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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到金陵市井人家_分节阅读_第1节
小说作者:十弋   内容大小:324 KB  下载:穿到金陵市井人家txt下载   上传时间:2022-11-22 18:47: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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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穿到金陵市井人家   作者: 十弋   简介:   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   沈意一睁眼,就到了六朝古都的金陵,   此时的金陵,正是物阜民丰,人杰地灵,   朱雀桥上车如流水行人如织,   秦淮河畔轻歌曼舞笙歌酒浓,   尽显盛世繁华。   如此人间富贵乡,自然不能白走一遭,   改进旧织机,种植新作物,甚至把贸易做到了海外,沈家女儿走出了自己的一片天地。   谢愈父丧母病,人生的温暖多来自于邻家小娘子。   握住小娘子软软的小手,谢愈暗中发誓,此生必如你所愿。   从市井到朝堂,从布衣到阁臣,这个承诺贯穿了谢愈的一生。   排雷:故事慢热,架空背景,有私设,谢谢支持   内容标签: 穿越时空 青梅竹马 市井生活 小门小户   搜索关键字:主角:沈意,谢愈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古代小娘子生活日常   立意:女子当自强 第1章   桃儿红,杏儿黄,五月初五是端阳。   又是一年端午至,正好赶上好年景,上一年风调雨顺,家家户户都存有余粮,遇上这种日子,更是都铆足了劲要过个好节,艾叶燃烧的青烟袅袅升起,空气中泛起艾草特有的清苦气息。   一大早,织染巷的妇人们就各自端着装满糯米和粽叶的簸箩,聚集在巷口包着粽子。   新鲜的粽叶被热水烫熟,其中放入浸泡了一夜后白生生的糯米,灵巧的手将粽叶上下翻动,折出好看的棱角,再将丝线细细绑上,在水里煮熟,轻轻剥开外皮,咬上一口,软糯香甜,再蘸上点儿白糖,这滋味更是神仙也不换。   朝霞红艳似火,云层刚刚泛白,空空的簸箩里已经满满当当全是扎好的粽子,“吱呀”一声,巷口木质的大门被推开,中药苦涩的味道随着风飘荡出来,霸道的压制住艾草清香。   面容白净的妇人将艾草捧出,一边念叨着一边将艾草小心翼翼地插在门环上,退后两步细细打量,好似不太满意,秀气的眉头微微皱起,又走回门前,伸手细细调整艾叶位置,望着端端正正摆着的艾草,妇人微微点头,但脸上的眉头没见松开。   这个妇人,就是织染巷积年的老住户韩薇娘了,□□皇帝定都金陵后设二十四司,匠人们围绕着这些司局定居,逐渐形成各有特色的小巷子,织染巷就是这样形成了。   韩娘子的娘家就在织染巷,一家人都在织染局里做着手艺活,有着一手缂丝手艺,她在娘家将这个手艺也学了个七七八八,等到及笄,顺理成章就嫁个了同个巷子里一同长大的沈荣。   沈荣家祖祖辈辈也是织染局的人,不过沈家人一直都是织染局的小管事,日子多多少少比其他人要好过一点,韩薇娘自嫁过来,既没有公婆掣肘,男人又有着青梅竹马的情分,日子过得要有多少滋味就有多少滋味。   奈何世间好物不坚牢,韩娘子这梦一样的好日子没过几年还是出现了阴影,韩娘子嫁过来也好几年了,也不是没有开怀,但几次都胎死腹中,这事让沈荣和韩薇娘愁得不行。   求神拜佛下,苦汁子不知道喝了多少,好容易养下这么个宝贝疙瘩,小心翼翼地捧手里养大,眼看着快七岁长成了,突然又闹起了病,高热不退,韩娘子夫妻俩心都要碎了。   这条巷子里的人,祖祖辈辈都和织染局有着那么一点关系,邻里关系自是比一般人更为亲密。   “韩娘子,你家意姐儿好点儿了吗?”看见久未打开的沈家大门终于打开,正包着粽子的大小媳妇们纷纷打起了招呼。   “唉,昨天晚上又热了起来哩,济民堂的大夫也来看了,苦药汁子就没断过,这热度就是退不下来。”听见询问,韩娘子眉眼间的愈发愁苦。   听见韩娘子的话,原有的嬉笑声也停了下来,都是看着沈意长大的,好生生的孩子突然病得那么厉害,谁心里也不舒服。   过了会儿,素日里最是伶牙俐齿的王嫂子好似想起了什么,在衣兜里摸索了一阵,掏出个五颜六色的绳结,急急走过来,边将东西塞进韩娘子手中边强笑:“现在进了恶月了,小孩子神魂不稳被惊动了,我刚编了几个长命缕,嫂子你拿回去给意姐儿带上,许是过了恶月就好了哩。”   “是哩,城外慈云寺的大师傅也是有本事的人,你们去烧个香挂个寄名符哩。”   “还有南城的马道婆,喊魂最有名,叫你男人包个红封,把人请过来看看也是个办法。”   妇人们放下手里的粽子,热情地出着主意。   “唉,哪里又没试过了,能试的的法子都试过了,这热度就是降不下来,济民堂的大夫说再这么烧下去,人都得烧迷糊。”韩薇娘心事重重地应了几句,复又握住王嫂子的手:“嫂子,这长命缕我回去就给意姐儿戴上,等姐儿好了,我带她来给你磕头。”   “可不当这样哩,姐儿也是我们看着长大的,这样子我看着也难受,你赶紧回去看着姐儿,今年你们没有包粽子吧,等熟了我送你一份。”王嫂子抓住韩薇娘的手,重重握了一下。   韩薇娘如梦初醒,胡乱应付了几句,匆匆忙忙走了回去。”   “吱呀”声响起,厚重的木门再次关闭。   随着木门的关上,巷口的妇人们叹息一声,也就把这件事放了下来,接着说着这家长那家短。   唯有人群中一个不起眼的妇人,将这事挂在心里,再三思索。   “薇娘,你快来。”韩薇娘刚走进关好家门,就听见男人叫自己的声音,心头一紧,赶紧跑向正房。   正常人家这个年纪的孩子都已经住到了厢房,而沈家孩子养的娇,一直住在沈家夫妇的正房里,就怕一个疏忽出什么意外,没成想还是没有躲过。   匆匆迈进房间,只见沈荣脸上不复沉稳,慌乱的神情怎么也遮掩不住,韩薇娘的心好似追了秤砣,止不住的往下沉。   “当家的,怎么了。”   “姐儿,姐儿开始说胡话了。”沈荣咬紧腮帮,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眼泪瞬间从韩薇娘眼里流了出来,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拨开了沈荣,直直地扑倒床前,见到女儿白嫩的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嘴里也不知道在呓语些什么。   摸着女儿的手,感受着不同寻常的温热,韩薇娘急急说道:“当家的,赶紧去济民堂把大夫请过来。”   沈荣犹豫了一瞬,没有出去,反而上前抱住韩薇娘:“薇娘,大夫说...”   话没说完,韩薇娘恨恨盯着,声嘶力竭吼道:“还等着干什么,去啊!”   被韩薇娘的手推得踉跄两步,沈荣一抹脸,跑了出去。   韩薇娘痴痴地将女儿抱在怀里,感受着越来越轻的呓语,精气神似乎全部散掉了,呜呜咽咽哭泣。   “姐儿,快快好起来,好了阿娘带你去看龙舟。”   沈意有意识的时候,听见的就是妇人带着期盼的哭泣声。   作者有话说:   开新文啦,这篇文是市井田园日常风,我慢慢写,大家慢慢看呀 第2章   “别哭了。”   女人呜咽的声音在耳边回响,将沈意模糊的神智勉强唤回,也不知道这是遇见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哭声里的绝望让人心碎。   这个哭声,足以让铁石心肠的人为之动容,更何况沈意了。   作为家里独一份的女儿,沈意从小备受宠爱,说一句掌上明珠也不过分,在充满爱意的环境里长大的孩子,对万物都有着一份自然而然的悲悯,很容易感同身受。   因此,哪怕沈意感觉自己好像置身火炉,全身都烫的难受,也尽全力张开嘴,忍住嗓子眼刀割一样的疼痛,说着安慰的话语,只希望妇人能不那么悲伤。   “姐儿,你说话了是不是,再跟阿娘说一句。”沈意以为的安慰,在韩薇娘听来只是一串含糊不清的音节,但即使含糊不清,也足以给她带来一丝希望,急急侧过头,将耳朵死死的贴在女童的嘴唇上,哭着哀求女童再说句话。   然而短短几个字已经耗尽了沈意的全部力气,女人呜咽的哭泣声慢慢边远,好似在遥远的天边外传来。   “水。”遵循着身体的本能,沈意喉咙里发出模糊的音节。   这次的声音终于被凝神细听的妇人捕捉到,她小小心翼翼地将怀里的女童放下,又拿过一旁耷拉着的小被子,轻轻盖好,随即快步走向堂屋。   堂屋非常空旷,空旷到能听见韩薇娘跑过来脚步声带起的回声。   堂屋里不见摆设,只在正中有一张高高的八仙桌,桌子颜色深沉,纹理厚重,自这屋子建起来就摆在这里,注视着沈家一代代人出生,又送走这一代代人。   桌子上也同样素净,只见正中摆着一个大大的素白瓷盘,瓷盘中间是一个白底青花大瓷壶,围绕着瓷壶,倒扣着几个同套的瓷杯。   只见韩薇娘直直走向八仙桌,着急忙慌的将倒扣的瓷杯摆正,又拎起瓷壶,慌慌将瓷杯注满,细长的水流重重落进杯中,溅起一片水珠,飘散各处。   很快,瓷杯已满,韩薇娘端起杯子脚尖已经冲着房间走去,随即又想起了什么,脚下顿住,将杯子放在八仙桌的边缘,粗暴的捋起袖子,眼也不眨地将杯中水倒了一部分在手腕上。   白皙的手腕瞬间红成一片,韩薇娘好似丝毫没觉得疼,又翻出一个瓷杯,将水在两个杯子里来回倾倒,加速降温,过了好一会儿,再次倒出点水,这次的温度终于合适。   “姐儿,水来了,可以喝了。”走进房间的韩薇娘再次抱起女儿,轻柔地将水喂进女儿嘴里。   “好舒服。”比室温略高的水流进了喉咙,就像一股清泉,滋润了干涸的大地,沈意使劲张大嘴吞咽着。   不够,还不够,还是好难受。沈意使劲吞下去的水进到身体里,就像一滴雨滴进了热锅,没有引起任何声浪就消失不见了,她的嘴一张一阖,只想着再多点。   而这场景在韩薇娘看来却是无比心酸,只见怀里的女童使劲张大嘴,咬住瓷杯不松嘴,但灌进去的水,又丝毫不停地从嘴角流出,孩子的喉结上下滚动,也只咽下少得可怜的那一点点。   满腹心酸无处诉说,韩薇娘只能抱着怀里的女儿默默垂泪,焦急地等待济民堂的郎中过来。   一时间房内陷入沉寂,绝望在空气中流淌。   “薇娘,张神医云游回来了,咱们意姐儿有救了。”大门推开的声音伴随着沈荣激动的声音响起,韩薇娘直直的眼珠终于有了点活泛气,她满怀希望的看着门外。   沈荣这么激动,是有原因的。   张神医张福,祖上做过宫廷的太医,后来的子孙凭着祖传的医术,在金陵城里开了个药堂,就是济民堂了。   尽管都城已经往北边迁了,但是金陵也是六朝古都,人才济济不在话下,济民堂一开始也只能混个温饱,直到张福出现将张家祖上留下的方子融会贯通,又云游各地求教,终于让他集各家大成,成为人人称赞的神医,金陵城里甚至有句话,阎王要人三更死,张福留人到五更。   如果到了张福手里还救不回来的病人,那也真真是命了。   姐儿持续发热,第一个想到的自然就是张神医,不巧的事,正赶上他不在金陵,没得奈何,将金陵城的大夫请了个遍,什么方子都用过了,却没有起到什么作用。   甚至上一个大夫临走前,还隐晦的和沈荣提点过,趁着来得及准备好东西,让姐儿也能走的体面点。   这种话让当人爹娘的听见,可不就如刀生生剜心,沈荣被韩薇娘哭的没有办法了,也是放不下自己的孩子,还是跑了一趟济民堂,就让他撞上了刚云游回来的张神医。   沈荣这一个大男人,眼眶当时就红了,赶紧上前细细描述家里姐儿的症状。   也是医者仁心,张福听见“多日高热不退,开始呓语”这种话,当即神色就严肃起来,招手将药堂的小童叫过来,嘱咐他拿过医药箱,毫不犹豫跟着沈荣离开。   从济民堂出来,沿着秦淮河畔行走,端午龙舟的热闹没有留住行色匆忙的脚步,过明瓦廊,桃叶渡,再往里转个弯,织染巷子就出现在眼前了。   推开木质大门,韩薇娘的哭声清晰可闻,沈荣心下焦急,急急走了进来,赶紧告诉她这个好消息。   “张神医。”这几个字在韩薇娘的脑海里转了好几圈,她终于想明白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了。   “张神医,我的姐儿才六岁,求求您救救她。”韩薇娘直直的看了过去,就好像快要溺毙的人看见浮木一样,眼中浮出亮光。   韩薇娘什么形态,张福已经无暇多顾,他的注意力全被床上的女童吸引,只见女童黄发垂髫,口干唇裂,肤色惨白,脸颊上却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嘴里还含糊不清的吐着什么话语,只一眼,张福叹息一声,在心里摇了摇头,转身就要走。   “张神医。”眼见张福要转身离开,韩薇娘目眦欲裂,也不讲究什么男女大防了,死死地抓住他的衣角不松手,清秀的脸由于用力满是狰狞。   “这位娘子,大夫治得了病救不了命啊。”张福长叹一声,花白的胡子跟着一颤一颤的。   “求您再看看,我就这么一个姐儿!”韩薇娘声音暗哑,从嗓子里挤出一点声音,如杜鹃泣血。   “薇娘。”沈荣不忍心的唤了一声。   看着眼前绝望的妇人,张福没能狠下心,叹了口气:“老夫这就看诊,不过丑化说在前头,你们夫妻二人可要做好准备,这个样子很难治回来。”   随即将手指打上女童的脉搏,细细感受。   过了好一会儿,张福终于收回手。   “大夫,怎么样?”刚收回手,韩薇娘着急地问道。   “唉,老夫才疏学浅,对你家姐儿,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韩薇娘的精气神跟着张福的话一块儿消失了,整个人委顿在地,眼珠子黑黝黝的,一点神采也不见。   被她的拳拳爱女知心打动,张福也多说了几句:“你家姐儿这个情况,最重要的是要退下热度,只要人不热了,再细细调养,人也就好得七七八八了。如果早几天我看见了,还有办法,但现在热的时间太长了,姐儿的身体虚的厉害,一点点药力也受不住,这实在没办法了。”   “我的姐儿。”韩薇娘嚎啕出声。   “我有办法。”门外突然传来这句话。 第3章   这一嗓子堪称石破惊天,引起了众人的注意。   却原来是沈荣回家的时候过于着急,没有关门,这张福张神医的话,让人听了个正着。   “林娘子,你说什么。”只见一个妇人怯生生的走了进来,年岁也不见多大,神态却很老成,这不就是在巷子口一直默不作声的妇人么。   “我说,我有办法能救姐儿。”好似被韩薇娘的声音惊到,林娘子身体瑟缩了一下,说出来的话语却很是肯定。   “你这妇人,这可不能胡说。”   不等沈荣和韩薇娘言语,张福率先说道。   “我自是没有瞎说。”林娘子不高兴地撇了下嘴,蹲下身握住韩薇娘的手,言辞恳切地说道:“韩娘子,姐儿比我家哥儿也大不了多少,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说句托大的话,在我心里,她和我的孩子也是没差哩。刚刚我过去的时候,你们家的门没关,神医说的话我也听见了,只要姐儿退了热就有救,我家有个祖传的方子,不用吃药也能退热哩。”   这,韩薇娘犹豫地看向了沈荣。   这倒不是怀疑林娘子说的话,只是他们也没有把握,林娘子的方子有没有作用。   织染巷的人呢,多为织染局工匠,祖祖辈辈都住在这里,但林娘子家,却是后头搬进来的,搬过来没多久她家男人又没了,从此她们家的人更是轻易不出门,对于她的底细,莫说沈家,巷子里的人家都没几家清楚的。   要不是姐儿病得太重,见到林娘子,韩薇娘还得诧异一下。   见到沈荣和韩薇娘犹豫,下不了决定,林娘子咬了咬嘴唇,细细分说:“韩姐姐,我们搬过来后出门少,你大概也不知道,我娘家祖上是前朝的宫廷御医,在那里学了几手他们的方法,你也知道,前朝人和我们不一样,入关前缺医少药的,遇见发热也有自己的处理方法哩。”   韩薇娘眼神一动,林娘子就知她已然心动,再凑近,添了把猛火:“再说张神医都说了,姐儿已经喝不了药了,再不退热人就不好了,这个方子试了,也就...”   剩下的话林娘子没说了,只留韩薇娘自己体会。   韩薇娘也是个心思灵巧的妇人,特别是涉及到女儿,反应更是快,心念电转间,迅速就做了决定,挺直腰肢,顺势冲着林娘子跪了下来:“好姐姐,就当可怜可怜妹妹,告诉妹妹方子内容,等姐儿好了,妹妹在家置好席面,让姐儿拜你当干娘。”   “姐姐这是干什么,折煞我了,赶快起来。”林娘子也被韩薇娘唬了一跳,时人跪天跪地跪祖宗,其他人就算皇帝来了也不要跪,别的不说,韩薇娘这个礼诚意是足足的。   见目的达到了,林娘子也是个爽利的人,赶紧扶起韩薇娘,从怀里掏出一张宣纸,递到韩薇娘手里:“可怜见儿的,方子我都带来了,赶紧试试吧,赶紧退了烧姐儿也少受点罪。”   要说这林娘子,也是个苦命的。林娘子家的男人姓谢,人称谢秀才,谢秀才这一支三代单传,他从小就天资聪颖,不到弱冠之年已然中了秀才,奈何从小体弱,考中秀才已经去了他半条命了,家里父母强压着不许继续科考,做主帮他娶了妻子,这个妻子就是林娘子了。   当时的法律规定,凡秀才者,名下田地免税八十亩亩,谢秀才家里没田,但挡不住人家愿意将田挂在他的名下,谢秀才也是个厚道了,凡是将地挂在他名下者,每亩地只收一斗粮食,比起农业税的三、四斗自是合适多了。老百姓心里都有一本明白账,靠着这笔收入,谢秀才日子就过得滋润无比了。   更何况谢秀才还替人写信,给人作保,甚至衙门里的事情,也能穿针引线一二,种种事情下来,也就积攒了一份家业,在织染巷里购置下了一片家业。   别以为这是简单的事情哩,购置宅院可不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这么简单,细细寻找到合心意的宅子后,还得征求四邻的同意,要不是谢秀才有功名在身,事情还不会这么顺利。   林娘子也争气,一进门就生下大胖小子,把谢家二老乐的不行,走的时候都带着笑意,没成想谢秀才守孝哀思过重,没有撑住跟着父母走了,留下娇妻幼子,从此林娘子闭门谢客,一心一意照顾儿子,行事原则是不干己事莫张嘴,一问摇头三不知。   这次之所以主动找沈家示好,也是看中了沈家有个在织染局当小吏的男主人,别看是不入流的小吏,但是在这个巷子里,和沈家打好关系,她和儿子这孤儿寡母也算有依靠了。   “妹妹记住了。”韩薇娘说了一句,赶紧将沈荣招呼过来,让他照着方子准备。   “且慢。”   正当沈荣接过方子的时候,一声中气十足的喝喊止住了他的动作。   维持着手微微伸出的动作,沈荣看向了声音来源,从林娘子进来开始就没有说话,一直默默看着的张神医。   “神医,这?”沈荣困惑地问道。   “哼”,张福哼了一声,鼻翼中喷出的气息将两撇白胡子吹得一上一下,“你们这些无知小儿,要是能乱用的吗?用不好孩子更难受。”说完又瞪了林娘子一眼:“你这就是在害人。”   听了张福的话,林娘子脸都憋红了,难得硬气一回,张嘴驳道:“你这老儿,胡沁沁些什么哩。”   语毕,林娘子的眼圈霎时红了,她抓着韩薇娘的手,殷殷切切地说道:“妹妹,我比你痴长几岁,我也托大叫你声妹妹,我们家虽然祖上不在这儿,但搬过来的年头也不短了,说句知根知底也不为过,姐姐真真个没有坏心,姐儿出生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她现在这个样子我看着难受哩,姐姐也知道这个方子少见,效果如何也不敢打包票,但这不……”   林娘子咬了咬唇,欲言又止。   言下之意韩薇娘自是清楚。   强自将慌乱的心绪镇定下来,韩薇娘细细思索,眼神一瞥,看见心肝肉一样的孩子躺在不远处的床上,干裂的嘴唇微张,正极为艰难地呼吸,她就知道不能再犹豫了。   “张神医,”韩薇娘走到张福跟前胡乱行了个礼:“我知道您是医者仁心,怕方子不对,孩子再受苦,但为娘的只想把孩儿留住,这个方子就在我眼前了,不让我试试,我实在不甘心。”   顿了片刻,接着说到:“神医,您放心,不管姐儿最后怎么样,我们夫妻都记得您的恩德?”   谁成想听了韩薇娘的话,张福勃然大怒:“老夫要你们记住恩德有何用。”   见韩薇娘好似被吓住,不再言语,张福再次发问:“你们下定决心了,什么后果都不后悔?”   沈荣三两步走了过来,握住媳妇的手,夫妻俩对视一眼,同时说道:“不后悔。”   话音刚落,张福长叹一声:“罢了罢了,老夫才疏学浅,要是孩子能救回来也是件好事,只一点,要是方子里用了什么剧毒之物,你们一定要再三斟酌,我留个方子,要是姐儿不发热了,你们按照这个方子熬药给姐儿喝吧。”   语毕,张福摆摆手,也不要酬劳了,领着药童离开,一直挺拔的背影看上去无端有些佝偻。   作者有话说:   例行求收藏呀,谢谢~ 第4章   常理来说,眼巴巴的请了大夫上门,结果别说诊金,连热茶也没有倒上一杯,这真真是极为失礼的事情。   但是韩薇娘夫妇现在的心情全在病恹恹的女儿身上,也顾不得礼数了。   见张福走了,没人阻挡,沈荣深吸一口气,将林娘子递过来的方子展开,眼睛睁睁闭闭,想看又不敢看,现在手里的方子,是救女儿的最后希望了,心里暗暗计较,就算是人参鹿茸,砸锅卖铁也得买来给姐儿试试。   鼓起勇气看向方子,沈荣却呆在当场。   这是为何?却原来,方子里不仅没有人参鹿茸这等珍贵药材,甚至连普通人家常用的清热药材也没有。一张纸上短短两句话:取米酒兑温水,擦拭脖颈、腋下等部位。   “别磨蹭了,赶紧按着方子去准备东西。”见沈荣磨磨蹭蹭,韩薇娘拧了他一把。   沈荣被拧回神,也不出门,一脚深一脚浅的走向厨房,只见厨房背阴处摆着一溜陶瓮,他挨个打开看了眼,又凑近闻了闻,将酒味最重的那个拿了出来,抱去房间。   韩薇娘正心急如焚地等待沈荣,见他抱着酒瓮过来,瞬间怒了,细眉倒竖吼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拿着宝贝酒过来,再喝我就把你的酒全砸了。”   沈荣也没反驳,只是将酒放到地上,随即整理好衣裳,恭恭敬敬对林娘子作揖。   林娘子口中念叨:“使不得使不得。”忙忙起身避开了。   沈荣心中苦笑,总算知道林娘子怎么这么大方将方子递给了他们夫妻,不知道兑水比例,这个方子拿到手,也是废纸一张。   “林家娘子,劳您帮人帮到底,这个温水怎么兑,我属实不清楚。”说完一揖到底。   “这是当然的哩。”林娘子爽快地应承。   随即接过木勺,将米酒从酒瓮里舀出来,倒入早已准备好的木盆,再三重复,见盆里的酒差不多了,再将温水慢慢倒入,一边倒水,一边搅拌,此时的林娘子,眉目沉稳,手下动作干脆利索,一点也不见往日的瑟缩。   很快,林娘子就停下了手下的动作,对着韩薇娘说道:“妹妹,这个样子正正好,你再拿个软和的布沾着这水,在姐儿身上多擦擦,特别是脖子、腋下,手心脚心这些容易出汗的地方,姐儿温度不退就别停,这有用这哩。”   听见沈荣和林娘子的话,韩薇娘就知道她误会沈荣了,一直安静地站在原地,伸长了脖子看着林娘子的动作。   等到林娘子一说完,她立即打开箱子,只见箱子里摆了满满一箱各种各样的料子,略过绫罗绸缎,拿出一匹松江棉布,纯白的料子细细软软,贴身穿最为舒服。   拆开棉布料子,半点不心疼地裁成四四方方形状,放入木盆里沾湿,按照林娘子指导的位置擦拭。   擦了一遍,林娘子让韩薇娘停了下来,伸手在沈意身体上比划了几下,找准穴位,轻轻按了起来。   “这么点水不够用哩,沈家大郎,你再去烧点水,放凉了等着用。”许是现在做的事情正是林娘子擅长的,她说话的声气都大了,见沈荣愣愣地站在旁边,赶忙指使着去烧水。   就这样,韩薇娘一遍一遍的擦,林娘子一次一次的按,过了好长好长时间,沈意的热度终于退了下来。   好舒服。   之前被炙烤的感觉不见了,沈意感觉自己好像徜徉在无边的大海里,清凉又自在,突然一个巨潮打来,沈意感觉自己在急速下坠,瞬间睁开了眼睛。   “醒了,姐儿醒了。”摸着沈意的额头脸颊,感受到正常的温度,韩薇娘高高提起的心放下了一半,等到沈意睁开眼,神智不再模糊,她的心终于踏踏实实放了下了,脱力的靠着床头喜极而泣。   沈意挣扎了半天,终于睁开了眼睛。   只见青色的床帐挂在古朴的木床上,很像小时候乡下外婆家的摆设。   木床的床头靠坐着一个清秀妇人,眼圈红红的看着她掉眼泪,不知道熬了多少夜,眼下青紫一片,但就算这么憔悴,也能看出妇人的容色不俗。   清秀妇人的身旁站了一个穿褐色外套的妇人,看起来年纪要大上好几岁。   再远点的地方,站了一个年纪不大的男人。   顺着望过去,只见房间里还叠放这几个刷着红漆的樟木大箱子,一个雕着纹样的大柜子,这个摆设,除了不够精致,和沈意以前在博物馆见到的明朝家具展厅别无二样。   原来,那个女人的哭声不是梦啊。   沈意终于确认,她这是穿越了。但是,怎么就穿越了呢。   上辈子的沈意家庭幸福,学业顺利,不过就是熬夜在实验室做了几个实验,熬夜改了几篇论文,刚把论文保存好,心情放松后眼前一黑,再睁眼,整个世界都变了。   想到这,沈意眼前一黑,又倒了下去。   “姐儿,姐儿,林姐姐,快看看姐儿怎么了。”看着女儿又闭上了眼睛,韩薇娘慌忙叫唤。   林娘子急急过来,接过沈意一番查看,胸有成竹的笑道:“姐儿是精力不够,睡了哩。你们别吵姐儿,让她好好睡一觉,等姐儿醒了,再用大米熬碗粥,熬得烂烂的喂给姐儿吃。这段时间千万别吃油了,等姐儿喝了粥,再喝药也不迟。”   听见林娘子的话,沈荣若有所思,忙忙问道:“我听说那些大户人家,家里哥儿姐儿病了,都是清清静静饿几顿,我们家姐儿要不要也这么试试?”   “不可。”林娘子肃容道:“大户人家素日里大鱼大肉,小孩子肠胃弱,吃不了大油大荤,犯了病饿两顿也就罢了,你家的姐儿素日里身体就弱,底子也薄,这可不兴饿的,不仅不能饿,等姐儿过了这关,你们还得想法子给姐儿好好补补。”   “却是我们无知了,多谢姐姐告知。”韩薇娘赶紧又冲着林娘子行了一礼。   林娘子笑了笑,正准备说话,突然听见门外传来细细的呼喊声:“阿娘,阿娘。”   林娘子眼皮一跳,神色一变:“糟了,都这个点了,我出门没和愈哥儿说,他出来找我了,我得赶紧回去了,妹妹,有什么事情你招呼一声,我马上过来。”   说完,步履匆匆的走了出去。   韩薇娘夫妻俩对视一眼,一个熬药一个煮粥,自是不提。   作者有话说:   求收藏呀,谢谢支持~ 第5章   上好的大米洗净,细长的米粒晶莹剔透,带着水珠的米粒倒入砂锅,再放入早上刚买来的山泉水,炭火在风炉里安静地燃烧,木炭烧的通红,间或发出一声轻响,却原来是木炭燃烧后的灰烬掉落的声音。   很快,砂锅里的水沸腾起来,噗噗作响,米粒也开始炸开。   风炉前的韩薇娘赶忙用火钳将烧得正旺的木炭夹出几根,在地上滚了几圈,熄灭了火焰,又拨了拨风炉里的碳灰,将剩余的木炭掩住,仅留细微的温度,慢慢煨着砂锅。   勺子慢慢搅拌,砂锅里的米逐渐绽放,米粥的香味铺面而来。   粥终于煮开,韩薇娘将粥盛到碗里,小心翼翼地将碗端入房里,痴痴看了半晌床上女童的睡颜,终于狠下心来。   “意姐儿,醒醒。”韩薇娘温柔地唤着沈意的乳名,手也轻轻地推动。   沈意本来就睡得不熟,古代和现代的场景反复出现,光怪陆离,因此一听见呼叫,就醒了过来。   睁眼看到青色的粗布床帐,沈意终于认识到,她是真的穿越到了古代。   热爱看杂书的沈意,对于穿越并不陌生,但她怎么都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竟然真的会遇到穿越这种事情。   “意姐儿,粥好了,趁热喝点吧。”   韩薇娘将沈意抱在怀里,先是用勺子细细地将粥上的油皮舀起,吹了又吹,估摸着到了适宜入口的温度,将勺子仔细地喂入沈意的嘴中。   沈意呆滞地张开嘴,一勺又一勺将粥吞下,热热的米粥入肚,热意在四肢百骸流转,拉回了飘忽的神智。   眼前的妇人,大概是这具身体的母亲,神奇的是,除了看起来年轻点,和沈意现代的母亲别无二样,望着韩薇娘关切的眼神,感受到韩薇娘的拳拳爱女之心,沈意的迟来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意姐儿,还哪儿难受吗?”看到沈意掉泪,韩薇娘慌乱地上下摩挲,试图缓解沈意的难受。   “不难受。”沈意呜咽着回答,但眼泪仍然像断线的珠子一样流个不停。   将脸埋在韩薇娘的怀里,沈意痛痛快快哭了一场,将自己的不可置信、不甘愿以及对于现代家人的想念哭了出来,接受了穿越的惨烈现实。   认命的沈意,开始为自己之后的生活做打算了。   现在可以知道的是,原身的母亲非常爱她,父亲出现的次数不多,但从仅有的印象来看,那也不是个刻薄的。   再观察房间摆设,木质的大床打磨光滑,樟木的箱子上着红漆,床帐虽然是粗布,但颜色很正,没有过水的泛白感,刚刚吃饭的瓷碗,也是没有一点瑕疵。   运气也没糟到极点,起码这个家里家境尚可,虽然不是富贵之家,但温饱不愁,沈意苦笑着安慰自己。   当然,这也不意味着就能彻底放下心了,沈意心里暗忖,古代的抗风险能力极弱,一点点的天灾人祸都能让一个家庭瞬间崩溃,更不要说遇上战乱了,俗话说宁做太平狗,不做乱世人,也不知道现在是哪个朝代。   喝粥的时候,沈意虽然浑浑噩噩,但也看到了碗上的青花纹样,原身这样的普通家庭也能用上青花瓷器,明朝没跑了,就是不知道现在是哪个皇帝当政。   必须弄清楚现在龙椅上坐着的是谁,再做出之后的计划,毕竟明朝皇帝一个赛一个奇葩。   可怜的沈意,完全没有想到,穿越还有架空朝代这个说法。   心里乱糟糟的衡量着,沈意的身子毕竟弱,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看着女儿熟睡中红扑扑的脸,韩薇娘心满意足地走了出去。   此时天色已然大亮,沈荣一大早就去了织染局,沈意也刚刚睡着,韩薇娘将屋子稍作收拾,就推开了西侧房间的门。   这又是一个空空荡荡的房间,什么装饰也没有,唯有房间的正中间,摆了一台织机,上面还留着织了一半的布料。   韩薇娘坐在织机前,经纬线交织而过,布料逐渐变长。   “韩婶婶,韩婶婶。”突然门外传来小童的声音。   打开门,只见一个六七岁的稚童站在门口,头上左右两边分别扎了一个小揪揪,其余头发披散下来,脸颊白嫩嫩胖嘟嘟的,看起来就像是年画里菩萨身旁的童子,手里还端着个瓷碗,这却是林娘子的儿子谢愈了。   “愈哥儿,你怎么过来啦,你阿娘知道么?”见到谢愈,韩薇娘急急问道,林娘子寡妇人家带个儿子过活,把儿子看得比眼珠子还要重,轻易不放儿子出门。人家的宝贝突然出现在自家门口,韩薇娘自是要多小心半分。   “韩婶婶,阿娘知道的。”谢愈乖乖回答了韩薇娘的话,随即将手上的碗吃力地举起,递到韩薇娘面前:“韩婶婶,这个给意姐儿。”   “小心点别摔了。”韩薇娘提心吊胆的看着谢愈的动作,忙伸出手接过来,定睛一看,只见是一碗奶白色的液体,不由问道:“这是什么。”   “牛乳,阿娘说喝这个补身体,让我送来给意姐儿。”谢愈奶声奶气地回道。   韩薇娘不自觉笑了出来:“真乖,意姐儿现在还病着,婶婶先代她谢谢你,等病好了让意姐儿亲自找愈哥儿道谢。”   “不用的。”谢愈脸涨得通红,摆摆手忙忙跑了。   看着谢愈回到自家,韩薇娘才放心的关上院门,满心欢喜走到厨房,点燃灶火,隔着水将牛乳稍稍加热。   沈意再次醒过来,看到的就是韩薇娘端着牛乳走进来的样子。   “意姐儿,什么时候醒的,怎么不叫阿娘?”韩薇娘刚放下手上的牛乳,就对上女儿的大大的眼睛。   “刚刚才醒。”沈意虚弱的回道。   “正好意姐儿你醒了,省得我叫你,隔壁林娘子送了这个牛乳过来,说对养身体有好处,她家祖上是前朝的太医,那些鞑子的办法学了不少,你试试看喜不喜欢。”说完,将牛乳递到沈意的嘴边。   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养好身体,沈意对自己现在的身体状况非常有数,逞强自己喝,最大的可能性就是把碗打碎。   靠着枕头,就着韩薇娘的手喝了一口,细细咂摸,浓浓的奶香味充满口腔,又甜又香,丝毫没有想象中的腥臊味,沈意眼前一亮,大口大口将一碗牛乳喝光。   韩薇娘看着沈意喝得香甜,心里暗暗下了决定。   作者有话说:   更新啦,求收藏呀 第6章   肥硕的老母鸡拔毛洗净,剁成小块,放入锅中慢慢炖煮,过一个时辰揭开锅盖,撒上盐,再加入一小撮枸杞,黄澄澄油汪汪的老母鸡汤就做成了。   韩薇娘手上使着巧劲,将鸡汤上的浮油撇开,一点油末也不带的盛了一碗汤,澄澈的汤里漂浮着点点枸杞,红艳艳的,更显诱人。   “意姐儿,今儿食鸡汤,阿娘已经将油撇的干干净净的,保证没有一丝油性味,姐儿多喝点。”韩薇娘端着鸡汤轻柔的呼唤着女儿。   沈意伸手欲接过瓷碗,韩薇娘却将碗挪开,用勺子盛了一勺,递到沈意嘴旁。   又来了,一天中最尴尬的时候又来了,沈意无声□□。   这已经是沈意来到这个时代的第七天了,身体早就不发热了,但之前病着的样子,已经将原身的父母吓得够呛,这几天就没有允许沈意下床的时候,要不是沈意坚持,连生理问题都差点在尿壶里解决。   更别说吃饭了,这几天里,韩薇娘变着法儿做各种滋补的,什么鸽子汤、鸡汤、老鸭汤,就没个停的时候,但是,无论沈意如何拒绝,韩薇娘都不放心她自己吃饭,每顿饭都是她一勺一勺的喂。   沈意自我感觉身体恢复得没问题了,但拗不过韩薇娘,只能木着脸将嘴旁的汤喝掉。   “好鲜。”鸡汤入口的瞬间,沈意眼睛都亮了,前几天刚退烧,恹恹的没有胃口,韩薇娘精心烹调的滋补汤,也没尝出什么滋味,现在身体见好,鸡汤霸道的香味刺激着味觉,引得沈意大口大口吞咽,没多大一会儿,一碗汤就见了底。   摸了摸沈意鼓鼓的小肚子,韩薇娘满意的将碗放下,扶着沈意欲躺下:“姐儿再多养养身子,过两天就能下床了。”   沈意之前趁着韩薇娘和沈荣不在,偷偷试着下过地,腿软的和棉花似的,她也想早日恢复,因此对于韩薇娘的安排积极配合。   但,今天...   沈意醒过来的时候,自我感觉很好,听着窗外鸟儿的鸣叫,不愿意再生躺。   “阿娘。”第一声喊出了口,后面也就顺了。   “阿娘,我想出去玩。”沈意祈求地看着韩薇娘。   韩薇娘被沈意可怜巴巴地眼神盯着,心软的不行,但说出的话却仍然是拒绝:“不行,现在正是恶月,外面不知道有什么不好的东西,等过了恶月阿娘再带你出去玩啊。”   “不出去,去院子里。”见韩薇娘态度坚决,沈意迅速降低了要求,只要不再憋在房间里,去哪儿都行。   望着女儿渴盼的眼神,韩薇娘终是狠不下心来,看着此时尚未日落,太阳还挂在天边,尽职地发着光热,正是冷热最适宜的时候,终于松了口:“那就在院子里转几圈。”   见韩薇娘松口,沈意从床上跳下来就要往外跑。   “等等,先换好衣服。”韩薇娘将沈意叫住,自己走到红樟木箱子旁,打开箱子翻找一阵,从里面取出一件厚厚的百家衣给沈意换上。   沈意上辈子家境殷实,也是见识过好东西的,只见这百家衣虽是由多块碎布拼成,但每一块料子都柔软厚实,纹路精美,知道这沈家的家境,比自己预估的还要好几分。   要知道就算在现代社会,也有不少父母舍不得给孩子买太好的衣服,毕竟小孩迎风长,买太好的料子也是糟蹋了。   胡思乱想间,韩薇娘已经帮沈意换上了厚衣服,退后两步,细细打量,虽然一场大病愈见清减,但粉雕玉琢的脸蛋,还是非常讨人喜欢、   满意地点了点头,韩薇娘牵着沈意的手,走出了房间,穿过正厅,走到院子里。   终于出门了。   这是沈意穿越以来,第一次见到室外的场景,连空气都好像变得清甜起来。   刚过端午不久,正是芒种好时节。   石榴花在枝头悄悄绽放,如红宝石一般妆点着绿叶;绣球花红的粉的紫的开得热烈,一片花团锦簇。小鸟在树梢叽叽喳喳鸣叫,江南初夏风情尽显。   沈意深深呼吸一大口,感受着空气中湿润的水汽,再大大伸个懒腰,尽情地舒展身躯。   初夏的傍晚,太阳还有余晖,微风吹入,树叶花朵轻轻摇晃,在风的吹拂下,沈意扭着身子作出各种动作,如果有同样穿过来的人,一眼就能认出,这是伴随着众多少年儿童成长的广播体操。   做了一套操,身上已然出汗,气息也急促起来,这个身体还是太虚了,稍稍活动就是虚汗气喘,在这个缺医少药,一场风寒就能要了人命的年代,这具身体的素质太差了,这次是侥幸好了,下次再生病就不一定能熬过来。   必须开始锻炼,营养也要跟上,沈意攥着拳头下定决心。   既然已经到了这个时代,自然不能轻易放弃生命,不能辜负了这一遭奇遇。   看着沈意抿紧嘴唇,眼神坚毅,好像要和谁打架的样子,韩薇娘笑了出来。   “意姐儿,今儿玩够了吗,要凉了,快进来吧。”   沈意听话的走了回来,迈着小短腿跨过门槛。   韩薇娘摸摸沈意的背,感受到一手潮乎乎的热意,赶紧拉着沈意回到房间,用热帕子擦拭全身,就怕着凉。   “阿娘,我自己来。”沈意不好意思地开口。   “这可不兴的哩。”韩薇娘素来温柔的脸冷了下来。“姐儿之前就是玩水着凉了,这次可不能再玩了。”   嘴里说着,手上动作未停,很快就将沈意收拾好塞进被子里。   “薇娘,我回来哩,今天姐儿怎么样?”刚刚好,沈意刚躺进被子,沈荣就走了回来,一进来,就迫不及待地走进房间。   “今儿喝了一大碗鸡汤,还去院子里走了走,我看姐儿身体打好了哩。”韩薇娘笑得开心。   听见韩薇娘的话,沈荣也笑了出来,眼角的细纹都挤成了一堆,凑到床前要看沈意。   “意姐儿刚睡了,咱们别吵着她,不然又该难受了。”韩薇娘拦住了沈荣的动作,又招呼着他去吃哺食。   夫妻俩的哺食很简单,杂粮蒸出的饭,鸡汤里剩下的肉,再炒个时令蔬菜,也就差不多了。   沈荣在织染局累了一天,早就饿了,看见饭菜上桌,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心疼的韩薇娘直在旁边嚷着慢点。   很快一桌子饭菜吃完,沈荣拿着杯茶,坐在院子里的太师椅上,就着落日的余晖,享受着一天里难得的舒心时刻。   韩薇娘收拾完桌子,手里拿了把蒲扇走了出来,坐在沈荣旁边,挥赶着蚊虫,和沈荣闲话家常。   “当家的,有件事和你商量一下。”   见韩薇娘神色严肃,沈荣诧异发问:“发生了什么事情?”   作者有话说:   更新啦更新啦,求个收藏呀 第7章   “什么?薇娘你想让意姐儿认隔壁林娘子为干娘?”   看到韩薇娘的脸色,沈荣就知道她说的事儿肯定不小,但任他怎么想,也没想到是如此内容。   “不行,我不同意。”沈荣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丝毫没有考虑。   “为什么?”韩薇娘错愕地看了过去,她本以为这就是提一嘴的事情,没想到却被拒绝了。   “因为林娘子是寡妇,不好和她走进吗?当家的,可不能这么想哩。之前意姐儿病得那么重,林娘子拿方子的时候,我就答应过她,让意姐儿认她做干娘哩。”   “不成不成。”沈荣连连挥手,表示拒绝。   “我也不是不知恩的人,林娘子救了意姐儿,就是咱们家的大恩人。”沈荣严肃地说道。   “那怎么?”韩薇娘不解了。   “连我都听说了,林娘子命硬,克家人。”这确是一直就有的说法,林娘子一家搬过来短短几年,公婆夫君全部去世,再加上之前听说的,林娘子的娘家人也都不在了,这个命硬的传言就出来了。   “林娘子的房子救了意姐儿,我自是感激,让我干什么都成,就算没有这个干亲关系,我自是会多关照几分,不会让他们孤儿寡母被欺负了,但是让姐儿和她家有亲缘,我这实在不敢赌。”沈荣将他的心里话揉碎了说给韩薇娘听。   是啊,林娘子那么积极的帮忙,也不过就是为了一个照应,即使沈意不认干亲,只要沈荣能够时时关照,那她的目的就达到了。   可是...   韩薇娘柳叶眉拧起,她也是有着自己的盘算的。   “当家的,别怪我说话直,”韩薇娘凑近,压低声音说道:“林娘子这次拿出来一个方子救了姐儿,后来还让愈哥儿送过来一个叫牛乳的东西,说特别养身体,也不知是怎么做的,又香又甜,后来我也找托人去买了牛乳,怎么做都腥膻无比,根本没法入口,这种养身子的方子,她手里还不知有多少,要是姐儿认了她做干娘,不求方子做法,好歹能求她给点养身子的东西。”   听见韩薇娘的话,沈荣坐不住了,来回踱步,仔细衡量。   “你说的是真的?”沈荣谨慎确认。   “那自然。”见到沈荣脸上的动摇,韩薇娘再次添了把柴:“愈哥儿刚出身的时候,才多大点,小鸡崽子似的,连哭声都不怎么大,你再看看现在,愈哥儿身体多好,那天他跑过来给姐儿送牛乳,可把我眼馋的不行。”   “这你说不说林娘子调理的,谁信啊。”   最后这句话,终是打动了沈荣,他咬咬牙,点头同意了。   见沈荣点头,韩薇娘眼前一亮,赶紧地进房间盘点家当。   翌日。   沈意醒过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韩薇娘进进出出收拾东西。   “阿娘?”沈意疑惑地叫了一声。   看着床上小小的女儿,韩薇娘心都化了,忙忙放下手中的物什,摸了摸脸蛋额头,满意地发现没有发热,遂说道:“姐儿醒了,今儿早晨吃小馄饨,阿娘给你下几个,你在这儿等着。”   沈意挣扎着掀开被子,跳下床,用行动表示对于在床上吃饭的拒绝。   看着女儿红扑扑的小脸,韩薇娘宠溺的笑了笑,自去厨房不提。   沈意熟门熟路的从橱柜里拿出牙刷、牙膏。   对,没有看错,明朝的时候已经有牙刷和牙膏了,在沈意清醒过来要求洗漱后,她才惊讶的发现,电视剧里演的用杨柳枝、青盐漱口,是很早以前的事了。   沈意在橱柜里不仅发现了牙膏、牙刷、甚至还发现了肥皂。   呜呼,想象中的像穿越主角一样,凭借发明肥皂、玻璃积累原始资本大杀四方的场景没有实现,就被现实狠狠地上了一课。   洗漱过后,馄饨也已经做好了。   肉细细剁碎,混入藕丁、荸荠,搅拌均匀,起锅烧热,花椒浸入荤油,炸出辛香味,再将热油浇上馅料,放入适量的食盐、酱油,顺着一个方向搅拌,直至筷子能够轻易立起,馅料就做好了。   薄薄的皮裹上馅料,轻轻一捏,馄饨立时成型,放入煮沸的水中,馄饨尽情舒展,上下翻滚,没多长时间,就已熟透。   早已准备好的高汤中磕入一个鸡蛋,再将煮熟的馄饨盛入其中,朝食就做好了。   沈意艰难地爬上八仙桌高凳,腰背挺得直直的,要不是一双小短腿悬在空中晃晃悠悠,韩薇娘还真被她唬住了。   拒绝了韩薇娘的投喂,沈意小手拿着瓷勺舀出一个,等到吹凉再放入嘴中,轻咬一口,她眼睛都亮了,皮薄馅大鲜香十足,一口要下去恨不得连舌头都吞下去,也不知道在这没有味精的年代,这种鲜味是如何调出来的,放在现代,凭这手艺开个铺子完全不愁客人。   可惜现在是古代,沈意遗憾的想着。   士农工商,商人地位最低,不仅对商人子弟考科举有诸多限制,商人连穿的衣服用的饰品都有严格规定,一不小心就是僭越大罪。