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家,温忆秋当家。
如果崔令公知道温忆秋早就把田地还给佃户,那他可以一下子就能想到温家提出这一出是藏着什么心,但是温家把这件事捂得很死,交还田契的事只让最信任的家仆经手,还跟佃户签订了契约,但凡谁把温家已经归还田契的事情说出去,就报官让他们赔偿买卖差价。
这样一来,在其他家没有特意注意温家,去打探这件事的话,还真不容易注意得到。
崔令公不知道这件事,所以怎么也想不通温家这个主张意在什么,最后只能勉强接受崔家家主‘大概是温家那小丫头气头上来没想那么多’的说法。
接下来的几天,因为民学的不作回应,抗议的学子队伍越来越大,一些寒门农家出身的,家里人全家供着一个学子只为他们出息,关了私塾他们家里人当然不同意,拖家带口地去民学门前闹。
连带着杨盛,原本在照州读书人之间很好的名声也被带得坏了几分。
这样连着闹了七日,眼看着整个照州都被卷入反对民学的风波中去了,就在士族们满以为这法子有用的时候,民学有了回应。
民学学官搬了套桌椅放到民学门口,在私塾学子和学子家人来抗议的时候,那几个学官们对他们说,“既然私塾关了,要不你们就来民学读书吧。”
抗议的学子:……?
你们怎么不按套路出牌?
然后民学学官就张贴出来了一张告示。
用通俗简单形象的话来说,意思就是——
民学成立科举班,目前在照州先行实行,凡照州学子,经过考核后入学民学后,鉴于春闱在即,可以提前前往琼安进入太学学习,太学时有殿阁大学士讲学,还有考上科举的翰林学士、往年的状元榜眼探花等深入讲解科举题目考法,还有模拟殿试。
在职的殿阁大学士,跟崔令公一样其实也都是大儒级别的,照州有三个大儒,琼安的殿阁大学士则是有七八个。
抗议的学子:……怎么办,私塾突然就不香了。
作者有话说:
民学学官:能读公办学校,为什么要读私立呢?
学生?拿来吧你!
温小姐立大功
第126章
照州士族为什么创办那么多的私塾, 然后在私塾中选取有天分的学子接纳进入家学?可想而知,这当然是巩固士族地位的一种重要方式,前面也说过, 学识才是士族传家的根本,但是如果这个学识只在自己家里传传,那别人哪儿知道你这个传家学识的厉害?当然是要有选择地传出去。
于是就有了以师生为纽带的家学, 有了私塾,从家学私塾中出来的人再去别处开设私塾教书,通常来说学过哪家学说的基本上就相当于是入了那个派系,这就形成了学阀。
正常来说,各个士族煽动学子的这一手,应该是无往不利的, 因为他们手中确实是掌握着最顶级的教学资源,但是谁能想到民学这么不讲究, 直接祭出了太学。
不满的学子们很难不动摇, 虽然最后并不是所有学子都动摇,但是至少有六成的学子心动了一下,加上就算是在私塾和家学也有普通学子和受夫子重视的学子之分,受重视承恩多的不至于被这么一勾引就勾引走了, 但是相比天才来, 普通的才是大多数。
于是在民学贴出这个告示的第二天,就有学子果断加入民学了, 至于剩下的, 这些照州的那些私塾倒是真的有六成不用开了。
这一手对于士族来说堪比釜底抽薪,赔了夫人又折兵。
原本并没有怎么把民学和县令当一回事, 只是打算随手解决一下的士族沉默了, 自持骄矜的士族这才终于开始正视这件事, 各大家族的家主们互相递了帖子,打算聚起来重新商量了一下,力求接下来一击解决。
崔家同样也收到了其他家族的邀请,崔家家主前往赴约,但是在赴约的前一天,崔家迎来了一位意料之外的客人,递上的拜帖上指明拜访的人不是崔家家主,而是崔家真正有影响力的人——崔令公。
……
一天前,夕阳西下之时。
照州县令杨盛从县衙离开,走在春分桥上,一身绯色官服还未换下,打算去民学时,他在春分桥上碰到了一个人。
或者说是碰到了一个放浪形骸的酒鬼,整个人几乎是挂在春分桥栏杆上,半个身子探出桥外,在落水的边缘反复横跳,一个小厮模样的人从桥边的酒肆里跑过来,两手分别端着一碗酒放到酒鬼边上,那个酒鬼就立刻端起来咕咚咕咚喝完了,喝完后打了个酒嗝,挥舞着拿在手里的酒碗大声说,“再来两斤烧刀子!”
