟比他年长、成了家的梁怀仁诉苦。
“找大夫看过了吗?”梁怀仁见梁柏点头又摇头,十分积极道,“那些江湖郎中只会糊弄人,要不我去找几个御医来给夫人看病!”
找御医?那不弄得满朝皆知吗?
他梁柏不要面子的!?
“不行!万万不可!”
梁柏断然拒绝,随即又觉得拂了人家一片心意,解释道:“是意意说,她不行。”
“……”
梁怀仁愣了愣,忽而止不住大笑起来——
“我第一次听到女人说不行的!哈!哈哈哈!”
梁柏:……
蛤?蛤你个头!
“不行”怎么了,懂不懂尊重人!
砰,梁柏拍了桌子,梁怀仁见状,吓了一跳,立马“啪”撩开衣摆,单膝跪地:“属下口无遮拦,将军责罚。”
“以下犯上,回奉宸卫领军杖二十,如再犯,别怪我不客气。”
说我可以,说我女人不行!
梁怀仁领命,松了口气,他皮糙肉厚,二十军棍简直小菜一碟,将军这是赏他挠痒痒呢!没事,打完再去吃几顿卤五花肉就好了!
然而来不及没高兴,又听梁柏冷道:“接下来十日,你只能吃粟米饭。”
梁怀仁:“……”
杀人诛心。
安静的班房,梁柏手指在桌面悠悠地敲击着,沉思半晌,提剑,走向死牢僻静的深处。
经过时,守卫的奉宸卫士兵慑于梁柏冷冽的气场,俱是一凛。
荒凉无人处,梁将军心中微定,长剑一抖,挽出剑影。
每日练剑是从记事起就养成的习惯。
梁家是武学世家,梁老太爷、梁老爷先后担任太宗和当今贴身侍卫,所以梁柏从小到大都以为自己天下无敌。
年少轻狂,直到被人追杀,梁家少爷逃得像流浪狗一样。
世人怕梁柏,他和他的左奉宸卫是天后的铜墙铁壁,天后信任他重用他,给了他滔天的权势地位。
只有梁柏自己清楚,生命的至暗时刻,是一个女孩给他光明——
失血过多,迷迷糊糊昏死过去前,他问到她的姓名。
欧阳意,很好,我一定会重赏你。
少年苏醒时,致命的伤处已经被整整齐齐缝了线,血止住了,他的命也保住了。可救他的少女早已不见人影,视线里取而代之的是梁家弟子们。
她走了?任何回报都不要?
他甚至连声“谢谢”都来不及说。
第一次知道,世上还有不图回报的人。
后来,功成名就,成为天后心腹,权贵世家经常给他送的女人被拒之门外,当然也包括政敌送的那些女子,经过训练的探子、杀手,梁柏毫不手软,让她们在府中暴毙,送去乱葬岗。
大将军是武痴,久而久之,真正想巴结他的人也投其所好,改为他搜罗天下剑谱。
梁柏很满意,对他来说,剑谱上那些飞舞的小人更有诱惑。
剑谱的小人不会吹捧,不会拿乔,不会背地里算计他的权势,也不会被利用。剑谱的小人不会哭不会笑,也没有麻烦的家里人要应付。剑谱的小人穿着朴素却实用,不会用钱堆出绫罗绸缎问他好不好看。
剑谱小人只会让他更有成就感,武功更上一层楼。而女人,呵,只会妨碍他出招。
他觉得,这世间真正不求回报对他好的,只有剑谱的小人!
但这次实在拖不下去了——年纪日增,连天后都嫌弃他打光棍,要亲自为他做媒,好几个心腹大臣的闺秀给他选,天后三不五时耳提面命,大有“你小子再不成婚就是不给我面子”的威胁。
梁柏很少有难以抉择的事,直到再遇见她。
当年命运之神让他们一触即分,再见面已是多年后的长安街头。恍然想起,不求回报地对他好的除了剑谱的小人,还有一个女人。
他故意从欧阳意面前经过,但姑娘根本不认得他。
也是,当年的少年满脸是血、蓬头垢面,哪有现在英俊。
英俊到仅凭外表就让姑娘答应下嫁。
本打算趁着洞房花烛夜展示胸前的伤口,感谢救命之恩,告诉恩人真实身份……
但恩人根本没给他这个机会!
别人报恩是以身相许,他报恩是要恩人的命啊!
每到关键环节就头疼,梁柏阅人无数,知道欧阳意绝不可能是装的,大夫也看了好几个,药也吃了不少,均不见好转。梁柏担心她是不是得病,见其平时都一切如常,因稍稍放心。
那就是心理问题!
可心病更难医啊!
她之前拒绝了所有官宦家的说媒,那他这个三品奉宸卫将军的身份岂不是上赶着招人嫌?故而以狱卒身份去相亲,过去一年了,拖得越久越不知从何说起,怕欧阳意多心,认为他用假身份是和自己玩玩而已。
梁柏常常自我安慰地想:他确实这一年潜伏在大理寺看大牢,也不算撒谎。
先这样吧,瞒一天是一天。
一招、两招、十招,到练完一本剑谱,接过手下人递来的汗巾缓缓擦汗,习以为然地听着奉宸卫年轻士兵崇拜地议论“将军的剑法出神入化天下无敌”……
愣愣看着剑谱上停滞不动的小人,忽然就觉得,武功天下第一也没什么意趣。
*
疏议司。
经过查访,齐鸣带回了在案发地附近找到的沾血的绳子和布条、木棍等物。
韩成则放下一张写满字的纸:“看看,昨天去刑司誊抄的各方证词,为了不引起张嵩警觉,我跟做贼似的。”
“我挑重点的说——目击者和车夫口供不一致。目击者说,许书诚强掳死者上马车,然后将车夫赶走。但据车夫口供,许书诚看见死者独自一人行夜路,关心其安全,送她回家,死者欣然答应。我又去找了车夫当面核实,许公子搭讪彬彬有礼,人家姑娘是自愿乘车,没有强迫。”
果然是目击者撒谎!
“这目击者,呵——”韩成则极其不屑地道,“你们猜他是何人,又为何撒谎?”
欧阳意心中了然:“他和许书诚是朋友——也是这届的举子。”
“……这你也能猜到?!”
本想吊吊胃口的韩成则,登时感到索然无味。
顾枫一脸“我方胜出”的小得意:“昨天验尸,阿意就猜到这个目击者肯定有问题。”
齐鸣兴奋地问:“阿意还猜到些什么?快说说。”
欧阳意:“几个穷书生,是许书诚在来长安路上结识的——许公子没心眼,每次招待出手大方,看见文采好的,就推心置腹。许家的家世、学识都是一等一的,许公子放在哪里都是惹眼的人物,想不招嫉妒都难。”
说到此处,目击者的动机已经昭然若揭。
大家都是人,凭什么你一生下来就是公子,好,那我用功读书,什么,你竟然比我还用功,脸比我长得俊,诗作得比我好?!
岂有此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