别看沈荣只是小吏,一年俸禄比商人赚的钱少多了,但商人的日子还真不一定有他们一家滋润。   见沈意吃得正香,韩薇娘将想说的话咽了下去,等到沈意心满意足地放下勺子,她才开口说道:“意姐儿,阿娘给你找了一个干娘,你去换个衣服,待会儿和阿娘去你干娘家里认认门。”   什么时候又多了一个干娘,沈意完全不知道,但看着韩薇娘的神态,很明显她的意见并不重要,乖乖听话就行。   对于此,沈意表示没意见,这几天她也看明白了,这具身体的父母不会害她。   她刚来这个朝代没几天,好不容易听明白父母的话,却惊恐的发现,现在的皇帝,完全没有听过,不仅皇帝,连朝代都是没有听过的大启,这个大启,听起来有点像明朝,但是风气比之明朝更加开放。   很快,母女俩就换了一身出门见客的衣服。这时候的料子上色技术还不成熟,衣服过水之后褪色严重,看起来旧得厉害,因此家常里韩薇娘和沈意穿的都是旧衣服,好料子的见客衣服收得好好的,出门前换上,回家后再脱下收好,能不过水就不过水。   作为织染人家,沈家的各种料子不少,韩薇娘抱上早已准备好的两匹布料,考虑到林娘子守寡多年,没有选艳丽的颜色,一匹亮紫,一匹靛青,这就是很体面的一份礼物了。   巷子里其他的人家,家里有人的时候门扉都是虚掩着,一推就开,而谢家不同,不管家里有人没人,大门永远紧闭。   韩薇娘看着紧闭的大门,叹了口气,孤儿寡母日子不好过啊。   抬手敲响大门,很快就听见门内传来重重的跑动声音。   吱呀一声,紧闭的大门打开,一个红扑扑的孩子脸蛋露了出来。   “韩婶婶。”谢愈礼貌的打着招呼,看见沈意,眼睛亮了,跑出来牵着她的手,关切问道:“意妹妹可以出门了,可是身体大好了。”   韩薇娘被谢愈故作老成的话语逗得笑了出来,慈爱地说道:“意姐儿身体已经好了,以后可以和愈哥儿一块儿玩了。”   等孩子欢呼完,又说道:“愈哥儿,你阿娘在吗?婶婶找她有点事。”   “在呢,婶婶快进来。”谢愈这才发现,韩薇娘和沈意一直在门外,赶紧把门打开,等俩人进来后,又仔细把门栓好,这才往屋里跑去:“阿娘,阿娘,韩婶婶找你来了。”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听了谢愈的嚷嚷,林娘子忙忙从厅堂里走了出来。   一眼就见到正好奇打量的沈意。   “哟,意姐儿也来啦,快进来,别吹到风了。”林娘子热情的招呼着。   沈意收回好奇的视线,跟着韩薇娘走进了厅里。   沈家和谢家是邻居,房子的基本布局是一致的,不过不像沈家祖祖辈辈都住在这儿,房子爱护的再好,也有修修补补的地方,谢家的房子买到手没几年,买来后彻底的翻修了一遍,花费不菲,因此看起来比沈家的房子要新多了。   待进屋落座后,林娘子又忙着去准备招呼客人的茶点,韩薇娘拦也拦不住。   没多久,林娘子就端出了一个剔红抚琴八方盒子,掀开盖子,盒内摆着四四方方,微绿色半透明的糕点。   “家里也没有什么好的,正好刚做了茶糕,尝尝我的手艺。”林娘子笑着说道。   “都是吃茶糕的时节了啊。”韩薇娘语带感慨:“今年姐儿病得这一场,我是什么都顾不上了,别说茶糕,连粽子都没心思弄,今天可是要在你这里吃个足。”   说完拿出一小块递给沈意,自己也拿了一块佐着茶水慢慢吃着。   咬一小口,这滋味,松、香、鲜,还带有丝丝桂花香,又绵软适中,正是小孩子最爱的口味,韩薇娘和林娘子还在寒暄,沈意却专心吃着手上的茶糕。   没多久,一整个糕点下肚。   还想吃,沈意渴望地看向韩薇娘。   能吃是福,这是绝大部分人的观点,韩薇娘正为女儿的好胃口而高兴,欲再取一块。   “姐姐不可。”谁知道林娘子却出声阻拦。   韩薇娘错愕的看了过去。   “论理,这话不该我说,我作主家的,姐儿想吃口点心都拦着,这说出去都羞人。”林娘子解释道。   “但姐儿实在招人爱,就算被说嘴,我也得拦上一拦。”   “这茶糕别看就这么小小一个,里面放的糯米却是实打实的,糯米本来就不易克化,意姐儿还体弱,吃一个就足够了,再多吃,晚上又得翻来覆去睡不着,甚至又得吐,这个茶糕姐儿爱吃,待会儿我装上几个你们拿回家慢慢吃。”   沈意的身体,就是韩薇娘的心病,听见林娘子这么说,当即将茶糕放了回去,握住林娘子的手,叹道:“妹妹说这话,真的是掏心掏肺了,可见真的是把我们当自家人哩,我就说我没看错人。”   说完拉着沈意站起来:“之前姐儿还没大好,我也不敢让她下地,这两天终于有点精神了,之前说过的,等姐儿好了,就拜你当干娘,今天我带着姐儿过来了,姐姐看看,这干女儿,可还好?”   成了,林娘子嘴角微扬,露出一个隐秘的笑容。   她的方子就一定能救人吗?不是的,就像张福说的,大夫就得了病,救不了命。她豁出去给方子,也只是想借机和沈家交好。   谢家、林家都亲缘薄,就怕有人看着他们孤儿寡母欺上门来,沈荣在织染局当小吏,在这织染巷子里还是很能说得上话的,有这层关系在,人家上门也得掂量掂量。   遂林娘子笑了出来,真心说道:“姐儿看着就招人喜欢,真能有个这样的干女儿,这真是我的福气了。”   说完,笑着将沈意抱在怀里,不住的摩挲着。   沈意:救命啊。   尽管林娘子身上香香软软的,但作为一个成年人的内心,实在没法接受这种亲昵。   沈意的眼珠转了几圈,看见坐在椅子上斯文吃着糕点的谢愈,精神一震。   挣扎着从林娘子怀里挣了出来,沈意哒哒哒哒跑到谢愈跟前,拉着谢愈的手摇晃:“哥哥,出去玩。”   后面的事情让两个孩子在也是没什么必要,林娘子和韩薇娘对视一眼,温柔说道:“愈哥儿带着妹妹去巷子里玩会儿,千万别跑太远了。”   哇!终于可以去巷子里了,这真是意外的惊喜。   沈意迫不及待想要出去,眼巴巴地在等着谢愈吃完糕点。   谁能受得住粉雕玉琢小女孩渴盼的眼神呢。谢愈三口两口将糕点吃完,从怀里掏出手帕,擦干净手指,才拉起沈意的手,走了出去。   看着二人跑远的身影,韩薇娘终于能和林娘子商量正事了。   且不提准干亲是如何商量,却看沈意跟着谢愈走入巷子,就像放飞的小鸟一样。   这就是古人生活的世界呀!   这是一条细长的巷子,两排人家院门相对,白墙灰瓦,水墨人家,绿油油的爬上虎顺着院墙攀爬,给夏日里带来阴凉。   织染巷离夫子庙不远,尽管不是紧邻着大街的巷子,但也能隐隐听见叫卖之声。   谢愈牢记阿娘的嘱咐,不敢带着体弱的妹妹去人来人往的大街,一是怕人一多又害了病,而是怕拍花子将两人抱走。   牵着沈意的手,谢愈带着她到了巷口的水井旁,已经过了半个上午,早上聚在一起洗衣洗菜唠嗑的人已经四散回家,井水旁的大榕树下只留下几个孩童,看起来和谢愈年纪相仿。   “愈哥儿,意姐儿,你们怎么来啦?”见两人过来,这儿的几个孩子呼啦一下全围了过来。   “意姐儿,阿娘说你生病了,要吃苦苦的药,现在好了吗?”   “愈哥儿,我们又找到了好玩的东西,快来玩呀。”   叽叽喳喳的声音响起,谢愈和沈意迅速融入了孩子之中。   只见一个大一点的孩子从地上捡起一根竹竿,爱惜地摸了摸,满怀不舍的递给谢愈:“愈哥儿,你好长时间没出来了,竹马给你先骑。”   谢愈毫不客气的接了过来,献宝似的递给沈意:“意姐儿,你想不想骑竹马?”   什么?这个竹竿,就是传说中的竹马?郎骑竹马来,绕窗弄青梅的那个竹马。沈意扶额,这真是幻灭。   沈意实在想象不出,这么一根竹竿又什么好玩的,挥手拒绝了,谢愈的眼睛亮晶晶的,兴奋说道:“意姐儿你真好,那你在这里看着我们玩,千万别乱跑。”   沈意乖乖的应了。   别说乱跑,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沈意一步路也不会动。   笑眯眯地看着谢愈骑上竹马,和几个孩子追逐,沈意好像也感受到了少儿的活力。   呼啦,呼啦,从巷头跑到巷尾,呼啦呼啦,从巷尾跑到巷头。   也不知道小孩子的精力怎么这么足。   “意姐儿,你也来玩呀。”疯跑的孩子看着沈意一个人孤零零的坐在旁边,过来邀请。   “不可以。”还没等沈意开口,谢愈就替她拒绝了。   “阿娘说了,意姐儿身体弱,不能和我们疯玩,不然会生病的。”   看着小小孩子故作老成的样子,沈意没忍住笑了出来,附和道:“我看着你们跑就好啦。”   “可是...”率先拒绝的是谢愈,现在犹豫的又是谢愈。   沈意小小一个人坐在旁边,眼巴巴地盯着,确实让人看了于心不忍。   “对了。”突然谢愈拍响双手,好像想到了什么好主意:“我们来玩踢邪吧,正好祛邪,这样就不会生病哩。”   孩子们纷纷响应。   踢邪?这是什么?拜李白大大家喻户晓的那首诗所赐,沈意知道竹马,但踢邪,属实从没听过。   等等,这是在干什么。   沈意崩溃的看着这一群小孩,将脚上的鞋脱了下来,还体贴的对沈意说:“意姐儿你身体不好,就别脱鞋了,踢我们的就好。”   原来所谓的“踢邪”,就是把鞋子脱下放地上,取“鞋”的谐音,孩子单脚抬起,远远将鞋踢走,取吉祥的寓意。   沈意眼角抽搐着站了起来,加入踢邪的阵营。   看着一只只鞋迅速沾上泥土,沈意好像已经能听见晚上巷子里的哭泣声了。   不过别说,这个游戏,还挺适合沈意的身体的,还非常解压,她很快也全情投入了进来。   谢愈护着沈意,待沈意将鞋踢走后,巴巴地跑过去捡回来,让沈意再踢,如是再三,等韩薇娘循声找来时,两人都玩出了一身汗。   看见韩薇娘,沈意吐了吐舌头,乖乖和她回家,谢愈看着沈意的背影,还依依不舍的喊道:“意姐儿你先回家,我晚点再去找你玩”。   作者有话说:   游戏和糕点,有参考百度的资料,谢谢支持,求收藏呀 第9章   沈意刚进家门,韩薇娘忙忙抓住她的肩膀,将手探进背后,手刚伸进去,还没碰到背脊,一股热气冲上手心,再轻轻一摸,满手都是湿濡,慌得她赶紧将沈意推进房间,取来细棉布,仔仔细细地擦拭着汗珠。   擦完后,韩薇娘也没停着,又拉着沈意到了厨房。   沈意懵懵懂懂地跟着韩薇娘走了进来。   厨房在屋子的西边,也是一间大大的屋子。   走进厨房,只见北侧是由黄土垒成的大灶台,灶台中间挖空,放了一口大铁锅,这个铁锅买的时候可是花了不少钱哩,灶台旁边有着一张小门,现在门是关着的,可以看见里面满满当当全是柴火。   灶台的对面是一个漆成黑色的上下开门橱柜,橱柜有一人多高,木门镂空雕花,沈意迈着小短腿,走到橱柜前,抓着铜环拉开柜门,上下各放有三层隔板,里面放着瓷碗汤勺以及油盐酱醋等调料。   韩薇娘也没有管沈意在干什么,她直直奔到灶台前。   出门前灶上的大铁锅里已经烧好了一锅的热水,现在火早已熄灭,依靠着余烬的温度保温。   舀出点水,试了试温度,韩薇娘满意地点了点头。   随即又从厨房的角落里拉过来几根树枝,在灶膛里搭成空心状,遂一手拿打火石,一手拿稻草引火。   打火石摩擦出火星,晒干的稻草迅速点燃,发出明艳的亮光,稻草扔进灶膛,覆盖住树枝,室内的温度瞬间就高了起来。   从小屋子里费劲地拖出来一个木盆,放在灶膛旁的空地上,又将铁锅里的热水舀入盆里,一切准备好后,韩薇娘终于腾出空来搭理沈意了。   只见韩薇娘几步就迈过空地,双手一使劲,将沈意抱起。   吓,这个身体确实太弱了,骤然的失重感让沈意的脸都白了一分,心脏不受控制地砰砰直跳,她赶忙环抱住阿娘的脖子,死死不敢撒手。   厨房也就那么点距离,还没等沈意从受惊中回过神来,韩薇娘已经将她放在木盆前,动手解着她的衣服了。   “阿娘,我自己来。”   再傻的人看到这个架势,也能知道这是要洗澡了。   沈意发自内心的笑了出来,仔细算算,从来到这个时代开始,自己就没洗过澡,最多也就是用热毛巾擦擦,至于她还没来的时候,原身一直病恹恹的,想必也是没有洗过的,她由衷的觉得,自己身上都要发霉了。   这几天里,沈意屡次要求洗澡,但向来宠着她的韩薇娘一次都没同意,毕竟这是一场风寒就能要了人命的年代,不做好准备贸然洗澡,这风险太大了。   直到今天,看到女儿在外面玩了一场,大汗淋漓地回家,韩薇娘终于决定,给女儿洗个澡。   听见沈意的话,韩薇娘笑了出来:“意姐儿跟娘还害羞呢,姐儿手小,不好解扣子,再着凉就不好了。”   见沈意嘴唇嗫嚅,似要说些什么,韩薇娘虎了脸:“姐儿再磨蹭,咱们再也不洗了啊。”   吓得沈意乖乖听话,什么羞涩什么不习惯,都扔到爪哇国去了。   浸泡进水中的一瞬间,沈意舒服的呼了口气。   病了一场后,沈意清减了不少,原来身上还有一点肉,现在却瘦的吓人,看着女儿针都刁不起肉的后背,韩薇娘心里愈发难过。   在女儿身上擦着肥皂,韩薇娘温柔问道:“意姐儿,今日里在外面玩得可还开心?”   “喜欢!”沈意重重点头,在床上躺着的这几天,骨头都要躺酥了,能够出门放风,不管做点什么都是好的,更别说那个踢邪游戏,乍看很幼稚,但一脚踹出去的瞬间,胸中的郁气也跟着散发了出去,她也是越玩越起劲,和巷子里的孩子们打成一片。   听见沈意的回答,韩薇娘垂下眼皮,细细计较。手上的动作没停,飞快地将沈意洗好换上干净的衣服,塞进暖和的被窝。   “姐儿先睡一会儿,待到了哺食阿娘再叫你。”   在巷子里跑跑跳跳,又被热水一熏,沈意的眼皮早就在打架了,韩薇娘的话音刚落,她便眼睛一闭,梦游太虚去了。   “姐儿,醒醒,吃哺食了。”   好像才闭上眼睛,就已听见韩薇娘的呼唤,沈意揉了揉眼,呆呆地坐在床上。   温热的毛巾糊上脸,沈意终于从呆怔中回过神来,摸了摸饥饿的肚子,跟着韩薇娘到了堂屋。   沈荣也已经下值回来了,正坐在主坐上等着娘俩。   “阿父。”沈意软软地叫着,沈荣这么一个大男人,心也软成了一滩水。   “嗳,意姐儿今日里精神很好哩。”看着沈意神采奕奕地笑脸,沈荣愉快地说道。   “哥哥带着意姐儿去巷子里玩了,好玩。”沈意努力回忆小朋友的语气,和沈荣献宝,希望沈荣能松口让她出家门。   “好了快别说了,再不吃饭就凉了,有什么话吃完饭再说。”韩薇娘板着脸敲着桌子,提醒父女俩将心思放到哺食上来。   这一天的哺食做的简单,从渔人的船上买的几条小鱼炸的酥酥脆脆,应季的蔬菜炒的绿油油的,再切开几个自家腌制的咸鸭蛋,配上煮的烂烂的白米粥,这一桌子,黄的绿的白的红的煞是好看,特别是那个咸鸭蛋,红红的油从蛋黄里溢出,用筷子挑起一点,放嘴里尝尝味道,沙沙的蛋黄又鲜又软,咸淡适中,佐着米粥简直是再好不过的一顿饭了。   沈意身体见好,胃口也回来了,一口菜一口粥吃得停不下来。   夜幕降临,没什么重要的事情,不会点灯耗油,安置好沈意后,见女儿睡熟了,沈荣和韩薇娘终于有时间说点夫妻夜话了。   韩薇娘靠着沈荣的肩膀,和他细细道来谢家的情景。   “按你这么说,林娘子对咱家意姐儿可见是上了心的,她一妇道人家,也只是想我们多照拂几分,这样吧,你们选个好日子,好好整治上席面,将巷子里走得近的人家都请来,也让咱们姐儿正正经经认了这个亲。”   待韩薇娘说完,沈荣思忖片刻,做出来决定,既然都认了干亲了,能帮的自然要帮一把,这个席面一摆,也是告诉其他人,谢家现在也有人关照着了,别看着他们孤儿寡母的欺负人家。   韩薇娘自是应允不提,只是还有件事...   犹豫半天,韩薇娘终是开口:“当家的,还有件事我想了一天了,你也拿个主意。”   听见韩薇娘犹豫的语气,沈荣诧异地看了她一眼:“薇娘,你我夫妻多年,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你这么为难的样子,这是发生什么大事了?”   韩薇娘嗔怪地拍了沈荣一掌,随即细细描述沈意在巷子里玩耍的开心,满怀心事地说道:“我见意姐儿今儿跑了大半天,不仅没有不舒服,哺食还多吃了不少哩,你也知道我的心事,姐儿身体弱,我也舍不得她干活,就想着好好教养姐儿,到时候置办一副厚厚的嫁妆嫁到好人家享福。以前我也是为了姐儿的名声,没敢放她出去混玩,但我看着,姐儿今日一出去,精神都好了大半,以后是不是别拘的这么紧了?”   这,却也不是大事。   沈荣沉吟片刻,笑着说道:“要我说,你这当娘的,操心的也太早了点哩,圣人说男女七岁不同席,现在姐儿才六岁,还小着哩,就让她出去又能怎么样,谁还能指责不成。”   韩薇娘叹了口气:“是哩,也是我想岔了,只要姐儿能好,想干什么都成,其他事情以后再计较吧。”   夫妻二人睡下不提。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很快,韩薇娘和林娘子共同看好的好日子就到了。   这一天沈家、谢家门户大开,不大的院子了满满当当摆了几张桌子,却是将巷子里的人家全请了一遍。   既然是正经的认亲宴,菜色自是有些讲究,好在韩薇娘和林娘子都是操持家务的一把好手,再加上巷子里热心的婶婶嫂子们帮忙,忙活了一个上午,最后一道菜终于上了桌子。   皮白肉嫩的盐水鸭肥而不腻、香鲜味美,汤汁清澄的炖鸡孚入口酥烂、醇厚可口,色泽鲜嫩的松鼠鱼鲜嫩酥香、酸甜适中,造型别致的蛋烧卖软嫩酥软,赏心悦目,灿若桃花的美人肝味美爽口、食不留渣,色彩艳丽的凤尾虾肉质松软、养血固精,金黄灿烂的炖生敲酥烂入味,入口即化,配上叶肥、梗白、心黄、无筋的炖菜核,再搭上一大碗香气四溢的鸭血粉丝汤,最后摆上一碗软烂香甜的糖芋苗,这就是一个再体面不过的席面了。   擦着汗走出厨房,韩薇娘笑着和林娘子交代:“今儿是妹妹的好日子,却让你在厨房里忙叨叨了半天,看这一身汗出得,快回家换件衣服过来。”   林娘子闻着身上的油烟味道,也没拒绝,紧赶着家去。   韩薇娘亦是换了衣服,只见她上着浅绿圆领对襟窄袖衫,下穿素色马面裙,头上的包头也取了下来,在发髻上斜斜插了一根金簪,便笑盈盈的走到了主桌。   主桌上坐着着,是沈家和韩家的近亲,韩薇娘在厨下忙着的时候,桌子已经陆陆续续坐满,沈意也早就换上了新做的衣裳,被韩大娘抱着不住的摩挲。   见到韩薇娘过来,沈意眼前一亮,忙冲着韩薇娘伸出手,学着孩童的语气说道:“阿娘,抱。”   韩薇娘抿嘴笑了笑,在亲娘身旁坐下,嘴里哄着:“意姐儿,阿婆想你哩,姐儿乖呀,陪会儿阿婆。”   “姐儿也想阿婆了,今儿阿娘下厨,阿婆吃。”沈意说着拿起手边的瓷勺,颤巍巍探出身子,去桌上盛菜,借此离开韩大娘的怀抱。   “薇娘,你们可是真的想好了?”韩大娘握着女儿的手,欲言又止。   “阿娘,我和当家的都商量过了,只要意姐儿能好,那些克亲的传闻,我们不信着哩。”   韩大娘也知道女儿的心事,被女儿这么一说,话到嘴边咽了下去,满眼慈爱地看着沈意,叹道:“总是为了姐儿好的。”   沈家有心大办,请的客人自是不少,就这几句话的功夫,都是韩薇娘抽出功夫来说的,很快,上门的客人越来越多,看着沈荣接待左支右拙,她抱着沈意亲一口,就去了门口迎客。   别看沈意才是今天的主角,但她还真起不了什么作用,就是打扮的漂漂亮亮的坐在席面上,充个人头罢了。   沈意什么规矩也不明白,更加害怕别人看出变化,秉承能不说话就不说,必须要说也简短说的态度,专注于眼前的美事。   不得不说,韩薇娘的手艺是真的好,这么一大桌食物,样样可口,各有特色,一口咬下去,鲜香十足,满嘴留香。   “姐儿,快过来。”直到听见韩薇娘的叫唤,沈意才从美食中回过神来。   只见林娘子已经换好衣裳过来了,可能因为这是个喜庆日子,她也一改往日里灰扑扑的打扮,脱下了棕褐色衫子,换上新作的绛紫色长衫,脸上也不见往日的瑟缩与愁苦,神采奕奕,看起来年轻了好几岁。   谢愈也穿上了见客的衣裳,青色直缀更衬得唇红齿白,色如春花。   市井人家里没有那么多的讲究,说是认干亲,也就是请着亲朋好友左邻右舍吃喝一顿,向众人宣示一下关系罢了,不像官宦人家,还有着种种仪式。   沈意哒哒哒跑了过去,由于跑动,脸上泛起了红晕,眼睛水水润润明亮逼人,再也不见丝毫病气。   韩薇娘看得心中欢喜,摩挲着沈意的脖子,指着林娘子让沈意叫人。   “干娘。”沈意从善如流,乖乖地叫了一声。   “嗳。”林娘子忙不迭的应了下来,爱怜地看着沈意,从袖子里抽出一张宣纸,递了过去:“意姐儿既然叫我一声干娘,为娘的也不能白承了这个称呼,上次愈哥儿送过来的牛乳,姐儿可还爱吃?这个牛乳方子,就当做见面礼了。”   沈意犹豫地看向韩薇娘,不知该不该接。   韩薇娘被唬了一跳,忙不迭地挥手拒绝:“这可使不得,姐姐家的祖传方子何等珍贵,给小儿当见面礼,过于贵重了。”   林娘子淡淡一笑,笑声中还带着丝淡淡的哀愁:“妹妹,姐姐也不瞒你,自从家里当家的走了,家里就每况愈下,我也拿不出别的什么好东西,牛乳能补虚益肺,前朝那些人,一个个都牛高马大的,和牛乳关系可大着哩,不是我自夸,我家这个方子,姐儿按着吃,不出几年弱症也就好了。”   听见这话,韩薇娘欢喜的不知如何是好,拿出手帕擦着眼角的泪,眼神不住的飞向沈荣。   沈荣暗叹一声,心下暗忖:罢了罢了,什么也没有姐儿的身体重要,以后对隔壁家,更加上心就好。   遂笑着接过方子:“林娘子真是太客气了,姐儿年纪还小,这方子我就代姐儿收着了,以后你们家有什么事,招呼一声就成。”   见沈荣将方子接过,林娘子心里踏实了下来,笑眯眯地拉着谢愈的手:“愈哥儿,以后意姐儿就是你的妹妹了。”   谢愈早就眼馋其他人都有兄弟姐妹,听见阿娘说乖巧懂事又长得精致的意姐儿成了阿妹,咧开嘴笑了,将胸脯拍得啪啪直响:“我一定会保护好意姐儿的。”   桌上的大人看着豪气干云的谢愈,纷纷笑出了声,林娘子更是整张脸都舒展开了,笑着嗔道:“愈哥儿可要说到做到,这儿闹哄哄的,带着意姐儿找个安静的地方去玩吧。”   谢愈重重点头,拉起沈意的手:“妹妹,去我房间玩双陆吧。”   沈意吃饱喝足,也不想傻乎乎待在这里当做吉祥物,谁看了都能摸头揉手,遂高高兴兴地跟着谢愈离开。   作者有话说:   菜色参考了百度资料,么么哒。 第11章   沈家和谢家离得近,穿过摆着桌子的院子,没两步就进了谢家正厅。谢愈虽然年纪也不大,但他早已有了自己的房间。   谢家人口简单,正厅东侧的房间宽敞明亮,以前是林娘子夫妻住着,谢家大郎走后,林娘子睹物思人,就稍微收拾了东西,将房间让给谢愈,自己则搬去了西侧小一点的房间。   走进房间,沈意饶有兴致的上下打量,谢家大郎是读书人,房间摆设很是文雅,全套黄梨木的家具使房间显得古拙而典雅,和记忆中在博物馆见到了文人书房如出一辙。   靠墙的地方摆着一张雕花木床,窗户边摆着一张长桌,桌后是一张扶手椅,长桌侧边放着一个绣墩,桌旁放着一人多高的书架,自然,上面是没有书的,那么珍贵的物什,谢家大郎去了后,林娘子就放到箱子里,收拾的妥妥当当的了,只有大太阳的时候,才会偶尔将书拿出来翻晒,防止虫蛀。   将沈意安置在绣墩上,谢愈跑进跑出,没多会儿,沈意面前就放上了一个梅花空心雕花攒盒,色色摆着如意凉糕、桂花糕、梅花糕、小笼茶糕,手里也被塞进了一个斗彩葡萄杯,杯子里是香甜的牛乳。   杯子入手,沈意再次有了到了几百年前的实感,手上的杯子,不说工艺如何,但造型、图案都和现代被拍出天价的国宝瓷器很是相像,而此时,这类杯子却是能够走入寻常百姓家的。   捧着杯子小口啜饮,再搭配上香香甜甜的糕点,尽管沈意已经在席上吃了不少,遇见糕点还是没有忍住。   谢愈笑眯眯地看着,等到沈意半个点心下肚,牛乳也喝了大半,他学着林娘子往日的样子,摸了摸沈意的肚子,摸到胀鼓鼓的,忙忙将沈意手中剩下的点心接过来,笑道:“意姐儿,不能再吃哩,再吃下去晚上又要难受了,咱们来玩双陆吧。”   说完,兴冲冲打开书柜,从下层宝贝地捧出什么东西。   沈意眼神好奇的跟着谢愈的动作。   见谢愈将东西放在桌上,沈意不由伸长了脖子,去看这“双陆”到底是什么。   只见长桌上放了一个棋盘样物什,盘上两边各置十二格,两边的格子上分别放了十五枚棒锥状的码子,一边为黑一边为白。   这个有点像象棋的东西,就是红楼梦里提到过的“双陆”呀,沈意内心好奇,看着便移不开眼睛了。   “意姐儿之前玩过这个游戏吗?”谢愈见沈意眼不错地盯着,得意地笑了出来。   沈意摇了摇头。   “这个很简单的,意姐儿你坐过来。”谢愈将沈意坐着的绣墩挪到书桌前,就要教沈意怎么玩。   但是...   长桌是以前谢家大郎用的,谢愈站着刚刚好能够上桌面,沈意比谢愈还低了一个头,别说坐着了,就连站着都看不见桌面。   谢愈苦恼地挠挠头,打量着四周,突然想到了什么,匆匆说道:“意姐儿你等等。”   随即跑到床前,将床帐拉起,随即又踮起脚尖将双陆捧下,放在床中间,再跑到绣墩前,拉着沈意的手走到床边,又帮着脱了鞋,抱着沈意坐上了大床,随即自己也脱鞋跳了上来。   两人对坐,谢愈将码子重新摆好,随即拿出一枚骰子,对着沈意说道:“意姐儿,待会儿我们俩投这个,按着投出的点数走码字,看我们谁先走到对方这边,先到先胜。”   听起来好像就是个看运气的游戏,沈意饶有兴致的拿起骰子,不客气的先投了起来。   不得不说,双陆能风靡这么多年,自是有其道理,没多久,沈意就全心投入进去,手攥的紧紧的,直直等着自己投出的骰子,嘴里还念着:“数大点,数大点。”   谢愈也玩得上头,白皙的面孔由于兴奋涨得通红,使出十八般武艺投掷骰子,就想早早赢了,之前林娘子说的,要他照顾沈意的话,早就被扔到天边了。   日头从正空开始西斜,两个在东屋,没有感到太阳的变化,但沈意的身体已经开始犯困,到了午休时间了。   “啪。”沈意走完最后一步,率先到了谢愈的底盘,得意地笑了出来:“我胜了。”   谢愈不服气,气哼哼地将码子重新摆好,摩拳擦掌道:“再来一局,我就不信你还能胜。”   说完,半天不见回应,抬头一看,只见刚刚还高兴地笑着的沈意,已经陷入了梦乡,小脸睡得红扑扑的,小嘴微张,嗓子里还发出轻微的咕哝声。   被沈意的睡相感染,谢愈也跟着打了个哈欠,也倒下睡了过去。   等沈家、谢家送完亲朋邻居,再收拾好院子后,沈荣和韩薇娘走到谢家接女儿,看见的就是两个孩童在床上呼呼大睡的情景。   望着两人熟睡的脸,韩薇娘恨不得将一腔的母爱全部倾倒。   沈荣蹑手蹑脚走了进去,轻缓地将沈意抱起,见沈意由于换了地方,不安稳地皱了皱眉,似有醒来的迹象,沈荣赶紧拍拍背,安抚着女儿。   顾不上和林娘子再寒暄,沈荣赶紧抱着女儿回到自家,放回床上,留下韩薇娘和林娘子告辞。   一个说着:“今天真是辛苦妹妹了。”   一个说着:“没什么苦的,孩子好了我们做父母才舒服哩。”   客气过后,韩薇娘正想着告辞,林娘子咬咬唇,又说了一句“姐姐,既然我现在是姐儿的干娘,有件事还是得和你说一下。”   见林娘子神情认真,韩薇娘也肃了神色:“妹妹你说,我听着哩。”   “姐儿既然已经大好,之前拜过的菩萨,还是得带着姐儿走一趟,还个愿哩。”   “哎唷。”韩薇娘拍上脑门:“我就说总觉得有什么事情忘了,这几天忙忙叨叨的也没想起来,还好妹妹你提醒了,正好初一快到了,趁着日子,我带着意姐儿去趟慈云寺还愿哩。”   回到家,见沈意在床上已经睡熟,操劳了一天,沈荣和韩薇娘也乏的不行,洗涮过后也躺到了床上,头靠头的说起了悄悄话。   正当韩薇娘说道初一要带着女儿去慈云寺还愿时,沈意翻了个身,嘴里喃喃叫了声:“哥哥。”   害怕说话声将女儿吵醒,夫妻二人停了会儿,见女儿依然熟睡,之前的话是梦中呓语,遂松了口气,两人接着絮语。   “薇娘,初一去慈云寺,你问问林娘子,能不能带着愈哥儿一块儿去。”沈荣皱眉思量,终是说出了这句话。   “当家的,这?”韩薇娘不解。   “谢家大郎去了后,谢家小子就没出过我们巷子,这样不行。既然意姐儿叫他一声哥哥,那我们也不能含糊,林娘子不方便带他出去,咱们得想着。”   听了沈荣的解释,韩薇娘爽快地应了,更是加了一层思量:“要我说,就该把林娘子也叫上,就算她守着寡,孝期也过了,去寺庙散散心再好不过了。”   “这个你们商量就好。”沈荣无可无不可地应了。   作者有话说:   求收藏呀,么么哒 第12章   初一很快就到。   天刚蒙蒙亮,韩薇娘悠悠从梦中转醒,穿上家常旧衣便去厨下生火做饭。   早已泡发好的黄豆从水中捞起,沥尽余水后,兑着水放入小石磨碾磨,没多会儿就得到了一小盆豆水,磨好的豆水倒在屉布里过滤出豆浆。   点火烧柴,将豆浆倒进大铁锅里煮沸,趁着这个功夫,将木耳、莲藕、香菇细细切碎,加入猪油、食盐,姜丝调味,一份素包子馅就调好了。   待豆浆煮沸,撇去浮沫,静静放凉,待凝结出豆皮,仔细地将豆皮一层一层揭开,包入馅料扎紧,很快,一屉精致可口的豆腐皮包子就完成了。   锅中剩余的豆浆盛出,正正好够全家人早上喝的分量。   至于过滤出来的豆渣,普通人家里也没有倒掉的道理,锅里放油烧热,洒入花椒待炸出椒香后将豆渣倒入,刺啦声响起,豆渣被热油炸的噼啪作响,撒上食盐、放入小葱,翻炒几下,炒豆渣就可以出锅了。   此时蒸屉上的豆腐皮包子也已经熟了,韩薇娘又从厨房角落摆着的陶瓮里夹出一碗腌好的笋尖,朝食就已经做好了。   天已经渐渐热了起来,饭菜已经不容易变凉,韩薇娘将做好的朝食温好,才去沈意房间将她唤醒。   是的,沈意从谢愈家回来后,就缠着沈荣和韩薇娘也要自己的房间,考虑到她年纪渐大,身体看着也大好,再和爷娘混住也不像话,于是将主卧后的小房间收拾了出来,当作沈意的闺房。   不得不说,沈意搬过去的时候,大松了口气,尽管这个身体长得瘦瘦小小,她担心被发现穿越也不怎么敢说话,但内里却是成年人的芯子,韩薇娘也就算了,但和沈荣在一个房间里待着,内心多多少少是很别扭的。   刚穿过来的时候,整个人浑浑噩噩,既在消化穿越这个事情,也是身子实在不舒服,等到病好了,沈意就一直在琢磨着怎么样才能让爱女心切的韩薇娘同意她自己一个房间又不招她怀疑。   正好,谢愈的独住给了她借口,韩薇娘也只当她是孩子的跟风,考虑过后同意了。   “意姐儿,起床啦。”韩薇娘慈爱地叫着。   “唔...”沈意蹭了蹭被子,不情不愿地睁开眼,素日里韩薇娘心疼女儿,从来都是任她睡到自然醒。   见到女儿赖床,韩薇娘无奈地笑着:“姐儿,今天去慈云寺,再不起可就晚了。”   慈云寺...   这三个字传入耳中,沈意迷糊着反应了会儿,终于想到这意味着着什么,嗖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兴奋地看向韩薇娘。   韩薇娘故作严肃:“再不起,可就不带你去了。”   听见这话,沈意一骨碌就穿上了鞋,小手将被子叠好,就被韩薇娘带着去洗漱了。   待收拾完毕,沈荣正好将厨房里温着的菜放入堂屋的八仙桌上。   走到八仙桌前,沈荣就将沈意抱上了高凳,沈意的小短腿悬在空中一晃一晃的,一看就是心情很好。   拒绝了沈荣和韩薇娘的投喂,沈意自己拿着餐具,一口包子一口菜吃得正香。包子皮软糯,馅料鲜嫩,一口咬下去,汁水四溢,鲜得舌头都能吞下去,笋尖生脆可口带着微酸,豆渣香辣酥脆,间或再喝一口香浓顺滑的豆浆,家常的菜也能吃出十足的滋味。   “韩婶婶。”谢愈好似算好了时间,朝食刚吃完,门外就传来了谢愈的声音。   对这个陪着玩又照顾自己的人很有好感,沈意从高凳上跳了下了,活泼地跑去门口。   木质的大门对于沈意有点沉重,费了老大的劲才打开,只见林娘子牵着谢愈的手,正规规矩矩地站着笔直。   谢愈依然是一身直裰打扮,小脸板得正正的,看起来整个人都沉稳了几分,一副小大人模样,只有眼神里能看到掩不住的好奇、激动和跃跃欲试。   小孩子都喜欢出去玩耍,沈意也没有觉得奇怪,她甜甜地和林娘子打过招呼,将两人迎进门,看着大人在寒暄,说着些场面上的话,她也拉过沈愈,和他叽里咕噜咬耳朵。   “阿娘说今天去慈云寺还愿,那儿是不是很大啊?”沈意好奇发问。   谢愈呆了一下,如实承认:“我也没去过哩。”   尽管谢愈已经将将七岁了,但他到的最远的地方,就是织染巷的巷口。和沈意由于身体不好不能出门不同,谢愈在林娘子的精心调养下,身子骨很是健壮,但是他将将记事,祖父母、父亲便先后离世,作为长子嫡孙,他除孝没多长时间,再加上寡母带幼儿,还有着一份家产,林娘子更是紧闭门户,把谢愈盯得和眼珠子一样重,轻易不放他出门。   这是韩薇娘邀请,林娘子也是权衡再三才点头同意的,毕竟哥儿渐大,整日里关在家里也不成个样子,既然沈家认了干亲,自是可以适当走动起来   “不过,”见沈意粉嫩的脸上露出失望的表情,谢愈想了想说道:“阿娘说慈云寺格外灵验,不止我们金陵的人,其他地方的人也想着来慈云寺烧香哩,那么多人去,应该是很大的地方吧。”   “哇。”沈意应景的拍手捧场,哄着谢愈多说点,增加她对这个时代的认识,毕竟小孩心思浅,不怕在他面前说露嘴引起怀疑。   谢愈也非常配合,绞尽脑汁回忆着平日里阿娘和他说的话语,磕磕绊绊转述给沈意,看着沈意越来越甜的笑容,谢愈更是搜肠刮肚,将自己知道的事情竹筒倒豆子,说得一干二净。   虽然谢愈年纪还小,知道的也不多,但起码沈意能够确定,她现在生活在比较富足的时代,没有战争,没有大的天灾人祸,朝廷里的老大人一直在想着办法让他们过好日子,特别是江南人家,生活更是富足,普通人家一个月也能吃几次肉解馋。   这已经是沈意设想里最好的情况了,沈意悄悄松了口气,更加期盼去慈云寺,解锁更多地图。   “愈哥儿,意姐儿,咱们走吧。”两人嘀嘀咕咕的时候,韩薇娘也没闲着,她让林娘子稍等片刻,回房间洗了手脸换上家常旧衣,再拎上早已装好的食盒,这才招呼着众人出门。   林娘子刚进门的时候,沈荣就避了出去,将提前租好的马车牵了过来,坐在车辕上等待着。   马车不大,青布盖着的车厢里将将坐下他们四人,韩薇娘抱着沈意,林娘子搂着谢愈,待做好后,沈荣一挥鞭子,老马便慢慢悠悠走了起来。   金陵城内的道路被压的实实的,走起来很是平坦,马车慢悠悠走过,走出织染巷后,沈意悄悄掀起帘子向外看去,只见道路两旁商铺林立,行人络绎不绝,酒家女子美人如玉,稍稍挽起的袖口肤凝霜雪,朱雀桥上少年鲜衣怒马,意气风发。   这繁华人间种种场景让人目不暇接,沈意和谢愈看得眼睛都舍不得眨,直到马车晃晃悠悠出了城,景色变成一成不变的水田,二人才放下窗帘,收回视线,等着慈云寺的出现。   作者有话说:   更新啦,谢谢支持~求收藏呀 第13章   马车不紧不慢走着,出了城门后的路走的人比较少,不像城里被压得那么严实,车轮滚上去印上深深的车辙,扬起一片尘土。   好在这段路不长,再往前走,到了紫金山下,路重新变得宽阔了起来,马车、驴车鳞次栉比,信徒教众摩肩接踵,正是初一的好日子,都想着赶早上香,让菩萨看见自己的虔诚。   沈荣赶着马车在马厩前停下,将牵马绳递给坐着的老汉,只见这老汉黑黝黝的,长得十分壮实,牵着马使力,手上的肌肉鼓起,看着就有一把子力气。   数出5个铜板递过去,老汉眼角的皱纹都挤到了一块儿,奉承说道:“官人你就放心将这马车交给我,保证给你看得好好的,半点岔子也不出。”   “劳老哥费心。”沈荣道谢,看着老汉咧开嘴去喂马。   马有人照顾,沈荣放心地走了回来,带着众人向山门走去。路上人多,韩薇娘和林娘子紧紧抓着孩子的手,就怕他们被挤散或者被人抱走。   沈荣一边走着一边和诸人交代这一天的安排:“今儿正好是初一,来上香的人多,我们来得也不算早,头香肯定是赶不上了,就不和他们挤了,等第一波人走了,人松散些再去上香。这儿还有人来摆摊,上完香可以去看看有没有想要的,之后正好去吃寺里的素斋,等下午日头小一点,我们再往回走,马车在老梁那儿看着,也出不了什么岔子。”   沈荣在外面跑惯了的,这些安排也说不出什么错处,韩薇娘和林娘子点头表示认可。   听见沈荣说道老梁,韩薇娘没忍住好奇问道:“梁大哥现在娶媳妇了吗?”   沈荣苦笑着摇了摇头:“取媳妇哪是那么容易,乡下人家靠天吃饭,他家父母去的早,没留下什么家业,连地都没一亩的,要不是寺里和尚看他可怜,允许他来这里看马,饭都吃不起哩。”   韩薇娘折着手指头算了算:“老梁今年得三十好几了,这再娶不上媳妇,真成老光棍了。”   沈意看似在东张西望,但耳朵一直高高竖起,听着两人的闲话,听到这句,终于没忍住,瞪大了双眼,那个肤色黧黑,满脸皱纹的老汉居然才三十多。   手被紧握了一下,韩薇娘低头看向女儿,就见她眼睛瞪地圆圆的,嘴里还念叨着什么。   稍稍琢磨,韩薇娘就知道沈意在惊讶什么了。织染巷里尽管住的都是匠人,一年的收入也就勉强糊口,但胜在不用下地,成日里在屋里踩着织机,男女老少都肌肤白皙,手如柔夷,沈意没见过普通农人的样子。   女儿渐大,也该懂事了,韩薇娘抱起沈意,慢慢说道:“我们住在城里,柴米油盐都要花钱买,看着好像没有乡下方便,但乡下日子苦着哩,春种秋收,育苗插秧,每日里早出晚归的日晒雨淋,一年到头也就冬日里有个空闲,日子过得辛苦,也就老得快了。”   沈意的眼睛瞪得更大,不由问道:“但是愈哥儿说,咱们这儿风调雨顺,过得很好哩。”   说完还看了谢愈一眼。   谢愈也在听着母女的对话,见到沈意的目光好似在质疑,气呼呼的攥紧拳头,寻求支持:“本来就是这样,阿娘,我说的对不对。”   林娘子一直安安静静的站在旁边,就算被韩薇娘说动了,带着儿子出门散心,她也时刻记着自己的寡妇身份,和韩薇娘等在马车里还好,一见到沈荣,就像锯嘴的葫芦,一个字也不说,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这被儿子问道,看着儿子委屈的神色,林娘子不得不开口:“意姐儿,你娘说的这种日子,已经是很好哩。不打仗了,没有徭役,也没有饥荒,每天能吃饱,就算辛苦点,心里也是美的。”   沈意默然,原来在这个时代,能够吃饱就是好日子了,时代的差异无情地展示出来,她更加认清了这个时代,不能这么浑浑噩噩过日子了,沈意暗下决心。   沈意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机械地跟着韩薇娘脚步走着,很快就到了慈云寺的山门,金碧辉煌的山门在太阳的照射下反射出刺眼的光芒。   衣冠南渡之后东晋定都金陵,从那时起慈云寺就建成了,当时崇尚清谈、玄学,慈云寺的规模还不算大,随着朝代的变迁,慈云寺躲过了多次灭佛运动,存了下来,上千年来在金陵累积了数不清的信众,庙宇越来越多,圈地范围越来越大,看起来也越来越恢弘。   沈意再怎么说也是现代人,什么雍和宫、潭柘寺、八大处去的不少,慈云寺虽然也很壮观,但她还是可以平静地挪开目光,当然,这也是她不知道,这好大一片地都是寺庙的私产,不然她也做不到那么淡定。   谢愈这个没出过远门的小可怜,就实实在在的受到了冲击,小手遮着眼睛挡着反光,就这样还要从指缝里看着前方那片恢弘的建筑群。   见到儿子的模样,林娘子心酸的不行,暗自决定不能再像以前一样关起门过日子了,起码得带着儿子长长见识。   走进山门,就是上山的路了,正殿就在山的最高处。道路的最中间,是最为虔诚的信徒,他们一步一拜,也不知道在祈求神佛些什么,漫天的的神佛又是否能使他们心愿满足。   沈意跟在路旁上山的人流中往上走,等到快体力不支的时候,终于到了正殿了。   就像沈荣说的,赶头香的人已经拜完回去,现在殿里人少了点。   韩薇娘让沈荣将他一路拎着的食盒放下,从中取出几碟新鲜瓜果,又拿出一个瓷碗,向小沙弥讨了碗水,放入沈荣一大早摘好的带露水荷花,供奉在佛前,随即拜下,虔诚还愿。   沈意也认认真真的拜了三拜,为自己,也是为不知在哪里的原身。   佛祖慈眉善目,眼含悲悯,沈意认认真真的拜了三拜,为自己,希望自己现代的父母一切安好,也为不知在哪里的原身,希望原身能够早入轮回。   谢愈小小的人也学着沈意的样子,像模像样拜了下去,但他毕竟年纪小,不懂到底为什么要拜,慈云寺对他而言,更多的是一个玩耍的地方,外面的热闹早已将他心神勾走。   因此沈意刚拜完,谢愈就拉着她的手,兴奋地说道:“意姐儿,咱们出去探险吧。”   沈意扶额,一路上阿娘和干娘强调了多少次,人贩子就喜欢这种热闹地方,不能乱跑,谢愈还惦记着出去探险,这莫不是欠打了。   果然,话刚出口,林娘子就在谢愈背上拍了一张,杏眼一瞪:“再让我知道你鼓动意姐儿乱跑,看我怎么收拾,你给我在这儿老实待着,等韩婶婶他们过来,我们再出去。”   见林娘子教子,沈意看得津津有味,看着谢愈哀怨的眼神,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   不过,林娘子的话倒是提醒了沈意,怎么好一阵没见到韩薇娘夫妇了。   作者有话说:   更新来,求收藏呀 第14章   这时的沈荣夫妇,却是在慈云寺的方丈面前。   也是赶巧了,慈云寺那么大的寺庙,方丈这种得道高僧,素日里事情多得忙不过来,见他一面可不是那么容易的。   但运道来了,挡也挡不住。   韩薇娘供奉好花果,见沈意和谢愈在认真礼佛,林娘子跟着旁边眼不错地盯着,放心的跟着沈荣往香火处走着。   沈意病得七荤八素的时候,韩薇娘到处乱撞,慈云寺自然也是来过的,她在佛前许下了愿,倘若姐儿能熬过这关,必定在佛前长供一盏明灯。   香火处在正殿的东侧,里面满满当当供着大小不一的莲花灯,最大的足有普通人家水缸那么大,里面满满都是灯油,好几股棉绳绞成一根灯芯,在油里浸得透透的,点燃棉芯,瞬间跳跃出明亮的火焰,耀眼夺目,这种大手笔,也只有留在旧都的皇亲国戚们能使得出来;更多莲花灯的则是如碟大小,这种才是普通百姓的供奉,自然,沈家能供奉的也是这种了。   见僧人为上一个人点好灯,韩薇娘忙拽着沈荣走了过去,从怀里掏出一个粉色缠丝绣花香囊,倒出一粒二两重的银子,殷切地递了过去:“师傅,这是这一年的供奉,烦您在佛前为我家姐儿点上一盏灯,也是还了我的心愿。”   别看二两银子就那么小小一粒,放手里一点也不显眼,但此时一石大米的价格也才六钱,这一石大米,已经足够一个成年人吃一年的了,这二两银子,已经是不少的数了。   僧人见多了来供灯的信众,倒也没把这对穿着普通的夫妻放在眼中,平静的接过银子,有拿出一张黄纸,要写上沈意的生辰八字,这样才能供在佛前保她平安。   沈意的生辰八字,韩薇娘自然是记得深深的,忙忙说了出来。   “奇哉怪哉。”正当僧人落笔的时候,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出来。   只见从后堂里走出了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和尚,眉发皆白却精神矍铄,僧人见了,赶忙放下手中的毛笔,双手合十行礼:“方丈。”   老和尚却没有理会,他双目微阖,似在思量着什么。   见到沈荣二人,他微微一笑:“这位施主,贫僧能否详看这个八字。”   沈荣和韩薇娘忙不迭地应了,慈云寺这个方丈是受过天家赞扬的,有大公德的人哩,之前来了慈云寺多少次都没见到,这次运道好,不仅见到了,还要帮意姐儿看八字,这说出去,得多少人羡慕。   老和尚拿起八字细细打量,手指抖动,虚空画着什么,越看眉头皱得越紧,嘴里喃喃着:“不应该,实在不应该啊。”   韩薇娘听的心都悬了起来,不夸张的说,沈意就是她的命,现在老方丈这么意味不明,实在让人难以放下心来。   这种担心,让这个素日里以夫为天的妇人,越过了男人,直接问道:“方丈,我家姐儿可是有什么不好?”   “这位夫人且先别急,实在是这副八字过于少见,姐儿今日里可在,带过来给我一瞧。”   听了这话,韩薇娘脚下绊蒜地往沈意那儿走去,沈荣伸手,压住她的脚步:“薇娘,那儿人挤人的,你在这里等着,我去把姐儿叫过来。”   韩薇娘只能忧心忡忡地等待。   没多长时间,沈荣、沈意并谢愈、林娘子便一块儿走了过来。   见到沈意,方丈双眼精光一闪,仔细端详,恨不得能凑到她鼻子前打量。   沈意皱了皱眉,不适地往后退了一步,等着看这个和尚作什么妖。   别看沈意之前拜佛拜得虔诚,但作为新时代的青年,沈意对宗教的一贯态度是选择性相信,简单来说,就是左眼跳财,坐等好事,右眼跳灾,封建迷信。   要是他说出什么不好听的话,沈意自然也是不会客气的。   “奇怪,真是奇怪。”细细打量过沈意的面相,又掐算了半天生辰八字,方丈饶有兴致地说道:“你家姐儿,这生辰是早夭的命,但她面相里有有着勃勃生机,这样的事情,我也是第一次遇见,你们好好养着,说不得就有大造化哩。”   韩薇娘心中一跳,什么大造化。   本朝自太.祖建国以来,为了防止外戚干政,明令所有后妃都从小户人家中挑选,金陵作为旧都,每次选妃都不能落下这个地方,再加上江南水土实在养人,这上百年来,宫里金陵出身的后妃可少不了哩。   听到这,韩薇娘心里一片火热,她也舍不得姐儿辛苦干活挣命,巷子里普通人家,辛苦一年无休,到手也才二十两银子罢了,这种日子,意姐儿素来体弱,怎么能熬的过去。   之前韩薇娘想得简单,筹划着好好养出沈意的好名声,等大了找户殷实人家嫁了也就罢了。   这次方丈的批命,却是让韩薇娘想到了一条从没想过的路,正待细细询问,却见一个小沙弥跑了进来喊道:“方丈,郡王妃快到了。”   方丈一听,这才想起,他是要去山门迎接郡王妃的仪仗的,只是路过这儿,这特殊的生辰八字将他脚步绊住了,忘了郡王妃的事情。   此时小沙弥跑来寻人,可见时辰不早了,故不再细说,忙去山门。   “意姐儿,方丈说你会有大造化哩。”韩薇娘眼睛亮晶晶的,沈意没忍心拆穿,对,在沈意心里,这都是和尚的话术,目的就是要多点香油钱。   不过这个和尚说的话还算中听,沈意满意点头,顺着韩薇娘的话说了下去:“阿娘,我会好好的哩,再也不生病了。”   听见女儿的话,韩薇娘欣慰地点着头。   当然,要是沈意知道老和尚的这一席话使韩薇娘生出了送她入宫的念头,早就跳起来挠花他的脸了。   “肃静。”   突然,一队皂吏小跑着进来。   见到这群五大三粗的男人,嗡嗡的声响瞬间停止。   只见一个穿着皮靴,配着大刀,看起来像是为首的人站了出来:“今儿郡王妃来礼佛,她老人家不愿意扰民,就没有封寺,但现在郡王妃来了,你们且在这儿待着,千万被冲撞了她老人家。”   说完,将腰刀抽出来晃了一圈,明晃晃的钢刀闪着光,一屋子的人噤若寒蝉,纷纷表示会老实待着。   见此,为首的人满意地点头,点了两个人留下看着,带队去其他地方清场。   在那人说话的时候,沈意的脾气就有点压不住了。   别看她一直告诉自己,这是封建社会,必须要融入这个时代,但是面对这明火执仗的特权,她还是忍不住地愤怒。   那队人一进来,韩薇娘怕她受惊,将她死死抱在怀里,动弹不得,等人一走,沈意终于挣扎出来,小脸出于气愤涨得通红:“阿娘,为什么我们不能出去,慈云寺这么大的地,他们是什么人,怎么如此霸道。”   “噤声。”被沈意的话唬了一跳,韩薇娘四处看了看,见没有引起留守两人的注意,赶紧让她别再说这些话。   沈意气鼓鼓的不服气,本来按照计划,他们现在已经在外面逛着,等逛完就去吃素斋了,谁成想现在却和那么多人一块儿关在狭小的殿里,不能出门。   见女儿神色不服,韩薇娘愁得叹了口气,气性这么大可如何是好嗳,但到底还是心疼女儿的,将女儿抱在怀里,细细解释:“郡王妃是皇亲国戚,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郡王妃要来,我们自是得让道。”   见诸人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沈意更深的感受到这个年代的阶级差异,闭着嘴不说话。   见沈意还是闷闷不乐,谢愈握住了她的手安慰道:“意姐儿别气,以后我让你去哪儿,都没人敢赶你走。”   “噗嗤。”还不等沈意回应,旁边一个一直竖着耳朵听他们说话的人笑了出来:“无知小儿,你可知什么人才能让人不敢赶走。”   说话那人停了停,打量着面前这些人普通的衣着,轻蔑地哼了一声,讥讽道:“要么你是皇亲国戚,要么你入阁拜相,你现在认得几个字了,就敢说出这种大话,真是让人笑掉大牙。”   谢愈听见嘲笑,脸涨得通红,就要反驳。   没想到一直没有做声的沈意突然抬起头,大声说道:“你做不到不代表其他人做不到,愈哥儿肯定可以的。”   被当面嚷嚷了这么一句,那人脸当即就落了下来,欲要发作,沈荣见势不妙,赶紧拦在沈意身前,见到有男人出面,那人也不想闹大,吐了口唾沫啐道:“真是不识好人心。”随即讪讪走开。   谢愈耷拉着头说道:“意姐儿,我又闹笑话了。”   “没有,我相信你可以做到,别听那些人胡言。”沈意重重点头,表示肯定。   谢愈感动地看着沈意,心里第一次有了入阁拜相这个念头。   如果真的做到了,以后意姐儿就再也不会被谁欺负了吧。   谁也不知道,史书上鼎鼎大名的谢阁老,入仕之路是从寺庙开始。   作者有话说:   更新啦,宗教内容出于剧情需要才写,大家不要迷信鸭,顺便,沈意绝对不会入宫的。最后大家点个收藏呀。 第15章   郡王妃礼佛的时间不长,中午尝了素斋后就带着长长的仪仗回了王府。   待郡王妃走远后,侍卫们也跟着撤出,那些被看住的人们才能动弹。   人一多就乱,被关了一上午,都想着尽早出门,守门的侍卫一走,香火室里的人们你推我挤地往外涌,沈荣打量了一番身旁的人,除了自己都是妇孺,怕是一不小心没护住就挤坏了,故拽着沈意和谢愈,示意韩薇娘和林娘子先别着急,等人群散光再走。   好在没出什么乱子,只听见人群中时不时传来:“你踩我鞋了”“别挤我”这种话,过了好一会儿,香火室里的人终于走了出去,此时时辰已经不早了。   沈荣本来打算着,难得出门一趟,带着妻女邻居吃次慈云寺有名的素斋,说出去也是个谈资,故出门时韩薇娘除了供奉的花果,没有带其他的食物,朝食过后就没进过其他东西。   沈意和谢愈人小不经饿,早就饥肠辘辘。   然而此时慈云寺的素斋早就过了供应时间,没有法子,只能扫兴而归。   到了织染巷口,沈意他们跳下马车,自往家去,沈荣赶着马车去马行还了赁的马车,马行的人检查一遍,见马神采奕奕,再摸摸肚子,涨得鼓鼓的,知道马儿被照顾的不错,遂爽快的将押金退回。   沈家离巷子口更近,没几步就到了沈家门口。   这一天折腾的够呛,谁也不耐烦再做寒暄,故两家人随便说了几句,就各回各家了。   沈意依然是闷闷不乐的样子。   韩薇娘发现了女儿的兴致不高,摩挲着脖子问道:“意姐儿怎么了,可是今日里被惊到了?要不找人看看收收魂。”   “没有。”沈意闷闷答到,她也不能说她在为这个时代特权阶级的不平等而不快,不然等着她的,好点是各种神婆的符水,要是爹娘狠心,一把火烧了都不少见。   “阿娘,寺庙那个人说话太过分了。”沈意找了个理由搪塞。   韩薇娘好是想了会儿,才想明白沈意说的是谁,忍俊不禁笑了出来:“意姐儿还在为这个置气,但理就是那个理,虽然我们江南文风昌盛,但谁能考上举人,都是了不得的成就了,当大官可不是那么容易的哩。”   沈意鼓着小脸说道:“阿娘,等我长大了,我们不会再需要给其他人让道的。”   沈意内心的火焰跳跃着,憋着一股劲,这种清场是惯例,难道她不知道么,不,她知道的很清楚,在这个时代,上位者一句话就能将人碾压至死,但她能接受吗,不,她不能。   沈意固执的觉得,如果她毫无保留的接受了这些事情,那她受过的教育都白费了,和古人再也没有任何区别。   见沈意一直闷闷不乐,韩薇娘亲了亲她的脸,哄道:“今日里没吃到慈云寺的素斋,阿娘去做好吃的,姐儿待会儿多吃点好不好。”   沈意从韩薇娘怀里挣出,跑去柴房抱柴,等着迟来的午食。   从园子里摘下几朵百合洗净,新鲜的芦笋切成长条,百合和芦笋焯水断生,放入凉水,再将锅烧热倒入菜油,等油烧红后将食材倒入,再放上些盐、糖调味,芦笋炒百合就做好了,花瓣雪白,芦笋青翠,相映成辉。   大白菜洗净汆熟,在盘里里展平铺开,取一块白玉豆腐捣碎成泥,放入切成碎粒的香菇、荸荠,再洒上金贵的胡椒调味,豆腐泥、香菇碎、荸荠粒搅拌成馅,汆熟的白菜叶将馅料卷起,放入盘中上锅蒸熟,出锅之后香味扑鼻,这就是有名的素斋白玉佛手了。   苦瓜放入滚水烫熟,捞出来过凉水后放凉,再倒上事先调好的料汁,爽口开胃的凉拌苦瓜也完成了。   这几道菜做起来速度很快,没多久菜已上桌,沈荣也刚刚好还完马车走进家门,一家人围着八仙桌而坐。   韩薇娘不住的往沈意碗里夹着菜,嘴里念叨着:“今日去了寺庙,也没吃成他们的斋菜,我按着记忆试了试,意姐儿也尝尝,下次咱们再去吃正经的斋菜。”   望着韩薇娘额头的汗珠,沈意默默夹了一筷子,入口一瞬间就被舌尖的美味俘虏了,心头的郁气也散了些。   这边厢沈家人其乐融融吃着素斋,那边厢谢家母子却在严肃对话。   “阿娘,我要读书。”刚进家门,没等林娘子歇口气,谢愈就煞有介事的说道。   正在盘算着做点什么垫肚子的林娘子怔忪了下,似是怀疑自己听错了话,好半天没有反应。   “阿娘。”见林娘子一直没应,谢愈又叫了声。   确定了自己没有听错,林娘子蹲了下来,直视谢愈:“愈哥儿,读书可不是个轻省事,早上天没亮就起,晚上天黑了还在学,一年到头每个休息的时候,你可能坚持。”   听见林娘子的话,谢愈瑟缩了一下,随即想到寺庙那人嘲笑的话语,小手握成拳头:“我能坚持。”   见儿子是真的想要读书,林娘子心下里算了开来。   谢家大郎在世的时候考取了秀才的功名,一年凭借挂靠的田地能有个60两的收入,他又不是个迂腐的,素日里还给人写信润笔,抄书挣钱,一年里林林总总收入加起来也有上百两银子了。虽然说买这宅子花了一笔钱,但家里的积蓄还是有着几百两银子的,这对普通人家已经是笔大钱了。   金陵文风昌盛,私塾众多,束也不算贵,普通人家都能把孩子送过去念两年书识字,谢愈要读书自是供得起,以前担心孤儿寡母会受欺负,不敢放谢愈出门,这和沈家成了干亲,也有了点依靠,送儿子读书也是可行的事了。   要是能考个秀才举人,下半辈子都有依靠了。   想到这里,林娘子心头一片火热,饭也不做了,去厨房里先翻出一些糕点,递给谢愈:“愈哥儿,先吃点糕点垫垫肚子,阿娘为你读书去想办法。”   谢愈激动的点头。   作者有话说:   有粉花花啦,谢谢支持,多多收藏呀! 第16章   新鲜牛乳倒入锅中小火煮开,放入几颗晶莹剔透的冰糖,用木勺搅至融化,稍许辰光后,奶白的液体沸腾翻滚,冒出细微的奶泡,浮起又破裂,待牛乳盛出晾凉后,和甜丝丝的酒酿混合,放入细腻的白瓷碗,上锅隔水蒸熟,最后再撒上红豆,一碗糖蒸酥酪就出炉了。   凝白如膏的酥酪将红豆映衬的更显艳丽,舀出一勺,甜蜜丝滑,沙沙的红豆更是为酥酪口感平添几分层次。   尝过一口,林娘子满意颔首,端着小瓷碗招呼道:“愈哥儿,先吃口酥酪垫垫肚子,等阿娘去了沈家后咱们再好好弄。”   谢愈早已饥饿,闻见酥酪香味的时候就在等待了,见着林娘子端过来的酥酪,赶忙接了过来,大口大口吃得香甜。   林娘子也拿了一碗酥酪小口吃着,见到谢愈的吃相,慈爱地笑了出来,孩子能吃就是好事,能吃的孩子得了病都更能熬过去哩。   很快,谢愈碗里的酥酪就已见底,林娘子见此也放下了心事,三两口吃完。   此时锅里剩下的酥酪还是温温热热的,取出竹编八边形雕花食盒,先是铺上一层自家种着的绣球花瓣,再将白瓷盖碗放入其中,粉红色花瓣的映衬下,白瓷更显洁净如玉,温润细腻。   林娘子一手拎着食盒,一手牵着谢愈,就这么走近了沈家。   入了六月,天气愈发毒热了起来,离太阳下山还早,家家户户都敞着家门通风,借着穿堂风带来的凉气为屋内降温。   沈家也不例外。   林娘子过来的时候,沈家诸人已经吃完,韩薇娘在厨下收拾着碗碗碟碟,沈荣端了杯茶,躺在天井的摇椅里,感受着穿堂风的凉意,惬意地眯上了眼睛。   “韩家妹子在吗?”   林娘子见到沈荣,止住了迈出的脚步,隔着大开的门招呼着。   “在,林娘子你进来,我去叫薇娘过来。”沈荣忙不迭起身,避往厨下,接过韩薇娘手上的活计。   “林姐姐,可是发生了什么事?”韩薇娘擦干手,从厨房里走了出来,将井里凉着的杨梅渴水端出,招呼着林娘子和谢愈。   熟透了的杨梅红到发紫,咬一口汁水四溢,酸甜可口,将新鲜杨梅泡入盐水,再取甘草四片浸入冷水,待一盏茶辰光后,杨梅和甘草放入砂锅,加水煮沸后,再转小火放入冰糖,待杨梅软烂捞出,按压出汁,隔着屉布过滤干净,这就是夏日里的清热佳品杨梅渴水了,要是富贵人家,将这渴水放入冰鉴里,用冬日里藏着的冰一冻,喝入口里凉透心扉,沈家自是没有那般豪富,做好的渴水放在冰凉凉的井水中,这滋味也差不到哪儿去哩。   这杨梅渴水酸酸甜甜的味道最是讨小孩子喜欢,谢愈喝了一口,眼睛弯成月牙,抱着杯子就不撒手了,一口一口啜饮。   见谢愈喝的惬意,沈意的馋虫也被勾了起来,她咽着口水拉了拉韩薇娘的衣服,韩薇娘置若罔闻。   沈意失望的收回了手。   “意姐儿,你喝。”见到沈意渴望的申请,谢愈不舍地看了看手里的冰饮,毅然递给了沈意。   见到谢愈递过来的瓷杯,沈意眼角抽搐,还不等她说些什么,韩薇娘就笑盈盈地拒绝了:“愈哥儿,这渴水刚从井里出来,凉得厉害,姐儿肠胃弱,喝不了哩,哥儿自己喝就好。”   “但...”谢愈犹豫地看向沈意,只见沈意大力点头表示赞同,这才重又喝了起来。   此时韩薇娘方哄着沈意道:“姐儿再等等,现在天气也热了,过会儿渴水就不那么凉了,姐儿再喝。”   沈意思考一下自己脆弱的肠胃,恹恹应道:“好吧。”   林娘子蓦地笑了出来:“这不就是赶巧了么。”   说着便将手上的食盒打开,露出里面的酥酪:“今日里回到家中,见早上送来的牛乳还没喝,如今天热,时间长了怕坏,就做了几份糖蒸酥酪,送过来给你们一家人尝尝,这酥酪滋补得紧,正适合姐儿吃呢。”   韩薇娘知道这又是北边的方子,确实是对女儿身体有好处的,也不和林娘子客气,抬手端了一碗出来,又仔细地摸了摸碗沿,触手生温。   心里暗自点头,拿出食盒里的瓷勺塞入沈意手里,摸着沈意头上的小揪揪,慈爱地说道:“姐儿,这可是个好东西,快和干娘道谢。”   “谢谢干娘。”沈意甜甜的笑着道谢。   林娘子高兴地连声应了:“这不是什么稀罕物什,姐儿想吃了说一声,干娘马上做了送过来。”   瓷勺插入,酥酪好似嫩豆腐般被切开,舀一勺酥酪,白白的酪搭配上鲜红的红豆,望之生津,再放入口中一尝,酥酪嫩滑,红豆沙糯,碰撞出绝佳的口感。   “阿娘,这个酥酪味道可美着哩,你和阿父也吃。”   沈意见食盒里还有两碗,但韩薇娘眼神都不往那边瞥,估摸着是要留给自己,于是晃着小手拿起一碗,递给韩薇娘。   韩薇娘和林娘子正在寒暄,诧异地停了下来。   林娘子一愣之后笑了出来:“姐儿真是孝顺,薇娘你赶紧吃,这酥酪凉了就不好了。”   韩薇娘犹豫片刻,还是接受的女儿的孝心,将手里的瓷碗放到桌上,拿起食盒里最后一碗,欲向厨房走去。   “薇娘是要拿给你当家的吗?”林娘子按住韩薇娘的手,留下她的脚步。   。   “是哩。”韩薇娘抿抿唇,不好意思的承认。   “现在厨房里多热,薇娘你把沈兄弟叫出来吃哩。”林娘子说道。   “可是...”韩薇娘欲言又止。   毕竟林娘子在谢家大郎去了后就紧闭门户,对于和异性见面这事,肯定很是讲究,虽然两家认了干亲,但沈荣并非血亲,韩薇娘还是想着多照顾着点。   “嗨,我也过了孝期,亲戚间不要这么讲究。”林娘子一眼就看出韩薇娘的犹豫处,心里头热热的,立即说道。   “再说,我过来还有件事要求沈兄弟哩。”   听林娘子这么说,韩薇娘也不再拒绝,思索着自家有什么能够帮得上忙的,将沈荣叫了出来。   作者有话说:   有榜单啦,开心。求收藏呀。 第17章   沈荣皱着眉头,疑惑地进了厅堂。   南方少见的糖蒸酥酪,也没能吸引他的注意。   “林娘子。”沈荣客客气气地说道。   “沈家兄弟,这是北边常吃的糖蒸酥酪,你试试看味道怎么样。”见沈荣出来,林娘子殷殷地说道。   沈荣揉了揉鼻子,不自在的咳了一声,抱起谢愈,掂了掂说道:“愈哥儿越来越结实了。”   随即才正色说道:“林娘子,这且不急,我听薇娘说,你有事要和我说哩?”   “是哩,有件事要求你帮忙。”林娘子的姿态愈发的低。   “可当不得说求哩,意姐儿既认了你的干娘,我们两家也是正经亲戚了,有什么事情说句话,能帮的我绝不推辞。”沈荣连连摇手,示意林娘子不用如此客气。   林娘子指了指还懵懵懂懂的谢愈,说道:“还不是愈哥儿,从寺里回来就和我说想去读书,我想着他父亲也是个读书人,儿子再怎么说也不能大字不识一个,就想着将哥儿送去私塾,不说有多大的成就,以后能够给自己找个营生,我也就知足了。”   听见林娘子的话,沈荣将谢愈高高举起又放下,高兴地说道:“读书是好事,愈哥儿以后成了读书人,考中个秀才,要你父亲知道了也是个安慰哩。”   谢愈重重点头,大声说道:“不是秀才,我一定会考上状元。”   谢愈虽然年纪小,但也听大人念叨过,知道状元意味着最好。   听了谢愈的话,沈荣笑的更开心:“好小子,真是有志气。”   别看沈荣自己读书不多,但他对读书人很是敬重,听见林娘子说要将谢愈送进私塾念书,很是大力支持。   想到林娘子特意来自家,必不是为了告知要送儿子读书这事,思索片刻说道:“可是束不够?我家里还有几分存银。”   韩薇娘听见后,也不多言语,直往卧房走去,林娘子赶紧说道:“家里日子还过得去,郎君在的时候也有几分积蓄,这倒不必哩。”   林娘子的话语将韩薇娘留了下来,她停下脚步,握住林娘子的手:“哥儿进学可是大事,这可不兴客气的。”   沈荣也疑惑问道:“那还有什么事情?”   林娘子动容道:“我自是知你们的心,所以厚着脸皮过来了。”   顿了片刻,再开口眼中就含着泪水:“我家郎君留下的银钱,自是可以供哥儿进学,可我这一妇道人家,见识浅薄,竞不知现如今金陵城内哪家私塾更好,想送哥儿去私塾也没个方向。”   沈荣凝神苦思,奈何他也没读过几年书,只勉强不是睁眼瞎罢了,对于这些读书人的事情,也是不懂。   但既然问到了自己这里,又是这种上进的事情,没有理由不帮着。   于是沈荣笑着说道:“林娘子你先别急,等明日里上工,我问问织染局里那些老大人,读书人的事问他们准没错。”   林娘子自是感激,带着谢愈连连道谢。   望着谢家母子离开的背影,沈意心念一动,来这个年代时间也不短了,自己下定了决心要融入进去,如果能够用现代人的见识,改变一点点这个时代,那这场穿越也就值了。   但这一切都被一个事实打败,那就是,目前的沈意还是大字不识一个的学龄前儿童,且沈家父母丝毫没有教她识字的打算。   现如今邻家谢愈要去私塾,必须要争取这个机会,和他一同入学。   下定了决心,待韩薇娘关上院门回来后,沈意就成了她的小尾巴,一直不离开。   待韩薇娘收拾完家里,腾出空后,捏着谢意养胖了点的脸问道:“姐儿今日粘人的紧,可是受惊了?”   “没有。”沈意摇头否认。   牵着韩薇娘的手,走到沈荣跟前,沈意认真说道:“阿父,阿娘,意姐儿也要去读书。”   看见沈意煞有介事的申请,沈荣笑了出来:“姐儿知道读书是干什么吗?”   见沈荣不走心的态度,沈意挥了两下拳头,气呼呼道:“知道,读书使人明理,读书使人开智。”   听沈意说得有条有理,沈荣诧异地看了一眼,接着说道:“姐儿这是听谁说的,还挺是那么回事的。”   “那我可以去读书吗?”沈意期盼地问道。   “不成,不成。”沈荣连连摇手,抵挡不住女儿失望的目光,他赶忙示意韩薇娘上场。   谁知道韩薇娘却没有理会他的眼神,反而皱着眉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脸上神色犹豫挣扎,变幻了好几次。   终于,韩薇娘下定了决心,咬咬牙,看着沈荣说道:“当家的,你明日里给谢家哥儿打听的时候,也打听打听哪家能收女子,我们把姐儿送过去。”   “那可不行的哩。”沈荣被韩薇娘的话唬了一跳,毫不犹豫地拒绝。   与沈荣相反,沈意仿佛看见了希望的曙光,抱着韩薇娘的大腿撒娇:“阿娘,阿娘,让我去嘛,我保证好好学习不惹事。”   韩薇娘怜爱地摸了摸沈意的小脸,安抚道:“天不早了,姐儿先回房去歇着,放心,阿娘会让你去读书的。”   沈意选择相信韩薇娘的话,一步三回头的回了自己的卧房。   现在厅里只剩下夫妻二人,有些话也就能直说了。   “薇娘,你怎么?”沈荣困惑地问道。   他和韩薇娘青梅竹马的长大,最是知道对方的性格,知道她这么说就代表下定了决心。   “先被说其他的,你就说同不同意送姐儿去读书。”韩薇娘目光灼灼地盯着沈荣。   沈荣苦笑道:“薇娘,这实不是我不愿,我们就这一个女儿,给她花多少我都甘愿,但你也知道,那些老大人们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又说男女授受不亲,我愿意送,也没有私塾愿意收哩。”   韩薇娘细细的眉都要拧成结了,她不死心问道:“那么多官家小姐,怎的他们就都不识字?”   沈荣收起笑,严肃着问道:“薇娘,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我们夫妻二人,你给我交个底,我也好琢磨。”   韩薇娘定定看了沈荣,最终叹道:“这还不是我这不争气的身子,没给姐儿生个兄弟。现今这世道,没个男人撑腰,等我们去了,这家里的家当还不知道便宜了谁,姐儿也不知道被磋磨成什么样子。”   沈荣握住韩薇娘的手,温声安慰:“怎么又说道这事了,不都说好了,实在不成就给意姐儿招赘个女婿,将姐儿留家里不出门子。”   听了沈荣的话,韩薇娘苦涩地笑了:“先不说族里允不允许招赘,就算真招了,能做上门女婿的,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家,姐儿什么样的品格,我实在不忍心让她配那样的人。”   “那这和姐儿读书有什么关系?”沈荣犹豫着问道。   “今日里那个大和尚,不是说姐儿会有番大造化吗,什么地方的造化能大过那里。”韩薇娘伸手指了指天。   “什么?这可不行。”沈荣看明白了韩薇娘的意思,连连拒绝。   韩薇娘眼里闪着火光:“多少娘娘从我们金陵出的,姐儿怎么就不行了,到了那个地方,方不会委屈了姐儿。”   听见韩薇娘的异想天开,沈荣翻来覆去一晚上没睡着,第二天一早去织染局,看着打着哈欠送他出门的女儿,他叹了口气说道:“我会去打听的。”   韩薇娘满意地笑了,沈意不知夫妻两人打什么机锋,但直觉自己读书的事情有眉目了,也满意地笑着。   作者有话说:   更新啦更新啦,文里的内容仅是情节所需,不代表作者本人想法,谢谢支持,顺便求个收藏呀。 第18章   织染局里的老大人们听见沈荣打听私塾,欣然告知,没过几天,金陵城里数得上名号的私塾便全让沈荣知道了。   拿到私塾名单后,沈荣又多花了几天的时间,将每家私塾都跑了一遍,又仔细探听,终是选定了几家合适的。   又是在外奔波的一天,天都暗了,沈荣才就着微光回到家中,油灯微弱的灯火跳动,映照出他头上豆大的汗珠。   韩薇娘赶忙从井水里端出槐叶冷淘,心疼地让沈荣赶紧垫垫肚子。   树上摘下的嫩槐叶捣出汁子,和入面粉,碧绿的面团擀开,切成细长的面条,放入沸水煮开,过井水后再以熟油拌之,再添上一勺新鲜河虾炒制的浇头,这就是夏日里最爱的槐叶冷淘了。   槐叶冷淘做好后一直在井水里湃着,沈荣接到手上的时候还丝丝冒着寒气。   乌木筷子映衬的面条更是鲜翠欲滴,面条爽滑筋道,浇头鲜嫩弹牙,冰凉的面条透彻心绯,外面奔波一天的暑热瞬间就消了下去。   沈荣大口大口吃着冷淘,一大碗面很快就吞入腹中,用手抹了把嘴,他将空碗递给韩薇娘,同时说道:“薇娘,私塾我跑得差不多了,你明日里和林家娘子说道说道,早一日选定私塾,愈哥儿也能早一日进学。”   韩薇娘点头应了,伸手接过碗。   此时只见沈意跑过来,递过一块棉巾子:“天太热了,阿父快去洗脸凉快凉快。”   见到女儿递过来的巾子,沈荣笑地眼睛都成了一条封,连声说好。连之前的话题也都忘了,赶紧去井里打上一桶凉水,倒出水将巾子沾湿,擦着头脸。   见此,韩薇娘也不急着问,就着这桶水将手上的冷淘碗清洗干净。   韩薇娘不着急了,沈意心里却是火烧火燎的急了起来,边上下跑腿给沈荣递胰子帕子,边问道:“阿父,意姐儿也想去私塾。”   沈荣甩着头,得意地说道:“我自是不会忘了姐儿。”   换来韩薇娘的白眼:“可别卖关子了,你女儿这几天把我闹得不行了,快跟我们娘儿俩说道说道。”   沈荣讪讪说道:“织染局里的老大人推荐了这城里口碑好的那些私塾,排除了那些只收高门大户的,还剩下三家。”   “一家是青竹巷的陶秀才,一家是梅香巷的何秀才,还有一家是采薇巷的周举人。”   “那就去陶秀才那儿,离咱们家里也近,读书方便着哩。”韩薇娘瞬间就有了计较。   “你呀,也太心急了些,我还没说完哩。”   沈意也跟着点头,见到她煞有介事的样子,沈荣笑了,将女儿抱起举高,接着解释道:“但是这三家都只收哥儿,不要女娃哩。”   听见这话,沈意的心就像被就好像被一盆冰水泼过,愣是在大热天里感受到了透心凉的滋味。   沮丧地低下头,正好看见沈荣嘴角流露的笑意,沈意心里又提起了希望。   韩薇娘更是深知沈荣,听他这语气就知道还有下文,也不催促,静静等着。   沈荣呷了口茶,说道:“现在这世道,男女大妨重着哩,咱们这种手艺人家讲究少,他们读书人规矩多得不行。”   “我去那几家私塾,人家一听见姐儿想进学,头摇得和拨浪鼓一般,再不许我说第二个字了。”   “好在周举人的娘子,也是读书习字的,在家里另开了一个小间,教着好几个姐儿读书哩。”   沈荣说完,韩薇娘先是笑了,随即有想到什么,犹豫地说道:“周举人家在采薇巷,离咱们家有点距离哩。”   沈意心头一紧,不会好不容易求来的读书机会,因为这个原因就泡汤了吧。   见沈意忐忑的眼神,沈荣直接将他深思熟虑的方案提了出来:“意姐儿和愈哥儿都去周举人家,愈哥儿也能看着我们家姐儿不被欺负,至于距离,我每日里上下值都去接送,等过几年愈哥儿大了就好了。”   这倒是个好方案,可是...   “这,林娘子会答应吗?”韩薇娘说出了自己的疑虑。   “我听林娘子的口气,是想愈哥儿有大出息的,周举人学问最扎实,他的学生里有好几个考上了举人,其他几家可没这能耐。”沈荣解释道。   韩薇娘一晚上翻来覆去没睡好,心里反复琢磨着怎么和林娘子说。   心里头有事,时间过得就很快。   天刚亮,韩薇娘就煮了碗白米粥,切了个咸鸭蛋,夹出点腌好的咸菜,匆匆应付过这顿朝食,便去林娘子家说正事了。   韩薇娘进门的时候,林娘子刚收拾完桌子,见到来人,赶紧停下手上的动作,期待的看着。   韩薇娘笑意盈盈:“你前日里让我家当家的打听的事,有了结果了,现在有三家私塾,哥儿都能去...”   如此这般一说,将沈荣的原话转述给了林娘子。   林娘子陷入了沉思。   最终下定决心:“愈哥儿就去青竹巷吧,梅香巷和采薇巷都太远了,我又不好出门,送不了愈哥儿,去不了哩。”   听闻此话,韩薇娘欲言又止,犹豫半晌说道:“既然说到这了,我也有个不情之请,想求你答应哩。”   林娘子唬得连连说:“妹子千万别这么说,你们帮了我这么大的忙,有什么事情尽管张嘴,只要我能办到的,绝不推辞。”   “意姐儿听见愈哥儿要去进学,在家里闹得不行,也要去读书。”韩薇娘觑着林娘子的脸色,小心说道:“周举人的娘子倒是能收姐儿,就是姐儿太小,我放心不下她一个人去,我家当家的意思是周举人的水平高,愈哥儿去他那里不吃亏,每日里他负责接送,只求愈哥儿在学堂多看顾意姐儿两分。”   听了这话,林娘子不由动心,周举人的名声,她这个妇道人家都听说过,如果不用自家接送,愈哥儿去那里,对他前途有着好处哩。   还不等林娘子说话,愈哥儿就欢呼道:“太好了,可以和意姐儿一块儿读书哩。”   林娘子瞪了一眼,无奈地笑了。   韩薇娘知道这就是答应的意思,心下满足,赶紧和林娘子探讨起拜师的事情。   作者有话说:   更新啦,新地图要开启啦,求收藏呀 第19章   议定了私塾,后面的流程就走得飞快。   沈意只记得某天一大早她被换上新做的衣服,和谢愈一同去了采薇巷的周夫子家。   周举人大概四十多岁,长得很是清癯,神情看起来很是严肃,而周娘子则是温温柔柔,未语先笑。   这对夫妻分被和沈意、谢愈说了几句话,周举人就捋着胡子,让沈荣下个休沐日带着孩子过来拜师了。   就这么简单吗。   沈意震惊,枉费她还准备了一肚子话,想了无数种可能性。   很是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哩。   很快,正式拜师的日子就已经到了。   沈荣从厨房里拎出一袋大米,一条肉,再抱上林娘子准备好的一匹帛布,沈意亦步亦趋跟着。   只见沈荣将准备好的东西放入租来的马车,此时韩薇娘和林娘子也抬着谢家准备的束走过来了。   沈荣抹了把脸,将谢家的东西同样放上马车,一手抄起一个孩子,抱了起来。   沈意不自在的动弹几下,挣扎着想自己走去。   沈荣大手一压,扣住沈意的后脑勺,大声说道:“别动,时候不早了,赶紧上车,不然误了时辰就不好了。”   沈意一听,心下一凛,赶紧老实起来,让沈荣将她送入车中。   马车依旧不大,里面放了那么些东西后,留下的空间小得可怜,沈意和谢愈挤在一起,两个人如同小兽依靠在一起,窃窃私语,幻想着即将到来的读书生涯。   车内两人还在嘀嘀咕咕时,马车终于启程了。   早上正是忙碌时,做工的,买菜的都这个点出了门,街上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马车在行人间穿梭,没多久就停了下来。   即使已经来过一次了,沈意还是为巷口的进士牌坊赞叹。   和织染巷不同,采薇巷里住的都是读书人家,祖上都是出过秀才举人的,甚至有几家还出过进士,因此巷子口一溜烟摆着好几个进士牌匾,看着就很是壮观。   金陵城里都说采薇巷里风水格外好,大把大把的人捧着银两想搬过来却没有法子。   这日里是休沐,周举人的私塾里没有学生,周家房子很大,是三进的院子,第一进是周夫子上课的地方,第二进是周娘子教学之所,第三进才是他们日常起居之处。   沈荣将马车上的粮食布帛肉等束拿了下来,又从怀中掏出两个分别装着一两银子的素色荷包,恭敬地双手递给周夫子,嘴里还说着:“我家这两个孩子就交个夫子了,不求他们有多大的出息,能够识字明理,我们这些做父母的,也就放心哩。”   周举人摸着胡子细细打量,只见谢愈头戴平定巾,身穿青直身,没有下过水的衣服被熨得笔挺,衬得他像一株生机勃勃的青竹,正待生长。   眼睛里露出满意的神色,矜持地点了点头。   现如今服装上的限制比太.祖时已是松了很多,成化年前,平民不论贫富都严格遵循国制,戴平定巾,衣青直身,穿皮靴鞋,极为简朴。   现如今这朝代,风尚却极为奢侈,士大夫峨冠博带,读书人戴方巾,着彩色鞋,穿彩衣,绝不见有青色了。   周举人这人向来严肃,纵使官府不追究了,也很是看不上那些轻浮作派,见到谢愈规矩地按制穿衣,很是满意。   “倒也不必妄自菲薄,我看你家这两个孩子很是不错,既然你将孩子交个了我,我自是会负起为人师的责任。”   听见这话,沈荣乐地搓手说道:“还不赶紧拜师。”   拜师的流程事先就已说过,沈意和谢愈对视一眼,双双在准备好的蒲团上跪好,口称“夫子”,并递上了茶。   周举人和周娘子分别接过茶,撇去浮沫,喝了一口,这就代表收下这两位学生了。   喝过茶,周举人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递给沈荣:“两个孩子都是没学过的,你按着单子把书买好,明日里还是这个时辰,就可以来上课了。”   沈荣将单子小心地收到怀中,又帮着周娘子将米和肉放入厨下,就带着两人告辞离开了。   坐上马车,沈荣鞭子一挥,马又重新启程。   这次没走多久,马就停了下来。   沈意好奇地掀开帘子,瞬间人声鼎沸,却是到了最繁华的街巷。   “到地方了,下来吧。”   听见沈荣的招呼,谢愈立时跳下马车,又伸出扶住沈意,将她也带下车。   “你们俩在这里等等,我先把马车还了,千万别乱跑。”   沈意和谢愈乖乖点头,沈荣赶着马车去前方的租车行交涉,时不时用眼角的余光看着两人。   这两人正在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街景。   只见秦淮河绿波荡漾,风光旖旎,水流悠悠沿着驰道而行,道路两旁层层高楼鳞次栉比,路上行人如潮,店铺里满满当当没处下脚,不愧是金陵帝王州。   八幅裙、对襟衫,额裹眉勒,头梳假髻,时代的气息迎面扑来,好似什么水膜被戳破,沈意突然就有了真实感,无比深刻地意识到,真的到了历史上的朝代,身边的人都是活生生的真人。   “走,我们去置办上学用品。”沈荣还了马车,兴冲冲地带着两个小孩去了书铺。   别看沈荣自己读书不行,没读两年认了几个大字就放弃了,但现在风气就是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他对读书人可喜欢着哩。   书铺里的人也不少,这时候造纸术、印刷术技术都非常成熟,读书习字花费比前朝要少太多,2000张抬连纸的价格,只想当于一匹麻布,五十张上好的大呈文纸,也不过能换一斤香油。   沈意和谢愈还小,没必要用太好的纸张,沈荣一人给买了些抬连纸,又买上些普通的笔墨,就只差最重要的书了。   沈荣小心地掏出纸张,递给掌柜,说道:“掌柜的,这书劳你拿一下。”   好字,打开纸张,掌柜的不由赞叹。   很快,掌柜就将纸上的书籍都找好了,其中《对相四言》、《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各有两本,而《声律启蒙》、《算学启蒙》只有一份。   沈荣付好钱,掌柜的拿出一张牛皮纸,欲将书捆好。   一只细白的手压了上来。   掌柜诧异的停住了动作,只见沈意眼光灼灼地看者自己,小手在《声律启蒙》和《算学启蒙》上点过,拖长了声音说道:“掌柜的,你拿少啦。”   沈荣和谢愈都看了过来。   掌柜的本有些着恼,看见沈意稚嫩的面孔,又笑了出来:“姐儿,这可没少,单子上就是这么写的,不信你自己看。”   沈意不可置信地看着单子,又揉了揉眼,不得不承认,确实单子上只写一份。   沈荣看着沈意认真的盯着书单,好像能看懂一般,也笑了出来:“掌柜的,她这一小人,能看懂什么哩,就按书单来就好。”   “阿父,我也想要。”听见了沈荣的话,沈意眼睛红了,小声的请求。   沈荣看见女儿委屈的样子,想到一本书也花不了多少钱,无奈地笑了:“掌柜的,那两本也多来一份。”   “好嘞。”掌柜一边想着这家人真是惯孩子,一边麻利的将书包好,见书本内容都是幼儿启蒙,将东西递过来的时候,还说了几句吉利话,乐得沈荣见牙不见眼,说道下次还来这家。   说完便将东西放入褡裢,又一手抱着一个孩子走远了。   作者有话说:   更新啦~ 第20章   翌日,第一束阳光照进房间,沈意眼皮颤了颤,没等韩薇娘过来便睁开了眼。   拿起床边提前准备好的衣服穿上,沈意推开门,抑制着内心的激动,跑去院子里洗漱。   “吱呀”一声,卧室门被推开,韩薇娘诧异地说道:“我说怎么听见了动静,意姐儿今日里怎么醒的这么早哩。”   沈意嘴旁的梨涡格外可爱:“今日去读书哩。”   “这孩子。”韩薇娘宠溺地笑了,看见女儿开心的样子,深感做了对的决定,也没管沈意在院子里乱跑,自去准备朝食。   没多会儿,沈意遍听见韩薇娘的招呼:“意姐儿,快洗个脸,该吃朝食了。”   还是那个高高的八仙桌,可能是已经用这桌子吃过太多次饭食了,已经习惯了这个高度,沈意也不再感觉到高了。   熟练的扒拉着爬上高凳,只见洁白细腻的瓷盘里堆叠着生煎包,肉和荸荠剁成沫混合均匀,放入早已调好的料汁,发酵好的面粉揪成一个个小剂子,擀成中间厚四周薄的圆面皮,肉馅放入面片,手一提一捏,圆面片突然就变成了一个个小包子,上面还盛开着花瓣般的皱褶,锅里薄薄的刷一层油,烧热后将包子整齐码入,稍加煎烤,再倒入凉水,加盖闷煮,待水收干,撒上芝麻和葱花,生煎包就出炉了。   包子皮煎得金黄,葱花鲜翠欲滴,黑色的芝麻洒在金黄的面皮上,更显诱人。   咬一口生煎包,皮酥里软,香而不腻,吃得人满口留香,再喝一口甜酒酿,甜淳粘郁,酒卤芬芳。   也不用韩薇娘喂,沈意小短手抓着勺子吃得香甜。   毕竟年纪还小,吃了一个生煎包,小半碗甜酒酿后,沈意的肚子就鼓鼓的,再也吃不下了。   沈荣摸摸沈意的肚子,确认她已经吃饱后,拿起剩下的甜酒酿,呼噜呼噜喝个精光。   这已经不是沈荣第一次这样做了,刚开始看到的时候,沈意坚定地拒绝了,勉强自己全部吃完,当天肠胃就难受了许久,唬得她再也不敢多吃了。   至于为什么不倒掉,开什么玩笑,即使在富庶的江南,也没有这么糟蹋的道理,米面粮食可珍贵着哩。   沈荣刚放下碗,韩薇娘就将装好书的书袋拿了出来。   只见这书袋用青色粗布缝成,不知采用了什么手段,软趴趴的布料看起来格外挺立,打开书袋,里面分成了大小不等的几个部分,分别放着砚台、毛笔、书本和宣纸。   两条皮革缝在书袋背面,按照沈意的身高,韩薇娘将之调整成了适合她背的尺寸。   没错,这个和现代很像的书包,勉强算是沈意苏出来的一个物件了。   在见到沈荣为自己入学准备的书箱后,沈意沉默了。   书箱很好,沈荣特意学着富贵人家,准备了上好的黄梨木,请有名的老师傅精心制成,上面雕刻的图案,称一句艺术品也不为过,足可当为传家的宝物了。   一切都很好,很完美,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沈意这小胳膊小腿,根本没有力气拿起来。   看着沈意憋红了脸才将将将书箱抱起,走两步又脱力的放下,沈荣也沉默了。   这还只是空书箱,如果再放上书籍纸张,更是能抱起都是奢望。   沈意连说带比划,向韩薇娘描述着现代的书包,和沉重的书箱比起来,书包重量好歹轻点。   韩薇娘素来手巧,心下一琢磨,不仅按沈意的描述做出了书袋,还进行了改良,将碎步一层一层用浆糊糊住,等晾干后再用整块青布包上,这样做出的书袋,虽然费事,但是很是挺括,书本文具装进去也不怕到处乱动了。   沈意将书袋背上双肩,跟着沈荣走出,接上同样背着书袋的谢愈,三个人兴致高昂地向着采薇巷走去,目光中有憧憬有向往。   小半个时辰后,周举人家的大门映入视线。   站在周家大门前,沈荣像每一个不放心的家长一般,做着叮嘱:“今日是你们正式进学的第一天,周举人是个有大学问的,一定要听话哩。”   沈意和谢愈走了许久,脸上带着运动后的潮红,对视一眼,二人连连点头,激动地表示一定会珍惜这个机会。   沈荣目送着二人进了大门,又不放心的在原地等了许久,见到越来越多的学生走了进来,终是叹了口气,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去织染局上值。   这边厢沈荣等人愁肠挂肚,那边厢沈意和谢愈却是适应良好。   走进学堂,周举人要将谢愈带走,又让家里婢女将沈意带去后头找自家夫人。   沈意听话的起身,背起自己的小书袋,准备跟着婢女走去。   刚迈开脚步,就感觉书袋被什么扯住,回头却看见谢愈委屈的小脸:“夫子,意姐儿不和我一起读书么?”   周举人肃容道:“胡闹,男女七岁不同席,你们现在年岁尚幼,讲究少点倒也罢了,但如何可以混着读书,简直有辱斯文。”   说完,示意婢女带着沈意离开。   沈意悄悄捏了谢愈的手,示意他放开自己,就跟着到了二进庭院。   周家娘子已经在等着了。   和前面书堂的庄重不同,周家娘子将室内布置的很是舒适,只见墙上挂着美人图,椅子上铺着大红猩猩毡,窗边亦是摆着各种红花绿草,甚至正对着门处还放着一张古琴,总之比起学堂,更像闺房。   织染巷离得远,又没有坐马车,沈意过来的时候时候已经不算很早了,室内已经坐了好几个小娘子。   沈意背着书袋进屋,吸引了其他人的注意。   周娘子早就说过,将有一个新的同窗,而且和他们不同的是,这个同窗只是小吏之女,也不知家里怎么想的,愿意抛费这许多,供她进学。   因此沈意自进来以后,隐隐约约的打量就没停过。   沈意也不在意这些眼光,这些小娘子最大也不过十岁,再怎么看也不至于让她感到紧张。   找了张空桌,将书袋放于桌旁,沈意也在椅子上坐下。   “哼,没钱就别来读书。”讥讽的声音突然传来。   作者有话说:   更新来,今天下沉社区做核酸筛查了,更得有点晚,明天争取早点更。上一张的服饰描写,这一章的食物描写都有参考百度资料,么么 第21章   循声望去,说话的是个年岁不大的女童,长得很是精致,穿着一寸黄金一寸丝的缂丝衣裳,胸前挂着足金的双鱼戏水长命锁,尽显富贵风流气象。   沈意看得咋舌,尽管现如今太.祖皇帝规定的阶层着装形同虚设,商户人家也能使着绫罗绸缎穿金戴银了,但这女童身上的衣服,也是真真豪奢,不知是哪家富商府上的子女。   至于为什么是富商而不是官宦之家,官家女眷更是讲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都是延请女先生在家中教着女儿,民间的私塾可看不见她们的身影哩。   沈意既不知这女童的背景,又自诩为成年人,这种口舌之争计较地没甚意思,只好脾气的笑了笑,低头接着整理桌面。   女童好似一拳打到棉花上,绵软软的没有个着力点,反而将自己气得面红耳赤。   重重哼一声,对着身旁的人说道:“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整理好。”   身穿白色棉布对襟绣花长裙的女孩儿瑟缩了一下,手上动作不停,赶紧为两人收拾桌面。   “你就是新来的学生么?”刚坐下,一个圆脸肉嘟嘟的女孩凑了过来,看着沈意好奇问道。   感受到女孩释放出的善意,沈意也笑着回道:“是哩,我叫沈意,家里住在织染巷里,以后就在这里上课啦。”   女童抚掌笑了:“我叫李慧娘,家里是做首饰的,住在簪金街上,叫我慧娘就好。”   “慧娘。”沈意笑着从书袋里取出韩薇娘装好的千层糕,请新认识的朋友品尝。   新米泡开,层层叠得做成千层糕,咬入口中米香气足,香甜可口。李慧娘也不是没有见识的,仍是吃的头也不抬。   