杨盛的脚步顿了顿,还没有走到春分桥上,那酒鬼似乎就发现了他,扬声叫道,“杨浅才!”
杨盛没应,那个人又叫了一声,“杨兄,快来!”
“杨浅才啊杨浅才,在下十七天前赠你的诗,是没有送到吗?怎么一首都不给我回?莫非是嫌弃我文采不如你?未免太过无情了!”那个酒鬼说着念念叨叨起来,反而让人分不出他是真的发现杨盛在这,还是单纯地想到就顺便抱怨一番。
听闻这抱怨,饶是杨盛一时之间也有些失语。
他倒也不是不想回,问题是,回哪首?
这个酒鬼——也就是照州人常称为柳狂生的柳疏飞,光是镜湖楼宴会之后赠给他的诗就多达五十多首。这个数量倒不是说他有多高产,而是因为柳疏飞赠的诗多少事有点不拘一格。
这人不管是喝醉还是没喝醉都爱写诗,清醒时赠给杨盛的基本都是杨盛写一首传出来,他就写一首同题材的,知道的知道他是喜爱之下而作,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挑衅。不过这种好歹是比较正常的,像这样的杨盛收到了七首。
其他的全是柳疏飞在醉酒的时候写的,估计喝醉了的时候也惦记着想杨盛回诗,送过来了一堆奇奇怪怪的诗作。有的是写在树叶上,有的是写在盘子上,有的是写在衣服上,总之什么都有。
有的人吧,喝醉酒的时候比清醒时更有灵感,喝着酒就能写出千古名句来,但是有的人吧,喝醉的时候写的东西可能就压根没有脑子在身上。
可能前一句正正常常,后一句突然暴躁,来个‘押韵什么的都去死吧’‘这韵谁爱押谁押’,或者整句里好几个字是奇怪的拟声词,像是什么汪汪汪呜呜之类的。
大概是有一种脑干缺失的可爱。
柳疏飞醉酒所作的诗,可能五六十首里面会有一首让人眼前一亮的。
经柳疏飞这么一抱怨,杨盛倒是想起来那唯一一首惊艳了一下的诗,好像也该是回一下诗,那就回那首吧。杨盛思索着走上春分桥,正看到柳疏飞突然从腰间像是抽出一把剑一样抽出别着的笔,在春分桥的桥柱上即兴挥笔写起诗来,当杨盛走近时,柳疏飞头也没回,突然没头没尾开口说了一句,“杨浅才,你不会想去柳家吧?”
杨盛驻足,“为何?”
柳疏飞自言自语一般说,“在下觉得,还是先去崔家吧,柳家说不动的。去崔家的话,最好是直接见崔令公。”
杨盛目光一凝。
不知是巧合还是有别的来路,柳疏飞确实是说中了他的一些打算。民学这一步属于意外,杨盛原本的打算就从士族入手,而且第一个打算去的也恰好就是柳疏飞所说的柳家,因为柳家在他的打探和了解中似乎是士族中态度相对比较温和的一个。
至于崔家,则是排在第二。
说完这句话后,柳疏飞写在春分桥柱的诗也写完了,毛笔一抛往后一仰呼呼大睡起来。
杨盛在考量过后选择了相信柳疏飞的提议。
所以就有了他递给崔家的拜帖。
“杨县令?不知你来见我是有何事?”崔令公听闻杨盛来拜访他时也有些意外,让崔家家主请对方进来,在会客茶室与杨盛见了面。
杨盛从容地在崔令公对面坐下,“学生杨盛,临芳人,曾在董明潜董师塾中学习,所学乃是阳学,日前忙碌不得空,今日难得有空,特来拜会令公。”
崔令公听到这个名字,稍微一想就想起来了,神色温和了不少,脸上也有了笑意,“原来你是清德的学生,我倒是许久没有听到清德的消息了,他现在如何?”
