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佑帝如今四十七岁,金翼善冠下的头发已经有了丝丝银色,眼角也已经有了皱纹。
他的表情看似温和,一双眼睛却锐利如刀刃。
对上这双眼睛,大冬天里,李洵的背心冒出一层薄汗。
他知道,父皇这话,看似温和,其中却已经蕴含了指责他堵御驾的警告在里头。
但他不能退缩。
“父皇恕罪。”
“儿臣这次来,主要是想跟您商量下小七的婚事……”
三年前,他在户部办差立功,皇帝要赏他,他便私下里求了妹妹的婚事自主。
小七如今才十二岁,年纪尚幼,又有这样一道恩旨在,他原以为和亲的事不会再落到她头上,便没有太着急给她定下婚事,打算慢慢挑选,挑个各方面都如意的好郎君。
但事到如今,却容不得他再细细挑选了。
仓促间定下的人选未必尽如人意,但怎么也比嫁到蛮荒之地和亲要好。
皇帝却仿佛忘了这回事一般,笑着打断了他的话:
“小七的婚事啊,朕原本打算过几天跟你说的,西戎的那彦图台吉威武勇猛,又一表人才,朕看他堪为良配,便打算把小七许给他。”
李洵顿时捏紧了拳头,但他脸上不敢露出一丝愤恨,只道:
“儿臣听闻,那彦图台吉与六妹私交甚好,和亲本就图的是两姓通好,自然是要选让男方合心意的人选才是。”
他这话说得算是含蓄了。
柔妃所出的六公主自小受宠,历来性情活泼跳脱,这次那彦图台吉来朝,她与人比武赛马的,颇有交集。据他得到的消息,那彦图其实已经几次私下放话要娶六公主回去。
不管是从序齿还是年纪,和亲这差事都不该越过六公主落在小七身上。
皇帝摇了摇头,用拉家常般的语气道:
“小六的性子太冒失,容不得一丝气,受不得一点委屈,哪里适合和亲这样干系重大之事。”
“倒是小七,自小稳重懂事,去了西戎必能很好地维系邦交。她这孩子历来孝顺,想必也是愿意为父分忧,为国建功的。”
李洵抿唇克制着心中的情绪,六公主受不得气受不得委屈,难道小七就活该去做这牺牲品吗?
她还那么小,光是数千里跋涉去西戎就对她的身体是个巨大的负担,更何况如此幼小的年纪就要与粗鲁的蛮人结为夫妇!
那彦图没娶到心仪的公主,谁敢保证他不对这替代品撒气。
所以,哪怕是触怒父皇,他也绝不会妥协。
他强忍怨愤,恳求道:
“父皇,小七自小体弱多病,西戎苦寒,怕是难以适应。”
皇帝却道:
“等她出嫁的时候,朕让内务府多给她陪几户擅长医药的陪房,必定委屈不了她。”
仅剩的理由也被轻而易举地搪塞了回来。
李洵抬起头,直视皇帝的目光。
“父皇,三年前您曾允诺儿臣,小七婚事自主。”
事已至此,他只能把话挑明了说。
这无异于当面指责嘉佑帝言而无信。
果然,下一刻嘉佑帝的脸上便勃然变色,怒喝道:
“放肆!”
李洵立刻跪在了地上:
“父皇息怒!请父皇怜惜,二姐已经为国牺牲,求您不要再让小七去和亲!”
嘉佑帝怒道:
“邦国大事岂能儿戏!朕看是平日太宠你了,倒叫你越来越不知分寸!”
说着,他朝刘玉招了招手,刘玉连忙近前。
片刻后,御驾起驾,刘玉却叫了两个小太监来,拉长了嗓子扬声宣道:
“陛下口谕——大皇子窥视帝踪,妄言国事,着就地思过!”