待吃完一整个千层糕,李慧娘才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双眼亮晶晶的赞叹道:“意娘,这个千层糕我吃着比六合记的都好吃哩,你在哪家买的?”   沈意骄傲地扬起头:“我家阿娘自己做的。”   “哇,好厉害。”李慧娘捧场的拍手,换来锦衣女童的一声冷哼。   “什么毛病。”李慧娘不客气地怼了回去,随即对沈意说道:“意娘别搭理她,仗着家里有钱飞扬跋扈的,你看看她把家里的表妹欺负成什么样了。”   信息量好大,沈意赶紧凑过去打探。   李慧娘也不藏私,沈意刚起了个话头,她便竹筒倒豆子般全说了出来:“那人叫叶宝珠,是盐商叶家的女儿。”   真是人如其名,望着珠光宝气的女童,沈意噗嗤笑了出来。   不过,盐商!饶是沈意再没见识,也听说过盐商的豪富之名,难怪还在长身体的孩童用缂丝制衣也不心疼。   没等沈意感叹完,李慧娘接着说道:“她旁边那个穿白衣服的,叫何芳娘,家里父亲没了,母亲是叶家大爷的表妹,家里日子过不下去,被母亲带着来投奔的,每日里都被叶宝珠欺负。”   真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就这么几个人的小课堂,都有着如此多的故事,以后的日子就热闹了,沈意有着这个预感。   轻柔的脚步声响起,周娘子拿着教鞭走了进来。   李慧娘蹭地一下坐回了自己的位置,看着周娘子笑得灿烂。   叶宝珠也收回冷眼,坐得端正,何芳娘悄悄松了口气,移步到叶宝珠后排的椅子上坐下。   见到瞬间安静下来的学生,周娘子温温柔柔地说道:“你们都看到了,以后意姐儿就是你们的新同窗了,以后大家要互相友爱。”   见李慧娘连连点头,叶宝珠也傲气地颔首,周娘子赞许地环视众人,随即开始新的课程。   叶宝珠几人都比沈意来得要早,《对相四言》已经学到比较靠后的部分了,周娘子显示检查了几人的作业,又布置了几个字让她们接着练习,便走到了沈意身旁。   周娘子真是一个顶顶好的启蒙老师,她握着沈意的手,从最基础开始教起,如何研墨,怎样握笔,甚至连洗笔保养都全部教了一遍。   沈意获益匪浅,这些事情别看简单,没人教导自己也得摸索好半天呢。   周娘子的上课节奏很慢,在确认沈意已经学会这些事情后,又检查了其余几人的习字作业,一堂课便已结束了。   也不知道谢愈现在如何,沈意心里嘀咕着。   被沈意挂念的人,和她的处境却是冰火两重天。   比沈意好一点的是,由于家里父亲是读书人的缘故,林娘子经常为其红袖添香泼墨煮茶,一些基础性的东西,入学前林娘子就已经交给谢愈了。   在确认了谢愈的水平后,周举人大手一挥,将他扔进了蒙学班,拿出《对相四言》将前十几个字读音全念了一遍,留下一句有不懂的问你师兄便离开了,留下谢愈独自练字。   谢愈拿出裁好的纸张,将笔好墨水,嘴里念着读音开始练字,尽管人小力弱,拿笔也不是那么稳,写出来的字大大一团,细看上去每根线条都是抖的。   但是谢愈没有放弃,别看他素日里在巷子里也闹腾的慌,但出乎意料竟是个静得下心的性子,字写的难看也不着急,分析者练习着,等周举人给科考班上完课过来,纸上的字已经从一大团墨团,变得能认清是什么字了。   周举人捋着胡子点了点头,也不多点评什么,让谢愈收起识字课本,拿出《算学启蒙》,开始讲解算学内容。   新的课堂,谢愈领会依然很快,对于周举人说的东西,一听就能明白,反复计算的题目,也丝毫没有出错。   这样的谢愈,听到了周举人的赞赏,也听到了其他人的哀嚎。   这不,周举人刚一出去,一个白白胖胖的小胖子就趴到谢愈桌前:“你是叫谢愈?这些题目这么难,你怎么都能算对啊?”   谢愈摸了摸鼻子,无言以对,周举人都讲过一遍了,再稍微变个样子,不还是讲过的东西么。   好在小胖子也没指望谢愈回答,见谢愈不说话,自己噼里啪啦说个没完:“我叫张宝才,家里是开酒楼的,我阿父说不指望我学多少,只要能学会如何算账就行,但算账真难哩。”   谢愈好奇地看着他:“我是谢愈,家里人都叫我愈哥儿。”   在谢愈交上新朋友的时候,沈意的第二堂课也开始了,周娘子温温柔柔的走到沈意旁边,拿起笔写下“人、手、口”这几个字,带着沈意念了一遍又一遍,才握住她的手开始写字。   周娘子的字,即使沈意不懂,也能看出来,没有筋骨,只能勉强说一句齐整而已。   待确认沈意已经学会这几个字后,周娘子便让沈意多练习,便去教其他三人新的字了。   而此时,谢愈也在上他的第三堂课,声律启蒙了。   一天的课上下来,沈意精神恍惚,从早到晚就和“人、口、手”三个字做斗争了,谢愈也精神恍惚,一天下来填鸭式的学了各种知识。   两个怀疑人生的人在周举人家门口的小花厅碰面了,等着沈荣到来,等待的途中两人互相交流了当天的学习经历,又是新一轮的恍惚。   作者有话说: 第22章   在家门口和谢愈告辞之后,沈意慢吞吞地进了自家大门。   刚进门,韩薇娘端出一个黄铜脸盆,盆里盛着兑了花露的温水,帕子扔进去便浸上浅浅的花香。   “看这一头一脸的汗,快擦个脸解解暑热。”韩薇娘爱怜地拧干帕子递给沈意,沈意将手脸洗干净后,沈荣便就着残水打理自己。   见父女俩都收拾清爽了,韩薇娘转身将早已准备好的煎刀鱼端了出来。   “今日里也是巧了,竟然有人打了刀鱼在卖,这可是个好东西哩,咱们意姐儿读书累了,多吃点刀鱼补补。”   这就是长江四鲜之一的刀鱼呀,在现代这也是价值不菲的一道菜色了,沈意也只吃过那么几次,狭长侧薄颇似尖刀的鱼用蜜酒酿、清酱放盘中清蒸,或用火腿汤、鸡汤、笋汤煨煮,口感鲜美,肥而不腻,香气扑鼻,实在是鲜妙绝伦,如果说这个鱼有什么不足,唯一的缺点就是细刺过多,吃起来真真有点费劲。   而眼前的刀鱼,用的是金陵城里的独特做法,用油炙烤到极为枯干,再放油文火慢煎,出锅的时候骨酥肉烂,临临到了吃的时候,竟一根刺也挑不出来,却也是一种独特的风味。   韩薇娘将鱼肉捣碎,拌入米饭,递给了沈意。   沈意将拌着鱼肉的米饭吃入口中,米饭香糯,鱼肉焦香,再吃上一口清爽的青菜,这滋味,真是拿什么也不换。   沈家倒也没有食不言寝不语这种规矩。   看着沈意吃得正香,韩薇娘侧头看向沈荣,低声问道:“当家的,今日里我心七上八下跳了一整日哩,姐儿在私塾里可好?”   大概无论哪个朝代,为人父母的都永远为孩子操着数不尽的心。   大概无论哪个朝代,孩子读书都是为人父母最关心的问题。   “好着呢。”沈荣十足得意:“散学的时候我特意问了周举人,他说意姐儿和愈哥儿都聪明着哩。”   听见沈荣的话语,沈意撇了撇嘴。   笑影刚爬上韩薇娘的脸庞,就看见了沈意的小动作。   韩薇娘自诩对女儿无比了解,看到这小表情,就知道其中必有隐情。   皱着眉头等着沈意吃完饭,韩薇娘忧心忡忡地问道:“意姐儿,今日里是遇见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了么?”   沈意擦了擦嘴,叹了口气。   粉雕玉琢的小孩,却愁肠百结的叹气,这场景实在让人忍俊不禁。   饶是韩薇娘担心地不行,也笑了出来。   “阿娘,我和愈哥儿学的东西不一样哩。”沈意控诉道。   “嗯?”韩薇娘细长的眉头扬起,心头火起:“当家的,这就是你说的好?周举人莫不是看我们家境寻常,糊弄着罢?”   这也难怪韩薇娘为这么想,现如今会送去私塾的小娘子,无不是富商巨贾之家,他们这样的市井人家,就没有会把女孩子送去读书识字的,早上沈意出门后,左邻右舍的都上门来打听的足足的,话里话外说着他们夫妻惯孩子,实际上要不是沈家没有儿子,沈意再怎么哭闹,也不会有读书的机会。   沈荣愣了一瞬,仔细回忆了周举人的交代,解释道:“没这种事哩,愈哥儿是正经要科考的,咱们姐儿只是跟着周娘子认几个字,安排得自然不一样。”   原来这样,韩薇娘没进过私塾,也不懂这些讲究,听着沈荣如此这般一解释,心头的怒火也平了下来。   摸着沈意的头发,韩薇娘安慰道:“意姐儿就跟着周娘子好好学,能认识些字,也不枉费我们送你去这一遭了。”   沈意愤然:“凭什么愈哥儿就能学正经知识,我就只能认那么几个字,我又不比他傻,我也要学哩。”   沈荣苦着脸安慰:“姐儿自是聪慧的,但就算姐儿能学,也没有能教的夫子哩。”   沈意不服说道:“那我跟着愈哥儿一道上课。”   听到这话,还不等沈荣说些什么,韩薇娘骇然,驳斥道:“姐儿说些什么,就算现在你年纪小,没有那么多的讲究,但和外男混着上课,绝对不可以。”   这是沈意穿越以来第一次听见韩薇娘用如此重的语气说话,一时也不敢再说些什么,将心下的不服咽了下去,闷闷不乐地回房了。   看着沈意垂头丧气的背影,耷拉着腿走得很是凄凉,沈荣的心像是在酸汁子里泡着,一碰就一阵心酸。   “要不,我明天找周举人说说?”沈荣试探着问道。   “不可。”韩薇娘也心疼,但她更明白不能轻易心软。   “现在姐儿想和愈哥儿上一样的课,我们允了,以后呢,我没读过书也知道,哥儿以后还要学骑马射箭的,要是姐儿心野了收不回了可怎么办。”   “我看姐儿实在可怜,想着让她高兴点,我们这样的人家,也没有高门大户的讲究。”沈荣一张脸皱成了一团,继续劝道。   “怎么不讲究了。”韩薇娘高声说道:“就是我们这样的人家,才要格外注重名声,我一定要把姐儿嫁去一个好人家,再不受我们这些苦。”   见到韩薇娘眼里跳跃的火光,沈荣这才知道,她是当真这么打算的,就算女儿入不了宫,也一定要嫁去超出他们阶级的人家。   叹了口气,沈荣也不再说这话题了。   沈意换了衣服,难受地躺到了自己的小床上,听着堂屋里传来的隐隐约约争吵声,也打不起精神去劝解。   饶是如此宠着原身的韩薇娘,听见她的打算都勃然变色,更不要说其他人了,难道就没有办法改变吗?真的只能每天认几个字,这辈子不当个睁眼瞎就是最好的追求吗?   不,我不认命。沈意捏紧拳头,暗自发誓绝不屈服,没有办法光明正大的学习,但既然每日里都要去私塾,两间课堂离得也不远,总有办法能够偷偷学到的。   想通了之后,沈意从床上爬了起来,拿上书袋,穿上木屐,啪嗒啪嗒跑了出去。   “阿娘,我去趟愈哥儿家。”   等沈薇娘听见声音出来的时候,只能看见沈意的背影了。   “风风火火的成什么样。”韩薇娘轻斥一声,但看着沈意又有活力了,心里很是安慰。   沈意跑到谢家,此时谢家也刚吃完哺食不久,林娘子正将家里的油灯点亮了给谢愈做功课。   “意姐儿,你怎么来哩。”看到沈意,谢愈放下手里的笔,诧异地问道。   沈意甜甜的和林娘子问好后,举起书袋示意:“愈哥儿,我找你来做功课。”   说完,又从书袋里掏出一支牛油蜡烛,递给林娘子:“干娘,这个蜡烛是阿父特特找来夜间照明的,说比油灯亮哩。”   林娘子笑着接过了沈意的蜡烛点燃,又给沈意在桌子上收拾出一片地方,谢家书桌够大,足够两人同时做功课了。   “愈哥儿你在练字吗?”看着谢愈练字,沈意凑过去问道。   谢愈将周举人写的字例递给沈意,笑道:“夫子布置了这些字的大字作业,说明天要检查哩。”   看着眼前的字,沈意眼前一亮,面前的大纸上整整齐齐写着十个大字,同样是“人口手”这类简单的字,写的也是标准的馆阁体,但这字看起来就筋骨舒展,结构严谨,很是漂亮。   “好字。”沈意暗赞一句,厚着脸皮说道:“愈哥儿,这字放中间行么,我也想照着这个练。”   谢愈好脾气的应了。   两个人安安静静地练字,等到蜡烛燃尽,沈意才伸个懒腰:“呀,好晚啦,我得回家了,阿娘在家等着我哩。”   说完自己收拾好书袋,在谢愈的目送下走回了自己家门。   以后练字就这样,蹭愈哥儿的字帖,沈意心下盘算着,但这还不够,还得想其他法子。   作者有话说: 第23章   怀着满腹心事在床上翻来覆去,最终还是没有抵过身体的疲乏,不知什么时候睡了过去。   第二日沈意是被一阵霸道的香味所诱醒的。   喧软的面团擀成大块,抹上提前炼出的鸭油,撒上白花花的食盐后卷起,揪成大小一致的面剂子,软乎乎的面剂子捏严按扁,擀平后放入烧热的油锅,没一会儿就充气膨起,小心地拿锅铲翻个面,盖上锅盖再烙上小会儿,待出锅时,便散发出惊人的香味。   沈意抓过床头提前备好的衣服穿上,在院子里转着跑了两圈,用加了花露的水洗漱后,带着浓郁的香气跑进厨房,帮着韩薇娘将鸭油烧饼端了出来。   刚出锅的烧饼皮黄壳脆,一口咬下去又香又酥,还带着热意的烧饼层次分明,口颊留香。   见沈意吃得欢,韩薇娘又从壶里倒出一杯乳白色的液体,推到沈意手旁:“意姐儿,干吃烧饼也噎得慌,这是我用你干娘教我的方法煮的牛乳,喝了对身体好哩。”   伸手接过杯子,摸到有点烫手的温度,沈意才放心的喝了下去,毕竟古代牛奶没有巴氏消毒法,消毒全靠煮,要真染上什么病毒,这缺医少药的年代只能听天由命了。   红润的小嘴张开,轻轻抿了一口,沈意精神都振奋了几分,也不知道韩薇娘怎么做的,杯里的牛乳丝毫没有腥味,淡淡的蜂蜜清甜搭着鸭油烧饼,吃得停不下来。   韩薇娘几口吃完朝食,见沈荣和沈意还在埋头苦吃,满足的笑了笑,初升的阳光透过厅门洒进,正好照射在她弯起的眼角上,闪出细碎的纹样。   将锅里剩下的鸭油烧饼用几层油纸包好,放进书袋的小隔层里,又从橱柜里拿出渍好的玫瑰卤子,挑出一勺泡开,泡好的玫瑰饮子装进竹筒中,封得严严实实,同样放进了书袋。   待韩薇娘收拾好书袋,出来就看见沈荣和沈意已经放下筷子,正收拾着桌子。   忙忙上前阻止到:“快放下,等你们出去后我再收拾就行。”说着瞪了沈荣一眼:“还不快送意姐儿去私塾,刚进学第二日,迟到可不好哩。”   沈荣嬉皮笑脸的笑着,欲牵过沈意的手领着出门,却发现手上还拿着一个鸭油烧饼。   打量片刻,沈荣笑了,朗声说道:“哎哟,姐儿这是没有吃够哩,你阿娘在书袋里还放着,现在不用拿手上。”   说完便准备将沈意手上的烧饼放回盘中,谁成想沈意头一扭,细声细气说道:“这个烧饼好吃,给愈哥儿。”   沈荣脸僵了一下,也没阻止,带着沈意出门了。   韩薇娘将父女俩送到大门口,正好对面谢家的大门也打开了,林娘子将谢愈交到沈荣手上。   沈意一看到谢愈,便将手上的鸭油烧饼递了过去:“愈哥儿,阿娘做的烧饼,给你。”   尽管谢愈也是吃了朝食的,但对着这喷香的烧饼,还是没有抵抗力,高兴地道:“这真好吃,意姐儿你真好。”   看着二人两小无猜的样子,林娘子心念一动,笑着对韩薇娘说道:“看咱们姐儿多懂事,什么好事都想着愈哥儿哩。”   韩薇娘笑得与有荣焉。   沈意被夸地脸颊通红,低头不语。事实上她拿这烧饼,只是想着礼尚往来和谢愈打好关系,方便以后更好的蹭他功课。   太阳慢慢上移,时辰已然不早,沈荣一手牵着一个孩子,将他们送去私塾。   课程安排还是如昨日一般,先是温习前一天学的字,检查一下练字的进度,再教几个新字,剩下的时间就是自己练习了,甚至由于功课安排的松,中间还有大量休息时候。   凭借着韩薇娘的手艺,沈意已经交上了朋友了,这天学完新字后,沈意刚打开第一层油纸,李慧娘就耸着鼻子凑了过来:“什么味道,好香啊。”   沈意将油纸全部揭开,小手费劲的拿着一块烧饼递过去:“慧娘,这是我阿娘做的鸭油烧饼,你试试味道如何。”   李慧娘咽了咽口水,不客气地接了过来,眼珠一转,胖乎乎的小手打开自己的书箱,也拿出了一袋点心:“意姐儿,这是我在六合记买的点心,你也吃。”   沈意好奇地看着李惠娘的点心,和韩薇娘做的糕点比起来,六合记的更显精致,一口一个的大小,也不怕掉渣,吃入口中,甜软非常。   “真好吃。”李慧娘咬了一口烧饼,拍着胸脯承诺:“意姐儿,你真好,以后有什么事都找我就行。”   这边厢沈意在亲亲热热的交朋友,那边厢谢愈却是过得水深火热。   这一天刚到课堂,周举人便说道:“我将课程进行了调整,以后按照新的课表上课。”   说完便拿出张纸贴在墙上,边贴边说:“以后上午学识字,下午学算学和声律,过段时间再加新的课程。”   “啊...”张宝才发出惨叫:“夫子,为什么功课突然变重了。”   周举人面容严肃,哼道:“本来课程就该调整了,原想着谢愈刚来,会跟不上,才有了几日的适应期,但他颇有悟性,这适应期不要也罢。”   张宝才脸颊上的肥肉颤动,看向谢愈的双眼满满都是控诉。   谢愈冲他一乐,也不多言语,奇异的将张宝才的埋怨打消了。   这小子真邪门,也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他笑,连之前为什么生气都忘了。   要沈意知道了,也会摇头晃脑说一句:色令智昏呐。   见张宝才呆呆傻傻的不再说话了,周举人才开始讲课。   谢愈依然如海绵一般,学得飞快。   现如今生活富庶,平民百姓也能保证一日三餐了,午食自然就是在私塾里解决。   沈意和李惠娘手拉着手去了饭厅,饭厅很大,有两张门进出,中间三分之一处用屏风隔开,男女分食。   沈意跟着李慧娘走进,只见里面摆着一张四四方方的小桌子,桌子上放着两个食盒,食盒里就是私塾准备的午食了。   “怎么只有两个?”沈意看着食盒好奇发问。   李慧娘翻了个白眼,又带了点羡慕的说道:“叶大小姐家在旁边巷子里买了个宅子,叶宝珠和何芳娘每日里家去。”   “那这太好了。”沈意拍着手说道。“那这么大的地方就只有我们两个人哩。”   李慧娘神情复杂的看着她,示意她打开食盒。   沈意疑惑地打开,私塾的饭菜比起家里自是不如,一小碟炒白菜,一小碟水煮豆腐,一小块蒸鱼罢了,味道就更是可怕,缺油少盐的寡淡到不行,吃起来没滋没味的。   瞬间就知道了为什么叶宝珠要回家,沈意的神色变得同样复杂,也理解了李慧娘的羡慕。   好在早先就着点心已吃了个半饱,勉强吃完后沈意就带着新认识的朋友去找自己的小伙伴了。   作者有话说: 第24章   李慧娘年纪也不大,虽然说男女七岁不同席,但普通人家讲究也没官宦人家严,现在倒也不必太过于严苛。   沈意放下筷子的时候,谢愈早已吃完,两边的菜色如出一辙,但不同于沈意二人苦着脸吃完,张宝才大口大口吃得香,引得谢愈都觉得口中的是美味珍馐,不知不觉就跟着吃完了。   刚收拾停当,张宝才就按捺不住凑到谢愈耳边,迫不及待说道:“愈哥儿,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大中午的日头正盛,白晃晃的太阳洒下,红花绿草全部无精打采蔫了下来,一丝风也不见吹来,碧绿的树叶纹丝不动,只有知了在树上发出哀鸣,声声叫着暑热。   谢愈皱眉望天,断然拒绝:“太热了,我要午憩。”   周举人面容严肃,倒也讲究个劳逸结合,他将院子前方的一个房间整理出来,学着客栈的样子,特意请人做成了大通铺,又去集市上找到经年的手艺人,按照通铺的尺寸编成了竹篾席子。   水竹劈成细细的篾条,两向篾条互相垂直,逐渐添加席篾,再编上河口、压带收边,一席精美的竹席就这么编成了,大夏天里取上阴凉的井水,帕子在井水中浸得透透的,展开帕子往席子上一擦,再将剩下的井水往地上一泼,室内瞬间一片清凉,就可以凉凉爽爽地睡上一觉了。   “去嘛去嘛,真的很好玩,你一定不会后悔的。”张宝才搭着谢愈的肩膀撒娇。   “停停停。”被张宝才的撒娇激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谢愈赶紧叫停。   “那愈哥儿,去么?”张宝才稍稍收敛,再次问道。   谢愈毕竟年岁不大,被张宝才这么一磨缠,心里的玩性也被勾了起来。   张宝才觑眼打量,别看他功课不行,但在人情世故上却是天生就精通非常,谢愈那一瞬间的动摇,虽然很短却被敏锐的抓住了。   “走啦走啦。”张宝才笑嘻嘻的扯着谢愈的衣袖,走了出去。   沈意隔着屏风,只能看见他们的离开的背影。   被勾起了好奇的沈意,拉着李慧娘按着谢愈离开的方向找了过去。   太阳越来越烈,即使从连廊里走过避免了阳光的直射,但是空气依然燥热非常,走两步脸上的汗呼呼直冒。   “意姐儿,这是去哪啊,快要午憩了,周娘子要检查哩。”李慧娘见沈意走个不停,忙扯着她的袖子问道。   “快到了快到了。”沈意含糊着应付。   果然,没走几步,便在庭院里找到了谢愈两人。   只见两人躲在院墙下的那一小抹阴凉里,头挨着头不知道在干着什么。   谢愈也一改之前的不耐,远远就能看见他脸上激动的神色。   “愈哥儿,你干什么哩。”沈意走到谢愈身后,拍了下肩膀。   “唉哟。”沈意的声音响起,张宝才应声而倒,摔了个屁蹲儿。“我才要问你,你干什么哩。”   张宝才揉着肉肉的屁股站了起来,没有好气地问道。   “宝哥儿,不可无理。”还不等沈意说话,谢愈便冷下了脸,沉沉叫道。   见张宝才看了过来,谢愈也站起来,牵过沈意的手介绍道:“这是意姐儿,跟着周娘子学着的。”   张宝才被谢愈的冷脸吓到,反手摸着头,讪讪打着招呼。   谢愈指着张宝才说:“这是我的同窗,酒楼家的少东家张宝才,叫我们都称他宝哥儿。”沈意也趁机介绍了李慧娘。   “意姐儿,你怎么出来了,现在天热着哩,可别晒坏了。”一改对着张宝才冷意十足的语气,谢愈关切地问道。   “愈哥儿,你偏心。”张宝才感觉到自己小伙伴的差别对待,不依不饶闹了起来。   谢愈揉了揉额头,剑眉一拧,认真说道:“不是偏心,是宝哥儿你先凶意姐儿的,我答应了阿娘要保护姐儿,不会让其他人欺负她。”   张宝才不服气地嘟哝道:“谁让她吓我来着。”   李慧娘双手叉腰,不服地问道:“意姐儿哪里吓你了,明明就是你胆小。”   “你。”张宝才脸涨得通红。   永远不知道因为什么事就能闹了起来,沈意忙忙叫停,好奇地问道:“被一打岔忘记了,你们这是在干什么哩。”   听见沈意的询问,谢愈白皙的脸涨得通红,双手使劲摇动:“没什么,咱们回去午憩吧。”   沈意狐疑地看了半天,谢愈咬死了不说,再看向张宝才,虽然他不知道为什么谢愈那么拒绝,但出于义气,他也绝口不提。   哼,就算你刚刚凶了我,但我不记仇,不会说出去你的秘密的,张宝才看着谢愈想着,都要被自己的伟大节操感动了。   沈意见问不出什么,将信将疑地收回脚往回走,谢愈绷紧的肩膀开始放松。   “瞿瞿,瞿瞿。”沈意脚刚抬起,一阵叫声响起。   “什么声音?”沈意又重新回来,细细寻找声音来源,谢愈僵在原地,看着好不可怜。   “哈哈哈。”李慧娘肆无忌惮地笑了出来:“我当你们弄什么鬼哩,原来是在斗蛐蛐啊。”   见李慧娘将话挑破,谢愈只好老实坦诚:“宝哥儿发现这几天蛐蛐特多,我们在斗蛐蛐。”   “斗蛐蛐?”沈意瞬间来了兴致,拜各种古装片所赐,富家子弟提笼架鸟斗蛐蛐,实在是印象深刻。   “是哩,他们在这里斗蛐蛐。”李慧娘白了张宝才一眼,遂给沈意解释道:“现在天热了,蛐蛐在田里也待不住了,要找些阴凉的庭院躲热哩,肯定是张宝才见到了,拾掇着愈哥儿来的。”   被李慧娘一通抢白,张宝才也没恼,从角落里举起乱爬的蛐蛐,献宝似的说道:“要不是你们来了,我的常胜将军都要赢了。”   “那可不是,愈哥儿,快把你的蛐蛐拿出来,咱们赢了宝哥儿。”沈意撸起袖子就要上场。   谢愈诧异地看向沈意:“意姐儿,你不拦我?”   沈意更显诧异:“拦什么?”   谢愈细瓷般的脸都浮上红晕,支支吾吾道:“毕竟玩物丧志。”   “。”沈意理直气壮:“圣人还讲究个张弛有道哩,这又不是上课,玩会儿怎么了。”   谢愈第一次听见这种说辞,不由动容地望了过去。   沈意却没心思体会他的复杂思绪,忙忙加入了找蛐蛐的行列:“你们等着,我一定要找到一个蛐蛐将军,赢了你们所有人。”   李慧娘也加入了挑选的行列。   选蛐蛐有“四大标准”,即“干、老、细、糯”,又有个说法,好的蛐蛐要求无“四病”,即无仰头、卷须、练牙、踢腿;甚至外观颜色也有尊卑之分,白不如黑,黑不如赤,赤不如黄。   这种种说法,这几个小童自是不知,只凭着自己的喜好而选,谁都坚信自己挑的才是长胜冠军,能打赢所有。   “咬它,快上啊。”   “大将军,压住,让那个翻不了身。”   “我的一定会赢。”   “才不哩,你们等着吧,我挑的这个才是最为争气。”   夏日的午后,闷热的天气不再逼人,声声的蝉鸣也不再恼人,只留下无忧的欢声笑语,直到午憩,众人才四散回去。   作者有话说: 第25章   午憩的时光转瞬即逝。   沈意在氤氲的香气里醒了过来。   周娘子准备的午憩房间,更显温柔。   雕花大床上挂着绣花床帐,许是怕小娘子受凉,床上没有铺竹篾凉席,而是薄薄的一层苎麻夏布,滑爽亲肤,通风透气。   沈意在蝉鸣中睡了个好觉。   睁开惺忪睡颜,屏风遮住梅花花窗,阳光透过屏风的遮挡泄了过来,威力被削弱很多,温柔的映在墙上的美人图上,给美人镶上一层金边。   房内不知放了何物,发出浓浓的异香,沈意侧过头,只见李慧娘裹在白色飞鹤暗纹丝绸薄被里,脸红扑扑的,睡得正香。   许是被沈意转头的动静惊到,李慧娘也揉着眼睛醒了过来。   撑起身体看了眼更漏,嘟哝着说道:“还没到点哩,意姐儿怎的醒了?”   沈意笑了,低声说道:“梦里闻到一阵香,就醒了过来,也不知是什么哩。”   李慧娘鼻子皱起,嗅了几下,阖掌说道:“是了,你刚来还不知道,周娘子可会调香了,夏日里蚊虫多,她特意调了菖蒲香,给我们驱蚊哩。”   “哇!”沈意配合的表示惊讶。   “我听说等识字结束后,周娘子就会叫我们制香抚琴哩。”李慧娘神秘兮兮说道:“不然叶宝珠怎么会来这个私塾。”   原来如此,这下就明白了。   她和谢愈课程相差如此之大,是因着两人的培养方向截然不同,谢愈那边,走得是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的科考之路,而她这边,学的却是闺阁情趣。   但好不容易争取到的进学机会,就要浪费在这些风花雪月上吗?不,这不是沈意想要的。   风花雪月固然美好,但在市井人家,这实用性真真不高,普通人家为了生存就已竭尽全力,生不出更多调香弄月心思。   比起调香抚琴,描眉插花,沈意更眼馋的是谢愈的课程。   斗蛐蛐的间隙,沈意和谢愈交换了彼此的课程安排,知道了谢愈上午学字,下午算学和声律,等到掌握后,后期还会继续添加其他课程。   问明白后,沈意飞快琢磨着,字可以跟着周娘子学,练字的话散了学回家可以找愈哥儿蹭周举人的示例练习,但是下午的课程,需要想办法。   “宝珠姐,你慢点,别摔着了。”沈意还在沉思,房间外传来何芳娘惊呼声。   “呀,叶宝珠她们来了。”   叶宝珠更是不会在私塾里午憩,即使周娘子布置的房间,在沈意看来已经很舒服了,但还是远远不如叶家,叶宝珠在自家院子里午歇,等到快上课的时候才会过来。   慧娘听见何芳娘的声音,一骨碌从床上坐了起来,踩上绣鞋拧了条帕子递给沈意,再给自己拧上一条擦脸。   待两人拾掇好自己,前脚刚迈进课堂,后脚周娘子就走了进来。   “好险没有迟到。”李慧娘摸着胸口,长舒了口气,和沈意对视一笑。   阳光依然灿烂,照得室内格外亮堂,雪白的墙壁折射着阳光发出晃眼的光芒。   周娘子轻巧走过,带上一阵香风,是和午憩室里如出一辙的菖蒲香。   见几个学生都乖乖坐好,周娘子满意地点头,交代好下午的任务就是练习大字,待散学的时候每人需交上五张大字点评,便摇着团扇走了出去。   真是天助我也,见到周娘子摇曳的背景,沈意心里涌起一阵阵喜悦。   之前听见谢愈的课程安排,沈意便打算好了,下午课间休息的时候,一定要趁机出去转悠,打探能否找到可趁之机。   没想到周娘子居然放他们自己练习,沈意心里一片火热。   但是,该完成的功课还是需要完成的。   沈意攥紧手心,指甲陷入肉里,带来的刺痛使她镇定下来。   铺纸研墨,沈意肃着小脸,一笔一划写得认真,刚入学没两天,现在自己学的字还是最简单好记的那种,先不提练好难不难,但是笔画确实是少的。   没费太长时间,周娘子布置的功课就已经完成。   “意姐儿,你已经写好了?”李慧娘发出哀嚎。   “是哩。”沈意笑眯眯回复,李慧娘等人进学日久,学的字更为复杂,自是需要更多的辰光完成功课。   悄悄打量,只见李慧娘的纸上,刚写没几个字,写出来的字也不甚美观,何芳娘手边倒是放了一两张写好的纸,字迹也很是整齐,反而一直娇小姐做派的叶宝珠,虽然她同样没写几个字,但写出的字颇有章法,下笔之前凝神细思,写完之后反复推敲,却是用心在学着的。   打量过同窗百态,沈意便弓着腰,欲悄悄离开。   “意姐儿,你去哪里?”拿着笔的李慧娘心不在焉,见沈意的作态,赶忙询问。   “噤声。”听见李慧娘压低后依然不小的声音,沈意扑上去用软乎乎的小手捂住了李慧娘的嘴,贴着她的耳朵悄声说道:“我出去转转。”   李慧娘羡慕的看着沈意写完的功课,推己及人地觉得她想出去玩,连连点头,为沈意打着掩护让她离开。   这边的动静也引起了另两人的注意,叶宝珠轻嗤一声不再搭理,依然埋头琢磨功课,何芳娘眼皮一颤,装作没有看见。   沈意却是有正经事要做的,只见她从课堂出来后,站在连廊里四处打量。   周举人家仆人本就不多,这大下午的更是没人在外闲逛,见不到半点人影。   凭着印象顺着连廊往前院走过去,只见两个院子的门被铜锁锁住,任凭怎么推也推不开。   果然还是想得太简单了,沈意哀叹。   早上过来的时候,她特意留意了经过的路,进了周举人家后,一进的院子里有一个太湖石堆成的假山,假山正对着谢愈的课堂。   而顺着加上旁的连廊才能进入到女学上课的地方,于是她有了一个想法,如果在周举人上课时,找借口跑到前院,躲在假山里,是不是就能趁机听到课程了。   事实证明,这确实是异想天开,周举人家收的学生那么多,可不仅仅是她或者愈哥儿那样的学龄前儿童,弱冠甚至更大年岁的学生也是有的,门户不严万一冲撞了谁,周举人的招牌可就倒了。   沈意咬着手指,看着被锁住的木门沉思,还是得想其他法子。   作者有话说:   更新啦,谢谢支持 第26章   这一日里没有什么大事,韩薇娘便按照素日里的食谱准备是哺食。新收成的头季稻晒干剥壳,脱壳的大米莹润雪白细细过筛,捡出小石子和坏米,筛完的米加水熬成稀粥,再放入事先存储好的甘菊,盛入青花瓷汤碗,浸入井水里,一口喝下去凉丝丝,寒浸浸的。   再快手拌了个凉菜,韩薇娘就招呼着开饭了。   只见韩薇娘揭开刚从井水里取出的青花瓷碗碗盖,给自己和沈荣各盛了一碗甘菊冷淘,又单拿出一个小碗,里面的稀粥还是温热,这却是单独留给沈意的。   就着凉菜喝着稀粥,很快哺食便已吃完,沈意将桌上的盘子摞起,试图搬去厨下。   “意姐儿快放下,这你可搬不动哩。”韩薇娘看见沈意的动作,赶紧制止道。“去做功课吧,这些事情我很快就干完哩。”   说完,双手拿起这些碗筷,健步如飞走开。   沈意洗干净手脸,拎上书袋,和沈荣打声招呼,又去了谢愈家。   走进谢家,和林娘子亲香过后,沈意熟门熟路的去了谢愈房间,二话不说打开书袋,开始研究谢愈的功课。   这一天里,两人的学到的差距就更加大了,谢愈不仅多识了好些个字,算学、声律等内容也加了上来。   “愈哥儿,今日里你们算学学到哪里了哩?”沈意挥着手上的算学启蒙问道。   “一一如一、一二如二、二二如四...”谢愈看了沈意一眼,一口气不停地背到了“九九八十一”。   这,不就是后世里的九九乘法表么,原来历史已经这么悠久,沈意自感难度不大,便再往后翻了下去。   谁知道一翻却傻了眼,九九乘法表之后,下一页的口诀变成了:“一归如一进,见一进成十。二一添作五,逢二进成十”。   这,却是看不懂的内容了。   这个内容,再次让沈意肯定了必须要彻底学习的想法,即使她在现代受过高等教育,但古代数学体系和她学到的不一样啊!很多东西都换了说法,这很是需要有人点拨。   但饶是沈意再怎么着急,也只能再询良机。   于是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沈意格外听话,每日里上学散学做功课,除了学得特别快,识字很快就赶上了叶宝珠等人的进度外,没表现出什么特殊的地方。   “意姐儿你学得好快,你是怎么做到的!”在沈意又一次得到周娘子的夸奖后,李慧娘捂脸夸奖。   “我每日里跟着愈哥儿一道做功课,周举人讲课进度比我们快哩,我向愈哥儿提前学过。”沈意淡定地解释。   “怎地你还提前学哩。”李慧娘困惑地问道。   “我想要和愈哥儿他们学一样的课程哩。”沈意攥着拳头说道。   “使不得使不得。”李慧娘忙忙挥着手,惊恐说道:“闺阁女子,怎地能和他们上同样的课呢,我们识文断字的就能说个不错的人家了,你又不能考状元,学那些劳什子东西,又有什么用哩。”   沈意的眼里有火焰在闪烁:“凭什么我们就不能学了,难道女子天生就低人一等么。”   沈意穿越前最厌恶的一句话,就是男生聪明后劲大,女生死读书上了高中就不行了。男生后劲大怎么各类考试里名列前茅的大部分是女生呢。   “再说了,谁说他们学的课程我们就用不上了,就说算学吧,以后嫁人了,当家理事难道不用算账么,你家那么家大业大的,要连帐都算不明白,可不得被人蒙骗么。”   “这...”李慧娘嗫嚅着没有说话,这个和她一直以来听到的截然不同的说法,和她固有观念做着激烈冲突,一时间也分辨不出。   “哼,你倒不是那种眼皮子浅的。”叶宝珠冷哼一声,淡淡说道。   这是和我说话么?沈意和李慧娘对视一眼,惊讶到不行。   实在不是他们少见多怪,用后世的话语形容,叶宝珠一直走的是高冷路线,同窗时间也不短了,除了第一日里被嘲讽过一句,之后两人一直秉承井水不犯河水,互不干扰。   这叶大小姐突然纡尊降贵和自己说话,沈意有些受宠若惊。   “怎么傻了。”叶宝珠白了一眼,即使是将将十岁的少女,却已初见风情。“之前见你家境普通,我以为你又是那种使各种手段来私塾,就为了认识几个字,混个好名声嫁人的,今日里听你说话,还挺有章法的,之前是我误解你了,你别放心上。”   商户人家规矩松,即使也认为儿子是顶梁柱,但对女儿却也没有那么多规训,叶宝珠素来认为她不比家里的哥弟差,只恨自己生了个女儿身,沈意的这番话,属实是让她有了共鸣。   这话里隐射的意味太浓了,沈意小心打量,果然何芳娘的脸胀得通红,羞窘地不行。   甚至连李慧娘脸上也露出了不虞的神色。   这,沈意不知道叶宝珠和何芳娘的恩怨,也不打算插手其中,但有些话还是可以说的。   沈意正色道:“倒也不必这么说哩,这世道女儿家本就苦,想法子让自己过得更好不是错处哩。”   何芳娘脸上露出动容神色,这个读书机会,是她做小伏低祈求来的,她也是个苦命人,家里家道中落,被寡母带着投奔叶家,未来前途未卜,只能没脸没皮的抓住一切机会,给自己添加筹码,要不是没得选,谁愿意做把自己脸皮撕下来给他人踩呢。   听着这话,叶宝珠冷笑出声:“你这大道理一套一套的,这又有什么用哩。”   沈意皱着眉,上下打量叶宝珠,发现这确是一个极好的同盟,于是凑去叶宝珠耳边,小声将自己的打算托出。   “什么!”   饶是叶宝珠自诩见识广,胆子大,也被沈意的计划吓得惊呼出声。   “夫子肯定不会同意的。”听完沈意的计划,叶宝珠断然否定。   “你们在说什么。”见沈意只顾和叶宝珠嘀咕,不时飘出几声惊呼,李慧娘心下委屈,顾不上对叶宝珠的意见,也凑了过去问道,至于何芳娘,她在叶家寄人篱下,素来唯叶宝珠马首是瞻,见叶宝珠嘴上说着拒绝,但脸上的神情分明是意动,遂也凑了过去,细细筹谋。   沈意也不藏私,多个人多份力量,将她的打算再次说道,换来更多人的目瞪口呆。   “意姐儿,你这能行吗?”李慧娘质疑道。   “我不知道。”沈意两手一摊,说地无赖:“我只知道如果不做肯定不行,做了就算夫子不答应,也就是训斥一顿罢了。”   “你...”连向来安静的何芳娘都忍不住出声。   “倒也不是不行。”叶宝珠将沈意的计划来来回回想着,做出了判断。   沈意蓦然睁大眼,认真地看向叶宝珠。   “不过,尚需从长计议。”   作者有话说: 第27章   “什么从长计议,疯了,你们都疯了。”李慧娘惊呼道。   何芳娘虽然没有说话,但从她脸上的神情来看,是同意李慧娘的。   “怎么就疯了。”沈意不服反驳,伸出双手比划着:“我向愈哥儿问过了,他们课上现在年纪最大的人也就七岁,只要夫子同意,在他们屋里中间加个屏风,我们每天早点到,晚点走,坐在屏风里侧,和其他人也不打照面,怎就不行了。”   李慧娘惊地眼睛鼻子都挤到一块儿了,素来沉默的何芳娘怯生生说道:“夫子怎么会同意呢。”   叶宝珠冷笑两声,说道:“这就是我说的可行之处了。”   这是有内情!   沈意的耳朵机灵地竖了起来,不愿错过一丝一毫,李慧娘双手环胸,同样冷笑道:“不知道叶大小姐有什么真知灼见。”   叶宝珠翻了个白眼,没再搭理李慧娘的阴阳怪气了,反而说道一个看似毫不相关的问题:“都说周举人学问大,连他教的学生都能考上举人,但他偏偏考不上进士,你们知道为什么吗?”   这个问题沈意确实没有想过,在这个时代,举人已经是万里无一的人才了,做个知县也是使得的,君不见范进中举后,诸人奉承,有送田产的,有送店房的,甚至还有那一等的破落户,投身为仆的,连乡绅都赶着送来银钱,至于进士,哪里又是那么好考的哩。   但听叶宝珠的言下之意,此事另有玄机啊。   三人齐齐地盯着叶宝珠,好奇之意不能遮掩。   被看的得意,叶宝珠喝一口荷花茶,悠悠说道:“都说江南文风鼎盛,咱们周夫子在这江南都是数得上的人物,从小就过目不忘,说是文曲星下凡也不为过,舞勺之年便中了秀才,不等弱冠又中了举人,中举之后众举子在滴翠亭大宴,酒酣耳热之际写文辨经,周举人舌战群儒,独占鳌头,当真是少年天才,意气风发,谁知道后来数次科考,再也没有寸进,眼见同科学识不如他的都中了进士,他也就死了心,在家里开了私塾教学,就这样又教出了好几个举人。”   “不过,周夫子有个规矩,凡是他的学子,中举之后必须另觅名师,你们可知道为何。”   “咿?”沈意等三人同时发出疑问,面面相觑,也想不出个答案。   “是夫子觉得自己学问不够,所以不教了?”好半晌,沈意猜测道。   “力压江南众人的少年举人,又怎么会学问不够哩。”叶宝珠断然否决。   “那怎么?”沈意更是疑惑。   “因为学派。”杯子磕到桌子上发出一声脆响,比这声更脆的,是叶宝珠斩钉截铁说出的这几个字,堪称掷地有声。   “学派?”又是三声异口同声。   “对,就是学派。”不耐地看了三人一眼,好像是你们怎么连这点事情都不懂,叶宝珠耐下性子解释:“现在的官家正统是儒学,但儒学也分了好几个流派哩,成祖年间独尊理学,后来阳明先生出现后,心学又开始盛行,那些年的科考,选的都是心学的人哩,咱们周举人就是心学流派的佼佼者,当年都觉得他能接过阳明先生的衣钵哩。”   “那怎么?”沈意被说得愈发糊涂。   听下来,周举人考中进士是顺理成章的事哩。   “要这样,周举人考中进士也是必然。”了然沈意心中的疑惑,叶宝珠接着说道:“朝堂上那些讲究的是实学哩,实学那些人追捧程朱理学,学心学的自然入不了他们的眼,夫子可不就蹉跎了吗?”   理学,心学,实学,这一个个名词,将沈意绕得不行,“程朱理学”的存天理、灭人欲,“陆王心学”的“心外无物、心外无理”,这就是沈意的全部认识了,至于实学,更是听都没有听过。   “别扯这些早八辈子的事了。”李慧娘眉头皱得死紧,挥着手说道:“现在的重点是周夫子到底让不让我们去上课,你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你懂什么?”叶宝珠高贵冷艳地翻了个白眼,又从美人图前的水晶碗里拿了个佛手,放手里把玩着,慢悠悠就是不说话。   沈意也急着想听下文,赶忙从桌上拿起瓷杯,又倒满自家带来的杨梅卤水,讨好地递了过去:“宝珠姐姐,说累了吧,这是我阿娘自己做的杨梅卤,用水一冲,甜丝丝的,你喝着润润喉。”   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叶宝珠将杯子接了过去,只见莹润如玉甜白瓷衬得胭脂红色汁子更是娇嫩,喝一口,果然如沈意所说,甜丝丝凉浸浸的,爽口开胃。   叶宝珠多喝了两口,满意地点头,接着解惑:“你们知道心学的要义是什么么?”   “心外无物,心外无理?”沈意细声细气的将唯一知道的东西说了出来。   叶宝珠诧异地看了一眼,说道:“就是这样,那意姐儿,你说说这话如何理解。”   沈意一脸懵的摇头,别说她不知道,就算知道,也不能显露出来,能说出只言片语,还能推脱为不知在哪听其他人说过,但要是能释义,这可就说不明白了。   这也在叶宝珠的意料之内:“所谓心学,就算一切从心而为,顺应内心,体会世间真理。”   “所以...”   “所以我们要让周举人从心里认为,我们该去上课。”这次叶宝珠没说完,沈意就明白了未尽之意,抚掌说道。   叶宝珠微微颔首,用孺子可教的目光看了她一眼。   原来这样,李慧娘和何芳娘也都听明白了,但是,这还有个最重要的问题:“周举人怎么才会认为我们该上课哩?”   说出话的却不是李慧娘,而是沉默寡言的何芳娘。   何芳娘心里也一阵火热,她确实是哀求着来上学的,但她也是真心想学的,年幼的生活变故告诉她,世事变幻太快,唯有抓在自己手心的才是真的,既然来了私塾,就得抓住一切机会,尽可能多学,在这事上,她也格外积极。   “这就是我说的,要从长计议的地方了。”   叶宝珠又将话头绕了回去。   这次,再也没人辩驳了,纷纷陷入沉思。   “这都是干什么哩,你们字都练完了?”刚走进来的周娘子,见满教室的学生一个赛一个的深沉,但这么一群年岁不大的孩子,摆出这副表情实在让人忍俊不禁,忍不住笑着问道。   被周娘子的话惊醒,沈意等人纷纷收回心思,老实练字,如果课堂表现都不好,周夫子更不可能同意了。   沈意担忧的问道。   作者有话说:   更新啦,文中的内容是叶宝珠对于各家学派的了解,限于出身和性别,见识也有限,内容很粗浅。谢谢支持 第28章   这个从长计议,从长了很长时间。   她们每日里都在二进里学习,和周举人接触的机会本就没有,更别说观察周举人的性格,针对性地说服了。   倒是这几个人的感情,由于有着共同的目标,愈发亲密了起来。   叶宝珠见何芳娘也有着这份进取心,不似她想象中那般,来学里糊弄个名声好嫁人,放下了心中的成见,指点起了功课。   至于李慧娘,她和叶宝珠本就没有什么大矛盾,只是看不惯素日里她对何芳娘的刻薄,才这般针尖对麦芒,现在叶宝珠跟何芳娘之间都已握手言和,李慧娘的成见也随之消失,再也不阴阳怪气叫着叶大小姐了。   沈意的话,她尚且年幼,纵使这等石破天惊的想法是她提出,但看着那充满稚气的脸庞,三人不自觉的就将她当成了妹妹对待。   一时间沈意在私塾里的日子过得格外舒服,叶宝珠的奢华用品,何芳娘的细致关心,李慧娘的贴心陪伴,被她享受了够。   思来又想去,谈论来商量去,最后他们将突破口放在了周娘子身上。   周娘子素日里轻声细语的,脾气看起来很是温柔,又愿意收着女学生上课,也不像个迂腐的。   后面的日子里,沈意等人卯足了劲讨周娘子的欢心,试图从她嘴里套出周举人喜好的一鳞半爪。   在周娘子的课堂上,几人愈发的认真,组成了小团队互相帮助,叶宝珠几人进学时间比沈意要长,识的字自是更多,她们毫不吝啬地将自己学到的东西都教给了沈意,于是沈意白日里在学堂上飞速认着字,夜间蹭着谢愈的作业练字,一时间,课业有了长足的进步。   