用学派来拉关系,可以说是最有用的一种拉关系的方法了。
而阳学,作为科举必读的五大学派之一,每一个科举学子都是要学阳学的。
“董师身体尚佳,去岁学生回去时还听闻董师提起想来照州拜访令公……”杨盛沉稳说完夫子的近况,与崔令公说完这些‘家常’后,崔令公再次问,“那你今天来见我是?”
“我是来说服您的。”
作者有话说:
第127章
“说服我?”崔令公反问一句, 摸了摸胡子,面上流露出些许笑意,“那你打算如何说服我?”
“当然是动之以情, 晓之以理。”杨盛仍保持这那谦逊的学生态度,双手相接对崔令公行了一个文人的礼,坐如青松, 不卑不亢,“依令公看,民学如何?”
民学如何?
这个问题要是放在参与了煽动学子的几家家主面前问,他们想起自家煽动学子对上民学后的现况,估计会气闷地认为杨盛这是在挑衅加威胁,但是崔家并没有参与这件事, 站在旁观者的角度看,更能看清一些事情。
比起私塾, 民学当然是有其优势所在的, 对于民学内教的内容,各个士族只要是想知道的就绝对不会有打听不到的问题,更别说民学也没有限制学子把民学内教的东西传出去,识字算学书文这些都是常见的内容, 但是唯独那些所谓的常理, 确实哪一条拿出去都会引起一番激烈争论的东西,什么地圆说, 地月日转动, 更是被士族们嗤之以鼻,当做谬论处理。
就算有一些看起来是有那么一些道理, 但是这种理论, 在几十年几百年间有人证明出一条那可能还有些可信度, 但是突然一下子涌现出来一大堆,没有一点铺垫,就很难让人相信这些不是编的了。
崔令公倒是还好,看过之后忽略那些无法认可的,提取出来一些言之有理的,觉得这些也不是全然无用。
“颇为新奇。”所以此时,崔令公是以这个评价来回答杨盛的疑问的。
“那倘若以后要把那些加入到科举中呢?”杨盛又说,脸上罕见地浮现出一些笑意,“自景帝时科举改过一次后,到现在已有三百多年,各家学说变动,应当已经有一些学说已经不适宜于当下了,陛下推行民学,未必没有借此为科举改革作铺垫的意思。”
杨盛说的是‘未必’‘倘若’,但是他的语气又是极其肯定的。
崔令公拿起茶杯浅抿的手顿住,抬眼看向杨盛,大概是因为这个消息确实足够震动,崔令公脸上表情没有泄露出什么,但是手掌倏忽紧了紧。
变动科举内容……
比起不痛不痒的田地、随时可以再收的学子,科举这一项才是真正打在了士族的七寸上。别看现在这些士族都是法外狂徒的样子,偷税漏税干了遍还不怕皇帝,那是知道皇帝动士族弊远大于利,只要不是碰到太过神经病会发疯、会拼着江山不要也要杀他们全族的皇帝,士族都不用太惧怕皇权。
皇权和士族本就是互相成就,互相制衡的存在。
但是如果士族传家的学说学识不再被需要,他们的地位才是真的要动摇了。
“这是你的猜测,还是官家的意思?”
