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她晨起去了阿娜日那边,等阿娜日起床后一起用了早膳。
——黛澜初来,有些不适应这边的气候,犯了咳疾,她的旧疾早年调理得好,许多年未发作,这几年因年岁上来了,才逐渐有了些卷土重来的征兆,但好在控制有效,并不严重。
但敏若还是放心不下,仔细诊过脉、分析过病情后,叫随行的大夫开了药方,并指派书芳看管黛澜,让她足不出户,闭门养病。
因而这几日,只有她这个无事人常去陪阿娜日用早膳。
本地的饮食与清淡是不大沾边的,高油脂热量能令他们克服严寒与恶劣的生存环境,但这显然不适合病人修养。
阿娜日跟敏若混了几十年,饮食习惯多少也有些改变,回来之后竟有些不习惯家乡菜色,到底又寻了个厨子来单独做饭。
如今倒是正合宜了。早膳吃得很清淡,但也不完全是清粥小菜,能够补充足够得营养,膳后用消食茶,是敏若习惯的口味,阿娜日喝不得了,眼巴巴地看着,自认已经足够可怜,也没能看得敏若心软与她喝一口。
于是纷纷磨牙,控诉敏若“狠心”。
敏若淡淡扬眉,道:“咱们认识多少年了,你还不知我吗?”
阿娜日顿了一顿,竟然笑了。
本来是在玩笑的,然这会她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笑罢竟颇郑重地看向了敏若,认真地道:“我自然是知道你的。玩世不恭,疏恣潇洒都是你,但同样,和煦善良、温柔可亲也是你。”
凭这么多年对阿娜日的了解,敏若当然看得出,这不是玩笑打趣。
敏若怔了一瞬,瞬息后回过神,压下心头的酸涩,又忽然有些好笑——什么和煦善良、温柔可亲,这八个字与当时的她只怕是半点不沾边。
她当时,分明是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阿娜日见她神情复杂,却并不惊讶,只是慢慢地笑。
她的气力已经十分不足了,笑起来也是有气无力的模样。落在敏若眼中,叫她有几分心疼,轻声道:“服药吧,服药吧,会好起来的。”
阿娜日知道这是哄她的话,笑着摇了摇头,又很慢地抬起头,轻轻抚过敏若的眉间,低声道:“我额吉说,我最会看人了。我见你第一面,便知道你定是个心善又慈悲的大好人,所以才不管不顾,一定要缠上你。果然,你就被我缠住了,然后无论宫里怎样,你都提点我、护着我。敏姐姐——我知道你不喜欢人唤你‘敏敏 ’,虽不知为什么,但我只想唤你喜欢的,叫你高兴,这些年,咱们一处作伴的日子,我过得好欢喜。”
敏若愣了一愣,闭了闭眼。
她当时为什么不喜欢人唤她敏敏?
因为当时她,一被叫这个小名,就好像在被提醒,她已经不是谢敏若,而是钮祜禄·敏若了。
提醒她,她是钮祜禄家的三格格,是皇后果心的妹妹,是未来的贵妃,独独,不是她自己。
阿娜日说了好长一段话,而后彻底泄了力气,靠着枕头喘了半日,连喘息都是有气无力的。
敏若回过神,忙从床头的几上端起茶碗递到她口边,“喝口水顺顺。”
阿娜日顺从地喝了口水,缓了一会,才继续低声道:“这些年在科尔沁的日子很好过,容慈是个孝顺孩子,那些孩子们也各个都好。可是,姐姐,我好想回到当年咱们在一处的时候,回到丁酉年前,太后还在的时候。……你们都往前走了,独我还想回头看,好笑不好笑?”
敏若哑声道:“有什么好笑的?谁不会想念旧时岁月呢?”