要不怎么说还是得有人教导呢。   尽管沈意是现代人,她也从没狂妄自大到认为自己能够用现代学的知识惊艳古代。   先不说历史上那么多精彩艳绝的天才人物,哪一个挑出来都能搅动一时风云,即使沈意在现代也受过高等教育,但放到古代,不夸张的说,她也就是一个半文盲。   这绝不是夸大其词,就从最基础的识字说起,简单的字自是没有问题,但繁体字,试问没有特意研究的人,谁能完整漂亮地写在纸上呢?反正沈意认为她是不可以的,她和繁体字的关系,也就是能连蒙带猜的认识罢了。   至于算数,那就更难了,数学自萌芽时期开始,在东西方就走出了完全不同的两条道路。在希腊,雅典学派的影响下,数学与哲学紧密结合,逐渐走向公理化,而东方,在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思想的影响下,数学走向了数算。   而沈意上辈子学到的数学,既有公理又有数算,先不说她压根就不懂得古代数学的术语名词,也不说很多问题东西方的解题思路截然不同,就说最简单的,以她现在的水平,她根本就分辨不出哪些是现在已有的知识,哪些还尚未证明或传入,想想要是她不小心脱口而出跨时代的知识,又解释不清楚如何证明这些定理,就算不被当成中邪了被架上火刑架,也得被安上个神神叨叨的名头。   至于声律,在这个年代的读书人一比,上辈子掌握的那些诗词知识,就是渣渣。不是专业的诗词研究者,谁会对平仄、韵脚、韵律如此清楚,又有谁能将大小诗人的诗词作品如数家珍?   更不提四书五经这些经史释义了,哪怕沈意再不服,却也知道,这些被读书人奉为圣物的东西,嘴皮子磨破不可能让周夫子答应开课教授的。   沈意等人一开始的目标,就是让周夫子同意他们在谢愈的蒙童班里摆上架屏风,不求学得有多深,但入门水平得有,若以后真有了兴趣,还能自己琢磨着解闷。   望着几个学生飞速提高的学业水平,周娘子心情格外愉悦,就连素来跳脱的李慧娘,在诸多小伙伴的监督下,也能沉得下心来学习了,真是让她少操了不少心。   这一日里,周娘子摇着团扇,将几个人的大字作业展开,一个一个检查,看着看着,眼中诧异一闪而过。   别看周娘子写得字一般,但和周举人夫妻日久,耳濡目染中还是熏陶了写对书法的品鉴能力的,沈意交上来的大字作业里,尽管字迹尚嫩,但已隐隐有了筋骨,没看错的话,一些用笔习惯,和周举人的很是相像。   “意姐儿,你这字是如何练出来的?”单抽出沈意的大字,指着沈意最满意的一个字问道。   沈意扬起头,水汪汪的杏眼眨了眨,声音里如含了蜜糖般:“先生,前面的愈哥儿和我家是邻居哩,他家阿娘是我干娘,我每日里和他一块儿做着功课,他指点着我练得哩。”   周娘子眼里闪过赞赏,沈意等人猜的确实没错,作为女子开门收徒,也是受到过非议的,但她嫁人后,不甘心自己囿于内宅,在周举人的支持下,干了这么件大事。   爱才心起,她又向沈意询问其他功课,见沈意的学习进度已经远超她课堂内容,甚至还有那么点算学,且做的题目不见涂改,格外准确,这自也是沈意缠着谢愈问的,一旦能将古代和现代的不同说法融会贯通,启蒙的数学做起来依然不难。   见到沈意的功课,周娘子意味不明的问道:“你这是向愈哥儿学的?我们这里,也不会学这些算数内容,你怎么想着要主动学,连前头那些人都为着这头疼哩。”   几人对视一眼,这就是一直等待的机会了。   叶宝珠等人齐齐地盯着沈意,眼神里满是鼓励。   沈意咽了口口水,抑着紧张,强自镇定到:“夫子,我听人说过,学不可以已,既然跟着愈哥儿同做功课,能学到知识,为什么不学哩。”   周娘子眼中异彩连连,她素来喜欢向学的学生,对沈意更是满意。   只是,这样的孩子,跟着自己学,可惜了…   这个念头刚起,就听见叶宝珠带着傲气的声音:“夫子,我在家听我哥背书,有一句是这么说的,登高而招,臂非加长者,而见者远,顺风而呼,声非加急者,而闻者彰,假舆马者,非利足也,而致千里,假舟楫者,非能水也,而绝江河,君子性非异也,善假于物也。我们既然到了私塾,自是想多多的学这些物,更好应对以后的日子哩。”   光从花窗射了进来,被切成一格一格,明明灭灭的照在叶宝珠脸上,也能看出她的进取之态。   周娘子娥眉轻簇,犹疑问道:“你们的意思是?”   “我们想增加算学和声律课。”李慧娘脱口而出。   四人对视一眼,齐声应到:“对,我们想增加算学和声律课程。”   周娘子心下已有预感,倒也没觉得这几个人多么大逆不道,反而在心里琢磨了开来。   自己也就能识字,再加上一些女儿家的手艺,算学和声律可没有本事教人,如果加课,要么请专门的女夫子,要么让周举人教着,但能余力教人算学的女夫子,哪是他们能请到的,至于周举人,前头的课已经够多了,也是腾不出余力来。   至于周举人不同意,她这倒没想过,别看周举人生得严肃样,但他很支持学生的向学之心,不然也不会同意自己在家收学生了。   “这可不行哩。”周娘子的拒绝,让几人不由露出失望的眼神。   “为何?”沉默的何芳娘鼓起勇气问了一句。   周娘子也爽快的解释:“加课容易,但可找不到能教你们的夫子。”   原来是这个原因,不是觉得他们不该学,莫名的沈意松了口气,比划着说道:“不用另请夫子,在前面蒙学班里加个屏风,他们上算学和声律的时候我们过去听就可以哩。”   “这。”周娘子更是反对:“这可不行哩,你们现在年岁小还不讲究,再过个几年可就需要避讳了。”   “周娘子,我们也就学这一两年,能学个皮毛也是好的,我们保证绝对不去其他地方,就待在蒙学课堂里,可以么?”李慧娘和沈意牛皮糖般抱着周娘子撒娇。   这,倒也不是不可以,加上屏风互不见面,上课前自己带过去,下了课又接过来,再请个老嬷嬷在课上守着,这倒也不怕出事。   “我去试试。”最终周娘子还是松了口。   “好耶。”欢呼声骤起。   也不知道周娘子采用了什么办法,说服了周举人,反正过了几天,他们就被周娘子带着去上算学和声律课程了。   几人心里欢喜,面对着严肃的周举人也不发憷,誓要学好这些课程,不让付出的努力白费。   作者有话说: 第29章   时光悠悠而过,在沈意等人琅琅读书声中,转眼就是三年,又是一年盛夏时。   这三年里发生了很多事情,比如沈意退去了刚穿越时候的病弱,又比如说四人组的算学和声律都学得差不多,准备开始调香等女儿家的课程了,再比如说谢愈更是飞快的完成着学业,如果说沈意是普通人里的聪明人,那谢愈就可以说是天才里的聪明人了。   书本只要他看过一遍必然记住,夫子讲的释义他甚至都回想起当时夫子的语气,周举人收到这么一个学生,真真是乐得不行,对他就像是亲儿子一样,时时提点事事关心。   但这些都不是这三年里最大的变化,这一日里没有什么特殊的事情,一家人围着吃完从集上买来的水豆腐,新磨好的豆腐嫩的能滴出水来,雪白的酥糖洒上去,只一瞬便融入了豆腐之中,甜滋滋的味道美入心间。   待几人吃完,韩薇娘挺着肚子扶着桌子站了起来。   对,没错,挺着肚子,这才是这三年里发生的最大变化,在林娘子的滋补方子下,韩薇娘时隔多年再次怀孕,现在肚子都不小了,本以为这辈子再无子女缘的沈荣和韩薇娘乐得不行,每日里抱着肚子说个不停,沈意也是满心欢喜。   无子一直是韩薇娘夫妻俩的心事,这倒也不是不爱沈意,但是父母爱子女,向来为之计长远,如果只有这个女儿,待他们夫妻俩百年之后,这家业都到不了女儿手上。   就连女户,也只有无夫无子的寡妇才能立,要是入赘,在这个年代里找个愿意抛弃自己姓氏没有弊端的男人,简直就和撞大运了一样。   林娘子知道他们夫妻心事,把家里压箱底的方子拿了出来,帮着韩薇娘整整调理了好长时间,这样才怀上了这一胎。   知道怀上后,韩薇娘乐得眼泪都要掉了下来了,赶紧催着沈荣集上买了红鸡蛋,欢欢喜喜送去了林娘子家。   林娘子也由衷地为他们欢喜,抓着韩薇娘的手,谆谆嘱咐道:“薇娘,这几年我们真个是处成一家人,我就腆着脸充个大,你也别嫌我多事,有些紧要事你可得听着哩。”   韩薇娘眼含热泪,叹道:“我这肚子能怀上这个,还真是多亏了你,你愿意嘱咐,我感激还来不及哩,怎的还会嫌你多事哩。”   林娘子叹道:“我也知道你们这要得艰难,但切切要记住,东西再好也不能贪嘴,肚子可不是越大越好哩,每顿饭里切切不能多吃哩,宁愿麻烦点,多吃几次都行哩。”   沈荣和韩薇娘此时对林娘子格外信服,连连点头,沈荣更是殷殷问着韩薇娘应该多吃什么才对身体好。   林娘子沉吟半响,慢慢道:“吃的这个,我家方子里倒也没写,不过我听我家的老人说,前朝那些人,在关外也吃不到什么山珍海味,但生的孩子一个个小牛犊子似的,长得可好哩。我想着他们每天里吃的也就是牛羊肉,奶茶这些东西,多吃点总不会错。”   沈荣感激不尽,心里开始盘算,去哪里才能弄到这些吃的,羊倒是还好,牛是官府明令禁止的,法条规定,屠牛者仗打一百,判刑一年半,流放一千里,只有年老的耕牛,经批准后才能屠杀,但这肉何等抢手,富贵人家还不够分,这可不是一般的难。   还是得去乡下,为了给意姐儿养身体,沈荣早几年就在乡下找了一个养牛的人家,给了好几两银子,让这户人家每日里往沈家送牛乳,也送了好几年了。多去那家几次,要是能赶上摔死的耕牛,捡漏买上一点,这真是撞上大运了。   夫妻俩相携着,准备告辞,林娘子咬咬唇,又叫住了他们:“还有哩,你们别听那些人说的,让你躺着不动弹,要是没有腹疼下红这些症状,你们也别太紧张,每天扶着多有段时间,这才有力气生孩子哩。”   沈荣和韩薇娘对林娘子信服的不行,对她每句话都如信旨般遵照,果然肚子里的孩子平平安安长到快要临盆,找医堂里的老大夫看过去,也说脉相强劲,很是健康。   因此,韩薇娘每日里一早一晚必定在巷子里多多地走动。   “意姐儿,我去巷子里走动走动,你把碗放厨房就行,去私塾可别迟了。”这一日也不例外,朝食刚完,韩薇娘便准备出门了。   “阿娘,放心,我心里有数的。”沈意笑地甜美,待沈荣扶着韩薇娘出去后,她利索地将桌子收拾干净,又用井水洗干净碗勺,将白瓷碗稳稳当当放入橱柜,这才拿着书袋准备去私塾。   洗干净手脸,打开大门,果然见到谢愈已经在门外等待了。   这三年里,谢愈长高了不少,已经是个半大小子样了,沈荣也就没再每日里接送了,谢愈和沈意两人互相照应着去采薇巷。   “愈哥儿,你是不很快就要换班了?”为了躲避暑热,他们走得较早,感受着清晨清新的气息,沈意好奇地问着谢愈。   周举人的弟子,按照自身水平分了好几个班,谢愈刚到的入得的蒙学,这几年下来,学习进度学得飞快,早就从蒙学离开了,甚至还跳了班,要是这次再换班,就是为下场考试做准备了。   而沈意几人,一直在蒙学里学着。   “对,今天就调了,夫子说我水平差不多够了,换班再学一年就差不离下场了。”年岁见长,谢愈性格也愈加沉稳。   “你才十岁,就准备开始科举了?”饶是已经有种种小道消息,听见谢愈肯定的答复,沈意还是受到了惊吓。   “古有甘罗十二岁拜相,我还差得远哩。”谢愈淡淡说道。   “愈哥儿好志气。”沈意抚掌。   “我说过的,会让阿娘和你们都过上好日子。”谢愈低头看着沈意,黝黑的眼眸里满是坚定。   沈意想了又想,才想起在慈云寺发生的事情,大惊道:“就那么一句玩笑话,你还记得哩?”   “不是玩笑。”谢愈闷闷说道。   见沈意还想说些什么,谢愈打断道:“别说我了,你们是不是也要开始学调香了?”   沈意的注意力果然被转移了。   “是哩。”沈意也憧憬着开始新的课程。   和周举人那边分了小班不同,周娘子这几年都没再收弟子,这三年里课堂里只有他们这四个人。   满心欢喜地进了私塾,等待的却不是预想中的场景。   只见沈意刚露脸,便被周娘子提前派来的仆人接去了后院,见着仆人凝重的脸色,沈意也肃了神情,跟着匆匆而去。   谢愈则将走路弄乱的衣袍拉扯平整,阔步迈进了正堂。   只见正堂里气氛凝重的不行。   茶室里周举人和一个华服男子相对而坐,不知在说些什么,隐隐可见周举人脸色难看到不行。   而其他学子站在正堂里不知所措。   “怎么了?”见到张宝才,谢愈走了过去,扬眉无声示意。   张宝才挤眉弄眼的做着怪相,偏就是不说话。   谢愈皱眉,正待发问,周举人却远远见到了他,朗声喊道:“谢愈来了,快进来。”   谢愈听着周举人的话语,走了进去。   见到谢愈,周举人难看的脸色缓和了点,指着那个华服男人说道。“这是城东的书院的程院长。”   谢愈恭敬行礼。   程院长笑眯眯地应了这个礼,“这个哥儿长得真是体面,我和你们夫子有话说哩。”   谢愈心念一动,抬头望向周夫子,见周夫子没有做声,遂站在原地未动。   “你怎么?”程院长诧异,这小子怎么这么愣。   “程院长,这是我的学生谢愈。”周夫子冷冰冰地从嘴里吐出话来。   “嗯,哦。”程院长发出敷衍的声音,随即说道:“我跟你说的事情,你如何想的,让男男女女混着上课,偏你想得出,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这是什么不正经地哩,你必须把你这私塾关了,别连累了我们这些正经学院。”   周夫子咬着牙关说道:“这是我的私塾,你大咧咧让我将私塾关了,说破天也没这道理,但我看在你是王恒派来人的份上,我就和你打个赌。”   “哦?”   “你去跟王恒说,我这里有个十岁稚童,要参加明年的县试,你让他找准备参加县试的那些人和他比试,如果谢愈输了,那我永不教书,也不用你的那些劳什子好处。”   “夫子。”谢愈猝然抬头。   周举人脸色铁青,看着程院长,等待他的回复。   “有魄力,那您就等我们消息。”程院长得到这么句准话,又见到谢愈年岁不大的样子,感觉自己稳操胜券的走了。   “夫子,你怎么?”待那个程院长离开后,谢愈不解地问道。   “你先坐下,听我说。”周举人面前的茶水泡得正香,他呷了一口,脸色慢慢恢复正常。   作者有话说:   抱歉,修文的时候没注意,重复了200字,已经对本章进行了修改,谢谢 第30章   谢愈恭谨地在蒲团上盘膝而坐。   周夫子将杯中的残茶泼尽,又从桌下捧出一个锡制刻诗文茶罐,揭开罐盖,里面赫然是黄金片样的叶子,绿色的叶片中泛着丝丝金黄,又露着银毫。   莹润的白瓷盖碗用热水暖热,再注入三分之一的开水,黄梨木小夹子夹起如雀舌般微微卷起的茶叶,投入盖碗,轻摇杯身,静止后倒出茶汤,再高冲泡入开水,茶叶在热水的撞击下翻滚跃动。   静候片刻,茶叶沉底,茶气氤氲。   白瓷盖碗推至谢愈眼前,他双手接过,见杯中茶汤清碧微黄,凑近浅浅闻,香气如兰,轻轻抿一口,清爽可口余韵悠长。   俗话说“春饮花,夏饮绿,秋乌龙,冬喝红”,这盛夏的季节里,一杯清新淡雅、茶汤甘甜的绿茶足以舒缓心情,慰藉夏日的难耐,更是缓解了谢愈的焦躁。   谢愈安静地陪着周举人饮茶,待一杯茶喝完,周举人才慢条斯理道:“刚刚那人叫程通,是城里东门书院的院长。”   谢愈不发一言,安静倾听。   “他这次来我这,说意姐儿她们跟着蒙童上课,很是不行,败坏读书人的名声,要我要么不再这么教学,要么关了私塾。”   听了这话,谢愈神色一凛,冷如冰霜。   谢愈天资出众,早就不在蒙学了,但私下里他和意姐儿还是一块儿做着功课。   因着两家干亲的关系,倒也没传出什么闲话。   谢愈很是知道沈意不仅将课上夫子讲的学得很好,甚至私下里融会贯通钻研的很深,算学上她现在学的东西,自己都得琢磨很久。   更别说四书五经,别看意姐儿只是拿着自己的书看着,背着,遇见不懂的问几句,没有夫子正经讲解,但很多时候她对经义的讲解,甚至能让谢愈惊艳。   意姐儿也就是吃亏了是女儿身,如若生为男儿,科举也不是不能闯上一闯的。   谢愈本就在为了沈意只能在蒙学里学着而惋惜,这乍一听见连学的机会都要收回,愈加愤怒。   “夫子。”谢愈放下茶杯,站起身来深深弯下腰,行了个大礼:“圣人言有教无类,既然意姐儿她们有向学之心,何如不许。”   周夫子捻着长须看着自己的得意门生,叹道:“意姐儿她们这么上学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怎地今日里就找了过来哩。”   “难道是,怀璧其罪?”谢愈眼中精光一闪,骤然抬头问道。   “是哩。”见谢愈一点就透,周夫子慢慢说道:“昔日里我有个同窗,叫做王恒的,在学里功课一直不如我,我考秀才和举人都很是顺利,但他蹉跎了很些年,时间久了,他就将我当成了眼中钉,多年之后,他终于考上了同进士,而我止步于举人,这可不得了,他认为终于胜过我了,恨不能将我踩进泥里。”   “那怎么?”谢愈不解,为何跟着王恒的恩怨,东门书院的程院长要出这个头。   “早前他考上了,谋了个县令的缺就去了,虽然口头上奚落几句,不疼不痒的我也没放在心上,这次他家老母前段时间去了,他回乡守孝,这不,刚过了热孝期,程院长便请他去书院里讲学,也是为东门书院打造名气,王恒倒也答应了,但要求我不能开这私塾。”   “所以程通这不就来了么。”周举人镇定自若的解释道:“要我这次不答应闭馆,下一次他们还会想出别的事情找来,扰得我们不得安生,既如此,干脆就弄一次公开的比试,你堂堂正正赢了他们的学生,看他们还有没有脸来闹。”   “所以,这次比试,只能胜不能败,明白吗。”最后,周夫子直视着谢愈的眼睛,沉声说道。   “学生明白。”谢愈还是少年心性,有着一腔热血,听见要肩负如此重担,不见着急,反倒跃跃欲试道:“既如此,干脆把这比试弄得再大点,最好让全城的人都知道哩,看他们以后还有没有脸来闹事。”   “孺子可教,孺子可教。”周举人很是欣慰:“你倒也不用过于紧张,你的水平我是尽知的,别说他们东门书院了,就算全金陵城里没考县试的学生都算上,也没有比你强的。”   听了这话,谢愈咧嘴露出笑容,从这笑容里才能看出几分天真,随即挺直肩背,笃定地行礼告辞,少年人的昂扬的身躯尚透着青涩,如挺拔青竹,端的是未来可期。   周举人目露欣赏,颔首受了这礼。   回到课堂,谢愈依旧沉静的读书,任诸人议论纷纷,各种试探也不发一言,甚至连张宝才的百般打听,也未松口,只让他们等着周举人。   直到晚间散学见到了沈意,回家路上谢愈才将这事向沈意吐露。   河边的柳条长得正盛,枝条已从春日里的嫩绿变深,墨绿的枝条随风摇曳,传递着夏日的风情。   “所以,你要和其他举子比试来决定私塾的开闭?”沈意确认道。   “对。”谢愈答得笃定。   “厉害!”沈意抚掌叹道,眼里是满满的激动。   谁年少的时候没有做过拯救世界的梦呢,对沈意而言,听见小伙伴要参与关乎生死存亡的大事,这实在是太酷了。   “愈哥儿你一定能赢的!”这话沈意说得掷地有声。   谢愈眼含笑意望着沈意,素日里冷静自持的脸庞也变得柔和,泄露出温柔的神色。   金色的夕阳为两人的身影镶上了金边,影子越来越长,慢慢地走回织染巷。   织染巷里的谢家,林娘子已经做好哺食,等到谢愈刚进家门,便递上拧好的温毛巾,趁着他打理自己的时候,将冷淘端上了葡萄架下的桌子上。   葡萄藤绕着架子攀爬,绿叶为架下的人带来阴凉,母子俩人就着夜间的晚风将冷淘吃完,谢愈才向林娘子转述比试之事。   听完谢愈的话,林娘子难掩忧虑:“我儿,这可不成哩,你才多大的人,这么重的担子就压你肩上了,阿娘自是相信你能胜过他人,但你人生的路将将开始,万一出了什么岔子,你就一辈子都得背着这份负担,你年纪还小,这种事可不能胡来,我们做大人的,可不就是这种时候该起作用的,你安心去书堂我去找你夫子。”   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一般人听到这事,都会羡慕林娘子有了这么个出息的孩子,但林娘子,最担心的却是谢愈的未来。   听了林娘子的担忧,谢愈深深动容,但仍坚决的说道:“阿娘待我心,我自是深知的,但正所谓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既然我已选择了这条道路,就不能害怕任何可能的挑战,就算真的败了,我也将之当成一份磨炼,修炼心性,阿娘无需担心。”   见谢愈态度坚决,林娘子叹了口气,罢了罢了,孩子大了有了自己的主见,只能撒手任飞,万一真的被风吹雨打,最后还能回到家里,遂不再多言。   作者有话说: 第31章   这一天里发生的事情格外多, 等沈意回到家,已经比往日里晚了一些。   韩薇娘挺着肚子准备哺食。   “阿娘,都说了等我回来, 你怎地又自己忙活上了。”   沈意放下书袋, 赶紧接过韩薇娘手上的厨具。   是了,韩薇娘怀孕之后, 沈意就接过了做饭的担子, 现在也做的有模有样了。   都说冬吃萝卜夏吃姜, 夏吃黄鳝赛人参,黄鳝性情温补,口感甘甜,既能补虚损, 又能益气力,口感鲜美, 营养丰富, 堪称滋补佳品。   刚从河里捞出的鳝鱼还在木桶里游动,撑着船的小贩拿出锃亮的刀, 手起刀落干净利索的抽筋剪骨, 很快一段段处理干净的鳝丝就递给了一个个主顾,掣等着端上家家户户的餐桌。   沈意将鳝丝的血水冲干净, 用雪亮的菜刀切成小段, 热锅里倒凉油, 葱香蒜末慢慢炸出香味,油慢慢冒出细碎的泡泡,滋滋啦啦响得欢快, 灶塘里再添上几根柴火, 火苗舔上木柴, 腾得一声窜了上来,锅里的油烧到热,再将鳝丝倒入,哗地激起了阵阵白雾,浓烈的异香扑鼻而来,翻炒后加入调料炒匀,盛出锅后洒上细碎的葱花,白的绿的黄的黑色,色彩纷呈交相辉映,最后烧上那么一些热油,往鳝鱼上一泼,激起阵阵回响,这便是江南名菜响油鳝丝了。   等沈荣回家,响油鳝丝正热,正是适宜入口的时候。   寸长的鳝丝覆盖上晶莹剔透的米饭,浓油赤酱软嫩滑腻,鲜得舌头都能吞下去。   沈家倒也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沈意向来愿意和家里分享一天里遇见的新鲜事,等饭过三味,沈意激动地说道:“阿娘,你知道么,东门书院的那个程院长,今日里来我们私塾,说我们跟着入学,要周举人把私塾关掉哩。”   韩薇娘唬了一跳,摸着胸口道:“这又是什么理,偌大金陵城又不是他家的,万万没有他家开书院其他人就不许开的说法。”   眼见着沈意年岁渐大,五官慢慢张开,脸蛋更是漂亮,再加上在私塾里几年学习的熏染,周身气质斯文清隽,很是不俗。   韩薇娘见着风采愈发突出的女儿,心头更是火热,想着意姐儿即将开始学调香,这时让她停止学业,自己可是一万分不乐意的。   “是哩,周举人说为了一劳永逸,和程院长约定了比试,让愈哥儿代表我们私塾参加,如果赢了,他们就再也不能找麻烦哩。”沈意笑得与有荣焉。   “哎呦,愈哥儿这能行吗?”韩薇娘惊呼。   “当然能行。”沈意摇头晃脑道:“周举人都说了,愈哥儿的聪明万里无一,要不是年纪小,今年就让他下场了,赢得这场比试,肯定没问题的。”   见着女儿神采飞扬的样子,韩薇娘舒心的笑了,叮嘱道:“切忌大意哩。”   沈意点头应是,心里开始琢磨起能怎么帮上谢愈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另一边,程院长也乐颠颠的跑去了王恒家,递上了拜帖。   王恒热孝已过,家里门禁倒也不再那么森严,和之前的闭门谢客相比,对于奉上的拜帖,尚会挑选一二,选择合适的客人接待。   这一日里,王恒又从管家手里拿了数不清的拜帖,士农工商,读书人还是排在顶层,更别说读书人中的佼佼者,进士了。   趁着王恒回乡守孝的机会,当地乡绅富商,甚至地方官员都赶忙的联络感情,毕竟王恒年岁不大,孝期守完必然起复,趁机结交上来,也是一个门路。   王恒漫不经心的翻着这些拜帖,该正儿八经相交的那些人,将将出热孝便已全部招待过了,现在的这些拜帖,都是可见可不见了。   突然看到了一张拜帖,兴致缺缺的眼中突然精光乍显。   抽出这张白底烫金暗花笺递给管家:“让程通尽快来见我。”   管家躬身告退,叫了个小厮:“你去城东书院的程老爷那儿,叫他赶紧过来,我们老爷要见他。”   程通接到小厮的传话,慌忙整理衣冠,叫仆人将马牵过,翻身上马,弥勒似的肚子一颤一颤,让人担心马上就要摔下来。   打马跑到王宅门口,程通大力拍着路途中沾到的灰,又使劲将身上的长袍撑平整,这才上门叫门。   “哒哒哒”几声门响,门房小厮笑容可掬的迎了过来:“程官人请进,我们家老爷已经在等着了。”   程通昂首,从王宅的侧门走了进去。   穿过雕花门,从游廊走到正厅,只见一面白短须的中年人端坐太师椅上,正轻捻胡须。   “学生程通,拜见王通判。”王恒守孝前已经是一府通判了,也算是有为了。   王恒笑着受了礼,待程通落座,仆人送上茶后,才缓缓问道:“你今日里过来,是有何进展?”   程通笑得眼睛都成了一条缝,对王恒说道:“通判大人容禀,这周举人,真真是好笑,他提出让我们找欲参加县试的读书人和他学生比试,若他学生落败,他立时关闭私塾,永不收徒。”   王恒和周举人认识日久,对他的性格也算熟悉,见他如此信誓旦旦,不由确认:“他的什么学生?”   程通更是笑得见牙不见眼:“一个十岁的稚童,我找人打听了,那学生和寡母相依为命,家里父亲倒是个才,但在他还不会说话时就去了,开始进学才将将三年。”   王恒咬牙笑道:“还是一贯的狂妄自大,你跟他说,我们应了。”   程通连连应是,但还不见离开。   王恒轻抬眼皮,瞅了一眼。   程通走进几步,低声说道:“那个周举人,要是他输了不认如何哩。”   王恒皱眉,正准备说周举人的人品不至如此,但见程通满脸的有话要说,示意他说完。   “我是想着,咱们想个法子,逼得周举人万不能反悔。”   王恒沉默着摸着手上的玉制手把件,这个把件是王恒的爱物,水色十足的翠玉被工匠精雕细琢,几可乱真,每当他有不决之事时,就爱摩挲这摆件,玉石被盘得莹润十足。   摆弄良久,王恒终于下定了决心:“你去把金陵城里要下场的读书人了解一下,也不拘年纪,挑几个学问顶好的来我这里,我给他们讲讲。”   “至于动静,闹得越大越大。”   说完,王恒的嘴角露出了神秘的笑意。   读书不仅看天分,更看功夫,一个将将读书的稚童,除非天纵奇才,不然在年龄上吃的亏,不是轻易能补回来的,自己满城的搜罗读书人,耐心□□,就不信找不到一个能胜过的了。   王恒就是要把这赌闹大,最好金陵城里人尽皆知,看以后他还能不能那么傲气的看人,好似旁人皆庸俗,唯他独清高。   得了王恒的指示,程通心领神会,安排了起来。   不得不说,比试双方在闹大这件事上,有了共同的默契。   作者有话说:   更新啦,例行求收藏呀,谢谢 第32章   “你听说了么?”   “什么?”   “东门书院和周家私塾要比试哩。”   “哪个周家私塾?”   “就是周举人开的那个私塾呀。”   “比试什么哩?”   “说是和没下场的学生比县试的内容哩, 周举人找了个十岁的学生去比试,放话说倘若他输了,就将私塾关了, 永不教书。但如果他学生赢了, 其他人就再也不能对他的教学方式指手画脚。”   “永不教书,这赌得够大哩。”听到这话的人不由咋舌。   “不愧是周举人。”以这意味不明的话结尾, 听到这事的人, 纷纷和认识的亲朋好友转述,   一时间金陵城里的大街小巷,无论是读书人还是贩夫走卒,都对这场比试议论纷纷,堪称金陵的一大热闹。   有人认为周举人过于傲气了, 纵使少年举人,一时风头无两, 但毕竟蹉跎了那么些年也没能考上进士, 而东门书院已经请到了进士坐镇,两方比试无异于鸡蛋碰石头。   而另外的人则认为, 周举人惊才绝艳, 是真的有才华,没考上进士只是命途多舛罢了, 这些年从他私塾里出来的学生, 科举结果都不错, 既然他敢说出这种大话,必然心中有数了。   持两种观点的人议论纷纷,争得眼红脖子粗, 再加上有心人的煽风点火, 让越来越多的人关注起了这场比试, 甚至私下里还有人开了赌盘,赌谁最后会赢。   任外界议论纷纷,谢愈自岿然不动。   每日里还是和沈意同进同出,去着私塾里上课下课,路上也依然饶有兴致地和沈意讨论着遇见的各种事情。   唯一的特殊之处,大概是每日里看书时间更长了些,并且不再限于四书五经几本书,周举人还将家里的藏书阁打开,允许了谢愈进去读着名家注释。   从日升到月落,谢愈就这么埋头学着,宠辱不惊。   又是一天散学时,谢愈请教功课离开得稍稍有些晚了,沈意已经在前厅里等着了。   天阴得厉害,乌黑的云朵在空中层层堆积,黑沉沉的好似要压到地面。   蜻蜓低空飞舞,青蛙跳出池塘,蝉鸣更加凄厉,种种征兆都预示里大雨即将来临。   谢愈和沈意对视一眼,默契地跑了出去,试图在下雨前回到家中。一路狂奔,路上也都是行色匆匆的人,两人顾不上说话,气喘吁吁地跑着,害怕被大雨拦住回家的路。   奈何天不遂人愿,路途尚未过半,雨水便从天下掉了下来,两人的衣服变得潮湿。   夏天的雨又大又急,豆大的雨点打在人脸上,连眼睛都难以睁开。沈意吐出口中的雨水,冲着谢愈大声说道:“我们先找个地方避雨。”   谢愈了然点头,一转身,将沈意拉进了路边的茶楼。   这个茶楼名叫得意楼,也是金陵城里有名的清雅之处,不似其他花红酒绿的销金窟,这个楼里有着各大名家的真迹,吸引到了很多读书人在此聚会,酒酣耳热之际,兴致勃发,就着店家送来的纸笔即兴挥毫,而这些读书人里,不少人中了进士,虽然没有入阁拜相,但也值得称道了,因此这个茶楼成了无数读书人的品茶首选。   茶楼里十分亮堂,大堂中央摆着些四四方方的桌子,窗户沿河而开,从雕花窗里望过去,能看到秦淮河上的万种风情,挨着窗摆着几张桌子,用屏风彼此隔开,围出一个个雅座,其他几面的墙壁上,悬挂着各种宣纸,仔细一看,却是各个名家的真迹。   沈意和谢愈走进茶楼,也没心思打量里面的陈设,机灵的店小二赶紧迎了上来,也不因两个年纪小而轻视,见沈意身上衣服全被雨水打湿,虽然布料厚重也看不出身形,但也是狼狈非常,忙将两人引入屏风后的雅座,又用托盘奉上干毛巾,估摸着沈意和谢愈打理好自身后,才又转了进来。   “给我上一盘干果,再上一壶热热的茶水。”谢愈看着店小二,温润地说道。   “好嘞,我们家有着各种样的茶水,请问客人想要哪种?”   “普洱就行。”谢愈挑了个能驱寒的茶点了。   “好嘞。”   没多会儿,店小二便将一个放着瓜子、花生、核桃、松子的攒盒摆在了雅间的桌上,又在桌上放上一套紫砂茶具,壶里就是泡好的普洱茶了。   谢愈忙将茶倒入杯中,先推到沈意面前:“意姐儿,快喝点茶暖暖身子。”   沈意端起杯子,正待喝茶,却见小二并未离去。   疑惑地看过去,小二摸憨憨笑着:“你们身上都淋湿了,我看你们年岁还小,要是得了风寒可了不得,我就自作主张,让厨下煮了碗姜汤,不嫌弃的话就喝了驱寒。”   说完,将托盘上两个青花瓷碗递了上来。   “真是太感谢小哥你了。”谢愈肃容道谢,又掏出了几个铜板,给小二感谢。   “可当不得哩,你们两个娃儿还这么小,这碗姜汤当不得赏。”小二笑呵呵的拒绝,又退出去忙着了。   谢愈将姜汤递到沈意手上,只见碗中的糖水呈暗红色,摸着碗侧温温热热,正是可以入口的时候,沈意苦着脸一口闷了下去。   味道居然比想象中好,甜甜的红糖正好中和了生姜的辛辣,热热的姜汤灌入肚腹,一股热流从肚子传入四肢百骸,温暖了冰冷的身躯,连背上都开始发汗。   沈意的脸红扑扑的,手从冰冷重回温热,谢愈才放心的将自己的这份姜汤喝完,见雨还是很大,一时半会没有停的趋势,又取了个干净的小碟子,剥着干果,白皙修长的手指轻轻使力,果壳应声而碎,只留下各式果仁。   沈意毫不客气的将碟中的干果放入口中,谢愈温柔地看着,手上动作越发迅速,两人间有着特殊的默契,温情脉脉。   “那个周举人,就是个大傻子。”   突然一声大喊打破了这份静谧。   从屏风的间隙里望去,只见大堂正中的桌子多了好几桌人,被大雨影响,身上或多或少都有些狼狈。   而正在高谈论阔的,却是一个十八九岁的青年,穿着一身金丝暗绣锦蜀长袍,头上的方巾证明了读书人的身份,长得很是端正,但是得意洋洋的神情将原有的长相打了对折。   此时他正一手端着酒壶,一手挥斥方遒,口中还出着狂言。   “东门书院都请到王进士来授课了,金陵得意人才,尽去了东门书院,周举人还想着他那学生能赢过东门书院,哼,真是痴心妄想,等以后他们私塾关门了,看他们这些学生还能去哪里?”   谢愈手上青筋骤起,眼中温情不再,射出冷冰冰的光,正欲起身,和外面那儿理论一二。   “且慢。”   沈意按住了谢愈的手,示意稍安勿躁。   又挥手将刚才的小二叫了过来,指着那人笑着问道:“这个是什么人哩?”   作者有话说:   更新啦,抱歉今天晚了点,明天能早些,谢谢支持,求个收藏呀 第33章   店小二微躬着身子, 取下肩头的毛巾擦了擦头上的汗,这才恭敬地答道:“那位客人,是我们茶楼的常客了, 是东门书院的赵澈赵公子哩。来年二月里的县试, 赵公子就要下场了,小时候素有才名, 都说他是文曲星下凡, 取中案首易如反掌哩。”   “我听他们说, 王进士在金陵城里找了好几个天资聪颖的学生,悉心传授学问,誓要胜过周家私塾,这赵公子就是其中一员, 据说颇得王进士欢心哩。”   此时赵澈赵大老爷仍旧在高谈论阔,和他一桌的友人纷纷奉承道:“周家私塾那些人本就无法和赵兄相比, 更比说赵兄被王进士收为徒弟后, 赢得这场比试更是板上钉钉了,听人说周家派出的人尚是稚童, 到时候赵兄可得手下留情, 别把孩子打击的太狠哩。”   听了这话,赵澈高声笑了出来, “这是自然, 他们周家私塾不自量力, 但我等读书人,自是得爱护小辈,真遇见了一定会手下留情。”   “来, 喝酒喝酒。”说完举起酒杯, 将杯中的状元红一饮而尽。   是了, 别看得意楼是茶楼,但也提供上好的酒哩,招牌酒水就是状元红,就算为了讨个口彩,读书人来了这儿,也多少会点上这么一碗。   “赵兄痛快,多喝点。”诸人哄然叫好,一时酒酣耳热,好不快活。   一时间喝到兴头,赵澈撸起袖子说道:“笔呢,拿笔来。”   都说李白斗酒诗百篇,这些文人们喝上头了也爱挥墨泼毫,得意楼老板命人在店里随时准备着上好纸笔,供给每个需要的人,这也是为何得意楼名人墨宝特别多的原因。   “来了来了”。店小二将毛巾将肩上一搭,小跑了出去。   沈意和谢愈对视一眼也站起身跟了上来,一品赵公子的文采。   店小二呈上一个黑檀木雕花托盘,托盘里平铺着洒金纸、狼毫笔、洮河砚、松烟墨。   撸起袖子,将墨细细研墨,再取狼毫笔蘸满浓墨,恭敬递至赵澈手上。   赵澈就着托盘,大笔一挥,酣畅淋漓地写下一行诗句。   最后一笔落下,赵澈将笔往地上一掷,拿起桌上的白瓷酒壶,对着细长的瓶口狂饮,酒水从嘴中流了下来,沾湿了白色衣襟。   待赵澈将最后一口酒喝完,才从托盘前让开,其他人一拥而上,大声念到:“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   “好诗!”   “好字!”   一时间赞扬声不绝于耳。   谢愈站在人群之外,听见这诗,耳朵都气红了。   这诗原本是李商隐写来夸赞唐代诗人韩的,以雏凤清于老凤声来展示韩的峥嵘年少和俊拔诗才。   这本是一首好诗,但赵澈刚批判完周举人,这种微妙的时刻写下这诗,说不是故意踩周举人,谁信呢。   沈意也气得不行,这年代讲究天地君亲师,侮辱师长比侮辱自己还要严重,如果现在不站出来为师长张目,脊梁骨都能被人戳断。   因此谢愈说话的时候,沈意没有阻拦。   只见谢愈上前一步,站到赵澈面前。   这么个年岁的人,站在那群狂生中间,吸引了茶楼里所有人的注意。   “你这小儿,来此干甚,快回家喝奶去吧。”人群里不知从哪里传来声音。   谢愈眉毛都没抬,只叉手向赵澈行了一礼:“我听闻赵公子才高八斗,学富五车,有句话我一直不解其意,还请赵公子为我解惑。”   “好说,好说。”赵澈喝得面红耳赤,谢愈的请教更是戳中了他的虚荣心,大着舌头说道。   谢愈清直直盯着赵澈的眼,眼神清凌凌的,没有一丝温度:“请问赵公子,虚心竹有低头叶,傲骨梅无仰面花这句话做何解。”   这句话意思过于浅显,赵澈想也没想说道:“这个简单,竹子内心谦逊才向人虚心低头,梅花高傲...”   话没说完,便反应出来话中的嘲讽,脸瞬间黑了,原先起哄的声音也停止了,室内瞬间沉默,只听见赵澈从牙缝里挤出的声音。   “很好,你小子报上名来。”   “周家私塾谢愈。”谢愈冷冰冰说道。   赵澈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刚刚说的话被周家私塾的人听见了,羞愧了一瞬,随即想到自己说的是实情,又昂首挺胸起来,还好心劝道:   “既然你是周家私塾的人,回去就和你的同窗传句话,赶紧各找出路吧,东门书院现在还能收徒,别等你们私塾关门了,那可真就无处可去了。”   “你这人说的真是好笑,比试都还没开始,怎地就一定认为自己能赢,真是狂妄。”清脆的女声从人群外传来,众人回头望去,只见一个扎着双揪的少女,眨巴着水灵灵的大眼,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看起来煞是天真无邪。   于是便有那种热心人,为沈意解惑道:“你这姐儿不懂,赵公子幼年便能熟背四书五经,更是以一首江南词技惊四座,端的是少年天才,比试他都参加了,不管周家私塾派何人都必输无疑。”   沈意扬起嘴角甜甜的笑了,嘴里却说着和表情毫不相干的话语:“是么,我虽然读书少,但我也听过一句话,叫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哩。”   “你,牙尖嘴利。”说话的人被这句话堵个正着,又拉不下脸和少女计较,讪讪说了一句:“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便闭嘴不语。   茶馆里早已安静下来,沈意的话被赵澈听的一清二楚,他脸一阵青一阵白,如同打翻了染色盘,好半晌才冷嗤道:“无知小儿。”   “现在说这些还为时尚早,在下周家私塾谢愈,期待与赵兄在比试中一会。”谢愈悄然移动身子,将沈意挡在身后,随即正色对着赵澈说道。   此时众人才知道,原来之前议论纷纷的另一主角,也在现场。   “好,好,好。”赵澈酒醒了大半,定定看着谢愈,记住了他的样子:“你且等着,我定让你心服口服。”   “随时奉陪。”谢愈一口答应。   “不过,若你输了,我要你干一件事。”   “什么事?”   “公开向周举人道歉。”   听见这话,赵澈鼻孔开阖,重重喘了几口粗气,迷离的双眼蓦然睁大,笃定自己不可能在这种比试上失手,遂一口应承:“好,就这么定了。”   作者有话说:   更新啦,求收藏呀 第34章   夏日里的雨, 来得仓促停得突然,倾盆大雨从空中泼落后,乌云散尽, 太阳的金边透过云层射出, 在天边映射出一道虹。   雨甫一停下,谢愈便结过账带着沈意走上了回家的路。   暴雨淋散了夏日的热气, 空气都清新了许多, 连心胸都开阔了许多。   沈意深吸一口气, 感受着雨后湿润的气息,突然笑出了声,谢愈抬眸,疑惑地望了过去。   只见沈意抿唇微笑, 嘴角浮现出两个深深的梨涡,格外可爱, 谢愈看了恨不能用手指戳一下, 手动了动又强自按捺下去。   “没什么。”沈意笑得更开心:“我一想到赵澈答应输了道歉时铁青的脸色,就好想笑哩。”   谢愈也忍俊不禁, 和沈意对视一眼, 大笑出来。   “愈哥儿,我一直没有问你, 这个比试, 你有把握么?”笑完后, 沈意关切地问道。   “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我只能说竭尽全力, 尽力而为。”谢愈说得谦虚, 但他也知道肩上担着周家私塾的未来, 但既然周举人选择了让自己比试,意味着水平必然是足够的,只要心态稳定,正常发挥,赢得头筹不是问题。   “那怎么行,愈哥儿你一定要赢,我等不及看到那人道歉的样子了。”沈意没听出谢愈话里的自谦,气鼓鼓说道,心里开始琢磨着如何才能帮谢愈赢得这场比试。   “好,听意姐儿的。”谢愈笑得宠溺。   “我是认真的。”沈意鼓着脸强调。   谢愈终于没有忍住,戳了一下沈意的包子脸,换来生气的瞪视。   两人就这么一路打闹着回了家。   家里韩薇娘已经做好了哺食,不等沈意责怪,韩薇娘就担忧着说道:“意姐儿回来了,我见外面突然下着大雨,想着你们该困在路上,做了驱寒的汤水,一会儿赶紧喝一碗,别生病哩。”   “好哩,我和愈哥儿在茶楼里避雨,小二哥给我们一人送了碗红糖姜汤驱寒哩。”见韩薇娘忧心忡忡的样子,沈意赶紧安慰。   “这就好,这就好。”韩薇娘终于放下了心。   沈意有着心事,这哺食就吃得食不知味。   “意姐儿,是今日里的菜不合口味?”待沈意放下筷子,韩薇娘忙问道。   “不是哩,阿娘,我在想怎么才能让愈哥儿赢得这场比试。”沈意咽下最后一口饭,看着韩薇娘认真回道。   “这事有你们夫子操心哩,你可别劳神,这两年好容易养好了点身体,可别再病了。”听见沈意的话,韩薇娘扯了扯嘴角,小心地将沈意抱在怀里,摸着她头发说道。   沈意小心地不碰到韩薇娘的肚子,闻着她身上的香味,脸红地说道:“阿娘放心,我会注意分寸的。”   第二日里就是私塾的旬假,往常假期沈意都在家里睡到日上三竿,而这一日却反常的一大早就起来,拿上自己的粉色绣花小荷包,里面是她这几年来积攒的私房钱。   走进堂屋,只见沈荣叼着买来的梅花糕正嚼着,见到沈意,沈荣万分诧异:“意姐儿今日不是旬休么,怎地醒这么早?今日里朝食没买你的份哩。”   韩薇娘身子日渐沉重,也愈发嗜睡,早上越来越困得睁不开眼,父女俩的朝食都在街上买着吃了。   “趁着早晨东西新鲜,我去买点菜哩,阿父不用管我,我自去街上吃就行。”沈意也没在意,无所谓地说道。   “这也行哩,别去太远,就我们巷子前的集里。”沈荣思索片刻,点头应了。   “好哩。”沈意干脆地应了,就准备出门。   “等等。”前脚刚跨出门槛,就被沈荣叫住,沈意疑惑地回头望去,沈荣从怀中掏出几十个铜钱:“带上银钱,看见喜欢的玩意儿也给自己买点。”   “嗳,谢谢阿父。”沈意爽快地接了,将铜钱小心地放入粉色荷包,这才一蹦一跳跑了出去。   天将将露出鱼肚白,正是太阳初升前最凉快的时候。   织染巷前的集市上摩肩接踵的都是人了。   集里入口的地方,满满当当摆着一排桌子,只留出个狭窄的道路供人进出。   顺着桌子望去,一张张小推车上放着炭火炉,正在卖着朝食。   皮薄馅大的馄饨,甜嫩顺滑的豆腐脑,香酥可口的生煎包...金陵城里数得上号的朝食,都能在这里找到。   沈意自去了熟悉的摊子。   “意姐儿来啦,还是老样子么?”摊前干练的妇人笑呵呵问道。   “是哩,王婶婶,还是藕粉加桂花蜜哩。”这妇人,却也是织染巷里的邻居,也是沈意刚来时,给了她一条长命缕的人。   “嗳,好哩。”王婶婶干脆地应了。   挽起袖子,将事先准备好的藕粉舀起几勺放入白瓷碗,兑入点凉白开,慢慢搅拌至融化,再拎着黄铜壶,在碗里注入滚烫的开水,同时用瓷勺不停搅拌,待搅成糊状后,再用竹签小心地挑起自家酿好的桂花蜜,洒在藕粉上,一碗藕粉便已经冲好了。   