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厚孜嘴上说着好几天,心说母亲那个脾性,没准得难受半个月。毕竟伯府的宴请,家里以前是够不着的,这是爹爹升官后才有的待遇,头一遭。
他又道:“再说,设宴的菜都是大厨做的,就是剩下了,主家也会赏给下人,不浪费的,对不对?”
难为他一个小孩,给自己讲道理。
可所谓的“道理”,都不是道理,全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人情世故——别的姑娘夹一筷尝尝味儿,是美,你夹三筷填肚子,就是丑;别的姑娘吃一口米是吃相文雅,你吃一碗米,就叫人笑掉大牙。
至于大家都不再动筷、只顾闲唠的时候,你要是吃剩菜,那更是成了让她们花容失色的野人了。
铺张豪奢,眼大肚小,繁文缛节,捧高踩低,阴阳怪气,搬弄是非……这些贵族,真是无一处可爱。
资源匮乏的年代,没这么多讲究啊。
唐荼荼仰头望着天,惆怅道:“我试试吧。”
唐厚孜揉揉她的脑袋顶。
天还没入秋,正是一年里最热的时候,女孩子们衣裳单薄,是遮不住身材的。
十三四岁的女孩子抽条一样地长个子,荼荼这半年也长高了,她并不天天缩在家里,哪怕苦夏,也要每天出门溜达,常常与散学回家的哥哥碰上。
兄妹俩在街门前打声招呼,身旁几个同窗都嬉皮笑脸的。
唐厚孜近来因为“你妹妹丰乳肥臀,一定好生养”类似的玩笑,已经和两个同窗撕破脸皮了。
这还是打他三岁识字以来,头回跟人起口角——我妹妹健健康康,能跑能跳,有哪儿不好?脸盘圆圆怎么了?宽肩粗腰又怎么了?吃你家大米啦?
最后,唐厚孜只留下了一个说荼荼“虽然胖,但是还挺好看的”的真朋友。
唐老爷陪妻子愁了一个下午,早饿得前胸贴后背,提前两刻钟让人开了膳。
天儿还没露黑,唐荼荼来得快,和她的孪生哥哥站在那儿,逆着光看,一个细长条,一个椭圆疙瘩。
——好好个丫头怎么能这么胖!
唐老爷嘴上热情招呼儿女:“快来吃饭,今儿做了你们爱吃的辣子鸡丁”,暗地里,手伸到桌下捂了捂心口。
一家五口的晚饭,桌上就那么一盘子辣子鸡丁,配了五样清淡小菜;馒头都是按一人一个的量,平平摆开在盘子里的,任谁也不好意思多吃;只有一小锅山楂粥扎扎实实,开胃助消化,喝多少都管够。
唐老爷干笑一声,委婉道:“今儿你们母女仨吃了宴席,晚上咱们就吃得清淡点,消消食,别撑坏了肠胃。”
唐厚孜心下发笑,这是怕荼荼吃多了的托词。
家里惯常是这样,中午扎扎实实吃,晚上都是清粥小菜,馒头不让荼荼多吃,肉更不行,怕荼荼吃了肉,晚上不好克化,肉全长身上去。
唐荼荼没碰那盘辣子鸡丁,也不想跟他们讲,食量和热量不是一个东西,少吃口鸡肉跟变瘦关系也不大。
唐珠珠最后一个到的,小姑娘闹了一下午别扭,也没等到唐荼荼哄她,心里直泛酸水,故意坐得离唐荼荼远远的。可全家吃饭就这么一张圆桌,再远也远不到哪里去,只好把凳子往她娘那边挪了半寸,就当是在发脾气了。
唐荼荼余光扫了她一眼,无动于衷,拿起筷子吃饭。
饭桌上就是唐厚孜的主场了,唐老爷和夫人的话题总是围着他的。
五月已经要见尾了,乡试三年一届,往回总是定在八月初。今年因圣母皇太后六十圣寿,另加一场恩科,具体哪天开考还没定下来,要等学台出告示,想来和往回也差不离。
唐老爷从儿子今日的课业问起,一直问到夫子白天讲了什么,然后又感慨起本家祖上二百年以前出过的那位状元,得意笑道:“吾儿颇有咱家那位先祖遗风,你打小就学问斐然,保不准是老祖宗庇佑呢。”
唐厚孜摇摇头,一板一眼道:“孩儿怎敢跟先祖比?学海无涯,我尽力便是。”
他上了几年学,学到个话说三分的道理,说话总是藏一半露一半,十四岁的小少年就靠这么云遮雾绕地唬人,装的像是心有乾坤,再加上重规矩懂礼数,很得师长青眼。
就是做事太迂。
眼下唐老爷聊兴大发,唐厚孜吃一口,咽一口,但凡父亲停了话,他就得囫囵吞枣咽下嘴里的饭去,不然含着饭对父亲说话,是为不敬。
——这么吃能消化好么?
