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他们这辈子再也不能考科举……会疯的吧?
唐荼荼给他倒了杯茶,声音像今晚诱他跳墙时叫的“哥哥”一样甜:“不急,你喝口水,慢慢想。”
岳无忌双眼发直,头昏脑涨地接过来喝下去了,一口凉茶从喉咙凉到肺管子。
好半晌,他终于定了定神:“我想明白了。我答应你绝不外泄,但你也得答应我,不能牵连我岳家,不然我家用尽人脉关系,也要咬你下水——你半夜劫持我,也是大罪吧?”
这小屁孩,哆哆嗦嗦放狠话的样子,还挺可爱的。
唐荼荼三根手指对着天:“行,我发誓。”
岳无忌又从头到尾想了一遍,觉得没什么遗漏了,他竟奇怪地感觉心里比原先还踏实。傍晚刚打完唐厚孜,他心里七上八下的,怕这迂头迂脑的唐厚孜破罐破摔了。这会儿明明白白摊开了讲,反倒稍稍放下了心。
“那你怎么还不送我回去?”岳无忌嘟囔。
“还没完呢。”
唐荼荼放下那封揭发信,又凉凉道:“你得再写一封保证书,就写——‘今日我岳无忌买乡试试题,被唐家长子唐厚孜逮住了,为了让唐兄放我一马,我保证今后绝不为难唐厚孜和唐家人,还要跟唐兄好好做朋友。如有违誓,叫我一辈子考不上举人,娶不着媳妇’,写完再签字画押。”
岳无忌差点哭出来,抹了把眼睛,握着笔奋笔疾书,把这篇也写完了,按了个乌漆墨黑的手印,拍在桌子上:“还有没有了!”
唐荼荼这才弯起眼睛:“没了没了。记住你今晚的话,回去别与你爹娘说,烂在肚子里,这事儿就止到咱们几个小孩子之间,别再让外人知道了。”
刘大打着赤膊,闻言摸了摸自己凉飕飕的小臂,也不知二姑娘怎敢自称“小孩子”。
“好啦,商量完了,送岳少爷回那撷芳楼吧。”唐荼荼站起来。
岳无忌哭丧着脸:“我想回家。”
“那可不行,你从撷芳楼走的,要是不回去,你那群哥哥们该着急了——喏,钻进麻袋去吧。”
岳无忌看她像个女煞星,一声不敢辩,苦着脸踩进麻袋蹲下了。
麻袋重新套上以后,唐荼荼忽然想起什么,回头问唐厚孜:“哥,他打你打得那么疼,你要不要也打他两下泄泄愤?”
麻袋僵了一下,哆哆嗦嗦抖起来。
唐厚孜脑子里一团乱麻,傻愣愣看着妹妹,半晌才听懂她说的是什么,无力地摆了摆手:“不了,不了,有辱斯文,君子不能纵己恶念,快放他回去吧。”
刘二扛起人就走。
刘大给两位小主子作了一揖:“少爷,姑娘,以后有事尽管吩咐,奴才先回府禀告小姐了。”
话落,刘大视线转到唐荼荼身上,含蓄道:“今晚的事……”
唐荼荼:“不用隐瞒,只管告诉我娘。”
刘大笑道:“姑娘爽快。”
第14章
唐厚孜心如火烧,眉头皱得抬头纹都要出来了,望着刘大刘二轻松跳过了院墙,又等了好半天。
直听到子时入更声响起,坊门沉沉关上,街上并无异常动静。知道两人安安稳稳回去了,唐厚孜这才大松了口气。
回头把荼荼拉进屋,关上房门,平日温和的脸上硬是凹出了个严肃表情,压着声训妹妹。
“你真是胆子越来越大了!连半夜掳人的事儿都敢做!好的不学坏的学,我堂堂男子汉,挨了欺负,我自己不会找补回来吗!怎要你一个小姑娘替我出头?”
唐荼荼狐疑:“你怎么找补?”
“自然、自然是要徐徐图之!”
“嗯?”
唐厚孜结结巴巴:“比方,以后再不把课业借给他抄……?”
在唐荼荼笑眯眯的表情里,唐厚孜底气渐渐虚下来,可很快又挺直腰板,继续冷着脸训她:“总而言之,不能是你这样!你怎么敢半夜去掳人!还去撷芳楼!那是小姑娘去的地方吗!”