小心地端着瓷碗边缘,沈意小口小口喝着,浓稠顺滑,既有莲藕的清香又有桂花的香甜。   腆着小肚子走在集上,只见刚从江河里捞出来的鱼正刮鳞去骨,刚从乡下里背着来卖的蔬菜露水尚在,屠户的摊子上,羊肉猪肉依次摆开,船娘的小调里,莲子荷花悄然盛开。   洁白的豆腐、青翠的青豆、暗红的苋菜,金黄的南瓜,没多长时间,沈意手上的竹篮里已经放得半满,红的黄的白的绿的好不漂亮,看着就让人胃口大开。   去河船上买上了刚收拾好的刀鱼后,又去了屠户摊前要上了一斤棒骨。   待屠户将棒骨包好,沈意还不满足,接着问道:“掌柜的,你家有猪脑么?”   “什么?”掌柜的用油乎乎的大手揉了揉耳朵,以为自己听错了,这么一个斯斯文文的小姑娘,怎么开口就问猪脑呢,都没有什么人要这个哩。   “我说你家有猪脑么?”沈意耐心地重复。   “有是有,可这东西做着可难吃哩,小娘子你真的要么?”屠户撑着桌子问道。   “自是真的哩。”沈意郑重点头。   “行,你等着。”屠户将切肉刀往案板上一扔,刀尖顺着木头的案板入了三分,肥硕的身躯摇摇晃晃掀开店铺帘子,从一个木桶里取出一个白花花的东西,又去船娘那讨了张荷叶,将那东西包裹好,再递给了沈意。   沈意心下琢磨,都说缺什么补什么,这次愈哥儿比试,肯定费脑子,就炖个猪脑汤给补补吧。   可惜现在天麻还不能人工种植,野地里的天麻非常罕见,绝不是自己这点私房钱能承受得起的,不然买点天麻炖个天麻猪脑汤就完美了。   不过天麻过于昂贵,但还是有平价的药材的,沈意拎着篮子又去了趟药店,买了点决明子、枸杞等常见药材,便拎着竹篮回家了。   作者有话说:   更新啦,今天无心码字,明天多码点,求个收藏呀。 第35章   微带血丝的脑花在水里浸泡去除血水, 随后取一把小木夹子,仔细地将上面附着的筋膜与杂质去除,再舀上一瓢水淋上, 慢慢清洗干净, 整齐地摆放在青花瓷碗中。   瓷碗里倒入绍兴黄酒没过脑花,又把那老姜去皮切块, 小葱取葱白切碎, 和着洒入黄酒里。   灶膛里的火早就烧得热烈, 大火将脸映得通红,汗水止不住地滴落下来,沈意用袖子拂过额头,擦干净流下的汗珠, 再小心地将青花瓷碗放入蒸屉,炽热的火焰舔舐着锅底, 没一会儿就扬起白色的蒸汽。   两炷香后, 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柴火退出灶膛, 待蒸屉稍稍冷却后, 湿抹布包着手将蒸屉掀开,一时间整个厨里都是脑花那特有的香味。   灶膛里重新燃起火焰, 在洗净的锅中放入刚榨好的茶油, 待茶油烧至发红后, 倒入午间煲好的骨头汤,拿着蒲扇扇着火,乳白的汤水没多久便重新沸腾, 再将蒸熟的脑花混着山里采的菇、河里捞的虾、药房里买来的枸杞和决明子一道加入汤里, 煮上那么一时半刻后, 再倒上自家酿的酱油和盐调味,最后将柴火抽出,文火慢炖,待锅里的食材软烂后,便可盛出来了。   沈意将锅中的脑花汤分成了四份,盛入青花瓷碗中。   先是取了两份放入家里的食盒中,用细棉布包好保温,再是取了两份递给沈荣和韩薇娘,见两人开始喝后,提起食盒笑着说道:“我送一份给干娘去哩。”   待韩薇娘点头后,沈意提着食盒敲开了谢家的门。   即使是旬假,谢愈也依然在家里认真地读着书,见到开门的林娘子,沈意将食盒抬高,说道:“干娘,今日里我去集上买了新鲜脑花炖汤哩,给您和愈哥儿送了份过来。”   林娘子接过食盒,迎着沈意进了堂屋,掀开食盒,先是一股热气铺面而来,带着愈发霸道的香味,定睛一看,雪白的脑花沉在暗色的汤里,橙红的枸杞小虾在汤上漂浮,红的白的棕的黑的,看着很是可口。   “意姐儿手艺愈发好哩。”林娘子喝了一口笑着赞道,随时将谢愈喊了出来:“愈哥儿,快趁热喝汤。”   谢愈听到呼喊,放下手上的书本走了进来,见桌上还摆着个青花瓷碗,边端起来边含笑问道:“意姐儿今日里又炖什么汤哩?”   沈意抿嘴笑了,没有说话。   掀起碗盖的手僵在空中,谢愈见到碗中那白花花的一团,嘴角抽搐了下,直直盯着沈意,要一个答案。   “枸杞脑花汤,很好喝的。”沈意声音清脆,如珠落玉盘。   “能不喝吗?”谢愈皱着眉头,对这没吃过的食材有点嫌弃。   “这是我特意炖的,愈哥儿真不吃么?”沈意可怜巴巴地看了过去,谢愈嘴角抽搐,还是舀起放入了嘴里。   味道出乎意料地不错,咬起来如豆腐般细腻软嫩,谢愈不由多喝了几口。   沈意捂着嘴,调皮地笑了:“再说,吃什么补什么,愈哥儿多喝点这脑花汤,肯定更聪明哩。”   谢愈被嘴里的汤呛了一口,无奈地白了沈意一眼,还是将汤饮尽喝完。   林娘子已喝完汤,坐在一旁笑着看两人打闹,眼角细碎的纹路里散发了愉悦的气息。   待谢愈放下碗,沈意飞快将碗勺放入食盒,对林娘子说道:“干娘,我和愈哥儿去读书了,这碗我待会儿再带回去。”   林娘子笑眯眯地点头,看着两个孩子并肩走入书房。   “今日里怎地炖汤过来了?”刚一进房间,谢愈笑着调侃道。   “当然是发善心哩。”沈意没好气飞了一眼,眼角眉梢已初见少女风情。   “咳。”撞上那眼神,谢愈心头一跳,忙咳嗽两声清着嗓子,压住不正常的心跳。   “不闹了,快要比试了,愈哥儿你准备的如何?”沈意随即正色发问。   谢愈笑着不语。   “行吧,你心里有数就好。”说完,沈意又从怀里掏出一叠纸:“喏,这个给你。”   谢愈将这叠宣纸平铺在桌上,只见纸上是沈意那熟悉的字迹,两人练得同一份字帖,字迹很是相像,只是沈意的字较之谢愈多了份柔和。   仔细看去,一张张纸上,写满了试题。   谢愈错愕道:“意姐儿,这是什么?”   沈意得意的笑了:“我让阿父带着我拜访了咱们私塾这几年来考上了生员的人,请他们默写了这几年来童生试的考试题目哩。”   沈意说得轻飘飘的,丝毫不提要这些试题的过程中,她吃了多少的闭门羹,又被多少人因为自己是女子而奚落过,反正题目已经要来了,这就是好的。   “不过,也只能问到这几年的试题,再早些年的生员们考上了举人,都不在家了。”   当今科举制度,分为四级,分别是童生试、乡试,会试和殿试,考试内容都是儒家经典,以“四书”文句为题。   而童生试里又分为县试、府试和院试,从县试开始逐级往上,待考过院试之后,即取得生员资格,也就是日常里俗称的“秀才。”   因此虽然这次比试说是比县试内容,但谢愈的科举之路显然不会停在县试,趁着这机会,沈意将童生试的试题都打听了出来,给谢愈一个参考,就像她过来的世界里,考试之前做真题一样。   “你...”一时心中激荡的说不出话来,谢愈知道,做成这事,沈意绝对是付出了很大的心力的,绝不像她语气中那么的轻描淡写。   “所以,愈哥儿你不能输。”沈意摇头晃脑说得煞是认真。   “嗯,一定。”谢愈重重点头,就要开始研究。   “等等。”修长的手压住试题,谢愈疑惑地抬头。   “愈哥儿,我向周举人问过了,这次比试,说是比县试内容,但只比正场考试,其他的都不考哩。”   县试考试又分为了四场,分别是正场、初覆、二覆、合覆,每场都是天未亮点名,日出开始答题,日落交卷,及格者方能参加下一场,而其中正场最为重要,这场考试由主考官出四书题两道,五言六韵诗一首。   “是哩。”考试内容,谢愈自然早已了然于胸。   “愈哥儿,你四书五经以及注释,已经很是熟练了,我和周夫子商议了一个办法,短时间提升你的考试能力哩。”   谢愈眼中更见困惑。   “这段时间,别去私塾了。”不等谢愈发问,沈意便扔出了这石破天惊的一句话。   “什么?”谢愈蹦了起来,沉稳一点不见,恍惚能看见几年前那个稚童的身影。   “对,你没听错。”沈意重重点头,接着说道:“比试时间有限,你们也都没有下场考过,时间安排不好,纵你胸中有锦绣文章,写不出来也是无用,正好这里有现成的试题,从明日里,我一大早就过来,掐算着时间监督着,愈哥儿就当这是正经的考试,等答完题,你再将卷子拿去给周夫子批阅,听他分析,这样能有长足长进哩。”   没错,沈意将上辈子模拟考搬了过来,这种被验证过有效经验,在这紧要关头,自是要拿出来。   谢愈默然应了。   于是从第二日开始,虽然私塾旬假已结束,但沈意和谢愈都没有去私塾上课。   每日里天刚亮,沈意便去集上买好朝食放在家中,再拿着自己和谢家的朝食敲开谢家大门。   太阳露出第一缕晨曦时,试题分发下去,为了真实,连午食都要谢愈自己想法子解决,于是沈意和林娘子每天换着花样做好吃的,而谢愈只能干巴巴的啃着大饼。   等到晚上,最后一线阳光没入地平,沈意便准时将试卷收了上来,两人凑在烛火下,细细谈论这套题目的破题之法,答题思路。   谢愈知道,虽然沈意在私塾里没上过四书五经的课,但她私下里将自己的几本书背得滚瓜烂熟,甚至每每有惊人见解,犀利的看法如同利剑破开混沌,带来全新的视角,因此谢愈很是愿意和沈意进行讨论。   等到第二日里,谢愈和沈意再将前一日的习作捧去周举人处,听周举人的细细讲解,尽管明面上沈意没有学过四书五经,但见沈意跟着来听,周举人也睁只眼闭只眼,当作不知了。   就这样,一天又一天,在谢愈不断的练习、请教中度过了,比试的日里近在眼前。   作者有话说:   更新啦,菜的做法和科举有参考资料,求收藏呀 第36章   秦淮河水悠悠流淌, 带走了家长里短,也带走了时光悠悠,很快比试的日子就已经到了。   在东门书院和周家私塾的共同宣扬下, 金陵城里的人都知道了这么件稀罕事, 早就掰着手指头等着这天的到来。   前一日里刚下过骤雨,这一日天气是难得的凉爽。   一大早, 林娘子便心慌慌的在屋里走来走去, 见谢愈慢条斯理的的喝着牛乳, 嘴里不住的念叨:“愈哥儿,千万别紧张。”   谢愈放下牛乳,眉眼沉静:“阿娘,你放心。”   “嗳, 放心放心,阿娘放心。”说完又慌乱的打开谢愈的书袋, 检查文具是否带足。   谢愈见着比自己更加紧张的阿娘, 无奈的笑了,他知道林娘子的念叨和收拾都是为了缓解心慌, 也不再说什么, 又夹起一根油条,将将炸出的油条金黄酥脆, 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三两口便能吃完。   收拾好桌子, 洗干净手脸,谢愈从林娘子手里接过书袋:“阿娘,走哩。”   “啊, 好。”林娘子呆了一下, 忙忙解下罩衣, 穿上出门做客的好衣裳,跟着谢愈出了家门。   “干娘,愈哥儿。”刚关好大门,便看见沈意在使劲的冲自己招手,谢愈眼睛弯起,眼底全是细碎的光。   沈意的身后,还站着胡子拉碴的沈荣和挺着大肚子的韩薇娘。   谢愈恭敬地和沈荣韩薇娘见礼。   韩薇娘笑着让谢愈不用多礼,随即说道:“愈哥儿,走哩。”   谢愈犹豫地看向了韩薇娘的肚子。   “哎唷,没事哩,问过你阿娘了,我这离足月还有段日子,小心点就没事,我们在夫子庙旁的茶楼定了雅座,不会累的,愈哥儿这样的大事,我可不能错过哩。”不等谢愈发问,韩薇娘率先说道。   听着韩薇娘这话,谢愈心中涌起一股热流,这些年来,他们母子真真受了沈家夫妻不少关照,说沈荣将他当儿子看也不为过了,早些年巷子里还有些风言风语,说沈家把自己当成赘婿养着,一开始听见这样的传言,谢愈还别扭了几天,观察后发现并不是这么回事,沈家叔父和婶婶,真的只是单纯的关照自家而已。   谢愈望向林娘子,见她没说什么,显然是默认了韩薇娘的话,便扶着韩薇娘,坐上了沈荣租赁来的马车。   待几人都坐好后,沈荣便挥着马鞭将马车向夫子庙赶了过去。   是的,这次比试,并没有在东门书院或者周家私塾举行,不知是双方都害怕对方使绊子还是怎地,特意请示了教谕大人,在江南贡院旁的夫子庙前,搭了几个考棚,美名其曰让学子提前感受教化。   这种学子间的比试,也是风雅事,再加上中间还隔着王恒王进士的面子,教谕也就同意了,并且答应了出题的请求。   夫子庙在金陵城的正中位置,马车没花多长时间便已到了地方。   谢愈他们来得比较早,现在人还不多。   只见夫子庙前的广场上,用稻草搭了几个临时的小棚子,棚子四四方方的,高低摆放着两张木板充作桌椅,里面空间仅能容一个人转身,在棚子的门上掏了一个大洞,待学子进去后门就被锁死,试卷只能从洞里传递,这却是完全仿照贡院考棚了。   而在考棚后面,齐齐地拜访着好几张黑木桌案,中间那张较其他的在前几分,这个便是特意为教谕而设的位置了。   两旁的书案,则是给东门书院和周家私塾的人。   本来作为谢愈的阿娘,周举人是给林娘子留了个书案位置的,但林娘子考虑到自是守寡人家,抛头露面还是不那么方便,便和沈家一道凑钱定了不远处茶楼的雅间,既不用露脸,又能待得舒服。   谢愈将长辈们送去雅间安置好,又叫来店小二,点好吃食,这才告退前往考棚。   只见店小二麻利地应声,忙上忙下跑个不停。   不一会儿,皂儿糕、十般糖、甘露饼、蜜姜豉、桃穰酥、糖豌豆、乳糖狮儿、瓜蒌煎,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   最后,店小二又端上几杯紫苏饮子。   紫苏仅仅取叶,隔着纸在微火烘焙,皓腕轻摇,紫苏叶片在纸上缓缓流动,慢慢地,清香盈满室内,清爽怡人,闻之神清气爽。   烘焙好的紫苏在瓷罐里收好,每每要用的时候,取出部分紫苏叶,在滚水里洗泡一次,待叶片舒展开来,便将这头泡的水倾倒,再将这泡开的叶片放入壶里,注上滚滚的热水,一碗紫苏饮子便泡好了。   闻着熟悉的香味,沈意歪头问道:“这是紫苏饮子么?”   店小二机灵笑道:“客官鼻子真灵,这就是当年被仁宗皇帝定为上品的紫苏饮子哩。”   韩薇娘正好有点口干,摸着杯壁已不是很烫,便啜饮一口夸奖道:“你家这饮子,味道很是可以哩。”   “这是自然。”店小二挺了挺胸脯,骄傲道:“别看这饮子家家都能做,我家这店有着独特的方子哩,一般人可调不出这味道。”   随即又神秘地笑着:“我家这饮子,最好的还不是味道哩。”   “那是什么?”韩薇娘好奇问道。   店小二隐晦地看了一眼韩薇娘的肚子,笑着说道:“紫苏本就有解表散寒、理气安胎、行气宽中的效用,再加上我家方子,这饮子再适合有身子的妇人不过了,这位娘子今天可是要多喝几杯。”   韩薇娘正夹着桃穰酥的手顿了一下,动容说道:“愈哥儿有心了。”   那边厢谢愈再次到了考棚,由于耽搁了会儿,现在夫子庙前的空地上已经开始聚集了一些人了,周举人也已经到了。   谢愈忙向周举人行礼,周举人见着举止沉稳的学生,满意地笑了,拍着谢愈的肩膀说道:“愈哥儿,平常心,随心而为。”   “唯。”谢愈眉眼不动,恭谨行礼后,带上书袋去了考棚。   时辰已经不早,来看热闹的百姓愈发多了起来,教谕倒也没有强制不许,只是让兵丁在考棚前三丈外划上线,严禁百姓进入。   谢愈找上兵丁,将写着姓名籍贯的帖子递上,自报姓名后,又将书袋递上去检查夹带。   正经县试的时候,是要有保书才能进场,但这只是学生间的比试,倒也没有管得如此严格,兵丁随意看了眼姓名帖,再胡乱翻了几下书袋,就指着最旁边的考棚让他进去了,丝毫不担心作弊。   这确实没有担心的必要,就那么几个考棚,还有那么多看热闹的百姓盯着,如若有人敢这时作弊,说句身败名裂也不为过了。   谢愈道谢后接过书袋,顺着指引走过,边走心中边琢磨,这广场中立了五个亭子,周家私塾只有自己一人,另外四人应该都是东门书院的了。但无论对手有多少人,想到自己苦读的日日夜夜,想到沈意一家一家求题的艰难,想到周举人倾其所有的讲解,谢愈知道,他不能输,他也一定不会输。   进了棚里,门一关上,瞬间就逼仄了起来,汗珠子也不断地往下滴。   谢愈用棉布帕子擦干净汗,小心收起,再次检查遍文具,便开始倒水研墨,墨条圈圈转动,原本就沉稳的心更加沉寂下来,外面的声音再也不能入耳。   东门书院的赵澈等人来的时候,鲜衣怒马,缓带轻裘,激起一阵热闹的讨论声,这也没有影响到谢愈。   赵澈经过谢愈考棚的时候,高傲地撇了一眼,却只见到谢愈无动无衷的眼神,倒是将自己的脸憋得铁青。   “咚、咚、咚。”几声锣响,终于吸引了谢愈的注意,原来是教谕到了。   既是教谕,就身负一县教化之责,这比试既已在金陵城里闹得沸沸扬扬了,他就干脆接了主持的工作,并一手包办了试题。   “今日里比试,诸生都将是我朝栋梁,今日里比试将仿县试正场来办,但限于时间关系,将题目改成一道四书一道五言六韵诗,从现在开始,到日中结束,到时我等将评出最为优秀的一人。”   教谕说完,看了眼时辰,便挥手示意分发试题。   兵丁走近考棚,在门上的大洞里将一个牛皮纸包递了进去,仔细地解开捆扎的白色细棉绳,只见里面放了一张写上题目的试题纸,两张空白的答题纸、四张草稿纸,这就是全部东西了。   再次取出棉布手帕,擦干净手心里的汗,谢愈小心取出试题纸,只见纸上只简短写了两句话:   何谓也子曰不然。   湘灵鼓瑟。   作者有话说:   更新啦,谢谢支持 第37章   望着宣纸上笔锋刚劲的馆阁体, 谢愈没有急着答题,盯着纸上的题目陷入了沉思。   何谓也子曰不然出自《论语.八佾》,原文为:王孙贾问曰:“与其媚于奥, 宁媚于灶, 何谓也?”子曰:“不然,获罪于天, 无所祷也。”   《论语》的这一段, 是孔子与春秋时期卫国大夫王孙贾的一段对话, 直译起来很是简单,奥,指的是屋子的西南角,灶, 指的是烹饪的灶台,古人认为奥、灶均有神灵, 从句意上翻译, 这句话就是卫国大夫王孙贾问孔子:“与其拜高高在上的奥神,不如拜掌管日常琐碎的灶神”, 而孔子回答说:“并不是这样的, 如果被天降罪,去什么地方祷告都没有用处。”   但既然笔试出了这题, 自然不能从此等浅显的层次解释, 再往深了品味, 王孙贾这是在用物喻人,奥神代表了卫国的君王卫灵公,灶神则代表了自己。   也即是, 王孙贾用:“与其媚于奥, 宁媚于灶”这句话告诉孔子, 你与其祈求君王的青睐,不如祈求我这个手握实权的人的帮助,用更通俗的话来说,就是县官不如现管,而孔子以:“不然,获罪于天,无所祷也”作答,婉拒了王孙贾的招揽,同时警示他做官需走正道,否则无人能救。   而湘灵鼓瑟,出自屈原的《楚辞.远游》:使湘灵鼓瑟兮,令海若舞冯夷。”借用典故为舜帝死后葬在苍梧上,妃子因哀伤而投湘水自尽,变为湘水女神,成为湘水女神后常常在江边鼓瑟,用瑟音表达自己的哀思。   从诗句来看,似乎是在讲述一个美好的爱情故事,但是,屈原《楚辞》的一大特点,即是以香草美人自喻,本质上,是以妃子对舜的哀思,展示自己对君王的忠诚。   对两道题目深入剖析后,谢愈也心中有数了。   此时考棚前插上的计时香已燃烧过三分之一了,谢愈不知道其他考棚的人进度如何,但看着几丈外看热闹的百姓都挤在其他考棚前,特别是赵澈的考棚前,也大致能估出来,他们应该已经开始答题了。   谢愈不知道,刚发考卷的时候,每个考棚前方都是挤了一群人,特别是谢愈年纪小,又是周家私塾仅派的一个学生,更加吸引了注意,不少人都等着他的发挥。   谁知道这年岁最小的考生,打开题目后却只盯着纸一动不动,当时就有人嘲道:“这黄口小儿,莫不是被题目吓傻了,连笔也不敢动哩。”   另有理智的人说道:“别急哩,刚打开题目,总得酝酿酝酿,你当都是你吃饭哩,什么都不想,往嘴里塞就好哩。”   “你。”一开始说话的人脸涨得通红,怒目到:“那你就在这看着吧,我去看赵澈了。”   说完,晃着高大的身躯,挤到赵澈考棚前的人群里。   也是巧了,他刚挤出个位子站定,就见赵澈开始提笔写字了。   侧头看向谢愈的考棚,见他还是呆呆地盯着纸张,那人心中不禁得意,果然自己没下错注。   是的,这场比试由于谈资过多,甚至有人私下里开了盘口,赌谁会赢,当然绝大多数人都压注在赵澈身上,那个大汉也不例外,而至于其他人就算没压赵澈,也压在东门书院里其他人身上,压注谢愈的人,寥寥无几。   慢慢的,计时香烧得越来越多,见谢愈还未动笔,之前说要等待的人也没了耐心,去了其他考棚,此时夫子庙前的广场上,就形成了很奇妙的场景,其他考棚前人挨着人,肉贴着肉,摩肩擦踵好不热闹,而谢愈考棚前空了好大一块地方,只有从茶楼里跑出来的沈意坚守在这里。   而在另一旁,教谕宣布比试开始后,就进了室内歇息,只有王进士、周举人,程院长还留在书案后。   见谢愈久未动笔,东门书院的程院长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抱着胖乎乎的肚子,隔着中间无人的书案对周举人说道:“周兄,你家这孩子可是吓傻了,才多大年纪,你就让他参加这种比试,未免过于揠苗助长了,可惜可惜。”   周举人倒是丝毫不急,将带来的薄荷饮子倒出一杯,不紧不慢的喝完,才慢悠悠道:“周某的学生,不劳您费心。”   程通脸上的肉颤了几颤,怒哼道:“真是死鸭子嘴硬。”   周举人捋着胡须,佯装没有听见。   “动笔了,动笔了。”广场前方突然传来一阵喧哗,不少人纷纷往谢愈考棚前方涌去。   周举人向着程通勾起嘴角,露出一个稍显嘲讽的笑容,程通万般话语都咽回了肚子。   谢愈破题的时候,心中已打好腹稿,拿过草稿纸,笔蘸足了墨水,挥笔写到:   何谓也,子曰不然   所讽甘所谓,圣人直折其非焉...且天下之患,莫患乎小人持论说已尊己,君子轻唯诺以许人...其然乎,其不然乎,当必有以辩之者,何贾乃以所谓诘夫子哉...其在王孙贾,阳为圣贤蛊其惑,阴为权门树其私事,深信其然而特挟所谓,噫! 无忌也哉。而在夫子,显为一己存直道,隐为万世正依归,确指不然而力折所谓。吁! 可畏也哉。   狼毫笔洋洋洒洒,泼墨挥毫,没多会儿,一篇正统的八股文章便跃然纸上。   从头到尾细细阅读,再稍微修改措辞,谢愈便将这草稿纸放在一旁,又新取来一张纸,思索片刻,开始写五言六韵诗。   腹稿早已打好,诗句自是一挥而就,此时计时香将将烧过一半。   谢愈再次将八股文章和诗句通读一遍,便撸起袖子,重新研墨,待新研出浓淡适宜,不晕不干的墨汁后,挽起袖子,将草稿上的内容认真细致地填写至答题纸上。   和草稿的泼墨挥毫不同,正式答题必须使用馆阁体,也不能有涂改错字,因此谢愈打起十二万分的小心,耐心细致地将字一个一个誊抄上去,至于看热闹的人是如何又涌入他考棚前方,盯着他做答的,他是丝毫也没有关心。   这一日没有太阳,还时不时有阵微风吹来,饶是这样,誊抄时豆大的汗珠也不断地从额头上滴落,谢愈时不时从怀里拿出帕子擦汗,又小心地收起,注意着千万别被汗水污了卷子。   香烧至四分之一处,谢愈已将卷子誊抄完毕,这时已近午食,天气愈发闷热了起来,谢愈感觉汗滴得越来越多,轻轻沾了下字迹,确认墨痕已干,谢愈示意可以交卷。   作者有话说:   论语解析有参考百度资料,文章内容出自曾国藩县试卷,谢谢支持,求收藏呀。 第38章   见着示意, 巡逻的兵丁迈步过来,拿着白纸和胶水,谨慎地将答卷糊明后, 收了回去。   是的, 虽然这个比试就这么几个人参加,但流程和县试相比, 并无二样, 不仅现场糊名, 卷子收上后还有专人誊抄,就为了防止笔迹带来的影响。   “嚯,这小子居然交卷了,够狂的。”人群中隐隐传来骚动。   “不一定, 也说不定是自认不如认输了,他才写多长时间哩。”又有人议论。   沈意相信谢愈并不是狂妄自大, 而是却有把握才提前交卷, 听人此言,不由反驳道:“答题水平和作答时间有关系么, 按你这么说, 科举考试直接录最后出考场那个人不就行了么。”   被反驳那人脸上过不去,冷哼道:“牙尖嘴利, 那我拭目以待这小子的答题水平了。”   沈意骄傲地笑了:“那等着吧。”   谢愈交完卷, 也没有做其他动作, 而是靠着考棚闭目养神,任时间流逝。   渐渐地,赵澈交卷了, 其他人也交卷了, 计时香燃烧到了尽头, 铜锣敲击声再次响起,这次比试正式宣告结束。   谢愈走出考棚,见周举人已经离开,便没再去书案处。   顺着广场往前走,人群尚未散开,熙熙攘攘人声鼎沸,谢愈过滤了繁杂的场景,眼中只有站在路尽头笑得明媚的女生,只听见她含笑发问:“愈哥儿,可是饿了。”   谢愈呆怔半晌,愣愣点头。   沈意轻盈跑上前,拉过谢愈的手,走出人流:“早就在醉乡阁点好菜了,就等你了。”   醉乡阁里,林娘子早已点好了菜,等到谢愈刚到,正好可以上菜了。   坊间传言,没有一只鸭子能够走出金陵城,金陵城的人对鸭子的喜爱,真是有目共睹的。   盐水鸭、鸭血粉丝、卤鸭杂,再加上鸭汤白菜,一桌子的菜里,鸭子占了一大半。   “愈哥儿累了吧,赶紧吃点东西垫垫。”韩薇娘爱怜地说着。   谢愈和沈意在空座上坐下,等到长辈拿起筷子,吃了第一口后,两人才动箸。   鸭子在湖中游动,以稻谷、鱼虾为食,待长至五斤,便可送上餐桌了。   不大不小的鸭子被收拾的干干净净,花椒和白盐倒入锅中,反复炒热后,来来回回擦上鸭子的全身,静待一个时辰后,放入祖传的清卤再卤上那么一个时辰,待鸭身上的盐分全部去除,鸭肉入味后,便可挂起晾干了。   及至上桌前,从竹竿上将鸭子取下,放在香料水中煮上那么两三盏茶的辰光,大大的竹筷不断翻动,待香料全部入味后,盖上锅盖闷上那么一会儿,待放凉后拿着刀那么一切,皮白柔嫩,肉色微红,这就是顶顶好的盐水鸭了。   沈意第一筷便伸向了盐水鸭。   饱蘸了卤水和香料的盐水鸭入口的一瞬间,沈意惬意地眼睛都眯了起来,细细咀嚼,口中的鸭子肉质鲜美、肥而不腻、所有调味都恰到好处,在味蕾里完美调和,真不愧是百年老店。   谢愈到底年轻,心里还是记挂着结果,对着一桌子的菜也没甚胃口,草草吃完后,见沈意吃得起劲,便换上公筷,为她布餐。   一时饭毕,漱口后两家人便相携着去了夫子庙,等待着成绩。   为了让人心服口服,王恒特意下了帖子,以他名义将教谕请了过来,不仅是出题,更有甚者是请教谕分个高下。   趁着教谕等人用着午食,糊名的考卷已经誊抄完毕。   教谕取来云片茶漱过口,便将考卷拿开翻阅。   拢共就那么几个人比试,教谕自是翻得格外快。   别看教谕好似没有实权,唯有清贵,但能成为教谕,特别是金陵城这种文风昌盛的旧都教谕,一般的同进士都是办不到的,必然是学业水平极为扎实的人,才能担得起这个位置。   因此教谕粗略一看,就知水平。   这些文章,说起来倒真是不错,毕竟都是金陵城里素有才名的人,无论哪一份,通过县试都绰绰有余,但是,要让说哪份格外突出,倒也没有。   教谕这么想着,将正在看的这一份放在了一旁,和前几份相比,这份倒更加言之有物,要没有更突出的,这份可为魁首。   手伸向了最后一份,翻开一看,不由眼前一亮。   眼前的文章洋洋洒洒,论点清晰,表述明确,以“圣人直折其非焉”开篇破题,对“媚奥不如媚灶”说法,以“其然乎,其不然乎,当必有以辨之者,何贾乃以所谓诘夫子哉?”亮出自身立场,毅然以“辩之者”自居,通过说理既抨击了王孙贾的要害,又巧妙的为孔子进行了辩护,最后以“其在王孙贾,阳为圣贤蛊其惑,阴为权门树其私,而在夫子,显为一己存直道,隐为万世正依归。”结尾,既合乎儒家之义理,又力道十足,言之有理,言之有据,十足的酣畅淋漓。   爱才心起,教谕顾不得其他,首先将这人的五言六韵诗翻了出来。   只见纸上写着:善鼓云和瑟,常闻帝子灵,冯夷空自舞,楚客不堪听。苦调凄金石,清音入杳冥。苍梧来怨慕,白芷动芳馨。流水传潇浦,悲风过洞庭。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好!好!好!”教谕连说了三声好,连茶杯都忘了放下,走到广场将人都召集了过来。   王恒、程通和周举人站在第一排,五位考生在第二排,更远之处便是看热闹的人了。   很多人午间连家都没回,就等着这新鲜的结果。   “汝等文章,我均已阅,实是文采飞扬。”教谕捋着胡须,肃容说道。   听教谕言,几位考生极为得意,尽量崩住神色等待最后的结果。   得意、期待、紧张,重重神情混合,脸上的肌肉都开始扭曲。   谢愈仍然沉静垂眸,不悲不喜,让教谕也不得高看一眼。   “结果已经出来,我手中之卷堪为魁首,现撕开糊名,公之于众。”   此话一出,连王恒和周举人都不由将视线投了过去,程通更是手往前伸,恨不得自己上手。   教谕取出小刀,轻轻将糊名纸裁开。   金陵谢愈几个字赫然入目。   “此次魁首,为金陵谢愈。”教谕举着考卷高声宣布。   一声又一声,传入众人耳朵。   “魁首是金陵谢愈。”   “谢愈是谁?”   “那个十岁的稚童夺魁了。”   “赵澈怎么会输。”   “我赌赢了。”   成绩一宣布,如同水溅入油锅,人群里瞬间炸开了锅。   林娘子也听见了,欢喜地快昏了过去,从人群中挤着往前走,韩薇娘叫都叫不住。   沈意赶忙说道:“阿娘,我去照顾干娘。”   见韩薇娘点头后,忙跑上去扶着林娘子往谢愈那儿走去。   至于其他,周举人清癯的脸上难得露出喜色,王恒沉着脸陷入思索,而程通,程通忍不住地惊呼:“怎么可能?”   “程院长有何质疑不妨直说。”教谕不悦地看了过去。   “这,我自是没有质疑。”程通胖乎乎的身体弯成一团,像一个大大的四喜丸子,谄媚地笑着:“鄙人只是惊讶这谢愈年岁尚幼,却能为魁首。”   教谕脸色缓和,对着诸人说道:“谢家郎君何在。   谢愈跨步向前:“学生谢愈,拜见教谕大人。”   见眼前小儿年岁尚小,但眼神清明,文章更是有理有据、慷慨激昂,尽显少年意气,教谕点头赞道:“文如其人,谢家郎君前途不可限量。”   听了教谕的夸赞,谢愈镇定地行礼道谢,而不远处的林娘子,早已泪流满面:   郎君,你听见了么,教谕大人说我们愈哥儿前途不可限量,我也没有辜负你的嘱托了。   教谕再对众人勉励几句,便率先离开,王恒一言不发,铁青着脸跟着离去,只剩程通带着蔫头耷脑的学子收拾着东西。   “且慢。”正当程通等人要走的时候,谢愈和沈意同时说道。   “还有何指教?”程通铁青着脸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几个字。   “赵兄,得意楼。”谢愈淡淡吐出这几个字。   赵澈闻言望去,只见谢愈淡淡地看着自己,而沈意正狡黠地眨着眼睛。   一时间脸上便如同打翻了调料盘,红的青的黑的绿的混在一团,神色变了又变,还是咬牙,在程通纳闷的眼神中走到周举人面前,深鞠一躬道:“周夫子,是学生孟浪了。”   周举人不发一言,得意楼的插曲,沈意早已悉数告知,他对这种狂妄的年轻人,属实没有好感。   赵澈接着说道:“是我夜郎自大、坐井观天,见识浅薄,不由口出狂言,实在对不住您,请您原谅。”   周举人这才笑着说道:“年轻人心气高是好事,愿你有一日里能衬得上这份心气。”   “谢周夫子谅解。”   赵澈一时间好像被人生生在脸上抽了一个耳光,一阵阵热意涌上心头,神色复杂地看了谢愈一眼,才狼狈地离开。   周举人这才将视线转向了谢愈,罕见温和地道:“愈哥儿这些日子累狠了,今日里家去好好歇着,表现不出,没有坠了我周家私塾的名声。”   谢愈脸上终于出现动容神色,躬身答道:“弟子幸不辱命。”   少年意气,尽在这一句话中。   作者有话说:   更新啦,文中诗句来自唐代诗人钱起,谢谢支持,例行求给收藏呀。 第39章   七月流火, 过了处暑,天气一日凉似一日,夏日里的酷热被凉爽的秋风吹散不见踪影, 沈意去学堂里也换上了厚实的布料。   比试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 但谢愈小小年纪力压众人一举夺魁,这个新闻却久久未散。   本来江南就文风昌盛, 寻常百姓也对读书人的事情多上那么一些关心, 更别说谢愈堪称少年英才的表现了, 自比试完后,就不断有人在周家私塾门口徘徊,期盼着个偶遇,要真个运气好撞见了谢愈, 那这简直可以当谈资和亲戚朋友说上三天三夜。   沈意跟着谢愈走进采薇巷,已经过了许久, 仍然有人在等着看这少年人的样子, 更有人牵着自家的小孩,想沾沾谢愈的文气。   沈意嘴角抽搐的从一群人中穿过, 想到谢愈刚赢得比试的第二天, 毫无防备的她跟着谢愈去私塾,就见采薇巷口挤满了人, 男的女的老的少的, 就等着看这个打出风头的人物, 更有媳妇姑娘们,从手提的花篮中拿出帕子鲜花果子,不断往谢愈身上投掷, 说句掷果盈车也不为过了。   好在谢愈年纪虽小, 却是个沉得住气的, 丝毫没有被外物分心,依旧安静地上着课。   走进周家大门,沈意看着谢愈,狡黠地笑了。   “嗯?”谢愈撩起眼皮,表示疑惑。   “看杀卫呀,看杀卫。”沈意捂着嘴无声地笑了。   卫被称为璧人,据说经常有人为了一睹他的风采而围堵他的羊车,谢愈这样也是一种情景重现了。   谢愈抬起手指,敲了敲沈意的头发,无奈地说道:“别看我笑话了,再不走就要迟到了。”   “呀,都这个时辰了,我进去了,愈哥儿散学见。”沈意望了眼日晷,吐了吐舌头,赶忙往后院跑去。   是的,沈意现在已经不在蒙学班了。   在周家私塾也过了好几年了,蒙学班里该学的都已经学完了,沈意一开始的目的已经达成了。   随着年岁渐长,叶宝珠和何芳娘已经快到豆蔻年华了,李慧娘稍微小一点,也到金钗之年了,到了这个年岁,这几家已经开始考虑起女孩儿的终身大事,在家里再留上那么几年,也就能嫁人了。   考虑到这点,在蒙学结束后,周娘子终于将调香提上了日程,沈意自然也跟着进了这个班。   周娘子教调香,和香铺里不一样,香铺里的师傅们,是将自己的祖传方子捏的死死的,在徒弟中精挑细选后,挑中徒弟教授香方,传承衣钵,而周娘子不一样,她信奉着授人鱼不如授人以鱼的原则,并不教现成的方子,反而细细讲解各种香料的特色,相生相克的习性,鼓励学生们自己调香。   “意姐儿,你来啦。”刚在桌前坐下,一片金光便铺了过来。   沈意揉了揉被晃花的眼睛,哭笑不得地看着李慧娘:“慧娘,你这是又换了钗子。”   “是啊,我家刚打的新样子,好看么?”李慧娘得意的站起来,转了个圈,向沈意展示她的新头饰。   自从李慧娘过了十二岁生日后,便立即拆了包包头,梳上了少女髻,再加上她自家就是做首饰的,头上的钗环花样就更多了,当然了,这些并不是纯金的头面,但黄铜包金,也足够李慧娘乐的了。   “好看!”沈意笑得眉眼弯弯,这也确实是她的真心话,即使见了很多次,依然会为古人精巧的手艺而赞叹。   “可惜没有何芳娘好看。”笑了半天,李慧娘又惆怅了起来,示意沈意向何芳娘看过去。   这几年里,何芳娘逐渐长开,如空谷幽兰般清丽,举手投足间尽是动人的娇羞,站在富贵逼人的叶宝珠也不见逊色。   这一日里,何芳娘却正好簪了个和李慧娘一样的簪子,生生把簪子都衬得好看了几分。   “你更惹人爱哩。”沈意郑重说道,这也是她的真心话,虽然李慧娘没有叶宝珠的光彩夺目,也没有何芳娘的出尘脱俗,但她那婴儿肥的小脸总是让人忍不住爱怜。   “嘿嘿,还是意姐儿会说话。”李慧娘抱住沈意的胳膊撒娇,头上的钗饰晃成一片。   “要上课了,别聊了。”叶宝珠看着李慧娘满头簪翠,露出牙疼的表情,但也没有说些什么不中听的话,只淡淡提醒了一句。   不得不说,这几年下来,叶宝珠也是变了很多,最明显的就是说话好听不少,不再开口便是冷笑了。   听了叶宝珠的提醒,沈意和李慧娘纷纷噤声,等着周娘子的到来。   墙角的西洋钟滴答作响,时间便在这哒哒声中迅速流逝,待到天边出现红霞,一天的课程也就结束了。   沈意拿着自己的小书袋跑去了前院,那里谢愈已经在等着了。   “愈哥儿,今日白露,阿父买了羊肉,让你和干娘都去我家吃羊肉哩。”和私塾里的小伙伴们告别后,沈意跟着谢愈走上了回家的路,堤岸的柳枝褪去了夏天的浓郁,颜色开始转淡,在树上的鸟叫声中,沈意想起了早上出门时韩薇娘的嘱咐。   “好。”两家关系亲密,遇见了什么事情都会相互搭把手,买了什么好吃的也都会叫着聚上那么一聚,这关系处的比亲戚还近哩,谢愈丝毫没有犹豫的答应了。   没多时便回到了织染巷。   “意姐儿和她的童养夫回来啦。”巷口调皮的小孩见到二人,纷纷起哄。   沈家一直没有儿子,又和谢家走的近,有好事的编排了不少,小儿听着家里大人的说话也懵懵懂懂,见到沈意和谢愈在一块儿,就免不了起哄。   “狗蛋,我看你是皮痒了。”沈意眼一瞪,挽起袖子,抬起手好似要打巴掌,被她点名的小孩笑兮兮做了个鬼脸,一溜烟跑了。   “你别撞我手上。”沈意看着狗蛋的背影笑骂一句,又对着谢愈说道:“愈哥儿,别理他们,咱们走吧。”   “诶,好,走,走。”谢愈艰难地吐了几个字出来,脸上强自镇定,耳后却已经通红一片了,无论听了多少次,他还是会为了把自己和沈意凑一块的起哄而害羞。   作者有话说: 第40章   新鲜的山羊肉带皮切成大块, 冲洗干净后放入铁锅,再倒入静置后的井水没过羊肉,点燃稻草扔进灶台, 干燥的柴火堆遇见火种, 噼里啪啦燃烧起来,时不时还能听见木头烧尽剥落的声音。   很快锅中的水便沸腾了起来, 噗噗地直冒着泡, 羊肉在锅里翻滚溢出血沫, 盖上锅盖煮上一盏茶的辰光,拿上那么个大笊篱,将锅中的羊肉全部捞出,细细地洗去血水和浮沫。   重将锅清洗干净, 黑亮的大锅被火烧得发红,褪出一部分柴火, 火势变小后, 将膏腴似的羊油滑入锅中,和着葱蒜小火慢煎, 没多长时间, 锅中便是油汪汪的羊油了,捞出葱蒜和油渣, 复又烧起大火, 待油烧热后, 倒入焯完水的羊肉,只听刺啦一声,锅上窜出火焰, 腾空而起。   待到火焰落下, 将羊肉翻炒至两面金黄, 再放入黄酒、酱油、冰糖、八角、花椒等香料,倒入特特买着的山泉水,大火煮沸后又转小火慢炖,炖着炖着,羊肉的香气穿过厨房,飘到了巷子。   沈意闻着自家飘出来的羊肉香,忍不住咽了口水,拉着谢愈的手,跑进了家门。   “阿娘,我们回来哩。”刚进天井,沈意便喊着韩薇娘。   韩薇娘放下锅铲,从厨下走了出来,虽然已过伏天,天气逐渐凉爽,但韩薇娘身子重,又在灶火前忙了一下午,汗水还是不住的往下掉,头发湿成一咎一咎的,贴在脸上。   “不是说了等我回来做吗,阿娘怎么又自己把饭做好了。”见韩薇娘这样,沈意不由地嗔怪。   “等你回来这羊肉得什么时候才能吃上。”韩薇娘瞥了一眼,笑着说道:“再说了,你干娘下午一直在帮着弄呢,我也没做多少事情。”   韩薇娘话音刚落,林娘子正好端着羊肉走了出来。   “意姐儿,愈哥儿回来了,正好羊肉好了,快洗了手过来。”林娘子温柔地招呼着。   “嗳。”沈意清脆地应了,甜甜地和林娘子道过谢,便拉着谢愈,一人端了盆兑好的热水端了出来。   沈意将棉布帕子投入了温水,拧干后递给韩薇娘,谢愈跟着沈意,也给林娘子拧了条帕子。   韩薇娘和林娘子接过这帕子,温温热热的帕子压在脸上,每一个毛孔都舒张开来,透着熨帖。   “意姐儿真真贴心,我真羡慕你有这么个女儿。”林娘子看着沈意,笑得慈爱。   “姐儿也是叫你一声娘的。”韩薇娘白了一眼,复又指着愈发长高,身姿挺拔的谢愈笑道:“再说了,这金陵城里,谁不知道你家麒麟儿。”   林娘子听了,看着谢愈满眼怜爱,不得不说,这个儿子确实是她的骄傲。   谢愈不自在的挠挠鼻子,非常有眼力见的去将碗筷放好,再去厨房里将其他的菜端了出来。   刚摆好桌子,沈荣便走了回来,这么几年过去,沈荣虽然依旧是小吏,但是承担的工作却更多了,素日里忙忙碌碌地没个停歇时候,再加上虽然刚出了伏天,但已经要准备岁末给皇城的贡品了,他就更是忙地脚不沾地。   进门后见到色色如意,他感激地对着林娘子说道:“都说远亲不如近邻,这些日子里真是多亏了你的帮衬了。”   林娘子连连摇手,素日里苍白的脸上由于激动也泛起血色:“可当不得这么说,这么些年受你们的关照不少,能帮上忙我心里高兴哩。”   “好啦,都是街坊邻里的,别这么客气了,羊肉已经好了,快来吃吧。”韩薇娘笑着打断了两人的寒暄。   听见这话,沈荣也不再说什么了,就着韩薇娘的水盆洗过手脸,自去八仙桌上坐好。   已经过了立秋,正是贴秋膘的好时候,桌上不仅有费了好大劲才做出的红烧羊肉,还有一碗百合老鸭汤,一道清蒸鲈鱼,一盘蒜蓉红苋菜,再加上那么一碟糟鹅掌鸭信,凉的热的荤的素的,色色齐全。   待沈荣夹起第一口菜后,其他人也纷纷进食。   韩薇娘费力地站了起来,拿着桌上的空碗,盛了两碗老鸭汤:“愈哥儿和意姐儿读书都辛苦了,多吃点补补身子。”   沈意和谢愈忙忙起身接过,又劝着韩薇娘坐下。   “阿娘,你不用操心,我们吃得不少哩。”说完,沈意给韩薇娘夹了块羊肉。   随之沈意隐蔽地用手肘撞了一下谢愈,谢愈也迅速地反应了过来,给林娘子夹了筷子鲈鱼,把林娘子乐得合不拢嘴。   沈意以为自己的动作很是隐蔽,但地方就这么点大,整个过程完全映入其他人眼里了,沈荣和韩薇娘笑了笑,而林娘子却见着沈意若有所思。   当然,此时的沈意,完全不知道林娘子心里在想着什么,还在美滋滋的吃着羊肉。   被炖的酥烂的羊肉入口即化,不腥不膻,层次十分丰富,沈意吃得头都抬不起来。   慢慢的,太阳落了下去,月明星稀的天空下,鸟雀在喳喳叫着秋天到来的讯息,穿堂风吹了起来,给房间带来凉爽的气息。   桌上的菜已经盆干碗净,这顿饭到了尾声,几个人都吃得嘴角流油,肚子鼓鼓。   韩薇娘看眼天色,挺着大肚子扶着腰起身,慌得沈荣忙按住:“你要做什么跟我说哩,这么大的肚子就别动弹了。”   “那当家的你去把油灯点了,多点几个亮堂点。”韩薇娘顺势坐了下来。   沈荣将家里的几盏油灯都找了出来,在正厅里一字摆开,刚掏出火折子,才点上一盏,便听见韩薇娘的□□。   沈荣将手上的火折子往地上一扔,拿着眼前的油灯,三步并做两步走了过去,灯芯上的火光闪烁了几下,终于归于平稳,一灯如豆。在微弱灯光的映照下,韩薇娘脸色苍白地厉害,豆大的汗珠不断顺着脸颊往下掉。   “薇娘怎么了?我去找大夫。”见着韩薇娘这个样子,沈荣心惊肉跳,慌不择路地就要出门。   “等等。”林娘子将沈荣叫住。   沈荣仅有的理智让他停下了脚步,疑惑地等着下文,眼神还不住瞥着大门,就等林娘子说完好赶紧走。   “薇娘要生了,沈家兄弟你赶紧去前头巷子里,把稳婆叫过来,大夫先不急。”林娘子毕竟是生过的,一见韩薇娘的样子,便心中有数。   “要、要生了?”听了林娘子的话,沈荣声音都结巴了,原地站了一会儿,往自己额头上重重一拍,才醒过神来,赶紧去前头的桂花巷里找王稳婆。   作者有话说: 第41章   见沈荣着急忙慌的跑了出去, 林娘子招呼谢愈道:“愈哥儿,快来帮我搭把手,把你韩婶婶扶到房里去。”   谢愈赶紧跑上前, 和林娘子一人一边掺着韩薇娘走进了产房。   产房是早就布置好了的, 是主卧旁的一个小偏房,这时代的人讲究坐月子不能吹风, 不能受凉, 这房间里只有一个小小的窗户通风透气, 白日里光线都极为暗淡,更别说是晚上了。   微弱的月光透过小窗,勉强能看见物品什的轮廓,林娘子扶着韩薇娘脱不开手, 忙吩咐跟进来的沈意:“意姐儿,你快去把油灯都拿进来点亮, 点得越亮越好。”   沈意咬着唇, 一言不发的按照林娘子的吩咐照做,很快, 室内便被油灯照亮。   沈意想了想, 又跑回自己的房间,将油蜡烛拿了出来, 去产房里点亮了几只, 一时间产房灯火通明, 和富贵人家也差不到哪里了。   