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敏若与瑞初私下做火器研究是为了什么,她却没有深问的打算。
若说这世上一定有几个人不会害她,在舒窈心里,除了她额娘,便是敏若、雅南和法喀与海藿娜了。
这份信任弥足珍贵,敏若心中感慨万千,忍不住揉了一把舒窈的脑袋,私下又叮嘱瑞初道:“多做你十二妹的思想工作。”
瑞初点点头,道:“额娘您放心吧。”
敏若拍拍她的肩,问:“如今肩上担子重,累不累?”
瑞初以《楚辞》中的一句回答敏若的问题,“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敏若不禁一笑,眼中带着欣慰。
游山玩水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敏若并不操心瑞初的公事,只是在持续修正、编辑早年的手稿的同时,又叫兰齐等人尽一切所能、运用一切资源给瑞初提供帮助,她手中早年积攒的人力也陆续都移交给了瑞初,瑞初并未推辞,担着这份沉甸甸的信任,继续挺直腰背走下去。
新帝手中没有适合接管江南的心腹,却会为了后人考虑。
弘晖曾被派到江南一段时间,求学、访大儒名士,跟随瑞初、舒钰出入诗会,也与虞云一起出入了不少宴会。
他少时对瑞初便总有着一番特别的仰慕崇拜,如今……看他与珍钰端端正正跟在瑞初身后,试图夫妻二人合力抢过行舟护法之位的模样,敏若心道,这就叫——羊入虎口?
雍正十三年,瑞初重新回到京师。
彼时京中的九门提督、步兵统领与掌管京畿大营的人自然是皇帝的心腹,但同时——他们中也有瑞初在法喀的帮助下安排入京的人。
何况大营内的低阶兵卒,已经不知被瑞初渗透了多少。
她在了解到雍正的身体状况后开始改变战术策略,压下了在外动兵的想法,决定走上另外一条路。
她不好杀戮,亦不愿以民刀锋指向百姓,既有良机在,不如从京中开动。
设法令雍正将弘晖送到江南,并将弘晖带在身边教导,是她做下的,最大胆的决定。
但事实告诉她,这一步险棋,她没走错。
雍正十三年,丧钟敲响之夜,京营兵士悄然而动,日月倏换。
以敦亲王府和安亲王府为踏板,瑞初提前联络了数家还算有势力的宗室,他们都以为是抓住了一颗有胆量又好拿捏的棋子,岂不知这一局中,谁是螳螂、谁是黄雀还未可知。
京城九门严闭,待内城与外城再度连接时,皇城中已换了一番天。
君主立宪,这个概念第一次被带入了历数百年皇朝的紫禁城中。
内阁、军机处经瑞初的手迎来了一番大清洗,组建为新内阁,以瑞初为内阁之首,宗亲、八旗勋贵、朝中重臣以不同身份入内阁参议,大部分制度仿照英吉利的先例,在实打实地抄了几家府邸,菜市场头流了几日的血后,这座京师选择匍匐在不再年轻的公主足下。
瑞初开始了大刀阔斧的改革,从清洗朝堂、学堂改制、组建科学院开始,一步步试探、推低京中群臣宗亲勋贵底线,等他们反应过来时,瑞初的大刀,已经驾在了他们的脖子上。
什么盟友、棋子,这分明是爱新觉罗家倒八辈子血霉,生出来的罗刹!
瑞初的叔叔、堂兄弟们骂声一片,然而大势所趋,没有人能挡住瑞初的脚步,正如无人能挡住天下千千万万百姓站起来向前走的步伐。
站在紫禁城的最高处,敏若向外眺望,看着宫城外跪请面圣的几家宗室,问瑞初:“这是你的终点吗?”
