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为以防万一,郁宛还是小心地将窗纸掀开一条缝,二月春风似剪刀,阿木尔情不自禁缩了缩脖子。
郁宛道:“知道受罪了吧?”
“谁说的?不知道多舒服呢。”阿木尔很快便巴着窗台上的栏杆,兴致勃勃向外望去。
郁宛庆幸宫里没人看到她这副野小子模样,否则定要指责当娘的疏于管教。也罢,难得出来一遭,就叫她散散心罢。
沿途阿木尔不住地向她问起勒扎特部见闻,哪怕是已经打听过无数遍的,依旧乐此不疲,郁宛也只得耐心向她讲述——言语终是乏力,等亲身经历过,她自然便知道怎么回事了。
可不是像她以为的那般美好。
将至地方时,阿木尔远远地便望见一列车队向这边过来,惊慌道:“额娘,有人来了。”
很怀疑是来抢劫的,虽然皇阿玛派了卫兵,可强龙不压地头蛇,未必打得过对方呢。
郁宛一眼认出那熟悉的轮廓正是她最大的弟弟巴图,忙让小桂子喝止侍卫,大声挥舞着手臂,以免两边冲突。
巴图快步过来,先搀扶她下车,随后一把将阿木尔抱起,让她坐在自己肩上下来。
阿木尔很有点囧,在宫里她是大姑娘呢,难道是长得太瘦小么?不过跟这铁塔般的汉子比起来,她的确像小不点。
郁宛也没想到弟弟这么自来熟,委婉道:“巴图,阿木尔已十三了。”
巴图浑然没意识到有何不对,反而越性揉了揉外甥女的头发才放她下来,又把一条洁白的丝巾挂在她脖颈上,这个叫做哈达,是他们族裔欢迎远客的礼仪。
阿木尔笨拙地发着不熟悉的音节,“那嘎其(蒙古语舅舅),多谢您。”
巴图哈哈大笑。
阿木尔顶着一头鸡窝似的乱发,原本的生疏与害怕奇迹般消退许多,仿佛一下子亲切起来。
她跟随郁宛坐上牛车,巴图却没闲着,不住地从车上跳下,弯腰拾起些什么,装进一旁的大麻袋里。
阿木尔小声道:“舅舅在拾菌子么?”
黑糊糊的,似乎不怎么好吃。
郁宛笑道:“又没下雨,哪来的菌子,那是牛粪和羊粪。”
蒙古包里有烧牲畜粪便取暖的旧俗,根敦一家虽说算富贵的了,可勤俭节约的传统不能丢,如马棚、围房这些地方依旧用着,其实吃青草长大的动物并没有太大气味,晒干了制成牛粪砖,又结实又耐烧,郁宛觉着比木柴还好使。
阿木尔听得咋舌,这在皇宫里简直想都不敢想。
豆蔻年华的女孩子,总归是洁净又臭美的,阿木尔也不例外,可她频频去看那袋子装着的东西,眉目里颇有些跃跃欲试,竟恨不得亲手摸摸呢。
郁宛:……适应得未免太快。
赶在天黑前到了地方,郁宛原以为坐下就能开餐,哪知根敦还在大灶前抽水烟袋,萨日娜则在一旁木桶里用擂捶用力敲打着什么。
原是有人捎来了三十斤黄米,五斤红豆,萨日娜便想着匀出一部分做成年糕,易于保存。
见女儿归来,尚不及嘘寒问暖,便催她上前帮忙。
郁宛可不愿意,回家探亲是为享福的,谁稀罕做苦力,“你让阿布干嘛,看他坐着挺悠闲的。”
正好可以减肥——考虑到他爹日益增长的体重焦虑,后半句她没说。
萨日娜道:“我倒想,可你爹前两天打猎伤了腰,万一闹出毛病来,叫这一大家子依靠谁去?”
郁宛心说以她娘的本事,再找一个也不困难——别看萨日娜年过六旬了,依旧胳膊是胳膊,腿是腿,头上一根银丝都没有呢。
郁宛就磨磨蹭蹭过去替了萨日娜的班,好让她娘腾出手添柴烧水,阿木尔跃跃欲试地道:“额吉,这个怎么弄,您也教教我。”
郁宛乐得偷懒,便叫她先净了手,又指挥她怎么使力,既要将黄米捣得够碎,又要留神不让虎口酸麻——干这活不累是不可能的,越往后米糕黏性越大,连棒子都抻不动呢。
萨日娜架好一大锅水,再回来便见女儿当起了甩手掌柜,没好气道:“你可真是!她才多大呀,让她干这些?”