就着灯光,只见不大房间里摆了张木床,粗布缝成的褥子里装上了厚厚的草木灰摆在床上, 这便是产床了。   放了产床后, 房间里的空间便所剩无几, 勉强才能放下一个摇篮,这摇篮由顶顶好的木头打造而成,即使上面红漆的颜色稍稍暗淡,敲击上去扔有金玉之声,这是沈荣在知道韩薇娘怀孕之后,从杂物间搬出来的。   这个摇篮,还是韩薇娘第一次有身子的时候就打造好了的,特特挑了上好的木头,想着以后可以给其他的孩子接着用,谁知道前几胎都很是不顺,这摇篮也就束之高阁,直到沈意出生才第一次使用。   待生了沈意后,又是几年不见动静,夫妻俩也算死了心,将摇篮收进了杂物房,却也没想到这摇篮还有重见天日的一天。   林娘子和谢愈扶着韩薇娘在床上躺下,韩薇娘抱着肚子低低□□,沈意手足无措的跟了进来,加上上一辈子,沈意都没有见过妇人生小孩的场景,见到韩薇娘毫无血色被咬的痕迹斑斑的嘴唇,一直愣在原地,不知道能做些什么。   林娘子正准备掀开韩薇娘的裙子查看,刚走两步,就见到怔怔的两个小孩,本来叫着两人去自家歇着,别被吓到了。   转念一想,现在沈荣去叫稳婆,还不知道什么时辰才能回来,沈家要只有自己一个人,却是张罗不开的,沉吟片刻还是安排到:“愈哥儿,你现在去厨房里,把灶台里的火烧起来,烧得越大越好,多多的烧了热水送过来,切记一定要把热水煮沸了。”   谢愈连连点头,把柴房里的柴火抱进了厨房,熟练的引起火后,便一心一意的烧火。   见谢愈有了安排,沈意眼巴巴德看着林娘子,等着她的吩咐。林娘子也不客气,直接说到:“意姐儿,你阿娘之前已经把生产用的布料煮好晒干收起来了,你去把布取出来,万万不可用手碰脏了。”   沈意向韩薇娘望去,只见韩薇娘虚弱的点头,无力地说道:“我房间的柜子里放了一个小箱子,你把这个拿过来。”   听见这话沈意拔腿就跑,在自家里还被门槛绊了个踉跄,但现在的林娘子和韩薇娘,谁也没有心思笑话她了。   见俩孩子出去了,林娘子二话不说,洗干净手后掀开韩薇娘的裙子探查了一番。随即安慰道:“宫口还没开哩,你这胎养的好,别着急,不会有事的。”   韩薇娘死死抓住林娘子的手,忍受着阵阵疼痛,皱着眉头说不出话来。   “干娘,布来了。”没多久,沈意便气喘吁吁的抱着木匣子跑了回来,将匣子打开,里面是折叠的整整齐齐的白棉布。   “好孩子,把匣子放这儿,你现在去厨房里和愈哥儿一道烧水吧,烧开后放桶里晾着。”林娘子示意沈意将布料放下,然后打发她出了产房,再怎么说,沈意年岁也小,一直待着产房里也不像话。   沈意脸色苍白的去了厨房,这种时候没有她说话的空间,她听话别添乱就是最大的帮助了。   “意姐儿,你还好吧?”见沈意脚步虚度如幽魂飘了进来,谢愈满心担忧,抓着她的手,坐在灶台前,边烧火边问道。   “愈哥儿,我有点害怕。”谢愈的关怀将沈意强忍的镇定撕开。就算她一直告诉自己,生孩子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但是一想到现在是缺医少药的古代,生育更是造成妇人死亡的一大因素,就忍不住的冷汗涔涔。   “没事的,阿娘在呢。”谢愈摸着沈意的头,轻声安慰。   两人依偎着烧水,就像两个幼兽互相舔舐,安慰着对方一定没事。   “稳婆来了,稳婆来了。”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听见了沈荣的声音,韩薇娘抓着林娘子的力气一松,人肉眼可见的松懈了下来。   “稳婆来了就好哩。”林娘子温柔的抚着林娘子的头发,劝慰道。   王稳婆是十里八乡里有名的稳婆,这金陵城里的小孩,少不了在她手上出生的,就连沈意,当年也是她接生的,沈荣估摸着日子,早就和王稳婆定好了时间,因此一去就叫到了,不然且有得头疼。   王稳婆打开产房的门,虎着脸将沈荣拦在了门外:“妇道人家家生孩子,男人凑什么热闹。”随后才和韩薇娘,林娘子点头示意。   见到王稳婆,韩薇娘虚弱道:“王婶婶,见到你我就安心了。”   王稳婆也是见过世面的,一进产房,见灯火通明,棉布,热水色色齐全,心里暗自点头,先是对韩薇娘检查了一番,心里估算着还有段时间才能生,见韩薇娘已经呻.吟个不停,遂正色道:“这位娘子,且先忍忍,现在就叫唤,待会儿生的时候且没力气哩。”   韩薇娘头发被汗打湿,贴在额头上,无声点头,示意知晓,果然房里再听不见韩薇娘的声音。   见产妇听话,王稳婆在心里满意的点头,这生孩子最怕的就是不听话,要她使劲她哭泣,该用力的时候不用力,不该用力的时候瞎用力,这真是要了命了。   “听话就好,这孩子一时半会生不下来,多拿几个鸡蛋用红糖煮着,等到饿了吃两口,别等到生的时候没力气。”王稳婆继续有条不紊的安排。   林娘子点头应了,小跑着去了厨房,大锅还在不停的烧着热水,林娘子将小火炉找出来,放上碳火点燃,又让沈意将家里的鸡蛋红糖找出来,边煮着红糖荷包蛋边让沈意和谢愈去他们家等着。   之前是人手不够,迫不得已了才让两个小孩帮忙,现在稳婆来了,沈荣也回来了,自然用不上他们俩了。   “愈哥儿,在家里要好好照顾意姐儿,知道么?”见沈意一步三回头的样子,林娘子将照顾的重任交给了谢愈。   谢愈郑重点头,拉着沈意走到对过自己的家中。   作者有话说:   更新啦,谢谢支持,求收藏呀 第42章   月亮逐渐西移, 夜色愈发深沉,织染巷子里的人家灯火熄灭,陷入了梦乡。   寂静的夜晚将一切动静都衬得格外清晰, 吱吱的虫鸣声分外明显, 叫人听得心烦意乱。   沈意支着头坐在谢愈家的堂屋里,手里端着谢愈特特煮好的加了蜂蜜的牛乳, 有一口每一口的喝着。   更漏滴答作响, 夜已深, 白露的晚上凉意已经很是明显,一阵风吹过,吹的沈意打了个哆嗦。   “怎么还没有消息。”林娘子一直没有回来,沈意什么消息也不知晓, 兀自等的慌乱不已,一颗心七上八下快蹦出胸口, 终是没能坐住, 将牛乳杯子放在边几,在堂屋里来来回回踱步。   “意姐儿, 别急。生孩子都要生很长时间的, 之前巷子里的陈嫂子,生了一天一夜哩。”被沈意的踱步晃得眼花, 谢愈也不能镇静, 忙忙安慰。   “愈哥儿, 我还是怕。”沈意沉默了半天,抬起头的时候,眼里含了一汪热泪。   来这儿的几年间, 韩薇娘早已经用她无私的母爱俘虏了沈意的心, 一想到韩薇娘正在度过生产大关, 而自己什么也做不到,只能无助等待,担忧,害怕,无奈,各种情绪混杂着涌上心头,沈意的眼泪控制不住往下掉,不一会儿,嫩白的小脸上就泪痕交错,格外狼狈。   谢愈一下子就慌了神,意姐儿虽然从小身体就不好,但她素来不是爱哭的性子,生病吃苦药的时候都没见她哭过,素白着张脸将苦兮兮的黑汁子灌进嘴里后,还能使劲露出笑容。   而现在,这样的意姐儿,居然在自己眼前哭泣,谢愈忙去拧了条湿帕子,手忙脚乱地给沈意擦着脸上的泪水。   “意姐儿,别担心,没事的没事的。”谢愈结结巴巴,想不出更多安慰的话语,只能说着那些干巴巴的话语,无力感充满了心间。   然而这话对沈意却起到了意想不到的作用,她抬起哭得嫣红的眼皮,定定望着谢愈,随即胡乱用手擦着眼泪,喃喃自语道:“阿娘一定没事的,我不能哭。”   而慌乱的沈意和使劲劝慰的谢愈,却没想到一路之隔的沈家,现在却陷入了一片混乱。   要不怎么说母女连心呢。沈意莫名慌乱的时候,正是韩薇娘危急关头。   王稳婆一来,便接管了产房,林娘子听着王稳婆的吩咐,煮了一大碗红糖荷包蛋端了进来。   韩薇娘孕期里养的好,孩子不大不小,胎位也正,王稳婆一摸就知道,这不是难生的孩子,再加上韩薇娘也不是第一胎了,王稳婆心下更是把握十足。   见到这分量十足的红糖荷包蛋,王稳婆将韩薇娘扶起来,斜靠着床头,舀起一个喂了起来。   韩薇娘正是疼得难受,别说吃东西了,连水都咽不下去,嘴咬得死紧,一丝缝隙都不留。   “韩娘子,这可是好东西,能补充体力哩,你这宫口都没开,不吃东西且没有力气生孩子,到时候这足月的孩子在肚子里出不来,多可怜。”见状,王稳婆连哄带吓地说道。   胎死腹中真真是韩薇娘的心结,王稳婆这话一出,韩薇娘的泪止不住往下流,秀气的柳叶眉皱得死紧,咬牙张开了嘴,逼着自己将荷包蛋带着红糖水全咽下腹中。   王稳婆满意的点头,再次整理接生的物件,林娘子看得咋舌,要不怎么说这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稳婆呢,光这些家当摆出来,就满满当当一桌子。   这种时候已经没有人在意时间过了多久了,沈荣急的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在门外来回踱步,凉爽的夜风丝毫没有给他带来清凉,豆大的汗珠顺着青筋迸起的脸颊滚落而下。   “啊!”突然产房里传来一声尖叫,沈荣忙扑倒门前,探着头从门的缝隙里望去,试图看见一鳞半爪。   谁成想,还什么都没看见,房门却已经开了,林娘子端了盆水匆匆走了出来,也没注意沈荣的欲言又止,绷着脸一言不发的进了厨房。   沈荣一眼看见盆里的血水,两股战战顺着门板滑了下来,无力地看着天上的月亮发愣。   “别拦路。”林娘子很快换了盆干净的水跑了过来,见沈荣软倒在门口,不客气地呵斥道。   沈荣忙挪开位置,林娘子立时跑了进去,还不忘将门关严实。   “王婆婆,热水来了。”林娘子进去后将盆放在王稳婆的手边,随即坐在产床的脚踏上,握着韩薇娘的手,念叨到:“薇娘,使劲啊,孩子快生出来了。”   韩薇娘眼睛半阖,低低应了声:“嗯。”   王稳婆不复刚进产房时的轻松,变得格外凝重,和那些生了一天一夜的人相比,韩薇娘生的时间不算长,奈何她早些年滑胎太多,底子里却虚的厉害,平日里看不出来,但一到了这种动真格的时候,就能看出差距了。   “韩娘子,使劲。”王稳婆手上腾挪,用着各种技巧,助着韩薇娘生产,在折腾了大半夜后,韩薇娘的宫口已然打开,甚至手伸进去都能摸到孩子了,但此时韩薇娘却没了力气。   韩薇娘挣扎着使劲,奈何她使了最大的力气,也依旧徒劳无功,汗一滴滴从王稳婆额头留下,林娘子用冷汗涔涔的手取来干净的帕子,给王稳婆擦了干净。   王稳婆已经顾不上林娘子在做什么了,着急对韩薇娘喊道:“韩娘子,用力,再不用力孩子就要憋死在肚子里了。”   这声喊得很大,不仅韩薇娘听见了,门外焦急等待的沈荣也听的真真的,顾不上什么忌讳,推开门就走了进去。   只见韩薇娘脸色苍白如纸,眼皮耷拉着似乎下一秒就要闭上,嘴唇张开,轻且浅的在喘着气。   沈荣这八尺汉子,泪珠子滚滚而下,扑到韩薇娘床前,哽咽道:“薇娘,咱们不生了,再也不生了,我沈荣注定命中无子,我认了。”   韩薇娘虽然没有力气,但神智还算清醒,听见这话,微阖的眼角里泪珠也急流而下,打湿了青布枕头。   见沈荣和韩薇娘伤心欲绝的样子,林娘子犹豫了半天,将手心的冷汗在衣服上擦干,咬着牙道:“现在说这个还为时尚早。”   王稳婆使劲了全身的功夫,也没能让韩薇娘生下这个孩子,正是沮丧的时候,听见林娘子这么说,精神一震,忙打起精神问道:“这位娘子可是有什么法子?”   林娘子也不藏私,对着几人说道:“你们也知道,我家祖上在前朝是做过太医的,手上也有着几张方子,有一张倒是写了妇人生产的一些法子,但这我也没见人用过,现在这个情况,要不要用还得你们决定。”   “用。”沈荣尚在犹豫,虚弱但坚定的声音从床上传来,林娘子望了过去,只见韩薇娘费劲的睁开眼睛,吐出几个字:“我信你。”   沈荣亦坚定的点头。   林娘子眼睛一热,转身便向自己家跑去。   此时的沈意再谢愈的安抚下已停止哭泣,正在焦急等待自家的消息,就见林娘子步履匆匆地跑了过啦,没多久又抱了包东西跑了出去,整个过程中一眼也没有搭理俩人。   沈意心下不好的预感更重,死死地抓住谢愈的手:“愈哥儿,我腿软,你扶我过去。”   谢愈原想劝阻,但见到沈意坚定的眼神,话到嘴边咽了回去,一言不发扶着沈意往沈家走去。   “东西来了。”林娘子将布包袱打开,只见里面放了一个形状很是奇异的夹子,这个夹子似银非银,两叶开孔,任王稳婆如何见多识广,也没见过这个东西。   “这是?”   “这是前朝皇帝在番邦得来的好东西,把这个钳子放进去,孩子的头正好卡在两个孔中间,小心地夹出来就行哩。”林娘子没有藏私,将怎么使用倾囊相授。   这也是为什么现在林娘子才将这东西拿出来的原因,虽然祖上的方子里写过,但她本人却从没有用过,不是这等万不得已的时候,她实在不敢拿出来,就算现在拿出来了,她也不敢自己上手,害怕操作不当造成更大的伤害。   王稳婆不愧是经年的稳婆,耳朵里听着林娘子的讲解,心里琢磨着可行性,越琢磨眼越亮,要这东西真像说的那么好使,那能拯救多少妇人的性命。   因此,王稳婆郑重道:“你们放心。”   随即深吸一口气,按照林娘子的说法,先是用在沸水里煮过又在火上烧过的剪子剪了一刀,再是拿着夹子谨慎地探了进去,果然没多久便感觉夹住了什么。   “有了。”王稳婆眼前一亮,小心翼翼地动着手腕,试探着将孩子夹了出来。   “哇哇哇。”婴儿的哭声划破了夜空,宣告者沈家添丁进口的好消息。   “恭喜官人,娘子,生了一个儿子,五斤八两。”王稳婆松了口气,将手上的孩子递给了沈荣。   望着手上皱巴巴的孩子,沈荣被巨大的喜悦冲击地合不拢嘴,傻乎乎地咧着嘴笑个不停,韩薇娘费劲地抬眼望了一眼后,疲惫地闭上了眼。   “薇娘,薇娘。”沈荣还没有从有了儿子的喜悦中回过神来,又见韩薇娘疲惫的样子,又慌乱了起来,无助地喊着。   “官人别喊,你家娘子没事,不过是生孩子累了,要好生歇着。”王稳婆笑着解释道,终于让沈荣放下了心,全心沉浸在得子的喜悦中。   而此时的沈意,在产房门口听见韩薇娘没事这句话,终于放下来高高吊起的心,脱力地靠着谢愈笑了出来。   作者有话说:   更新啦。文中求子有时代的局限性,不代表作者的想法,谢谢支持。求收藏呀 第43章   王稳婆见多识广, 什么样的人家都去过,沈荣这样的反映见得多了,见沈荣直愣愣站在屋子里, 本就不大的产房显得更加拥挤, 嫌弃地挥手说道:“这位官人且先出去等着,待我收拾妥当了再喊你进来。”   韩薇娘也不是第一次生孩子了, 之前生沈意的时候沈荣也是经历过的, 不过短时间内大悲大喜过于消耗心神, 这才显得呆呆愣愣。   被王稳婆这么一说,忙傻笑着将手中的稚儿递过去,随即离开了产房。   “吱呀”声响起,产房的大门被推开了一条缝, 沈意眼睛一亮,不知哪儿来的力气, 挣脱了谢愈的搀扶, 快步跑了过来,想从打开的门缝里窥见室内的一鳞半爪。   遗憾的是, 沈意的如意算盘没有实现, 沈荣侧着身,艰难地那一道小缝里挤了出来, 反手又立即将门密密合上, 不让一丝凉风透进产房。   沈意失望地叹了口气, 随即又将注意力转到了沈荣身上,期待地问道:“阿父,里面怎么样啦?”   对着女儿亮晶晶的眼神, 沈荣咧嘴笑道:“意姐儿你有弟弟了。”胡子拉碴的脸上再也不见半点沧桑, 容光焕发地整个人都年轻了几岁。   “那阿娘现在还好么?我能进去看么?”沈荣的回到没能更让沈意满意, 尽管来了这么些年,她也知道男丁在这个时代的重要性,她也为家里添丁而高兴,但在她心里,更重要的还是韩薇娘。   “王婆婆在帮她收拾着哩,你现在可不能进去。”沈荣连连摆手,拒绝了女儿的请求。   沈意不满地鼓起脸,眼珠溜溜地转,琢磨着怎么才能进去。   对于女儿,沈荣也是付出了心血的,一见她那小眼神,就知道她还没死心,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你阿娘已经睡着了,你可别进去吵着她休息,等明日里你再来看。”   果然,沈意一听这话,立时乖乖点头:“好的,阿父。我今天先去休息了,明日里再看阿娘和弟弟。”   毕竟年纪尚小,这个点已经远远超过了沈意平时入眠的时辰,能熬到现在,纯粹是靠对韩薇娘的担忧在撑着了,现在一放下心,困倦就再也忍不住了。   困倦地走到谢愈面前:“愈哥儿,今天真的多谢你了,现在没事啦,你回家好好休息。”   “你我之间,何必谈谢。”谢愈淡淡回了一句,见沈家确实一切安好,也不多待,和沈荣告辞后便家去了。   沈荣欣赏地望着谢愈挺拔如青竹的身姿,心下里盘算了开来。   等到谢愈离开,沈意强打起的精神终于松弛了下来,笔挺的肩膀耷拉着,一个接一个打着哈欠,和沈荣简单说过后,便拖着脚步回到自己的卧室,倒床上便陷入了黑甜的梦乡。   留着沈荣在门外独自等待。   门外的这个小插曲,产房里的人却是不知道的。在林娘子的搭手下,王稳婆利索地将韩薇娘收拾地干干净净,又给床上换上了干净的褥子垫子,点上早就准备好的菖蒲艾叶,很快,房间里的血腥味便被其他的味道取代了。   将孩子也裹上襁褓,放在了韩薇娘身旁,这时候王稳婆的任务也就结束了,可以告辞家去了。   然而王稳婆却不顾身体的疲惫,收拾好产房后也不离开,满是皱纹的脸上神采奕奕,眼睛里精光四射,抓着林娘子的手殷殷说着:“这位娘子,这夹子真真好使,要是有着东西,好些妇人能活下来哩。”   韩薇娘转危为安,林娘子也很是高兴,听见王稳婆这话,便笑着应道:“这也是在您老手里才能使得好哩,我们这种没使过的,可真是万万不敢乱用的。”、   王稳婆眼中精光一闪,即刻打蛇随棍上:“那林娘子你看,能把做这夹子的图纸给我看么?”   林娘子细细的眉头皱起,在心内琢磨着说法。   见林娘子似是要拒绝,王稳婆忙又说道:“自然,我也不会让你吃亏的,我可以给你银两哩,林娘子你要多少?”   “且不是这个原因哩。”林娘子连连摇手,对着王稳婆说道:“王婆婆,这也不是我不愿给,主要是我家里也没这图纸,这夹子还是我家祖上传下来的,虽然这些年没用过,但一直精心保养着,才能拿出来使哩。”   “这没事,我拿着这夹子,让铁匠打个一样的。”王稳婆大手一挥,眼中异彩连连。   林娘子还是苦笑:“王婆婆,如果这样可行的话,那我家早就拿出来了。”   “这东西是我家祖上在前朝跟着汗王南征北战,在很远的国家偶然得到的,用着生孩子是真真好使,虽然也有没能成功的时候,但救活的人更多。”   “于是我家祖上和你一样想法,找了匠人打了按照这个样子打了很多,但不知道怎么回事,东西分明一模一样,孩子也能顺利生下来,但用过的妇人,不少人后面都病得厉害,没能熬过来,特别是用的时间越长,病得人越多。”   “我家祖上就是因这获罪,只留下这些东西,要不是这次薇娘情况太凶险了,我也不敢拿出来用哩。”   随着林娘子的话语,王稳婆的眉头越皱越紧,本以为是找到了一个宝贝,却没想到后患却那么多。   不过,王稳婆看着洗得干干净净放进包袱里的产钳,王稳婆心里有了个模糊的想法。   从远方带回的东西能用,但偏偏匠人原样打造的却出岔子,最大可能就是材质了。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按林娘子的说法,这夹子且有着风险,还是得多多注意着韩薇娘,看她后续如何。   如果沈意知道这事,倒是可以肯定王稳婆的想法,目前这个时代,匠人用的材质多为铁、铜,用这些东西造产钳,得破伤风真不是稀罕事。   但现在沈意已经陷入了梦乡,无法为她们解惑了。   于是往稳婆心事重重地走了出去,这满脸的阴郁让等在门口的沈荣悚然一惊,极力稳住心神,小心地问道:“王婆婆,我家薇娘还好么?”   “好的很哩,韩娘子睡得可熟了,你别去吵她,等孩子醒了要喝奶,还有得闹。”王稳婆打起精神,嘱咐了一句,又说了几句恭喜添丁等祝福话,便想着离开。   “王婆婆等等。”沈荣赶紧叫住了王稳婆,从怀中掏出一个红纸包着的红封,边道谢边往对方手里塞去。   真是被那个夹子弄慌了神,王稳婆心里自嘲着接过了沈荣递过的红封,入手一掂量便知分量不少,算是她接过的比较大的红封了。   心情大好的王稳婆顺势多说了几句:“你家娘子身子骨虚哩,且得好好养着,最好这几年都别再生了。”   “再也不生了。”沈荣一脸后怕。   王稳婆点点头,见沈荣神情不似作假,遂凑过去,细细说了几个法子,沈荣听得连连点头。   一时话毕,天色愈发暗,万籁俱静的深夜里,只有这么几个人还未歇息,沈荣请林娘子再帮忙盯一会儿,自己送王稳婆家去。   林娘子默不作声应了,回去产房里照看着韩薇娘和新生的孩子,等到沈荣回来后,才回家休息。   无论前一天发生了多大的事情,太阳依然照常升起。   晨间的光线透过窗户照进了房间,前一日里都累得够呛,这光照在脸上,谁也没能醒过来,沈荣皱着眉头嘟囔了一句,翻了个声又睡了过去,韩薇娘睡得更是深沉,就连刚出生的儿子,也是吧唧着小嘴,睡得正香。   唯有心里惦记着事情的沈意,没等天亮便醒了过来。   柴火灶一大早便烧得呼呼作响,井水煮沸后咕嘟作响,冒出的泡生成又破裂,蒸腾起一片水雾。   洗干净的鸡蛋小心的放入了水中,将灶膛中柴火夹出,小火慢慢炖煮,不到一盏茶的时间便用笊篱捞出,放进井水里晾凉。   敬过神的红纸在凉了的鸡蛋涂抹,将鸡蛋上染上那么一层红霜,随即取过剪子,将红纸恰恰好剪成鸡蛋大小,细细密密地裹上,滚烫的开水浸没住裹好的鸡蛋,用筷子是不是翻动,一个时辰后,蛋壳便裹上了新妆。   此时房里也有了动静。   沈荣睡眼惺忪的到天井里洗漱,一眼便看见在灶台上忙活着的沈意,扬声问道:“意姐儿,这么早忙什么哩?”   “阿父,我煮些红鸡蛋,待会儿送给街坊们哩。”沈意脆生生的回道。   “哎哟,我都忘了这事了,还好意姐儿你细心,你阿娘现在离不得人,照顾你阿娘的婆子晚点才能过来,意姐儿你去巷子里送吧。”   “好哩。”沈意笑眯眯地应了。   等到鸡蛋染好了色,便找出个竹篮子,将鸡蛋小心的铺在里面,去巷子里的各家报喜。   很快,巷子里的人家便都知道了,韩薇娘生了个大胖小子,沈家终于有后了,一时间巷子里热闹不已,相约着找个时间去沈家看望。   最后一家便是谢家,一进谢家门,沈意便将剩下的鸡蛋连带着篮子全部递给了林娘子,笑盈盈地说道:“干娘,昨晚真是多亏了你的帮忙,这鸡蛋给您,也热闹热闹。”   林娘子也没推辞,将鸡蛋接了过去,放去厨房的柜子。   待林娘子离开,谢愈便直直地盯着沈意看了过来,看得沈意不自在地摸脸:“愈哥儿,怎么了?是我脸上有脏东西么?”   谢愈定定看着沈意,沉沉说道:“意姐儿,你不开心。”   作者有话说: 第44章   “什, 什么?”沈意结结巴巴问道。   “意姐儿,你不开心。”谢愈再说了一遍,语气温和。   “我怎么会不开心呢, 阿娘生了弟弟, 我高兴还来不及...”未尽的尾声消失在谢愈包容的眼神里。   “好吧,我承认, 确实有点不开心。”既然自己的情绪已经完全被谢愈看穿, 沈意干脆地承认了。   “愈哥儿。”沈意闷闷地叫了一声。   谢愈握住了沈意的手, 默默给予她吐露心声的勇气。   “愈哥儿,你说女子天生就不如男人么?”嘴唇张合了几次,沈意眼一闭,终于问出了一直萦绕于心的问题。   “刚刚我去巷子里报喜的时候, 那些婶子嫂子们都说,阿娘终于熬出头了, 沈家终于有后了, 那我算什么呢?”沈意轻声说着,眼泪控制不住, 大滴大滴地流了下来。   其实沈意倒也不是那么的天真, 别说这个时代了,就算上一辈子, 也有数不胜数的家庭求生儿子, 甚至造成了不少血泪惨剧。但沈意上辈子的家庭氛围很好, 作为家中的独女,她听说过这种事情,却没有切肤之痛。   而到了这个时代, 不平等深入方方面面, 阶级的不平等, 性别的不平等,连遮羞布都没有了,就这么坦荡荡地摆了出来,告诉她,这个社会的规则就是这样。   在求学的时候,沈意就已经感受过一次差别对待了,但她以为通过自己的争取,还是可以得到一点话语权的,然而这一次韩薇娘生子,彻底打破了沈意的幻想。   沈荣和韩薇娘绝对是把沈意当成心尖肉在疼的,但即使这样,韩薇娘也要冒着身体受损的风险拼生儿子,个人的意志永远也对抗不过时代的规则,只有生了儿子家里有后,这一份家产才能传承下去,不被族里收回。   巷子里喜气洋洋地热闹,成了压倒沈意的最后一根稻草,她开始质疑起了自己存在的意义。   眼前的女孩瘦瘦小小,泪珠顺着巴掌大的脸颊流下,衬得脸色更加苍白,黝黑的眼睛黯然无光,再也没有了之前的狡黠灵动。   谢愈心里抽抽地疼着,冲动驱使着他脱口而出:“不是的,木兰代父从军,昭君出使塞外,古往今来奇女子何其多,女子不如男不过是世人的愚见罢了。”   “即使现在都在为哥儿的出生高兴,但我心里,意姐儿更重要。”   “嗯。”沈意攥着小手,用浓浓的鼻音应道。   这种偏见不是早就已经知道了吗?怎么突然就没有忍住情绪了呢?大概是谢愈的眼神过于温暖,让自己忍不住将心事倾诉吧。沈意定定地看着谢愈,眼里重又有了光彩。   谢愈掏出怀中的帕子轻柔地给沈意擦拭着,眼泪湿透巾帕,沈意不好意思地将帕子抓到手里,才发现这略显老旧的帕子是自己初学女工之作。   皱着眉打量半天,不满意道:“愈哥儿,这帕子针脚这么糙,你留着干什么。”   谢愈一改镇定自若,耳尖通红,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你别用这个了。”说着,沈意便将帕子折了几折,攥紧了手里。   谢愈欲言又止。   沈意瞥了过去:“等过两天得闲了,我再给你做个新的。”   谢愈不知道想到什么,红着脸应了。   待林娘子重将鸡蛋煮热拿回堂屋,沈意已经收拾干净自己,除了微红的眼皮,见不到哭过的痕迹。   “意姐儿,一大早就出来了,还没吃朝食?”虽然是询问,但没等沈意回答,就从盘子里那了个红鸡蛋,塞进了沈意的手里:“忙了一早上,饿了吧,快吃点,沾沾你自家的喜气。”   “谢谢干娘。”笑容复出现在沈意脸上,她接过鸡蛋,做到谢愈身旁,敲掉蛋壳吃了起来。   沈意吃东西素来斯文,小口小口地将鸡蛋咬尽,这才跳下长凳对着林娘子说道:“干娘,刚刚我忘了说哩,阿弟的洗三正好是中秋,阿父说就不大办了,请你们家中午去我家吃顿饭哩。”   “好哩。”洗三宴是大喜事,既然沈家都不忌讳自己这个寡妇的身份,林娘子自是一口就应了。   邀请过后,沈意没有再逗留就回家了。   谢家和沈家就是抬脚的距离,走到沈家门口,沈意拍了拍脸颊,苍白的脸色带上血色,这才笑眯眯地推门走了进来。   “阿娘,阿父,我回来哩。”沈意先扬声招呼了一声,随即打来热水洗手脸、换衣裳,将自己全身上下都打理干净后,这才闪身进了韩薇娘的产房。   韩薇娘睡了一觉,精神已经好了很多,正抱着哥儿在喂奶,沈意凑了上去细细打量,只见刚出生的哥儿皱巴巴的,皮肤红彤彤的,头上只有几根头发,看起来和小老头似的,正使劲啜着奶,小拳头紧紧握起,是不是在空中挥舞几下,竭尽全力吮吸着。   实在是不能违心说有多好看,沈意好奇地看了一会儿吃奶后,关心起了韩薇娘的身子:“阿娘,还好么?”   韩薇娘脸色依旧不好,但比起生产时的蜡白,已经好看了很多,慈爱地看着眼前的儿女,整个人被充盈的母爱所包围。   她一手抱着哥儿喂奶,一手抓着沈意的手,温柔地说道:“意姐儿吓到了吧,阿娘没事的,很快就好了。”   感受着韩薇娘手上的温暖,沈意终于放下了心来,正色道:“阿娘你好好歇着,家里有我哩。”   “我家姐儿真是长大了。”韩薇娘笑得欣慰,果然不再操心,任沈意安排,沈意也没辜负韩薇娘的期望,将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打理的井井有条。   照顾韩薇娘的婆子午间便已经到了,这婆子姓赵,住在不远的桃花巷里,靠着在各家帮佣赚些营生,养家糊口。这婆子照顾人很是老道,沈意和她交代过后,便不用过多操心,她的心神,更多的放在操持洗三宴上。   因为洗三和中秋撞了日子,中秋晚上向来是阖家团圆的日子,沈家的洗三宴便放在午间了。虽然沈荣说过不大办,但也是有着韩薇娘的娘家父母兄弟和巷子里的亲近邻居,这也不能轻忽了。   日子便在沈意的操持中过得飞快。   一眨眼便到了洗三的日子。   一大早,沈意便去了集上,买了早就定好的肉菜,水灵灵的菜上还泛着晨间的露珠,新鲜屠宰的肉摸上去似乎还能感受到热气。   沈荣帮着沈意将食材搬回家里,没多久,韩薇娘的娘家人便已经到了。   沈荣忙将大舅子小舅子招呼进堂屋,倒上那么一杯酒,就着炸好的花生米,喝了起来。   而沈意则在韩老娘的催促下,带着女眷去见韩薇娘。   “唉哟,这就是哥儿呀,长得真好。”走进产房,韩老娘直奔着新出声的小孩而去,抱起小孩,笑得见牙不见眼。   出生了这么几天,孩子皱巴巴的皮肤舒展了开来,也褪去了红彤彤的颜色,眼睛也睁了开来,看着很是可爱,韩老娘一看就爱得不行,哄着孩子和自己女儿说道:“薇娘你也算熬出头了,下辈子也算有依靠了。”   娘家的嫂嫂弟媳妇也纷纷应和,好话不用钱似的往外说。   韩薇娘下意识看了一眼沈意,见她面色如常,这才接着韩老娘的话说了下去,一时间房间里热闹非凡。   沈意见一时用不上自己,便去了厨房准备起午间的席面了。   韩老娘的话确实让沈意心里不舒服了那么一下,但是在谢愈的开解下,沈意已经不将他人的话语放在心上了,她存在的意义不是由他人的口舌而定义。   脑海里思绪纷杂,却丝毫没有影响沈意备菜的速度,手起刀落见,菜被切成想要的形状。   “意姐儿,要做什么,我帮你做。”没多长时间,舅妈们便从产房出来,留给母女说私房话的空间,帮着年幼的外甥女准备席面。   别看沈意年纪小,安排起事情来毫不含糊,在她的安排下,一桌子菜在午时准点上桌。   冰糖肘子、龙舟活鱼、腌笃鲜、炒年糕、火腿老鸭汤、茄鲞、虾仁苦瓜,当然还有金陵人最离不得的挂炉烤鸭,桌子上被摆得满满当当。   此时其他的人家也都已经到了。   沈荣招呼着各家落座,得意得说道:“今儿这顿席,全是我家意姐儿操持的,要我说,她比儿子也不差哩。”   “意姐儿今年才多大,就这么能干哩,荣哥儿你家可真会调理人。”   听见沈荣的话,席间的人们没口地夸起了沈意,沈荣笑着应了,弯起的眼角闪烁着岁月的印记。   更有些人心下暗暗点头,对沈意的评价又高了几分。   桌上的菜肴很是美味,没多长时间便盘干碗净了,此时午时刚过,正是一天中太阳正热的时候,沈意和赵婆子将木盆摆在天井的太阳下,又将烧开的槐条蒲艾水倒在大木盆里,正式开始了洗三仪式。   特意请来的王稳婆供奉过碧霞元君等神后,从韩老娘开始,依次往盆中添水,在王稳婆的吉利话中放下了添盆礼,倒也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也就是些铜板罢了。   添盆礼放完后,王婆婆又拿了根棒槌,在水里搅了三搅,嘴里念叨这着:“一搅两搅连三搅,哥哥领着弟弟跑。”   这是,沈意才将哥儿从产房里抱了出来,小心地放进了盆里,接触到水后,哥儿哇哇哭了起来,王稳婆忙撩起水,边洗边唱道“先洗头,作王侯;后洗腰,一辈倒比一辈高。”   和着哭声、唱声洗完全身后,洗三礼终于结束了,沈荣抱着裹好襁褓的儿子,笑着宣布:“以后这孩子,就叫沈昭了。   作者有话说:   更新啦,洗三流程参考了百度,求收藏呀。 第45章   有了新生命, 时间流逝便格外不显,一看二听三抬头,四撑五抓六翻身, 新的生命总是那么让人欣喜, 好像才一错眼间,沈昭就已经睁开了眼睛, 能听见外界的声音, 嘴中整日里咿咿呀呀说个没完, 好似正在和人交谈似的,刚出生时巴掌大的小人,不知什么时候就能爬会动了,除夕也近在咫尺了。   “阿娘, 今日里弟弟还听话么?”沈意甫一进门,放下书袋用香胰子洗干净手, 跑到摇篮前, 眼巴巴地看着沈昭。   “可乖哩,你弟弟是个省心的, 出了饿了尿了哭个两声, 其他时候都乖乖睡觉,这都好几个月了, 也没病没灾, 可比你好带多了。”韩薇娘爱怜地抓着沈意的手心, 满意地感受到一手的温热,这才笑着嗔道。   沈意扭着身子靠在韩薇娘身上撒娇,心里舒了口气, 韩薇娘自生了沈昭后, 身子更是虚了点, 请了金陵城里有名的大夫看过,也请林娘子私下瞧过,都是同样的说辞,韩薇娘这身子得养着,万万不可过于劳累了。   之前倒也还好,赵婆子是个能干的,带孩子更是一把好手,她在的时候韩薇娘就没怎么操过心,除了喂奶,其他的事情赵婆子一手包办了,这让沈家人很是感激,甚至琢磨着和赵婆子签个长契。   谁成想,这个想法还没说出来,赵婆子倒先请辞了,原来是赵婆子的儿媳妇回来了。   沈意还记得赵婆子请辞的场景,那日已经进了腊月了,韩薇娘月子也出了有一段日子了,将家里这一摊子的活从沈意手里接了回来,让沈意安心去上学。   这一日正好赶上沈意的休沐,一大早韩薇娘便将沈意叫醒,递给她张纸:“意姐儿,自从生了昭哥儿,我这记性愈发的差了,今日大集,我们得去买过年要用的东西,我念一样你记一样,别到了集上忘了。”   “好哩。”沈意应地干脆利落,少女清脆的声音如黄莺出谷,娇娇地响在耳边。   韩薇娘眼角的纹路都变得舒展,半点磕巴不带打的念着:“黄纸一刀,香烛两把,鞭炮三串...”   沈意手腕飞快移动,将韩薇娘报出的这一串物什写下。   赵婆子便是在这时候来请辞的。   “韩娘子,意姐儿,忙着哩。”赵婆子搓了搓手,笑得讨好。   沈意停下了笔,疑惑地望了过去。   韩薇娘更是诧异地看着赵婆子,停下了话语。别看赵婆子以帮佣为生,但她很是懂礼,从没有在主家有正经事的情况下插过话。   今日里这一出,别说沈意了,连韩薇娘也不知道她打的什么算盘。   赵婆子手使劲绞着腰前的巾子,讨好的笑道:“韩娘子,我是来和您请辞的。”   “什么?”韩薇娘惊得失手打翻了手边的杯盏。   这几个月里赵婆子将她和沈昭母子照顾的妥妥当当的,很是帮了韩薇娘不少,这乍然请辞,还是最难请帮佣的腊月,也怪不得她如此震惊了。   “你要什么时候走?”韩薇娘耐着性子问道。   “今日。”赵婆子手掌相互摩擦着,也知道自己干得不地道,但还是说了出来。   “你这突然要走,也不提前说一声,连个找人的时间都不给我留,没有这样的规矩。”林娘子脸色铁青的说道。   许是赵婆子心急,进来的时候没有关严实房间门,一阵风吹过,冻得人打了一哆嗦。   被冷风一呛,沈意咳嗽了几声。   还不能韩薇娘动作,赵婆子便着急忙慌的跑去门口,将房门关了个严严实实,关了门也没离开,用自己的身躯挡着门缝。   韩薇娘终是心软了,叹了口气,语气软和了点询问道:“你在我家做完正月可以么?放心,我绝对不会亏待你,每个月再加两钱银子。”   欣喜爬上赵婆子的脸庞,但她挣扎半晌,咬牙道:“我知道娘子你是个难得的好人,这实在是没有办法,我儿媳妇回来了,身子被糟践的厉害,我得回去照顾她哩。”   “罢了罢了,也是可怜人,是该回去照顾。”韩薇娘叹息着说了句,又让赵婆子等着,去房里将这个月的月钱数了出来,摸着钱匣子里的银子,犹豫片刻,还是拿了一个半两的碎银子,又将素日里攒下的尺头拿了出来,用青布包袱皮包了一包,一块儿递给了赵婆子。   “你家里也不容易,这些你拿回去,给你儿媳妇多补补。”   赵婆子忙不迭的道谢:“娘子真是顶顶好的善心人,一定会有福报的。”   没多长时间,赵婆子便拎着收拾好的包袱,踩着晨间的微光家去。   “阿娘,怎么?”待院门关上后,沈意终于将心中的疑惑问了出来。   赵婆子临时请辞给他们添了多大的麻烦,阿娘非但没有生气,反而还多给了东西,就不说银钱了,光是那些碎尺头,就可以纳好几双鞋垫了,韩薇娘虽然对自己很是慈爱,但她绝不是个软和人,但凡骨子里软一点,在她频频失去孩子,在沈意幼时多病,在多年无子的境况下,早就撑不下来了。   “她家儿媳妇是个可怜人。”韩薇娘淡淡说了一句,并没有解答沈意疑惑的意思,反而将话头又转到去集上要买的东西上去,留给沈意满腹疑惑。   沈意好奇了好多日子,但素来宠她的韩薇娘在这事上嘴出奇的眼,任沈意如何追问,都只用一句大人的事小孩少打听应付过去。   “意姐儿,想什么哩?”韩薇娘的声音将沈意从回忆中惊醒。   “没,没想什么。”沈意亲热地搂着韩薇娘的胳膊:“阿娘,私塾里放假了哩,周娘子说过了正月再去上课,家里有什么事要做的,你吩咐我哩。”   “意姐儿真懂事。”韩薇娘笑得格外欣慰,不管其他人说什么,她永远为自己有这么个女儿感到幸福。   “那意姐儿在这里看着弟弟,阿娘去准备过年的吃食了。”   沈意认真的点头,眼不错地盯着沈昭,纤细的手指戳着沈昭软乎乎的手心,感受着被小手抓挠的力度,笑得格外开心。   “昭哥儿,我是姐姐,你要听话知道么。”沈意对着婴儿床上的孩子喃喃说道,也不顾这四个多月的小孩能不能听得懂。   沈昭挥舞着藕节似的小手,咧开嘴露出光秃秃的牙床,笑得格外开心。   透过窗缝进来股股凉风,烛影摇曳间,沈意和沈昭的影子交缠,格外温馨。   作者有话说:   更新啦,赵婆子这儿算是下文的一个小包袱吧,谢谢支持 第46章   俗话说, 过了腊八就是年,腊月初八的到来宣告了正式进入了新年期。   赵婆子的请辞,让韩薇娘难免有点手忙脚乱, 好在林娘子一个人操持惯了, 见韩薇娘腾不开手,自家准备的时候, 捎带着帮韩薇娘都买了回来, 很是帮了大忙。   腊八到了, 按照习俗,家家户户都是要吃腊八粥的,据说最开始的时候是寺里的和尚用七宝五味和糯米熬成粥,慢慢的这个习俗就流传了下来, 并越传越光,到了现在, 就算家里日子比较艰难的人家, 都会想方设法凑上几个黍稷干果,熬上一锅热乎乎的粥, 期盼着来年的好日子。   沈家自然也不例外, 虽然这一年里韩薇娘怀孕生子坐月子,没有功夫纺织, 家里很是少了些收入, 但靠着沈荣在织染局的差事, 日子也过得很是滋润,韩薇娘自是将料头准备的足足的。   一大早,将沈荣和沈意送出门, 又给沈昭喂过奶哄睡后, 将摇篮推到了厨房, 韩薇娘便打开了柜子,黄米、白米、江米、小米、棱角米、栗子、红江豆各抓上那么一把,红黄白棕夹杂着混进了盆里,澄澈的井水被木瓢舀着添了进去,韩薇娘扎起袖子,手试探性地伸了进去,被沁凉的井水激得打了个哆嗦,白皙的手刹那间变得通红,忙打开锅盖,舀上那么一瓢烧开的热水,将井水兑的温温的,这才开始轻柔的拨弄着米粒,挑出混入其中的石子和沙砾。   金陵的冬天湿冷的厉害,隔着窗户也能听见门外风的声音,韩薇娘靠着温热的灶台,仔仔细细地翻找着砂砾,内心却是一片火热。在她看来,再也没有比今年更美的日子了,家里不愁衣食,女儿乖巧懂事,更重要的是生下来念了很多年的儿子,她的人生也可以说一声圆满了,这段时间里,她嘴角的笑就没有落下过。   带着宁静祥和的笑容,韩薇娘将米粒反反复复筛了好几遍,确认了里面再也没有一粒沙尘,这才重又舀上清水将各种食材浸泡进去,在才揉着腰站起来,看向摇篮里的沈昭。   沈昭已经睡醒了,但这孩子生的乖巧,醒了也不见闹腾,咬着白白嫩嫩的手指正玩得高兴。   “昭哥儿饿了是不是。”韩薇娘慈爱地抱起沈昭,解开胸前的衣服,欣喜地看着沈昭大口大口吮吸。   就这样,收拾着家里,照顾着沈昭,一天就这么匆匆过去了。   “阿娘,我回来哩。”冬日里白日见短,私塾里散学的时间也跟着提前,申时刚过,沈意便跑了回来。   “意姐儿回来哩,这天怪冷的,快来烤火。”见沈意鼻子冻得通红,韩薇娘忙将沈意拉到了厨下,灶膛里已经生上了火,刚入冬,沈荣便从乡下农人手里买了好几车的柴火和碳,现在都严严实实压在柴房里,倒也不用担心柴火不够的问题,因此灶膛里的火就没有停过,烧出了一锅又一锅的热水。   “好哩。”沈意先是抱着沈昭亲香了一阵,这才坐到灶台前,用温热的火烤热着身子。   “这天越来越冷了。”沈意搓着手说道。   “进了腊月了,自是一天冷过一天,你们夫子说了哪天放假么?”韩薇娘靠着灶台,磕着瓜子问道。   “还和以前一样哩,二十四是小年,过了二十三就放假了。”沈意也抓了一把瓜子,仔细地剥着。   “愈哥儿呢?也是这天放假?”   “这可不是,夫子说愈哥儿明天县试可以下场,要抓着他补哩,他要到年前一天才能歇。”沈意语气复杂,既是为小伙伴高兴,也是为自己不能摸到科举的大门而遗憾。   “愈哥儿真是出息,你干娘福气可大着。”韩薇娘赞道,随后抱上摇篮里的沈昭:“我们昭哥儿也要快快长大,阿娘也等着享福哩。”   “哇哇哇。”沈昭突然在韩薇娘手里哭了起来。   韩薇娘摸了下尿布,不意外的摸到一片濡湿,忙让沈意取来尿布,赶紧给沈昭换上,等沈昭重新恢复安静,沈意都冒出了一身的汗。   将沈昭放进摇篮里,沈意去接上热水洗手,这时候才看见韩薇娘泡好的腊八食材。   不由问道:“阿娘,今日是要煮粥么?”沈意疑惑地问道。   “今天腊八,自是要煮腊八粥了。”韩薇娘点头应道。   “是哩,今日是腊八。”沈意抚掌,恍然大悟:“我说怎么今日周娘子也准备的粥,叶宝珠家送的也是粥哩。”   “你这孩子,日子都过糊涂了。”韩薇娘笑着嗔道。   “阿娘你照顾弟弟去,这粥我来准备。”沈意讪笑着接过了熬粥的重任。   只见沈意将铁锅洗净后,倒上那么一桶甜丝丝的井水,然后将浸泡好的多种杂粮和着去皮枣泥倒入水中,再加上染红桃仁、杏仁、瓜子、花生、棒瓤、松子及冰糖、红糖、琐琐葡萄,将灶膛里的火烧得大大的,柴火哔啵作响,火焰吻舐锅底,很快锅中的水便翻滚开,煮的米粒粒开花,蒸腾的热气熏得脸颊发红。   到了这个时候,沈意拿来木制的大锅盖,将铁锅盖得严严实实,又绕去灶膛前,熏得发红的小脸被热火一烤,更是红厉害,拿着火钳拨弄灶灰将火苗压小,只留下微弱的火苗跳跃,慢慢地闷煮着粥。   趁着煮粥的功夫,又从密封的坛子里夹出早就做好的腌菜,加上茱萸炝炒一番,又切开几个咸鸭蛋,等沈荣到家,粥菜都正好可以入口。   韩薇娘拿来食盒,装上一大碗腊八粥:“意姐儿,你跑一趟,把这些送去你干娘家。”   “嗳,好哩。”沈意立时接过食盒,跑了出去。   没多时,沈意便跑了回来。   “阿娘,我送过去了,干娘让我给你道谢哩。”沈意气喘吁吁地说道。   “知道了,跑这么急,担心呛了风。”韩薇娘倒了杯热菜递给沈意,随即看向食盒。   沈意的脸色暗了一瞬,复又笑着道:“我去的时候,干娘他们已经喝上粥了,夹了碟菜让我带回来哩。”   “这林娘子,心里还是过不去。”韩薇娘叹息道。   腊八粥又叫佛粥,传说中吃了这粥就能得到福气和庇佑,因此不但天子会用这粥赏赐近臣,百姓间也有互赠腊八的习俗,意为互赠福气,但林娘子一直记着自己的寡妇身份,这么些年小心翼翼的,就算和沈家处了很近了,也从没送过腊八粥。   沈意默然。   “好了,别人家事,也没办法,先喝粥,喝完粥有个消息要宣布。”见气氛低沉,沈荣笑着打破寂静。   “什么?”韩薇娘和沈意的情绪果然被调动起来,纷纷看向沈荣。   “先喝粥,喝完再说。”   沈荣说完,便专心的喝起了碗里的粥。   瓷碗洁白细腻,光滑如玉,粥色泽分明,很是漂亮,稠稠的粥煮的很是软滑,细细咀嚼,米的清香和着干果的滋味,再加上糖的甜蜜,沈荣喝得很是香甜,间或夹起一口腌菜,香香辣辣很是下饭。   韩薇娘和沈意对视一眼,也不再追问,跟着喝起了粥。   沈荣连喝了三大碗,这才放下粥,神神秘秘地宣布:“我和族老们说好了,今年三十下午,开祠堂祭祖的时候,将昭哥儿的名字写进去。”   作者有话说:   终于更新啦,这几天事情太多,还发生意外去了趟医院,抱歉更少了,明天应该能更多点,谢谢支持。 