唐荼荼刚要张口,唐夫人已经出声了:“老爷,你让义山好好吃饭,吃完了再讲那些。再说了,义山是自己读书用功,跟老祖宗有什么干系?老祖宗庇佑子、庇佑孙,还能庇佑这隔了好几房的重重重重孙儿?”
唐厚孜噗笑一声,怕爹爹丢脸面,又忙打圆场:“母亲说的是,爹爹说得也不无道理,吃饭吧,快凉了。”
饭罢,唐老爷带儿子去书房考校功课了,唐珠珠瘪着脸吃完了一整顿饭,都没人注意到这小姑娘在闹脾气。小丫头心里头的委屈成倍增长,一声不吭地回自己院了。
唐荼荼一连喝了两碗粥,放下了碗,没再添,唐夫人紧绷的心神才松下来,无声舒了口气,示意丫鬟撤走杯盘。也不敢问荼荼“吃饱了没有”,怕孩子没吃饱要再来一碗。
饿点好,饿点好,可不敢再胖了。
第4章
帮着丫鬟收拾完碗筷,唐荼荼去了院里溜达。
夏天蚊虫多,家里本想在庭院里封纱,又有点犹豫。
实在是贵,封蚊虫的纱得细细密密,起码得上下叠两层。唐夫人算了算,庭院、正院、儿子姑娘的小院,全封一遍,得十几两银子。
那纱轻薄如雾,好看是好看,却也经不得用,曝晒会褪色,风吹会皱,下雨会湿,最多半月就不能看了,得换新的。夏秋两季都有蚊虫,起码得换个五六回。
刚分宅不久,唐夫人还拿不出掌家的魄力,这笔银子备出来了,却没舍得用。
唐荼荼挨了两回咬,往院子里每个角落都移了几盆驱蚊草,等着母亲慢慢犹豫。唐夫人犹豫着犹豫着,感觉蚊虫好像都不见了,这下纱也不用再封,省下了一大笔银钱,颇有点乐在其中。
驱蚊之草,多有淡香,夜里晚风习习,不失为一个消遣处。
唐荼荼站在廊下走神,见前院住着的那位牧先生穿过二门,手里打着个灯笼,正沿着回廊往哥哥的达观院走。
牧先生是一个月前进府的,虽为幕僚,可唐老爷公事简单,没他用武之地,就留他在府里,给儿子当先生。牧先生每晚来中院一趟,去给少爷释释经义。
唐荼荼听过他讲书,因为自己对古汉语一窍不通,之乎者也,她一多半是听不懂的。但凭先生的台风、讲课的节奏来感觉,唐荼荼觉得他讲的只能算是中规中矩——投入到自己讲得酣畅淋漓,完全不记得堂下有学生的,可能更适合做诗人。
唐老爷却认定这人是有大才的,毕竟能一连半月捧着同一本书,啃个十来遍,到放下书时能把书倒背如流的,全京城也找不出几个了。
先生姓牧,自号挂书,取的是牛角挂书之意,村户人家,幼年家贫,就是把书挂在牛角上,边放牛边看书的。
可惜年轻时读书手不释卷,熬坏了一双眼睛,站在一丈之外看人,就只能看见一张没有五官的脸皮了。
——就是个高度近视眼。
眼下,唐荼荼站着没动,有心看看他近视有多厉害。
牧先生微弯着背,眯着眼睛死盯地上那条石子路,这么大个活人也没注意到,愣是撞了上来。
临到跟前,唐荼荼错开一步,牧先生才看清她。一看是主家的小姐,急忙一揖到地:“二姑娘。”
——哦,起码800度。
唐荼荼心里有数了,点点头:“晚上好。”
随即与他擦肩而过,又往前边溜达去了。
——晚上……好?是怎么个好法?