“不,额娘。”瑞初眉眼间带上轻轻浅浅的笑意,她眺望远方的青山,亦将城中的茫茫众生、芸芸百姓都纳入眼中,积年的冰霜微化,轻声道:“这只是我的起点。”
“这世上,不应再有贵族了。不应再有扒着百姓的骨头吸血的所谓皇室;不应再有高于法度之权;不应再有不公,与饱受欺压的黎民。额娘,这只是我、只是我们的起点。”
第二百二十九章
雍正二年。
三月下扬州,抬眼是烟雨朦胧,足下绿草茵茵,泛舟湖上,湖畔清风吹起碧玉绦,深吸一口气,呼吸中似乎都是山水的清香。
又或者是自由的芬芳。
三月的江南天气已经很暖和了,不过泛舟湖上,兰杜总怕有寒意,不容敏若反抗地给敏若在袄裙外又加了一件披风。
敏若觉得自己不冷,但她选择顺从。
毕竟这几年兰杜愈发絮叨,也不知是从哪学来的。
此下江南,黛澜、书芳与敏若同行,阿娜日到底为身份所限,虽然在敏若与容慈的策划下顺利离宫,但最好还是轻易不要离开科尔沁部。
但对阿娜日而言,能回到科尔沁部,便已是最为珍贵的礼物了。
那是她万分眷恋怀念的家乡,几十年来梦中都想回到的地方。
不能与友人同行确实遗憾,但在科尔沁部,有她尚在世的兄弟将自家孙辈女孩送去了二三个在阿娜日身边陪伴,又有容慈、楚楚能够来往,也实在是个再舒适不过的安享晚年之所。
敏若在江南舒舒服服地窝了两年,等到法喀、海藿娜、舒窈、芽芽与她一起去粤了。
法喀退下这几年,舒窈在朝中也经历、见证了不少风云变幻,此次从一线退下是顺势而为,因知道有退出去,心里倒也没多失落,只有些可惜这些年跟着自己的人,打算回头有机会将能用的人都再拢过去干活。
和她相比,芽芽就显得有些失落——新帝到底是疼她的,看出她失落,许她出来散心,允她日后自由行走,但也正因新帝疼她,她心中才会失落。
因这一行人都不着急,南下的船走得很慢,一路游山玩水,到粤地时已是夏日。
知远今年虚岁已有十岁,她父母都身量高挑,她的个子也不矮,容颜和舒窈相似,生来性格却比舒窈更沉稳些,海藿娜将这个聚集父母优点于一身的小姑娘捧在心尖尖上疼,舍不得她吃半点委屈。
与海藿娜相比,舒窈对她的要求便显得有些严苛,不过她学习课程多半是跟着芽芽走,她们三人在学习与一半的日常生活方面构成了稳定和平的大三角,芽芽和舒窈红脸白脸还是很有一套的,至少目前为止,虽然课业要求严格,但母女关系和师生关系都保持良好。
知远生性细致,在船上的那段日子察觉出芽芽的情绪不对,便一直很黏着他,芽芽又黏着敏若,搞得敏若不管到哪身后都跟两条尾巴,怪好笑的。
芽芽的情绪,敏若自然不是亦无所觉的。她观察了芽芽一段时间,也做好了撸袖子下场搞心理疏导的准备。
不过她如今可不是早年自己在宫中单打独斗的时候了,瑞初从前便眼目清明洞察人心,经过多年历练,话术也练得炉火纯青——毕竟也是行走过江湖的,开解一个芽芽自然不在话下。
虽不知瑞初究竟都与芽芽说了什么,但抵达粤地时,芽芽的状态肉眼可见地比刚到江南时好了不少。
到粤地留了一夏,见到了肃钰与斐钰,敏若与肃钰关系淡淡,但与斐钰感情极好,多年未见,双方都有许多话想说,又见了斐钰的几个孩子。
斐钰家最年长的女孩儿已经成婚并育有儿女了,沉稳大方,跟随斐钰主持慈幼堂事宜,历练得行事妥帖有度——敏若一打眼就知道,这孩子瑞初八成是要拐走了。
不过看斐钰的意思,大约也是乐见其成的。
几十年光阴匆匆而过,一转眼,斐钰都是做外祖母的辈分了。
再启程时已是秋日,法喀海藿娜与舒窈带着知远留在粤地,余者仍然回南。
回南的路上,瑞初问敏若:“今年过年,咱们回京吗?”