“不过那年,咱们四个在关外实打实玩了一圈,我便又不怀念了。”阿娜日继续道:“如今细细想来,我这一生称得上‘幸运’二字。入宫后,有太皇太后,有太后,又有你。皇上也算是个厚道人,几十年来都善待我。老来有你和容慈为我筹划打算,回了家乡,还有亲人惦记。如今又有你们来送我,我真是半点遗憾都没有了。”
她浑身乏力,又饮了口水便缓缓躺下,握着敏若的手却一直舍不得松开,反而愈握愈用力,她低声道:“太后来接我了……她是我的堂姐,我的姐姐来接我了,敏若。我去后,你们不要为我伤心,要为我欢喜。我的阿布、额吉,都在长生天的怀抱里,等了我不知多少年了。”
敏若双目倏地湿润起来,她强忍住泪意,去摸阿娜日的脉,又握着她的手点头,“我记住、我记住了。”
阿娜日又道:“你可知我有多庆幸,当年听了太皇太后的话,去与你打招呼。这辈子能与你为友,与书芳、黛澜为友,是我的幸运。”
敏若哑声道:“能与你们相逢、相识、相知,又何尝不是我的幸运?”
阿娜日深深凝望着她,轻声道:“那便请你,带着这份幸运一直走下去,不要急着来找我。你们要一直福寿安康,我看着才能放心。”
敏若唯有点头。
阿娜日方又笑了,又小声道:“我也愿你能够如愿——虽然我没能看出,你所求究竟是什么。但无论什么,我都盼你如愿以偿,顺遂欢悦。”
敏若心口堵得厉害,低低应着,道:“我已要如愿了,你就不能再赏脸,真真正正地看到我如愿吗?”
阿娜日已经不剩什么力气了,她感觉很疲倦,想要长长地睡一觉,半睁着眼望着敏若,低喃道:“我会看到的。”
敏若松开扣着她脉的手,注视着她睡去,为她掖了掖辈子,起身走出寝间。
侍从连忙迎过来,敏若嘱咐:“唤医生来候着吧。”
说完这句话,好像有什么东西堵在了她的喉咙里,不上不下的。敏若用力呼吸,缓了半晌,才吩咐出下一句,“叫他们也都过来吧。”
阿娜日身边服侍的人瞬间都红了眼眶,敏若摆手没叫她们搀扶,缓步走到了炕上,倚着凭几缓了半晌,眼中终于落下两行泪来。
她闭目无声落泪,久久无法张口。
阿娜日到底是没能看到今年草原的夏日,没能再看到绿草茵茵,牛羊成群的美景。
她的身后事由容慈操持,敏若送了她最后一程,便再也无法支撑,彻彻底底地大病了一场。
黛澜也倒下了,她的底子就不好,又奔波伤身,大悲伤情,再加上一个书芳,她们仨都倒下了,倒叫孩子们好不慌乱。
幸而敏若还是很坚强的,她在园子里躺了半个多月,终于再次爬起来。
身体好转之后,她带着护卫,牵着马,在草原上溜达了半日,春风拂过面庞时,终于是温暖的了。
她精心挑选出一捧野花,用好不容易觅得的柳条扎好,送到了阿娜日的坟前。
阿娜日的灵柩并未归葬皇陵,按理说,这是很不规矩的,但如今,整个大清也没几个人还能顾及得上这点规矩了。
阿娜日临去前说想要葬在父母身边,瑞初自然让她如愿。
四月,瑞初正式与静彤会谈。
会谈地点选在准噶尔部——毕竟是商量内附事宜,以准噶尔部外无强敌、内无忧患的情况,静彤愿意归附,别说在准噶尔部谈判了,就算静彤说要到奉先殿前摆酒,朝臣们没准都能考虑考虑——这当然是有些夸张的说法了。
但这也是实话,毕竟不是谁都知道,静彤和瑞初早八百年就一个鼻孔出气了。
在朝中大多数人看来,这位端静公主还是想要执掌准噶尔部大权不愿归附的,圣祖与先帝努力多少年也没能令她心甘情愿归附,一直都在打太极,如今她松口愿意归附,自然是怎么都成。
彼时敏若身体已经好转,也来到了准噶尔部。
静彤已不年轻了,一头发丝银白,倒是精气神还很好,目光明亮,炯炯有神,准噶尔部内臣民对她都万分信服,仰她若神明。
但其实如今准噶尔部内事宜,已经多半由卓琅操持了。