唐荼荼倒了一杯茶,自己牛一样一口饮了。她一晚上没喝着水,口干得厉害,胃腹间也隐隐泛起热来,是连续两个时辰没有进食的后果。
可哥哥屋里不像她,从不放吃的,唐荼荼又灌了一大杯茶,勉强把饿意压下去,又倒了一杯推到唐厚孜面前。
“哥,你这徐徐图之来不及的。”
她把道理掰开了讲:“往年学台是怎样泄题的、泄给了多少人,我不知道,但知情人一定不多。今年不一样,岳无忌说,买着了题的不止他一个,学台大人家的孙儿大喇喇地把题拿去了学馆显摆,让人誊抄,抄一份三两银子,碎银都收了两小袋。”
“光岳无忌一个大嘴巴,就漏给了五六个人知道,你算算,这么多人抄了题,今年泄题的事能瞒住么?就算瞒住了,这些不学无术的玩意儿,考完出了榜,也逃不过礼部司复核。”
“我读过律法的,一人舞弊,整个考场严查,连犯事学生呆的书院和教书先生都逃不过,一牵连就是一大片。你知情而不报,一样会被连坐。”
唐厚孜后背一阵冷,一阵热,无力辩驳:“可这事,我自然会解决妥的,哪里用你……”
唐荼荼看着他,不说话。
直到唐厚孜自己沉默下来,好难受地呼出口气:“你说得对,是哥哥短视了。”
唐荼荼这才笑出来:“哥你放心,我也不是爱与人争执的人,倘若这回你仅仅是跟同窗打了一场架,我也会劝你大事化小。但乡试泄题的事不能沾,沾上一点边,你念一辈子书也没法再往上走一步了。”
唐厚孜越想越难受,心里闷得厉害:“可你太冒失了,哪能按着娘的主意做?掳人是犯大律的,万一今晚上被谁看见了,你……唉!”
今晚他只看着妹妹威逼岳无忌,没看着前头妹妹拐人时唱作俱佳的那一幕,又因为刘大刘二都在场,唐厚孜自然而然地,认定了这是他娘的主意。
他解决了一桩心事,两条眉毛却依旧抻不平:“荼荼,我知道你喜欢咱娘,娘是那种、是那种……快意恩仇的性子。”
他半天才憋出来这个词,又道:“但人活得太洒脱了,行事自然荒诞,只顾前不顾后。”
“女孩子不要跟娘学,你看娘表面快活,可这十多年,她过得又有哪儿好?家不是家,业不是业,我们虽是她的子女,可碍着爹和母亲,不能三天两头地去华府走动,娘靠不上咱们;外祖那边又有两个舅舅,也不会把家业全交给娘打理,娘忙里忙外的,将来还不定能落得几间铺子。她的处境也难,咱们孝敬都来不迭,不能再给娘添麻烦。”
唐荼荼只跟华琼认真谈过那一回,对华家的事儿不清楚。可她心想,刘大刘二这样厉害的人,仍能屈身做娘的忠仆,她觉得华琼心里成算多,必定是个厉害人物,这点子事不至于给娘添了麻烦。
可哥哥一个正儿八经的十四岁小孩,居然能看到华府这一层,与她想的“死读书”却是不一样。
她有点新奇,也有点惊喜,乖乖点头:“哥哥说得对,以后我听你的。”
唐厚孜大感欣慰。
他又啰嗦念叨起来:“那你得答应我,以后……”
唐荼荼知道自己,答应了也是骗他的,便连听也不听了,把他推回屋里,“别以后啦,太晚啦,赶紧睡觉吧。哥,你的要事就是好好温习功课,这半月什么都不要想,争取这头一回就把举人考下来。”
唐厚孜无奈地任她推着回了内屋,听到妹妹的脚步声出了院门,才辗转反侧地睡下。
回了自己的鹿鸣院,路过福丫住的耳房时,唐荼荼停了停脚,“福丫,睡了么?”