郁宛笑眯眯地道:“我小时候也没少干呢。”
“人家娇生惯养,跟你粗枝大叶的能比?”
郁宛心说她娘怎么还公然双标起来,难道外孙女比女儿宝贵?
阿木尔却很懂事地站出来,“郭罗妈妈,是我自己要帮额吉的。”
她忽然忘了蒙语外祖母怎么说,只能胡乱照旗人称谓,杂糅得不伦不类。
萨日娜斜睨了郁宛一眼,转头去拿手巾给外孙女儿擦汗,真亏她怎么生出这种好孩子。
郁宛厚脸皮惯了,平时在皇宫里当榜样不够,都回娘家还不能叫她自在些么?
阿木尔惊奇地发现额吉似乎变年轻了,这就是常说的放飞自我么?
那边根敦看着一家三口其乐融融,难免有些醋意,招手让阿木尔过去说话。
阿木尔捏着鼻子,很是不情不愿。
郁宛冲他喊道:“您身上一股子烟味,臭气熏天,讨厌得很呢。”
根敦怀疑地闻了闻衣袖,真有那么重气味?他还以为挺自然的。
可不敢讨远客的嫌,何况还是初次见面的小姑娘,根敦赶紧将烟头掐灭,又老实地进屋换身衣裳,再出来就十分干净清爽了。
萨日娜暗暗好笑,往常家里怎么劝都不听,还是女儿有办法——若能趁机戒掉就好了。
便问郁宛,“你这趟回来能待多久?”
郁宛道:“一个月吧。”
其实皇帝只给了她半月期限,可牛不喝水强按头,他能拿她怎样?
萨日娜咂舌,“他怎么舍得?”
郁宛微微脸红,“您怎么也说起这些话来,好没意思。”
其实是她这个蒙古贵妃的名声已经传开了,勒扎特部包括临近几个部族都与有荣焉,虽不至于像鸡窝里飞出了金凤凰,可自从博尔济吉特的几位皇后相继过身之后,也算百年难遇的美事了。
萨日娜本来以为女婿会跟着一起过来,为此还特意准备了许久,看来到底是日理万机,分身无暇。
郁宛哼道:“他不来才好!”
她可不想跟在宫里一般守规矩,吃个饭还得等别人先动筷子,又不敢胡吃海塞——这回她是打定主意要长十斤肉带回去的。
郁宛道:“额吉,您答应我的烤全羊呢?可不许赖账。”
萨日娜早知她馋,“就在东边围栏里挂着呢,还没来得及宰杀,知道你几时回?等明日罢,剥皮剔骨刨坑点火,满打满算总得一天工夫。”
郁宛方才心满意足,这道大菜向来是招待贵客的,不看僧面看佛面,她总得让阿木尔长长见识。
晚饭有炸好的年糕饼,金黄的饼皮上嵌着粒粒色泽鲜润的红豆,光看着便让人食指大动,菜肴则有清汤牛尾、酸菜炖棒骨、汆白肉、熏鸡、炸河鱼河虾等等硬菜。
但最令阿木尔感兴趣的还是各种原汁原味奶制品,奶茶、奶皮、奶豆腐,配着一种名叫“果条”的酥脆面食,别提有多可口。
阿木尔吃得津津有味,认为比御膳房做的强,“可惜阿玛没能尝到。”
若是带回去,一路风吹日晒,味道肯定不比刚出炉的时候。
她眨巴眨巴眼,对郁宛道:“不如送信让阿玛也来吧。”
郁宛道:“他不会肯的。”
千里迢迢就为了来蒙古包体验生活,何必呢,皇帝一向爱奢侈享乐,有功夫还不如去汤泉行宫或者圆明园呢。
这就叫道不同不相为谋。
第237章 番外五
阿木尔大清早还未梳洗,便闻到股强烈的木柴燃烧的气味,像是从院中传来的,“额吉,莫不是走水了?”