卓琅也已为人母,她膝下有一双女儿,双胞胎,已七八岁大,一个沉稳持重,一个活泼伶俐,瑞初很喜欢她们,一人给出一块玉佩去。
内附是早就做好准备的,一切事宜有条不紊地进行,明面上是火星四溅的磋商,私底下是和乐亲密的聚会叙话。
双方正式达成一致那日,瑞初、静彤与卓琅在最高处三张桌案并立饮酒,卓琅在母亲与姨母跟前,态度十分恭顺,但执掌大权多年的她,身上早已有了不一般的威势,不笑时眉目俱沉,令人下意识想要顺从她,心中生不出反抗、反驳之意。
可转头望向远方的草地与毡帐时,她的目光温柔极了。
她轻声道:“他们是这片土地上的子民,我是他们选出的汗王,亦是他们的臣,是这片土地的臣。姨母,卓琅敬您。”
瑞初眉眼间难得有几分笑意,看看远方,又看看卓琅,举手与她碰杯,“咱们俱是他们的臣、俱是足下土地的臣。能为他们拼搏一生、为他们带来更好的生活,是我的荣幸。”
敏若立在不远处,轻轻笑了一下。
兰芳在她耳边唤她:“起风了。”
“那就回吧,今年的好春景过去了,不过日后年年岁岁,都会有再美不过的春景的,咱们且可,一一赏过 。”
—番外·清朝篇完—
第二百三十二章
得益于多年精心保养,这一世到了晚年,敏若的身子还是颇康健,她亲眼看着二十年里山河日月迅速变幻,看着这片中华大地重新冠上人民共和国之名,看着瑞初重新规划行省。
她看到律法严明,不偏不私,公正待人;看到爱新觉罗氏与高门著姓不再高人一等,中华之民不分高低贵贱自由平等;看到铁路铺遍全国、芽芽领衔科学院、舒窈与知远两代领衔火器研发院,这片土地的发展足可傲视世界群雄。
瑞初一生未曾生育,却精心培养许多晚辈,并在她中晚年加以历练。敏若闭眼前,瑞初已近七十岁,她的一辈子,才真真正正是仰俯无愧天地,所以无论大清旧贵在心中如何骂她、恨她,天下间还是有更多的人敬仰她、信赖她,诚心祈祷她身体康健享百年寿。
蒙古被重新规划行省时,容慈已然年迈,恬雅也到了退休的年纪,是卓琅担大任,她做事稳重妥帖、细致入微,镇在那片广袤草原上,不给邻国丝毫觊觎算计之机;又深爱百姓,未曾负静彤对她的期许,真将一腔心血与一生光阴都用在了茫茫草原上的子民身上。
容慈她们一生辛劳,晚年或是姊妹同聚游山水,或是自在享受天伦之乐,并不出奇。唯下一代里的芽芽,她当日是为脱身才入道门,瑞初掌权之后,她便归为自在身。
安儿和洁芳也曾询问过她的想法,可想要再觅良缘,芽芽对此颇为坦诚,直言想要效仿瑞初,又委婉地表示再谋婚配,然后经营夫妻感情、孕育子嗣,实在是耽误她搞研究。
看她一副誓要带领科学院的伙伴们007卷生卷死的卷王样子,敏若心内感慨万分,但芽芽好大一人了,心智健全、性情坚定,此刻的她是深思熟虑后方做下如此决定,敏若也不觉得几十年后的她会为此后悔。
芽芽早早就在长辈们身上,学会了“坚定”与“担当”四字。
于是敏若又出手帮了芽芽一把,重出江湖开导了对芽芽的终身大事忧心忡忡的安儿一顿。
安儿倒不是非逼着芽芽成婚,只是担忧等芽芽老了,他与洁芳也都离开芽芽了,芽芽要怎么办。
结果额娘、媳妇、妹妹个个都站芽芽,弘杳本来是跟他一个鼻孔里出气的,结果不知何时也被他额娘笼络了去,实在是令家中最操心的男人(安儿自封的)落泪。
幸而弘杳那小子还算靠谱,发誓只要他活着一日,便必会关心照顾姐姐,也定会教导儿女要关心孝顺姑姑,安儿思忖两日,觉着小儿子也算靠谱人,才算放下心。
彼时敏若其实已经不大管晚辈的事了,也就因为事关芽芽,才令她甘愿出手。
芽芽对此万分感怀,又因亲眼见敏若身体日渐衰老,而难免感到心酸。
她也是敏若晚年养老庄子的常客,有空闲时便会过来探望敏若,以敏若洞察人心的本事,又怎会看不出芽芽心中所想?