就地思过,却没说要思过多久,也就是,让李洵跪在这宫墙之外的青石板路上,直到他发话前都不能起来。
而这两个小太监,明显是留下监工的,不许李洵有一丝懈怠。
窥视帝踪,妄言国事,无一不是严重的指责。
听到这口谕,李洵又惊又惧,但更让他绝望的是,哪怕他被申斥,被罚跪,却依然救不了自己的亲妹妹。
皇帝言而无信,执意要让小七去和亲。
才过了年不久,京城依然处于隆冬之中。凛冽的风呼啸着,带来了冰冷的雨点。
那些雨一点点打在身上,带着刺骨的寒意沁进了骨子里。
李洵的心也如同身体一样坠入了冰谷。
这一刻他才发觉,汲汲营营十多年,看似在朝中有了不少拥护者,到头来面对至亲的命运,却依然像幼年时一样无助。
*
钟粹宫里,皇帝正与柔妃一家三口一起用早膳。
十五岁的六公主活泼娇俏,历来是皇帝的开心果。
十二岁的七皇子在外虽然装得驽钝,实则天资聪颖。叫皇帝看来,这孩子不仅是长相,连行事作风都像极了他当年,叫他十分满意。
四人同桌用膳,完全不像其他后宫嫔妃那里一样谨守礼仪,食不言寝不语,欢声笑语间充满了温馨。
大夏三日一早朝,不上早朝的日子,皇帝是可以稍微悠闲一些的。
用完早膳,皇帝便大手一挥,说要带他们去京郊的燕园看冰灯,这一说,两个孩子就兴高采烈地欢呼起来,就连柔妃也很开心。
看着他们高兴的样子,皇帝心中暖意融融。
只有跟柔妃在一起的时候,他才感觉真的回到了家里。看到他们开心,他就觉得平日呕心沥血的经营盘算没有白费。
正在此时,刘玉进来禀报道:
“陛下,慎郡王晕过去了。”
屋内的欢声笑语顿时一窒,皇帝脸上的笑意也收了起来:
“他可有认错?”
刘玉道:“倒是未曾听底下人禀报。”
皇帝冷哼一声:
“那就直接抬回去罢。”
皇帝的打算,一直没有瞒过柔妃。前朝后宫的事情,他基本上都会跟她说一说。
对于注定要失败的人,柔妃并不介意多几分宽容仁慈。
闻言脸上露出于心不忍的神色,她上前柔声劝道:
“陛下,昨晚风雨大作,天气又这么冷,大皇子跪了一夜恐怕是冻坏了,还是请个太医看看吧。”
皇帝眼中闪过冷酷的神色:
“这种胆敢顶撞君父的东西,管他作甚。没死就行了。”
朝中局势,原是以后族为大,后族容氏及其党羽,占据了朝中许多机要位置。
大皇子一系,在他的扶植下,以其保父林相为首,近年来集结了众多党羽,是一条撕咬太子后族的好狗。
只是,这好狗也必须随着猎物的削弱而削弱,不然,这狗将来迟早会咬到自己。
听出皇帝话语中的冷意,柔妃柔顺低垂着的眼中闪过一抹深思,识趣地不再多说什么。
而她的两个子女也被她教养得很好,从头到尾都没插嘴一句。
没多久,宫外又传来消息,说大皇子被抬回去的当天就发起了高烧,情况相当危险。
可即使如此,皇帝依然没有松口,只说宫外也不是没有大夫,让郡王府的人自己想办法。
大皇子高烧昏迷数日,整个郡王府都沉浸在惶恐中。
京城最好的民间大夫已经束手无策,断言郡王若是一天内再不醒来,恐怕就有薨逝的危险。
第2章
李洵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第一眼便觉得不对劲。
眼前是有着精美刺绣的淡青色纱帐,而透过纱帐影影绰绰能看到外面古色古香的摆设。
床前是一张红木圆桌与配套的圆凳,桌面放着一套细腻的瓷器茶杯,不远处则是一道画着兰草的高大屏风,屏风外露出了半边博古架与一张几案,几案上放着个造型华丽的三足鼎式鎏金香炉,里面冒出缭绕轻烟,将馥郁的香气带向屋里的每个角落。
哪怕李洵是个特种兵出身的陆军少校,经过不少风浪与变故,此时也有些迷茫自己到底在哪里。
他试图坐起来察看个究竟,却不防全身虚软,刚撑起来就虚弱地跌了下去。
这动静令趴在床边的人惊醒过来。
眼前的纱帐被掀开,李洵便看到一个看起来只有十岁的古装小少女,眉眼精致脸色唇色却有些苍白,眼下沉黑,透着股病弱之气。
她穿着素淡,头上的首饰虽不多,却不掩精致贵重。
“大哥,你终于醒了!我马上叫大夫来!”
小少女眼眶泛红,话语里也带着颤音,显然情绪很激动,她转头冲外面喊道:
“谷雨,快去叫大夫!”
屏风后的外间探出有一个少女的身影,同样也是身着古装衣裙,年纪却更大些,有十五六岁,她应了一声“奴婢马上就去”,就匆匆往外跑去。
眼前的小少女打量着李洵的脸色,去桌子上倒了杯水,关切道:
“大哥,你要不要先喝点水?”
然后似乎又想起他躺着没法喝,费力地试图将他扶起来。
李洵眉头微拧,眼前的小少女他根本不认识,但很明显,从那小少女的一举一动都能看出,她把他当做至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