“不管是学生的猜测还是官家的意思,令公只要看不就知道了吗?”杨盛说,“民学收纳学子进入太学,总归不是学生能决定的事,若是往后想读书的人都进民学,那么最多十年,等到这十年中从私塾出来的学子都考完科举了,往后的便都是民学出来的学子了。民学不用束脩,也不拘学生天赋如何,人数多少,陛下更是给了诸多优待,令公应当能看到它以后在宣国的地位会是怎样的吧。”
……确实。
即便是在照州这文人墨客之乡,进私塾读书也不是每一个百姓都能够的,要么是天赋卓绝,要么是家中富裕,读不起书的孩童仍旧比比皆是,正是因此,民学才能在照州建立起来。
这是好事吗?对于百姓来说是好事,但是对于士族来说却并非如此。
“不用交束脩,也不拘天赋啊……民学对于百姓来说确实是好事。”崔令公叹息一声,脸上露出有些疲倦的神色,“那你……官家想怎么样呢?”
杨盛见崔令公的神色,也沉默了一瞬。
如果不是身负解决田地问题的职责来到照州,不是以这个视角去看照州的各个士族,单纯地只是作为一个文人来游坊,那照州确实是一个很好的地方,有最多的名士和文人,拜访闻名宣国的大儒崔令公应该也是一件让人心情愉悦的事,可以学到很多东西。
在这短短交谈中,他能看出崔令公并不是对百姓的艰苦无动于衷,但是偏偏就是因为这一点,杨盛愈发感觉士族的存在是多让人抗拒。
他自己出身农家,所以看着这些士族更能鲜明认识到布衣与士族的区别。
士族子弟自小就被教导着以家族为重,这种家族为重严重到什么程度呢?哪怕国家灭亡,战乱四起,也要把家族放到第一位,只要家族存留下去,国家兴亡跌宕,朝代如何变迁,他们就都还是士族,甚至在乱世的时候为了让家族兴盛下去,一个家族出来的子弟会分别跟随不同的主公,确保无论是谁在乱世中赢了,赢的人那一派都有他们家族的人。
这个思绪在杨盛脑海中掠过很快,下一秒他就重新把心神放在说服崔令公上,“科举再如何变动,也是有各家学说的一席之地的,不过天下学说没有百家也有七八十,崔家的阳学和治世经学,柳家的本学,温家明体派等,陛下最为注重实用性,令公认为阳学和治世经学要如何在变动后的科举中占有一席之地。”
这话几乎已经是在明示了。
崔令公眼睛半睁,在杨盛说出这些话后思索了一会儿后,脸上的疲色更重了,崔家家主掐着时间前来询问,崔令公没有在现在就给出一个准确的回话,而是托词说,“我年纪大了,精神不济,这件事兹事体大,还需要考虑些时日,过几天再给你回复吧。”
杨盛没有再留,适时地告辞离开崔家,“那学生就先行告退了。”
等到杨盛离开后,崔令公让崔家家主去打听一下杨盛有没有去过别家,得到否定的回答后崔令公思索了很久,又让崔家家主去办了另外一件事。
“去想办法拿到民学里使用的纸张,尽快送到我这来,不要惊动别家。”
崔家家主依言去办,等到第二天就拿来了民学的纸张给崔令公看,崔令公用手指捻起那张泛黄的纸张摸了摸,摸到的是比书铺里最便宜的纸张还要粗糙一些的质感。
“依你看,这种纸造价如何?”崔令公问崔家家主。
崔家家主也摸了摸那纸,迟疑地说,“常见的纸一贯一刀,造价折半应该是半贯左右,这种纸也许是一百文?”
“应当还要更低些。”崔令公摇摇头,“我先前还疑虑朝廷是如何供上那么多地方的民学用纸的,若是朝廷自己造这种纸,供上民学倒也确实不是一件难事。”
这也代表着,杨盛的话有八成的可信度。
那么,硬守着这些田地过活,还是用这些田地换经学传世,这两个又要怎么选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