门关着,屋里的福丫慌张叫了一声“小姐”,又没了声。
这声“小姐”先急后缓,后边又含了半声“呜”,似哀怨,可能是哭了。
唐荼荼笑起来,隔着门哄了她两句:“没事没事,露了个肩膀罢了,谁也不知道的,你还是清清白白的好姑娘。”
屋里没声音,小丫头闹脾气了。唐荼荼摇头笑笑,说完就要回自己屋,刚抬脚迈出一步,瞧出了不对。
院北头,她的那间私库房,竟然是亮着的,里头有一道长影,映在窗上。
有人?!
唐荼荼寒毛一下子竖起来了,悄无声息地贴过去,确认自己没看错,尽管那道影子一动不动,可明显是个人形。
身量高,上身轮廓宽,还是个男人?
家丁都在外院住着,内院就哥哥和爹两个男人,谁会在她的院里?
唐荼荼越想越悚,记起前几日天井上蹲的那个贼,不敢再等了。
她捡起墙边一根扁担——给珠珠架秋千时打头桩用的——慢腾腾朝着库房走了过去,站在门前长吸一口气,猛地推开门,冲了进去。
里头果然是人!
还不止一个,墙角还站着一个,都穿着一身黑!必定是贼人!
唐荼荼抄起扁担就朝着房中那人的胸口击去,用尽了力气,她那时有时无的大力竟在这当口诈尸了,在两臂间流转起来。
这一下砸不死,也得砸他个动弹不得。
房里的人一动不动。
可扁担挥起的那一瞬间,身后似有两道轻飘飘的风声落下,刀锋出鞘声几乎是贴着她的耳边响起。
唐荼荼心里一咯噔,反应快到了极致,横杆回挡,“锵”得一声,撞上了一把刀。
那扁担是截烂木,不是什么好东西,可她的挥势刚极迅极,竟生生震折了影卫的刀。
影卫目光惊异起来,飞快弃刀变为擒拿手,一边一个地,锁死了唐荼荼两条手臂。
从小习武的人,不是她一个半吊子能撼动的。一把刀稳稳当当架到了她脖子上,再一动,就是人头落地的命。
站在舆图前的少年总算转过头来。
屋里烛台点了十几盏,在这能晃瞎人眼的明亮中,唐荼荼总算看清了他的脸。
是一张十分英俊的面孔,上下半张脸似能割裂开看,眼角眉梢都淡极,那双眼睛古井无波地看着她,似有佛相;下半张脸如同镶了个冰壳子,罩在脸上,颔骨收得极紧,唇抿成一线,眼里的温和全都干净利落地收进那个壳子里。
好相貌,好气质,还叫那身黑帛衣,束出了一截好腰身。
这位二殿下肩背舒展地站在那儿,负在身后的手白净,一身贵气浑然天成。
一开口,说的话也贵气逼人。
“你私绘舆图,窥探布防,当街掳人——”
晏少昰垂眸,省视着她手里的扁担,慢悠悠补了四字:“行刺皇子——好大的胆子。”
唐荼荼僵成了一块石头。
“面我不跪?”
唐荼荼松开手,把扁担扔下,全身僵硬地跪下了。
晏少昰扫她一眼,继续盯着她挂在墙上的白绢看,目光一寸一寸挪,抬手在舆图上圈点。
身旁有拿着纸笔的影卫,他圈点一处,影卫誊录一处,足足画了十几张纸。
半晌,把那图上显眼的标记都录了下来,可细碎之处仍有许多遗漏,今夜是看不完了。
“抬头。”晏少昰道。
唐荼荼人在屋檐下,只能一个指令一个动作。
她见二皇子指着墙上的舆图问:“我盛朝没有这样画图的方法,你是哪里人氏?”
唐荼荼喉咙干涩,可心却不怎么慌,她把自己的来历背得清清楚楚:“土生土长的京城人氏,外祖家祖籍山西。”
晏少昰又指着图上一些“3、6、12”样的字符,“这大食数码,你从哪里学的?”
“书上看来的。”唐荼荼细声细气,争取把自己凹成一个完全无害的小姑娘:“书馆里有很多藩人的书,多是原文,加了注解的书不多,但也能找着些。”
晏少昰:“你图上尺寸严密,各坊大小长宽不一,长者三百七十余丈,短者一百八十余丈,城墙河道尺寸更大,凭你一人之力如何测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