郁宛慢条斯理地起身,“不是,在埋松枝呢。”
真要走水也不在这季节,而是秋天野草枯黄的时候。
郁宛深深嗅了两口,确认是自小熟悉的味道——阿布跟额吉倒是舍得,特意去伐了松树回来,就得松枝烤出来的肉才好吃呢,又清香又不油腻。
阿木尔听得口水直流,立刻要去瞧瞧究竟,郁宛忙拽住她,“急什么,这会子刨坑,总得晚上才能熟透。”
阿木尔懊丧无比,“要这么久啊。”
郁宛笑道:“慢工出细活,你要是等不得,干脆回去好了,御膳房的厨子最麻利。”
阿木尔扁着嘴,顺从地让母亲为她绑上两条小辫,“才不要。”
想瞒着她吃独食,没门。
两人到廊下漱口时,可巧巴图脱了短衫在那儿劈柴,满身油汗,肌肉虬结,阿木尔的眼睛当时就瞪圆了,乖乖,这可比宫里的侍卫还雄壮多了,怎么练出来的?
郁宛道:“宫里的侍卫皆出身八旗,大多仰仗门楣,还以为真个是靠骑射得进?自然比不得打小干粗活的。”
不过这么公然当着外甥女的面袒胸露背总不太好,郁宛让巴图多少披件衣裳,巴图憨憨一笑,还是把短褂给套上了。
阿木尔不以为忤,只悄悄对郁宛道:“舅舅的胸脯比我还大。”
郁宛:……
不一会儿萨日娜端着早饭出来,因着晚上有大菜,这会子就吃得简单多了,依旧是奶豆腐、果条、再一锅热腾腾香喷喷的手抓羊肉,又问阿木尔昨晚睡得怎样。
阿木尔很有礼貌地对答如流,她本来以为会认床,哪知躺在暖炕上没多会儿就睡着了,就是有点上火,瞧瞧嘴角都长了颗痘子呢。
萨日娜一看可了不得,赶紧回屋拿药膏来为她抹上。
郁宛看得醋劲大发,“额吉小时候都没这样待我。”
她也是上火体质,也爱长疔子呢。
萨日娜白她一眼,“谁说我不当心?都是趁你晚上睡着了偷偷抹药,你不知道罢了。”
郁宛不信,这有什么好瞒人的?
萨日娜没好气,“谁叫我生了只馋嘴猫,一天到晚嘴就没空过,给你抹了马上也给蹭掉,能有什么办法?”
阿木尔捂着嘴偷笑,原来额娘也有这么糗的往事,真是大开眼界。
吃完奶豆腐,阿木尔便要去帮萨日娜忙,羊羊这么可爱,不好好宰杀怎么能行?听说有种血肠,是把生肉混合新鲜羊血灌进肠衣里,风味十分独特,她也想亲自试试呢。
萨日娜不许她靠近,倒不是怕她吓着,而是那把尖刀又快又利,哪怕没伤着人,划破衣裳也不太好——小姑娘一身锦袍得多贵呀。
郁宛则早已自来熟地换回家中装扮,万幸她这些年虽发福了些,勉强还能塞得进去——但是紧绷感略强,稍稍多走几步估计就不行了。
她让阿木尔自去作耍,自个儿且娴熟地上前帮萨日娜剃毛剥皮,付出了劳动,待会儿大快朵颐就更心安理得了。
阿木尔不想待在屋里烤火,没多会儿就又跑到外祖父跟另一个舅舅那边——根敦正在教导小儿子克善套马,即把长皮绳子挽成活扣,远远地甩出去套在马脖子上,这可是个颇费体力与技巧的活计。但却是必要的,给马去势、剪鬃毛,总得先抓住再说吧?
克善是家中最小的一个,虽说已有二十多了,性子依然腼腆怕羞,做事也粗手笨脚,根敦很担心老来子讨不着老婆,那他这位德穆齐就得闹笑话了。
譬如这骟马之事,在他看来分外简单,但克善怎么都做不好,根敦看着都冒火。
今天显然是例外,许是因外甥女在场,克善不肯丢了面子,竟鼓起勇气朝那头焦躁不安的健马走去,闭着眼手起刀落,很快,马群里就多出了位公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