敏若潇洒地一甩钓鱼竿,左右四下无人,她言辞颇为放肆,“回去做什么?见天在安儿那见宗室命妇、初一十五再入宫当吉祥物?不回,就说我今年折腾一年,病了,冬日不能动身。”
其实瑞初是颇为唯物的一个人,但随着敏若逐减上了年纪,她不免也被兰杜等人传染上了一些毛病,闻此不禁道:“就说我事务繁多,您也懒得折腾吧。”
知道她那点小忌讳,敏若好笑地看了她一眼,顺手揉了一把女儿的头发。
瑞初四十多的人了,温顺安静地坐在敏若身后,任敏若揉她的头发。
在江南的日子惬意、悠闲、安宁,不必时刻防备算计,有好友在侧、晚辈在旁,出门有人间烟火,园中是桃源山水,可以说处处合心,没有一处是不遂意的。
这几年里,慈幼堂被弃的女婴稍微少了些,虽然只是基本盘本就不错的江南地界,这点成果也足够令敏若满意,并未瑞初她们的努力而骄傲。
她来到江南后常常往慈幼堂去,瑞初前些年动作不多,但义学蒙学堂却已在江南之地铺开,慈幼堂中的孩子多是通文识字的,又隐隐学了些与当世读书人学的都不同的道理——或许如今他们和局外看客还不太能品出来,但天长日久,总有见效的一日。
有时,敏若望着他们,便如望着点点星火,心中总有一种满足。
蓁蓁在江南留了六年,在雍正二年回了京,彼时是真正独她一人回去的。
改名换姓的谢晶谢婆婆在紧跟在她身边两年后,选择到慈幼堂照顾婴孩,不知是否是换了环境的缘故,这辈子的她死于雍正二年,闭眼时有女儿的陪伴、慈幼堂中稚儿的牵念,带着满怀不舍,又平安安详地走向了死亡。
谢晶,取了紫禁城的“禁”的近音,辞别谢绝紫禁城的意思。
蓁蓁取的名字,有些意思。
她死后坟茔亦在江南,蓁蓁虽然不大信,还是请人为她定了一处风水吉位,碑是慈幼堂为她立的,以孩子们的名义,冠以故慈妣之号。
若是六七年前的蓁蓁,以她的性格,是断不可能让这三个字被刻在碑上的。但这六年的时间,她冷眼看着那个人一步步成长,逐渐与从前长出天壤之别来,难免还是有所触动。
她倒也不是差事完了就回京享清福,她在江南简单服了二十七日孝,而后斗志满满地回了京,转念又启程北上。
既然一个选择的机会对女子来说如此重要,那她毕生所行,便是要为天下的女子创设一个能拥有自主做选择的机会的环境。
掰腕子,明面上静彤掰不过康熙,只能选择暗中谋划周全,但那是早年条件制约,静彤先局不利的缘故。如今新帝登基,对她一来没有君父身份上的约束,二来到底登基时间还短,对那边的控制影响也还没有达到康熙的程度。
而且静彤也不是要搞什么大事——与她的“亡夫”与“夫族叔叔”相比。
人家不就是要扶持女儿上位吗?卓琅小汗在准噶尔部的威望极深,声名赫赫,连带周边蒙古部落都有耳闻,又与和硕特部联姻,在本地笼络人心上更添一份助力,她上位也算众望所归,女子登位,人家本部都没有意见,朝廷又能如何呢?