这日芽芽休沐,早晨来的,在书房帮敏若整理书籍,敏若在窗边摆了张藤椅坐,披着披肩吹着春风,随口与孙女玩笑,道:“等玛嬷去的那日,你可记着告诉你阿玛姑姑,玛嬷这些书都是要留给你的,叫他们不许和你抢。”
芽芽眉心微蹙,她多年历事,虽然大多数时间都是在埋头做研究,但也实打实掌过权,替瑞初镇过场子,身上威严也非常人能比,眉心一蹙,样子还是很吓人的。
不过在敏若跟前,她也不敢真做生气的模样,便只蹙着眉,颇为幽怨地望着敏若,嗔怪道:“生死之重岂可轻言?玛嬷您可不要吓我。”
“我以为你这些年读的那些道经典籍,便是教你清静自然,看透生死的。”敏若拍了拍芽芽的肩,温声道:“我如今享寿也有八十余,一生享尽晚辈福分,已非常人可及,又亲眼见山河变幻,看着你姑姑心愿得偿,心中也觉万般圆满。”
这是一句实话。
四十三年的谨慎算计步步惊心,换来如今的自在悠闲,于她而言也算圆满。
芽芽却听不进这些,她眼圈微微有些红,可怜巴巴地蹲到敏若身前,“那您就不想等着看弘杳家的孙儿吗?那可是您的重孙啊。”
敏若笑了,道:“你这话说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要多不好了。弘杳家那小子不都已经娶亲了吗?”
她抬指点点芽芽的鼻尖,笑吟吟道:“玛嬷是要告诉你,不要为玛嬷担忧,也不要为玛嬷伤心。若真到那一日,玛嬷也只是过完了这一生的圆满,要带着这份圆满,回到自由的来处去了。”
芽芽原本含泪听着,听到最后,又不仅怔怔地为那句来处而茫然,敏若只轻轻地笑,最终芽芽只能将此归于她玛嬷的浪漫心性——毕竟如今看来,她玛嬷属实是他们全家三代中最有文人风雅情怀的了。
听闻她姑姑少年时也是点茶合香样样精通,昔年在江南联诗做赋也富一时才名,可惜如今万般公务缠身,再无风雅闲心了。
敏若不管芽芽心里正想着什么,她只是侧过头去,透过窗眺望远方,目光温和、眉目平静,比之早年要求自己做到的从容闲适,如今她是连浑身的气场都温和起来,再无半分昔年的戾气与时时刻刻需要算计的紧绷。
芽芽怔怔地望着她,觉得自己好似再看一幅画。
纵使迟暮,更是美人,眉目间的那种和煦静好,令人舍不得移开眼。
她轻轻依偎在敏若怀里,低声道:“我不管那些,玛嬷您定是要再陪我十年、二十年、三十年……”
“好个不讲理的弘晈院长。”敏若忍俊不禁,点点她的眉心,“我看呐,哪是什么能独当一面的科学院院长,分明是个不讲理的小磨人精。”
芽芽在她怀里蹭了蹭,“就不讲理!”
敏若轻笑一声,靠着藤椅抱着她,手指懒洋洋地有一下没一下摩挲着芽芽的背,二人都不再说话,只有和煦温暖的春风从屋外吹来,吹动庭院中的柳枝,带起簌簌声响。
敏若眉目舒展,深爱此刻的岁月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