牧先生愣怔的功夫,她已经擦肩过去了。
牧先生回头多看了两眼。
他入府月余,几乎天天与二姑娘打照面,每每见她清早从府门出去,晌午才回来,从不坐马车,也不爱带丫鬟,也不知是去哪儿溜达。
有时空着手回来;有时提回来两大捆菜,足有七八斤,省了厨房当天采买的活;有时拿回来几个小油纸包,问起,二姑娘说是菜种子;还有一回,她提回半口袋的鸡兔粪来,叫人啼笑皆非。
还从没买过什么正经东西。
牧先生总觉得她走路奇怪,跟寻常姑娘不一样——头昂得高,肩膀舒展,步子也大。她那丫鬟每每在后头迈着小步,连追带赶地也跟不上,总被二姑娘落在半道上。
牧先生自己活得拘谨,最羡慕洒脱人,每每看见二姑娘,总是要多留意两眼。
只是二姑娘眉头总是展不平,不知道她一个还没及笄的小姑娘,有什么愁的。
他思绪转过两息的功夫,不再想,要往少爷院里去了。
刚抬脚,唐荼荼又折回来,“先生知道哪儿有书局吗?就是那种能印书造册的。”
牧先生愣怔了下:“有的,只是不便宜,得托付掌柜寻匠人雕活版,很费工夫,二小姐要印什么?”
唐荼荼说:“我这两天去了周家书楼,里边好些书不卖,也不让借回家,只能坐在那楼里看。只是文字晦涩,我看不懂,想誊抄下来印两份,拿回家慢慢看。”
牧先生忙道:“万万不可,盗录孤本是重罪。”
唐荼荼:“只印几份,留在自家看也不行么?”
牧先生细思片刻:“这倒是行的。只是孤本多为旧朝所著,相隔百千年,风物不同今时,晦涩难懂。这些孤本里藏着许多学问,都是老祖宗留下来的大学问,各朝的翰林和秘书监都会奉皇命查古论今,罗织天下旧书图集,编纂新书,更方便理解,比古书好读许多。”
他说起书来,一双800度的近视眼都有神了,含笑问:“二姑娘想看什么书?我给姑娘去找找。牧某不才,却还是识得几个书局的朋友的。”
“真的?”
唐荼荼眼睛也有神了:“我要种地的、种菜的、讲农桑的、讲盐铁的、讲课税的,讲朝事和国法的、讲军备军械的、讲城防关隘的,还有京城舆图、各州府资源图、天下地形水经图、边关布防图,我都想看。”
牧先生前边还含笑听着,听到后边,表情渐渐惊悚起来。
他眼睛瞪得太大,唐荼荼立马收了声,知道是自己飘了。
她垂下眼睛,意兴阑珊地扯扯唇,又恢复成那个温吞寡言的二小姐:“没事,我说胡话了。”
语调似有遗憾:“那就麻烦您帮我找找……种地种菜的吧。”
说罢,唐荼荼也不管牧先生什么表情,一人回了自己的小院。
福丫听见这敦实的脚步声,从耳房里钻出来,手脚麻利地给她备好茶点,轻声问“小姐洗漱么”,见唐荼荼摇头,福丫又悄无声息地回了耳房。
时近半年,主仆俩就这么奇怪地相处着,谁也不敢打破僵局,都努力维持着唐府的平静。
毕竟……唐荼荼刚穿来的那天,拿碎瓷片在福丫脖子上架了半个时辰,把唐府的情况逼问了个遍……
福丫大概从那一天开始,就知道她不是原来的二小姐了,就是不知道,她把自己想成了个什么,才能怕成个兔子,每天缩着脖子进、踮着脚尖出,不敢多看她一眼。
唐荼荼心里躁得厉害,静坐了半刻钟,都不能消解。脑子是清醒的,可从心到胃,都渐渐烧起一股灼热来。
桌上摆着点心和肉脯,是她每晚必备的零嘴。唐荼荼盯着看了半晌,慢吞吞拿起了一块肉脯,细嚼慢咽,咀嚼到口中几无颗粒感,才慢慢咽下去。
这种吃法不为充饥,只是为了欺骗自己的脑子。
吃完,她闭上眼睛开始冥想,等着这股焦躁感平息。
可思绪总是走岔,今晚与牧先生那么几句话,起了个头,怎么也平息不了了。心中、脑中,全涌起惶恐又焦躁的情绪来,胃里更是火烧火燎地难受。
——想把点心肉脯都吃进嘴里,一块是不够的,这两盘子也不够。
——想吃更多更多的东西,食物要多得双手拿不下才好,难吃没关系,硬也没关系,小小的变质、短短的过期都没有关系。
——要放满一整个屋子,囤积成山,存粮五年……
……
这样不行!
唐荼荼猛地站起身,按了按心口,压制住越来越急的心跳,换上旧衣裳去了天井。
后罩房的仆妇们晚上没活做,聚在一屋里打叶子牌,她们那窗开得高,屋里的油灯能照亮天井的一半,另一半有月色笼罩,也能看得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