如今最大的障碍在于康熙对弘恪的培养安排,新帝心中也有此意,虽然看如今准噶尔部的局势就知道弘恪过去了掰腕子也绝对掰不过卓琅,他哈弘恪灌了两壶壮胆酒、迷魂汤,画了成盆的大饼,将人家小夫妻送回去了。
说来也巧,弘恪之妻,被圈禁多年的大阿哥之女——康熙挑来挑去实在挑花眼,再兼当时时局所致、惠妃舍面相求的结果,小时候在惠妃身边待过两年,然后便一直是在微光就读,极得蓁蓁与应婉喜爱,乃至瑞初、容慈都曾在二人处知道过她。
这就足以说明这位康熙亲封的郡主的水平了,与弘恪回到准噶尔部后,没多久便欢快地在静彤帐下谋了实事做,表面上是“历经考验、处处艰难、为了夫君勉力支持”,其实如鱼得水,混得快活得很,若非有一层大姑姐与弟媳名分在,只怕已与卓琅称姐道妹了。
弘恪生性有几分软弱,又十分温柔,到底是跟在锦妃身边长大的,性子也像极了她,郭罗玛法去后,他在京中身份尴尬,本就不大习惯,守着送走了郭罗玛嬷,更是异常地消沉,新帝给他画的大饼,十张里半张都没吃进去。
他自幼身边服侍人便有静彤的安排,如今枕边人又是一颗红心向明月,到了准噶尔部后,两边用力,很快消弭了他心中那几分别扭,弘恪与卓琅逐渐亲近起来。
不对,人家那叫“虚与委蛇”。
总归如今准噶尔部的夺嫡大戏也是“热闹”得很,敏若关注了两耳朵,全当话本子听了。
就静彤排戏这水平,若当年没嫁给策妄阿拉布坦,留在内蒙,写写戏本大约如今也有个笔名扬天下了。
静彤一向行事果断,心性缜密,布局周全,她当年敢把弘恪往京里送,就是做好了两种结果的应对之法,无论她在弘恪成长过程中部下的棋成或不成,她都能保证自己不会失手。
如今能够和平解决这桩事,倒也算是一点好处。
毕竟这些年,在锦妃身边,承欢膝下、恪尽孝道,让锦妃能够晚年安乐的是弘恪。
此般诸事种种,敏若后面关注得不大多,她在江南,亲眼见证了瑞初的布局与忙碌;见证了瑞初这数年来去匆匆,名为游玩实则各地行走布局的艰难。
她能帮瑞初做的事情不算多,却又十分重要。
后来瑞初陆续往她身边送了不少年轻的孩子,她临老又披挂上阵给人坐了一回老师,只是如今讲的东西更直白,竟还颇有些新奇。
她的园子,逐渐成了瑞初身边最隐秘的一批人中口口相传的“神秘之地”。
知道新帝的身子不大好,是雍正中后期的事情了,后来为服食的事安儿也劝过新帝,只是有些事,无论旁人怎么说,当局之人总是更相信自己的亲身体验。
何况安儿自己还有个出家的闺女,有些话说出来属实是没什么可信度。
安儿对此,千般失落、万分怅然。
瑞初心中也有几分唏嘘感慨,但她心里惋惜的同时,布局的手也半分没落下。
弘晖与珍钰下江南是中晚年的事了,敏若多年未见到弘晖,还有些惊喜,不过后来看着他们小夫妻俩和舒钰的妻子、瑞初如今身边最得力的年轻人的“明争暗斗”,不禁感到好笑。
等经历得多了,就开始嗑着瓜子当热闹看了。
虞云在其中颇有几分稳如泰山的风范——他这些年在瑞初身边,无论办事的能力,还是服众的威望都不是这三个晚辈后生能比的,他自然不慌。
瑞初身边能人层出不穷,人才一批批地涌现,又一批批地被派出去,行舟是最终跟在瑞初身边行使秘书之职的人,几十年如一日,沉默地跟随在瑞初身后,如一竿竹,又似乎是一块安静的石头。
无论何人都无法从她口中套出半句与瑞初有关的话语,而对瑞初的所有安排,她都能做到牢记于心,无论瑞初何时开口问询,都能给出最新情况答复。
在这一点上,弘晖和珍钰捆成捆也打不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