第47章   二十三, 糖瓜粘,这一日在京里,家家户户都备好了糖瓜, 敬献给灶王爷, 民间传说灶王爷自上一年的除夕之日起便一直留在家中,直到腊月二十三才升天向玉皇大帝汇报这家人的善恶, 据此决定他们的福祸吉凶, 因此用着这糖瓜使灶王爷甜嘴, 换来几句好话,祈求来年的好光景。   而在金陵,这日子却往后错了一天,和京城里腊月二十三过小年不同, 金陵城里的小年,却是在腊月二十四日, 从这一日开始, 便是正正经经的过年了,周家私塾里不用下场科考的人都开始放假了, 沈意也开始了新年长假。   沈意年岁不大, 正是渴睡的时候,乍一放假便放纵自己睡了个尽兴, 等到日头透过窗户照到脸上, 沈意才惺忪着睡眼起床。   冬日里的金陵湿冷的厉害, 沈意缩在被子里,哆哆嗦嗦穿好一层又一层的衣服,棉衣棉裤套上后整个人都圆了一圈, 看起来很是珠圆玉润, 等到身上终于有点热乎劲了, 这才心一横眼一闭地掀开被子,取过宽大的罩衣外裤,套在棉服上面。   本朝初立时,□□皇帝大力推广过棉花的种植,这么些年下来,普通人家倒也用的上棉花了,但是价格依旧不菲,饶是沈家衣食无忧,这厚实的棉衣棉裤,沈意也只有那么一套,要弄脏了可是没有替换的哩。   厨房里韩薇娘正忙着准备祭灶的东西,见到沈意先是上下打量了一番,见穿得厚厚实实,脸颊红润起色很好,放心地笑了:“意姐儿醒了,锅里热着朝食哩。”   “正好我饿了哩。”沈意笑眯眯地揭开锅盖,白色的水蒸气迎面扑来,脸上又添几分湿润,锅里隔水热着一小碗粥和几个翡翠烧麦,粥熬得烂烂的,连米油都熬了出来,什么都不放也香甜软糯,烧麦更是精致可人,翠绿的面皮裹着黑豆糯米,看着就食欲大开,沈意一口烧麦一口粥,很是迅速的吃完了朝食。   淘米水将碗洗刷干净,沈意便凑去了韩薇娘身旁,探头望了过去:“阿娘,你在做什么哩。”   “做糖瓜哩,晚上祭完灶正好给你们甜嘴。”韩薇娘指了指锅,笑着说道。   “我来帮你。”沈意挽着袖子跃跃欲试。   这倒也不是不行,女儿迟早要嫁人的,要是能够如自己所愿倒好,但要是没成,以后操持一大家子,这些妇人技能就必须学会了。   故韩薇娘很是爽快的让了开来:“意姐儿,我教你,你试着做做。”   “好哩。”沈意和韩薇娘换了位置,站在灶前开始掌厨。   前些日子韩薇娘已经生好了大麦芽,前一天晚上又蒸了大锅糯米饭,将大麦芽切碎了,混着糯米饭混合一番便放在灶台上静静地等着发酵了。   沈意用完朝食,正好大麦糯米发酵的刚刚好了。   “意姐儿,先过滤两遍。”韩薇娘指着这发酵完的汤水说道。   沈意端起陶盆很是小心地隔着粗布滤了两遍,筛过的汤水颜色米白,和米汤一般。   韩薇娘坐在灶膛前,将火烧得大大的,待锅烧热锅底见红后让沈意将汤水倒了进去。   锅中的水很快便沸腾起来,火势变小,韩薇娘接着说道:“意姐儿,你拿着这勺子,慢慢熬着,捞去浮上来的杂质,切忌万万不可心急。”   “好哩。”沈意拿着木勺,耐心细致地轻轻搅动,不急不缓完全不见浮躁。   韩薇娘观察了半天,对女儿的沉静格外满意,浮躁是女儿家的大忌,意姐儿能够静得下来,她也能放下点心了。   在围裙上擦了擦手,韩薇娘拢了下头发:“我去房里看看昭哥儿,醒了没见着人又要闹哩。”   “好哩,阿娘你放心照顾弟弟去,这儿有我哩。”沈意爽快地应了,眼睛专注盯着锅里,格外仔细。   韩薇娘口述完糖瓜的做法,放心地将厨房交给了沈意。   韩薇娘的离开没有影响沈意分毫,她的手还是很稳,依旧不紧不慢地搅动着,挽起的袖口露出莹白肌肤,在锅灶的映衬下格外温柔。   不知过了多久,搅动的勺子开始遇见阻力,麦芽糖拉起了银丝。   按着韩薇娘的交代,沈意又将火烧大了一些,锅里的麦芽糖生出巨大的泡泡,生成又破灭,再将火调小,大泡变为小泡,糖便熬好了。   灶膛里的火彻底灭了,趁着糖尚热,用勺子舀出来揉成长条,不断地对折拉长,直至糖开始泛白再也拉扯不动,趁着最后的余温,拿刀过来切成小块,倒竹罐里封好,等吃的时候倒一颗出来,甜滋滋美到心间,恨不得把牙都粘住。   如此往复,锅里的麦芽糖越来越少,竹罐里的糖越来越多,沈昭都睡睡醒醒了好几次,沈意才将糖全部做完。   母女俩午间随意吃了点,便操持起了晚上的祭灶。   这一日里各家都要祭灶,织染局也提前了半天下值,午时刚过,沈荣便是大步进了家门,见韩薇娘和沈意忙地脚不占地,忙挽起袖子加入了进去。   黄昏时分,天尚未黑,太阳尽力发挥着余热,射出金色的光芒,在夕阳的照射下,逆着光走进巷子的少年格外明显。   “愈哥儿,等等。”见到身子挺拔如青松的少年,沈意连忙隔着门将他叫住。   谢愈停住了回家的脚步,安静的在门外等待,风乍起,冷风吹过脖颈,带来寒凉的气息。   沈意抓了个竹罐,打着哆嗦小跑到谢愈身前,饶是被风直吹,谢愈也丝毫不见瑟缩,依然很是笔挺。   “愈哥儿,这个给你。”沈意将竹罐递给了谢愈。   “这是今年的糖瓜?”往年韩薇娘做了糖瓜,也会给自家送上一份,谢愈对这个罐子分外熟悉。   “是哩。”沈意笑眯眯的应道:“今年的糖瓜是我做的,愈哥儿试试味道何如。”   谢愈信念一动,立时就揭开了盖子,倒了一颗出来放进口中,明明是同样的做法,谢愈却觉得口中的糖格外甜蜜。   “很甜,很好吃。”谢愈看着沈意,笑得温柔。   房间里传来桌子拖动的声音,沈意急匆匆叮嘱道:“还有很多哩,不够了再和我说。”随即便跑回去帮忙,谢愈思忖片刻,也跟了上去,将沈意挤到一旁,帮着沈荣将桌子搬到厨房摆好。   “愈哥儿真是长大哩,天不早了,快家去,你阿娘也等着你哩。”待桌子放好后,沈荣夸了谢愈几句,又赶紧让他回家,要是寻常日子,直接将谢愈留下就行,但这一日是祭灶的大日子,林娘子也在家等着谢愈呢。   待谢愈离开,日头已经西斜,只剩最后的余晖,韩薇娘再看了一眼,只见灶王爷神像前的桌子上,供着一碟饴糖、一碟糖瓜、一碟猪头肉,一碟鱼肉,香烛打火石也在摆放整齐,便牵着沈意的手,离开了厨房,只留下沈荣抱着沈昭在厨里祭着灶王爷。   作者有话说: 第48章   过了小年, 时间好像就按了加速键,打扫屋子、炸丸子、炖肉,忙忙碌碌中便到了年三十。   这时的年味, 比起后世里要浓的多, 再穷的人家,也要咬牙扯上几尺布头做上新衣, 饭桌上也要出现那么一星半点的荤腥。   至于普通的人家, 过起年来就更是讲究, 过了小年开始,八仙桌上就摆着吃不尽的零嘴小吃,孩子的手里也被塞上那么几个铜板,让他们在货郎的摊子上买上些小玩具, 满巷子疯跑。   除夕这日没等韩薇娘喊,沈意便早早的起了床, 找了件家常的旧衣服套在棉服外, 一路小跑着到了厨房,灶膛的余烬已经燃尽, 经过一夜后厨房里冰冷冷似雪洞。   搓着手将火生起, 烧上一大锅水,随着灶膛里火势的变大, 厨房也慢慢暖和了起来。   直至锅中的水烧开, 韩薇娘房间还是没有动静。透过厨房的窗户, 望着外面阴沉的天色。这一天里没有太阳,云层也压得极低,望出去灰蒙蒙一片, 要不是看着更漏, 从天色中实在是分辨不出时辰。   昨日夜里沈意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 隐约听见了沈昭的哭闹声,现在沈昭尚未断奶,再乖巧的孩子夜里也要醒过来几次喝奶,赵婆子辞工了,沈荣白日里要上值,韩薇娘担忧影响了他休息,将他赶去另外的房间,韩薇娘夜里一个人照顾沈昭,连个帮把手的人也没有,夜间睡睡醒醒的很不踏实。   沈意心疼韩薇娘的操劳,便也没有去叫醒她,自己轻手轻脚的准备着年夜饭的食材。   正洗涮着,沈荣打着哈欠走了过来:“意姐儿。”   沈意睁圆眼睛,压低声音说道:“阿娘还没醒哩,小声点。”   沈荣看向没有一丝动静的房间,挠了挠头跟着压低了声音:“意姐儿,有什么吃的么?”   沈意望着灶台上摆着的各种各样食材,思忖片刻淡淡说道:“阿父,今日里过年,好吃的很是不少,朝食简单些,做个酒酿圆子行么?”   沈荣笑着应了。   糯米粉兑入温水按揉,没多长时间变成了一个光光滑滑的面团,揪着面团揉成一指宽的小圆子,小小的砂锅在炭火上烧热,砂锅里的水慢慢的沸腾起来,小圆子沿着手滑入烧沸的水中,没多时便上下翻滚了起来,醇香的酒酿倒入其中,打上那么些蛋花,再点缀上橘红的枸杞,最后加入甜滋滋的桂花蜜,香喷喷的酒酿小丸子便完成了。   沈意取出两个青花瓷碗,将酒酿小圆子盛入其中,便和沈荣一人一碗吃了起来,冬日的早间,这么一碗汤水入腹,四肢百骸都舒展了开来,满满的都是熨贴。   沈荣吃的头也不抬,往嘴里塞着圆子含糊不清的说到:“意姐儿,你这手艺愈发的好了。”   沈意抿唇笑了,露出嘴角的小梨涡,很是讨喜。   待到一碗圆子吃尽,韩薇娘的房间终于有了动静,循声望去,只见韩薇娘也穿着家常的旧衣服,抱着沈昭走了出来。   和韩微娘不同,沈昭这一日打扮得格外喜庆,穿着新做的百衲衣,被大红色的襁褓包裹着,头上戴着个虎皮帽,胖乎乎的手在空中挥舞,白嫩的脸上笑得见牙不见脸,看着很是可爱。   “今天起晚了,你们怎么都不叫醒我呢?”一进厨下韩薇娘便焦急地说道。“快快让开,我赶紧准备年夜饭,别误了今晚上的事。”   “阿娘别急。”沈意笑得灵动:“我菜我都已经洗好了,就等着您来掌厨了。”   韩薇娘循声望去,果然,灶台上地上满满当当,都是装好食材的盆碗,每个菜都洗得干干净净,高价买来的洞子菜还沾着水珠,青翠欲滴,大冬天里见了忍不住口舌生津。   韩薇娘焦急的神情得到了缓解,便将手上喝饱了奶,睡得正香的儿子塞给沈荣。抱着白白胖胖的儿子,沈荣笑得合不拢嘴,使劲的在他脸上亲了几口,傻笑着道:“乖儿子。”   “行了行了,别在这儿添乱了,快抱着儿子出去吧。”韩薇娘嗔了沈荣一眼,笑着说到。   “好哩。”沈荣爽快的应了,抱着儿子出门溜达,将厨房留给了母女俩。   沈荣出去后厨房的空间好像都大了很多,韩薇娘用头巾将头发严严实实包住,又拿起袖套把袖子裹住,最后再套上一个围裙,整个人都被遮挡的严严实实,丝毫不怕油污的侵扰。   沈意也照葫芦画瓢,把自己全副武装了起来,虽说他们穿的都是家常的旧衣,但要是被油污脏了也很是心疼。   “意姐儿,你今日就跟着我打下手吧。”韩薇娘撸起了袖子,还是要大干一番。   “好哩。”沈意清脆的应了。   韩薇娘先是将厨房所有的灶台全部都升起了火,然后拿过沈意提前准备好的食材,灵巧的手拿着菜刀上下挥舞,或剁或砍或切或削,一团团肉一份份菜,成片成块成丝成馅,被处理成了韩薇娘想要的样子。   韩威廉满头大汗的准备着年夜饭,沈意也忙得脚不沾地,帮着韩微娘调馅料拿材料。在母女俩的通力合作下,午时刚至,所有的菜便都只等下锅了。   韩薇娘跑出家门,站在外面遛弯的沈荣叫了回来,一家人胡乱吃了几口后,韩薇娘看着连连瞌睡的沈意说道:“意姐儿,这边收拾的差不多了,你今日起的早,先回房歇歇,过了午时再来。”   沈意已然困得睁不开眼睛,含糊着应了,见韩薇娘已经抱着沈昭回房喂奶,便赶紧将桌上的碗筷收拾了,用淘米水清洗干净后也回房了。   一觉醒来,沈意神清气爽,精神百倍的进了厨房。   韩薇娘照顾好沈昭后没有休息,直接进了厨房,沈意去的时候,几个蒸笼里已经蒸上了东西,油锅也烧得滋滋作响。   肥瘦相间的肉馅放上调料搅拌上劲,兑上鸡蛋淀粉拌匀,捏成拳头大小的肉球,放进烧得正热的油锅里炸至金黄,再放入汤汁里慢慢炖煮,这便是江南特有的红烧狮子头了。   鸡蛋打散调味,锅里浅浅刷上一层油,煎出薄薄的蛋皮,再将狮子头剩下的肉馅挑起,放去蛋皮上,合起来小火慢煎,一个个金黄色的蛋饺便成型了,放在盘子里金灿灿的,预示着来年的丰收。   青菜豆芽冬笋木耳豆腐香菇雪菜等等蔬菜切丝,按顺序放锅里加猪油爆炒,炒软炒熟后放入大盆中,用筷子点上那么些香油,过年必备的素什锦就完成了。   蒸笼里的清蒸鲈鱼、八宝饭也已经熟了,食物的香味混在蒸腾起的白气里,顺着烟囱扬了出去,悠悠扬扬飘至空中,形成了织染巷中的烟火味道。   此时天色已经昏暗,正是年夜饭的点了,巷子里溜达着闲聊的男人们,都被各家的女人们叫回了家门。   韩薇娘拿着筷子尝着味道,满意的点头,又取了只咸水鸭剁成块,便拿了个食盒,将做好的菜拨了不少放了进去。   “当家的。”韩薇娘高声喊道。   沈荣下午的时候没有出去扯闲篇,带着沈昭在房间里待了一下午,让韩薇娘能够脱开身准备年夜饭。   “怎么哩?”听见韩薇娘的声音,便抱着沈昭进了厨房。   韩薇娘先是上下看了圈沈昭,见到沈昭笑得开心,身上也干干净净,这才放下心来,指着食盒:“当家的,你之前说今年要开祠堂将昭哥儿写进族谱里,但昭哥儿周岁都没过,按规矩是没有写这么早的,你将这食盒给族长送过去,别让人使了绊子。”   “嗨,你这婆娘,就是心思重。这事是族长同意的,谁能使绊子。我这一脉几代单传,不写昭哥儿还能写谁。”   这年头小儿的夭折率格外高,普遍认为过了七岁才能算立住了,不会轻易被阎王叫走,在世人的看法里,刚出生的小孩,属实没有上族谱的必要。   这次沈家族长同意提前给沈昭写上族谱,费了沈荣不少的力气,   韩薇娘翻了个白眼,干脆将话挑明了:“你这憨子,你就没想过,昭哥儿进了族谱,就算出了意外,我们这一支也有后了,到时候还能抱养个孩子承他的香火,意姐儿还是长辈,报来的孩子得敬着。要昭哥儿没进族谱,我这年纪要生也不可能了,从族里过继个孩子,意姐儿可怎么办哩,昭哥儿出生前,你家可不是没人盯着的。”   “谁敢。”想象着韩薇娘说的情景,沈荣目眦欲裂,双眼赤红,额头上的青筋都跳动。   “你就想想是不是这个理。”韩薇娘冷哼道。   “行了,大过年的别说这些晦气话了。”沈荣轻轻斥了一句,但从语气上来看,确实把韩薇娘的话听了进去,他提着食盒,匆匆走了出去。   沈意在一旁听的直愣神,她从没想过,原来开祠堂写族谱这件事里,还有这么些门道。韩薇娘见女儿撑着下巴茫然的样子,脸上的冷色消融,曼声说道:“意姐儿,我知道你是个聪明的,但这些人情世故上,你还有的学呢,我慢慢的教你。”   沈意乖乖点头应了下来。   韩薇娘笑弯了眼,看了眼天色,估摸着沈荣快回来了,便快手煮了个青菜豆腐汤,正好等他回家开饭。   “意姐儿,菜都做好了,没其他事了,热着就行,我们先去换上新衣裳。”沈荣一时还未回来,韩薇娘便将菜全放在灶上保温,拉着沈意去换过年新衣。   韩薇娘素来手巧,尽管这一年里怀孕生子坐月子带孩子累的不行,但她还抽着时间给全家人做了新衣。   沈意的新衣和沈昭的襁褓一样,也是红彤彤的,织染局里染坏了的锦缎被沈荣拿了回家,韩薇娘仔细地避开瑕疵之处,顺着纹理剪裁成衣,一点也看不出染坏的痕迹,不知道的人都得咋舌,这是何等的富贵人家,舍得拿出如此好的料子给孩子裁衣,新衣鲜红似火,衬得沈意更是唇红齿白,明眸皓齿。   望着换上新衣走过来的女儿,韩薇娘满意地连连点头,而她自己则换上了一身桔色罗裙,亮眼的颜色将她气色都映的好了几分,尽显新年气象。   两人便这样,抱着沈昭带着期盼等待着。   谁知道过了很久,夜色深沉,沈荣还是没有回家,韩薇娘抱住沈昭,着急的在门口张望,而沈意则是回到厨房里将菜一遍一遍加热。   作者有话说:   更新啦,白天没写完,一直写到了现在,我接着写,如果能写完晚上还有一更,谢谢支持 第49章   夜已深, 不知到了什么时辰,沈意的眼皮又耷拉了下来,腹中也开始鸣叫, 韩薇娘越来越坐不住, 在天井里来来回回走动,夜色凉如水, 冬日的冷风吹过衣服, 吹得她心愈发冰凉。   巷子里其他人家都在团圆, 大笑声音隔着老远的距离也能听见,韩薇娘心里更是仓皇。   “阿娘。”沈意抓住韩薇娘的手,声音发颤。   “没事的,不会有事的。”韩薇娘喃喃自语, 眼神已经开始发直,心里不断地懊悔自责, 自己怎么就让沈荣独自去了族长家。   “汪汪汪。”巷子里人家养的狗好似被什么惊动, 突然叫了起来,尖利的叫声划破了夜色, 韩薇娘一激灵, 忙贴着大门望去,天上无星也无月, 就着其他人家门口泄出的些微烛光, 只能看见不远处摇摇晃晃过来了一个人影。   韩薇娘忙将沈昭塞进沈意的怀里, 自己提着油灯跑了出去,等照亮了前路,果然那个人影就是沈荣。   油灯凑近人脸, 只见沈荣脸上通红一片, 呼吸间酒气浮动。   韩薇娘忙扶助沈荣, 似哭非哭问道:“当家的,好好的送个菜,怎么这时候才回?”   沈荣虽然喝了不少,但还勉励保持着清醒,听见韩薇娘的询问,冷哼一声:“薇娘,还真被你说中了,我一到族长家,就见好几个人都去了,在围着族长说什么入了族谱,若年幼夭折不吉利。”   除了沈昭,这还能说谁。韩薇娘一个当母亲的,恨得眼睛都红了,若是现在那几人在跟前,她怎么着都得扑上去和他们撕扯一番。   “又是那几个人?”韩薇娘皱眉,嫌恶的语气再也隐藏不住。   沈家世代都在金陵,虽然沈荣这支人丁稀少,但族里还是枝繁叶茂的,总有那么些人,家里孩子一大堆却不干正经事,日子过的紧巴巴,常常去族里打秋风,族长看在同族的份上,总是不忍让人饿死,隔些时间接济上几分,就这样将他们的心养的愈发大,在看见沈荣子嗣艰难后,就动了将孩子过继给他的心,要说沈昭的出世谁最恨,非那几个人莫属了。   沈荣无声的表示了默认。   “还没说哩,怎的就喝的醉醺醺的。”韩薇娘接着追问。   说话间便已进了家门。   沈意递上拧好的湿热帕子,沈荣接过擦了把脸,舒服的吁了口气,人清醒了几分。   抱过沈昭逗弄:“好在族长是个明白了,还没等我说什么,便将那几个人骂了一顿,又想着居中调和一番,将我们叫着喝了顿酒,这不就回来晚了。”   “就这么算了?”   沈荣的眼中透着冷光,嗤笑道:“今日里不过是给族长个面子,别耽误了大事,那几个混蛋,我不会放过的。”   冰冷的神色在眼中划过,韩薇娘使劲掐着掌心,勉强笑了出来:“大过年的不说这些烦心事,既然当家的回来了,就上菜了?”   沈荣点头应允。   沈意没头没尾的听了几句,也不知前因后果,只知道沈荣和韩薇娘的脸色格外难看,此时见两人缓和了脸色,忙机灵的跑去厨房,将温热的菜端上了桌子。   甫一入口,沈意的眉头便微不可查的皱了皱,反复热了的菜,吃起来口感比刚出锅时差的远了,但韩薇娘和沈荣心不在焉,注意力并没有放在食物的味道上。   一年里最重要的一个日子,一家人就在沉默中度过了,沈意时不时抬头看着爷娘,脸上神色很是小心。   “别拉着张脸,大过年的别被那些人影响了心情。”见到沈意频频撇过来的目光,韩薇娘振作了精神,笑了起来。   沈荣也跟着笑了,眉眼间尽是温软。   但饶是两人再怎么尽力调动气氛,这一年的除夕夜还是在沉郁中过去,欢快的笑容下是暗暗涌动的焦躁。   最后这顿年夜饭,就在这种难熬的气氛中结束了。   沈荣放下碗筷,刚一抹嘴,韩薇娘便急着说道:“当家的闭眼养养精神,我们将这桌子收拾好再去族长家。”   沈荣颔首应了,抱着手炉坐在摇椅上,微微阖上了眼皮。   韩薇娘带着沈意,小心地将桌上菜肴收到厨房,冬日里天冷,菜放上些时候也不会坏掉,这一大桌子菜都没动过几筷子,倒掉实在可惜,收好了别被虫子爬过,正月里可以慢慢吃哩。   来来回回一通跑,很快母女俩就将残局收拾好了,细密的汗珠子从沈意背上渗出,衣服里面一片暖热。   家里收拾完,就得赶着去祠堂祭祖了。   金陵城里的习俗,在旧年结束新年来临之时开祠堂祭祖,族长带着族人想祖先汇报上一年的大事小情,并祈求祖宗保佑来年的诸事顺利。   往年里沈荣夫妇俩没儿子,实在不耐烦应付族人明里暗里的打量,都去的晚,赶着时辰点个卯回家。而沈意身子弱,韩薇娘心疼她熬不住,从没叫上过她,祭祖的时候沈意早就在梦乡中了。   而这一年的祭祖,多少也有沈荣家的事情,他们就不好像往年那样露个面就离开,沈意更是不能连面都不露了。   “当家的,走吧。”韩薇娘最后打量了一遍,没有什么需要收拾的地方了,再抱着沈昭喂过奶,换过尿布后,就招呼着沈荣出发了。   沈荣抱着重又睡着的沈昭,韩薇娘牵着沈意,几人冒着夜色出了家门。   夜色深沉,路上时不时见到如他们一般,拖家带口往别处走的人,沈荣遇见熟悉的人,还停下来寒暄几声,道上几句吉利话。   沈家祠堂就设在族长家,顶着夜色没走多长时间,便见到了族长的房子。   族长家住着的是沈家祖宅,是一个两进的院子,许是等着沈家人过来,院门并没有关,屋内点着许多根蜡烛,灯火通明。在烛火的映照下,好几个妇人忙得脚不沾地,在院落间来回走动。   沈荣带着家人走了进去,候在门口的族长儿子沈茂忙应了上来,端正严肃的脸上带着和缓的笑意:“荣兄弟来了,阿父等着你呢。”   停下脚步,沈荣也笑着应和起来,一时间只听见爽朗的大笑声。   见两人正在兴头上,韩薇娘牵着沈意的手,直接走了进去,到了妇人那堆,先是给女儿找了个座位安置好,便撸着袖子加入了其中。   祠堂非年节不开,这一年过去,里面也是攒了不少的灰,屋顶、墙壁、窗户、地面、桌椅,处处都要洒扫,牌位、礼器也全部需要清洁,众人恨不得自己能再多生出几双手,才能将这些事情理清楚,   沈意见到了,忙挽起袖子去帮忙,被一个温柔的妇人按了下来:“姐儿且做着哩,这些事情有我们就好。”   韩薇娘听见动静,也笑着说道:“意姐儿,等过几年这些事想躲都躲不过,在家里就好好歇着。”   其他人都捂着嘴戏谑地笑了,韩薇娘话中的调侃意味太明显,沈意轻跺着脚跑开了,将笑声留在身后。   族中未嫁的姐妹们正在正厅里磕着瓜子,沈意和她们虽见得少,但也是认得出来的,便也抓了把瓜子凑了过去,和她们闲聊起来,火塘里的炭火燃烧,将沈意的脸映红。   也不知过了多久,之前叽叽喳喳谈天的女孩们开始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语气里的困倦已然掩盖不住,头如小鸡啄米般往下点,沈意也是哈欠连天,困得睁不开眼了。   突然,一阵大笑声传来,沈意被激得打了一个哆嗦,清醒了几分,迷茫中抬起眼,只见其他犯困的姐妹们脸上露出喜色,如释重负般站了起来。   沈意用眼角的余光瞥着身旁的小娘子,跟着她行动。   “意姐儿是第一次来,想是不知道,这是伯娘婶子们布置好了祠堂,快到吉时了,要祭祖哩,等祭完祖,就可以家去。”沈意的偷瞄被抓了个正着,但小娘子也没有生气,反而细细解释道。   “现在就开始祭祖了吗?”沈意的兴致终于提了起来,兴奋地问道,上辈子年味越来越淡,祭祖这种事情只在电视剧里才见到过,这也算长见识了。   小娘子疑惑地看了过来,不知道沈意为什么如此兴奋,但还是点头表示了肯定。   很快,沈意便知道这小娘子为何疑惑了,随着大流走到院子里,只见祠堂们打开,从门口到牌位,左右两边分别摆了一列蜡烛,亮如白昼。   男人们按照辈分在前头排排站,妇人们则是站在最后,沈意四处张望找到了韩薇娘,便从人群中挤了过去,被韩薇娘牵住了手。   “静。”族长站在最前方,气沉丹田喊道。   人群里的窃窃私语很快停息,只听见更漏声滴答作响,众人目不转睛地盯着更漏,很快便到了新旧交替的子时。   族长一声令下,硕大的鞭炮卷被摊开,长长长长的蔓延至远方,拿着香点燃引线,鞭炮声响起,火药炸开亮起一簇火光,红色的鞭炮壳四处飞溅。   沈意被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唬了一跳,韩薇娘赶紧将沈意搂在怀里,用手捂住她的耳朵,同时担忧的眼神看向了前方。   果然,尽管沈荣也及时捂住了沈昭的耳朵,但他依然被从睡梦中惊醒,哭嚎声划破夜空,这有力的哭声引得众人纷纷注目,还有人赞道:“荣哥,这孩子哭得真够有力的,一听身体就特别好。”   沈荣得意的笑了,安抚着受惊的儿子,但不管怎么说,沈昭这一嗓子打破了族中对他幼年夭折的担忧,族长也放下了心。   鞭炮声停,族长率先迈步走进了祠堂,身后男人们按着次序依次更上,很快,男人们便都进了祠堂,黑压压的院子里便空了一块。   沈意正准备跟着往前走,突然发现韩薇娘一动不动,不仅韩薇娘没动,其他妇人娘子也都没有动静,在族长夫人的带领下,安静的站在原地,注视着家里的男人走进祠堂。   吱呀一声,祠堂的大门在眼前关上。   夜色深沉,冬日的夜间连虫鸣都已消失,只偶尔传来其他人家的鞭炮声响,其他时候安静的吓人,可能是夜间的晚风更加寒凉,望着被擦得锃亮的祠堂大门,沈意背上的温热泛起寒意,不由地打了一个哆嗦。   妇人们安静的在原地里等待着,每个人脸上的神情都是那么的肃穆,在族长夫人的带领下,是不是跪下叩拜一番,不知跪拜了几次,祠堂的大门终于打开,族长带着笑意捋着胡须走了出来。   “尔等今后更当勤勉,以延续我沈家门楣。”望着满院子的族人,族长心满意足地做着最后的训话。   待众人恭谨应答后,终于挥手让诸人自行家去,这一年的祭祖也就宣告结束了。   “当家的,今日祭祖可还顺利。”刚出了族长家门,韩薇娘便迫不及待地问道。   “放心,一切顺利。”沈荣沉沉应道。   韩薇娘长舒了口气,终于放下了一直提起的心。   这一天发生的事情太多,劳累了一天的几个人都没注意到沈意的沉默,回到家中筋疲力尽的睡了过去。   过了除夕便是正月初一,本地风俗是出嫁女儿回娘家的日子,韩薇娘一大早便醒了,迫不及待地收拾着礼物家去。   沈意被门外的声音吵醒,人昏昏沉沉的睁不开眼,嗓子里似刀割般难受,大概是前一天晚上受了寒。   挣扎着起床,沈意穿上摆在床头的新衣服,用红头绳将头发扎起,再使劲揉着脸颊,给脸上平添了几分血色。   捡了几样前一日没吃完的菜热了,便是这一天的朝食了。   “阿父阿娘新年好。”沈意拱手而拜,嘴里说着吉利话,雪团似的人如同菩萨身前的玉女。   但这话一出口,几人却皱起了眉头,原来沈意的嗓子干哑的不成样子,说话间还带着嘶声。   “意姐儿可是病了?”韩薇娘忧心地不行,忙将沈意拉到身边探手摸着她的额头,感受到正常的温度,才轻吁了口气。   “阿娘,没事的,我只是昨晚上没睡好罢了。”沈意笑着极力安慰。   韩薇娘眉头皱紧,意姐儿向来体弱,这病看着不重,但也确实不敢将她带回娘家了。她内心挣扎个不停,回娘家吧,实在放心不下沈意,不会吧,别看娘家也在这个巷子里,但家里一大摊子事情忙个不停,这一年就没怎么回过家里。   “阿娘,时候不早了,您赶紧去阿婆家吧,我待会儿睡一觉就好了。”见韩薇娘半天没有说话,沈意略一琢磨便善解人意的劝道。   再三确认好沈意一个人在家里没事后,韩薇娘便带着沈荣,抱着沈昭回娘家去了。   家里再次陷入了安静,沈意倒头又睡了一觉,待醒来时,已是午间时分。   身体舒服了很多,但依然没什么胃口,沈意煮了碗白粥,搭着咸菜填饱了肚子,便百无聊赖的在家里闲晃。   突然想起了什么,沈意装上些果子,便跑到了林娘子家。   果然,林娘子和谢愈都在家中,林娘子的娘家人都不在了,和谢家族里的关系更是差劲,连祭祖都没有回去,只是在自己家里摆着丈夫公婆的牌位,也没有什么能走动的地方。   至于谢愈,就更加勤奋了,大年初一里依然手不释卷,拿了本书在院子里,就着天光看着。   “干娘,这是我自己炸的果子,你试试味道如何。”沈意和林娘子拜年后,又将果子递了过去,林娘子拿了个攒盒,将自家的果子也摆了出来,又给端出两杯加了蜂蜜的牛乳,见沈意喝了后惬意地眯上了眼,心中爱得不行。   谢愈也放下了手中的书本,专注的看着沈意,林娘子笑眯眯地纳着鞋底,心中很是满足。   沈意拿着果子慢慢吃了,小心不让渣掉到衣服上,时不时和谢愈说上几句,在暖阳的照拂下,内心渐渐平静了下来,前一天晚上的郁气慢慢消散,一时间岁月静好。   作者有话说:   终于更新啦,谢谢支持 第50章   正月里走过那么几家亲戚, 过了元宵,年也就到了尾声,周家私塾开始了新一年的课程。   刚进私塾, 沈意便感觉到气氛变得格外紧张, 这种紧张并不少见,每年都要经历, 只是这一年里沈意格外在意。   原因无他, 这一年里, 谢愈终于要下场了。   现在的谢愈还是白身,要想参加科举必须通过童生试。童生试由提学官主持,各地的教谕监考阅卷,一共分为县试、府试和院试三个阶段, 通过前场考试才有参加下场考试的资格,待第三场院试通过后, 才有了秀才资格, 这才摸到科举的门槛。   县试定在二月里,满打满算也就一个多月的辰光, 现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谢愈的考试, 沈意担心打扰到他,连话都少了几分, 林娘子更是小心万分, 每日里变着法子给他补着身子, 一道道滋补的汤喝下去,连日的苦读也不见谢愈清瘦,反倒是圆润了几分。   谢愈内心里很是镇定, 这个镇定不是由于前次笔试他大胜城东书院, 而且他对自己的水平有着充足的了解, 对即将来临的考试有着充分的信心。   刚进二月,衙门便贴出了告示,这一天刚一放学,沈意便迫不及待地拉着谢愈跑到了衙门的告示栏前。   木头做成的告示栏饱经沧桑,斑驳的油漆显示了它经历过的风雨。   沈意他们走到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街上的闲汉们也回到了家中,告示栏前空无一人,就着落日的余光,谢愈和沈意仔细的查看着。   告示栏上往日里贴着的的东西都已经被撕掉,清清爽爽的木板上只贴着两张上好的宣纸,上面用遒劲的字迹写着报考及考纪要求。   一字一句的查看过后,沈意终于安下了心,这一年的考要求并没有什么新意,还是和往年一样,只要报名者出身清白,本人以及父祖三代没有污点,父祖辈不是贱民贱役就可以了。   “愈哥儿,夫子说了怎么找廪生吗?”既然公告已经粘贴,现在就需要着手准备考试报名的资料了。   士农工商,士大夫阶层永远是人们孜孜不倦的追求。为了能考中,替考、冒籍的事情也不少见,为了杜绝这种事情,官府规定,凡是报名的学生必须有三名廪生联名作保,一旦查出问题,连带追究作保廪生的责任。   廪生也是秀才,还是读书读得很好,在岁考中排名靠前,能得到官服钱粮补贴的秀才,都是冲着考举人考进士在努力的,故廪生非熟识不作保,每年考试寻找保人都要费很大的功夫。   像金陵这种地方还好,江南自来文风昌盛,科考素来就难,没有想不开的冒领江南的籍贯过来考试,北地里缺少教化,考上相对容易,总有那么些不怕死的,跑去偏远地区冒认籍贯,就为了赌那一丝的可能,每年考官都是查了又差,廪生也是愈发的小心,听人说现在北地里想找个人作保,得准备数量不少的银钱。   谢愈轻声笑了:“私塾里这两年考上廪生的师兄也不少,夫子早已和他们说好了,给我们今年下场的人作保哩。”   沈意赞同的点头,这就是进了一个好学堂的益处了,这种这种事情都不需要自己操心,夫子就能办的妥妥当当。   回到家中,沈意躺在床上开始琢磨起要为谢五准备些什么东西。笔墨纸砚这些必备的文具,必然要选择谢愈最顺手的,在这上面沈意也插不上手,能够动心思的也就是吃食了。   正经的县试分为三场,分别是正场,初覆及终覆,同样是通过了上一场才能参加下一场,每场考试考一天,日出开考日落交卷,这意味着谢愈一天中起码得在考棚内吃上那么一顿饭。   那吃食准备些什么呢?沈意将现在的,后世的食物一一想起,又一一划去。   带进考场的食物,首要便是方便,而说起方便,沈意第一个想到的,便是方便面了。不得不说,方便面真的是省事首选,干干的面饼拿出来,用热水那么一冲,再洒上调料包,又香又暖还能饱腹。   但是,想到考棚的样子,沈意毫不犹豫将这个选择否定了。   县试就在本地举行,考棚四面漏风就不说了,地方还特别小,一个考号里将将坐下一个人,连腿都伸不开,在这么狭窄的地方做题,试卷都要万分小心,一个不小心弄污了压皱了,也就意味着这次考试到此为止了。   因此像方便面这种汤汤水水的食物,是坚决不能带进考棚的,连油大,掉渣的东西,也是禁忌。   左思右想,还是白面馒头合适,难怪每年的考生无论贫富,都是带着馒头进场。   虽说定下了馒头,但馒头也是能做出花的,沈意上辈子就吃不惯北方的那种碱面馒头,更喜欢甜软的奶油馒头。   奶油馒头,顾名思义,便是面粉里加上了奶油做成的馒头,面粉不难找,馒头也不难做,但是奶油,在这个时代却是找不到的,最接近的,也不过是酥油罢了。   拜后世里资讯的发达,沈意是见过自制奶油的做法的,原材料好似只用鸡蛋,白砂糖和牛乳,这都是家里就有的东西,可以尝试一番。   做了决定后,沈意便陷入了香甜的梦想。   这一天之后,每日里一散学,沈意便一头扎进了厨房,琢磨着奶油的做法。   韩薇娘抱着沈昭,笑着看她折腾。   还带着温热的鸡蛋磕开放进碗里,小木勺细致地将蛋黄捞出,碗中只留下蛋清,拿着勺子,使劲地搅拌蛋清,直至打出细腻的泡沫,早已备好的牛乳,砂糖和油分次加入,再接着不停地搅拌,坚持到最后,便形成粘稠的奶油了。   剩下的蛋黄也不浪费,沈昭这个月份已经可以吃上些辅食了,蛋黄加上温水搅拌开了,隔着水蒸上那么一碗蛋羹,正正好给沈昭加餐。   鸡蛋羹上锅了,趁着这个时间,沈意从蒸屉里取出温热的温牛乳,再在牛乳里放上酵母和白糖,静置等着化开。   等待酵母化开的过程中,鸡蛋羹已经熟了,用湿布包着手,沈意谨慎地将蛋羹盛了出来,一路端着去了沈昭房里。   虽然过了正月,但天气自然很冷,沈意端着蛋羹从厨房走到房间,碗的温度已经降了下来,沈昭正好睡醒了,藕节似的胳膊腿有力的蹬着,足见沈家将他养的很好。   “阿娘,我蒸了碗蛋羹给阿弟。”   韩薇娘笑容满面的接了过来,不得不说,沈昭长得这么健壮,与沈意换着花样的投喂也是脱不开关系的。拿着小勺子,韩薇娘耐心地一点一点喂着,沈昭吧嗒着嘴,吃得很是香甜。   沈意笑着看了会儿沈昭的吃相,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便自去了厨房。   静置的酵母液泛起了细碎的泡沫,鸡蛋和新鲜的奶油倒入进去搅拌均匀,这就分次加入面粉里和面了。揉了一会儿,手下的面团光滑,柔软,戳上去很有弹性,将面团放在灶膛旁,借着烧火的温度发酵,面团渐渐膨胀变大,这时便可以揪下剂子做成馒头的形状了。   小巧的馒头隔水蒸熟后,香软甜蜜,口感极佳,凉了后增了点嚼劲,但丝毫不影响滋味,更重要的是个头不大,半指长的小馒头,一口一个不是问题,完全不用担心掉渣弄脏试卷。   沈意做出的奶油馒头受到了沈家人的一致好评,第二天沈意又把这馒头用油纸包着带给了谢愈,见到谢愈眼里骤起的亮光,无需多言,沈意便知道,这个食物准备对了。   就这样忙碌的准备中,谢愈终于进了县试考场,开始了他的科举之路。   科举考试都是从日出考到日落,天还没亮便要开始查验了,因此谢愈出发的格外早,深夜里便提着油灯,在沈荣的护送下去了衙门,林娘子,韩薇娘以及沈意也都打着哈欠在门口目送着谢愈的背影,谢愈身负两家人的期待,肩背愈发挺拔,心头一片火热,想着出人头地让阿娘过上好日子。   虽说现如今没有宵禁了,但现在也实在太晚,路上除了赶考生,不见其他人,脚步匆匆的到了县衙,检验已经开始了。   谢愈径直走到约定好的地方,见到了周举人请过来的廪生以及同样下场的同窗,周举人捋着胡须,养着眼前的这些麒麟儿,满意地点头:“时辰不早了,便去考试吧。”   “诺。”众人垂首应到。   随着队伍向前挪动,过了好长时间,才轮到谢愈。将写着籍贯体征家族关系的碟书递给衙役,又经历了廪生作保,考生联保,终于过了第一道关卡,走进县衙的大门了。   走进大门,便是一个由布围成的棚子,谢愈又在里面将鞋袜衣物全脱干净检查,又被衙役将带进来的纸笔吃食查了个底掉,这才拿到号牌前往考棚,开始考试。   由天光考到黑夜,交卷后考官连夜阅卷,第二天张榜公示,通过的再进去下一场考试,如是三轮,县试结束,谢愈也不负众望的独占鳌头。   就这样,谢愈顺利的通过了二月的县试,五月的府试,九月的院试,成为了金陵城里最年轻的秀才。   作者有话说: 第51章   这一年, 就在谢愈不断地考试中度过了,随着谢愈一场场的成绩张榜,场场都名列前茅, 林娘子和沈意等人, 从一开始的提心吊胆,在谢愈进考场前便求神拜佛, 等他进了考场后更是茶不思饭不想的等他回家, 变成了淡定自若, 提早准备好谢愈带进考场的吃食,便不再过多的操心,自顾忙自己的事去了。   谢愈也是哭笑不得,一时间不知道是为他们不够重视而失落, 还是为大家对他的放心而高兴。   但不管怎么说,谢愈还是考上了秀才, 且由于名次一路遥遥领先, 也顺理成章的成了廪生,以后每个月都能领官府的钱粮补贴了, 在一众成熟的面孔里, 谢愈青涩的样子格外引人注目,一时间又成了金陵城里的谈资, 很是风光了一阵。   和东门书院比试胜了后, 谢愈被围观了一段时日, 那时候沈意就在想,怎么这么多人,都要看杀卫了。而这次考完后, 沈意发现她感叹的太早了, 和现在的盛况比起来, 之前那次真是小巫见大巫了。   不止在谢愈的上学路上有人围观,还有源源不断地请柬递到家里,递帖子请谢愈参加宴席的人家,既有乡绅也是富贾,甚至还有当地的望族,都是看着谢愈年岁尚轻未来可期,而提前联络上感情的。   而这些帖子,谢愈一概以要闭门读书为由拒绝了。他心中很清楚,全国的文脉在江南,而江南的文脉在金陵,这个地方不缺秀才,说句夸张点的话,朱雀大道上一块牌匾砸下来,十个人里说不准就有一个是秀才了,他被人高看一眼的根本原因是对他前程的看好,像他这样没有家世背景也没有家族在身后支撑的人,立身之本唯有读书。   除此之外,还有捧着重金上门求字的,求诗的,甚至还有人求取名的,这些谢愈也都拒绝了,若科举无望,倒是能靠着这些谋个生计,但既然谢家衣食无忧,他也有心继续科举,就不能做出这些事情,没得给人留下轻狂印象。   这一日,沈意又在谢愈书房里,替他写着不参加宴会的回信。   既是收到了请柬,无论参不参加都得有着正式的回复,不然就是看不起人了,谢愈也只是想静心读书,并没有得罪那些人的想法,这就势必要腾出时间回信,可别小看了这回信,从信笺的选择开始,处处都是学问,更别提既要拒绝又不能惹得主人不悦,这其中的分寸很是微妙,最开始谢愈为了回信,很是浪费了些时间,苦恼地不行。   但是,这时间又不得不浪费。谢家就林娘子和谢愈两个主人,虽然谢愈父亲也是秀才,但此秀才非彼秀才,林娘子可没遇见过这么些需要应酬的情况,很是手足无措,也帮不上什么忙。   这样的困扰,直到沈意出手才算是解决了。   沈意和谢愈同样师从周家私塾,别看沈意名义上的夫子是林娘子,但实际上从拿笔开始,沈意就和谢愈用的同样的字帖,更别说练字的时候也是两人互相指点着来的,沈意的字,除了力道稍微弱点,其余地方和谢愈的字简直如出一辙。   见谢愈为了这些请柬焦头烂额,沈意笑兮兮地将这个事情揽了过来,拍着胸脯道:“愈哥儿,这事你就放心地交给我。”   谢愈如释重负,真的将对外交际的事情全部交给了沈意,自己躲进书房读书了。   于是,沈意画着样子去书铺里定制了一批信笺,素色为底,乍一看毫不起眼,但对着光却能隐隐看见松竹暗纹,低调内敛又显读书人气节。   以后再收到请柬,便都用这信笺回复了,一封封措辞措辞文雅但语气坚决的信写了出来,流入了金陵城里的各大门户。   谢愈温和地望着沈意认着书写的侧脸,眼中的笑意连日光都退了一舍。   信笺哗啦啦的翻过,如同不断流逝的光阴,谢愈和沈意就在这光阴中长大了。   很快,又到了过年时。   沈昭已经不是那么离不的人,韩薇娘也能脱开手干些的事情了。   不像之前的过年都是沈意操持着,这个年里里外外都是韩薇娘一个人张罗过来的,沈意想要帮忙都没让。   年夜饭依然丰盛,但这一年里吃了年夜饭后,沈荣放下碗筷,肃容说道:“意姐儿,过会儿的祭祖你就别去了,我和你阿娘带着昭哥儿过去就好。”   沈意疑惑地望着沈荣,沈荣避开了她的眼神,解释道:“去岁里你祭完祖回来就生病了,你阿娘吓得够呛,我和你阿娘商量了一下,今年的祭祖你还是别去了。”   “夜间太冷了,将阿弟也留下,我带着阿弟睡。”沈意点头答应,又提议到。   “不行,男丁怎么可以不去祭祖哩。”沈荣脱口而出。   沈意咬了咬嘴唇,安静地应了下来。   很快,桌上的菜肴该收的收起,该扔的倒掉,家里又是干干净净了,望着沈荣韩薇娘抱着沈昭走远的背影,沈意将门关上,吹灭灯便自去睡觉了。   也不知道沈荣几人晚上几点才回,初一早晨沈意醒的时候,家里还没有一点动静。   躺在温暖的被窝里,感受着新弹好的棉絮的软和,这年冬天格外的冷,冻雨一直下个不停,担心沈意受不住这凄风冷雨,沈荣到处找人买棉花,给沈意做了条厚实的棉被,他和韩薇娘则盖着沈意换下来的旧被子。新棉花不愧这大价钱,一躺进去全身上下都暖烘烘的,沈意一个冬天也确实没有生病。   又迷迷糊糊睡了一阵,终于听见韩薇娘起床的动静了,沈意哆嗦着拿过熏炉上的衣服套上了身。   这一年的新衣服依然是红彤彤的,看着就很是喜庆。   “阿父,阿娘,新年好,新一年里紫气东来福兆门。”一见到沈荣和韩薇娘,沈意便作了个揖,吉祥话一串串的说了出来。   见到玉人似的女儿,韩薇娘笑得合不拢嘴,连连道好。   沈意又从桌上备好的屠苏酒里倒上两盅,恭敬地递给沈荣和韩薇娘,祈求他们身体康健。   这屠苏酒,也是过年时候的必须酒饮,将花椒、桔梗、大黄、陈皮、白术、肉桂、细辛、□□、防风这几味中药碾碎,包成药包,再将这药包浸泡在黄酒中,密封上三天,等到酒里浸润了中药的滋味后,重新煮沸装瓶,煮好的酒澄黄透明,辛辣干冽,喝下去满满都是药材的味道,据说喝了这屠苏酒,来年便能无病无灾。   两人接过酒盅,笑着饮尽,又从怀里拿出一个红包递给沈意:“意姐儿也好。”   沈意将装着八个铜钱的红包仔细的收好,这才笑眯眯地道谢,时人在初一早晨用红纸包上八个铜钱,作为压祟钱,有着去殃除凶,长命富贵的美好寓意。   这之后,韩薇娘才带着一家人回了娘家。   上个初一沈意由于生病,没能来成韩家,因此沈意一露面,韩老娘便爱的不行,将沈意拉近怀里不住摩挲着,也不管沈意已经算是个大姑娘了。   沈意红着脸靠着韩老娘怀里,无助的眼神看向了韩薇娘,见往日在家里镇定自若,做什么事都很有主意的沈意这个样子,韩薇娘噗嗤笑了出来,顶着沈意愈发哀怨的目光,笑着解围:“意姐儿很久没来阿婆家了,阿姐阿妹都想你哩,去房里找她们玩去。”   期待地看向韩老娘,韩老娘也是希望家里这些孩子们能够亲亲热热的,于是松了手,放沈意离开。   掀开帘子走进内室,一个火炉放在房间的正中,兄弟姐妹们围着火炉而坐,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火炉里不时传来轻微的炸裂声音,诱人的香气扑鼻而来。   “这是做什么哩。”沈意好奇的问道。   “意姐儿来哩。”看见沈意进来,众人纷纷起身给沈意挪出个位置,七嘴八舌的解释道:“我们在烤板栗哩。”   烤板栗,难怪这么香,沈意坐进腾出的地方,咽了咽口水,也跟着他们目不转睛地盯着火炉,沈意进来的时机不错,板栗已经裂开了口子,再等上那么一会儿,就可以吃了。   年岁最大的表哥拿着火钳,将板栗一个一个夹了出来,放在众人面前,调皮的小表弟早就忍不住,在板栗刚夹出来的时候,便拿了一个,一边烫得直叫唤,一边又忍不住吹着气往嘴里送。   其他人吃相倒没有这么急,好歹等到能入口了,才剥开皮往嘴里送,软糯香甜的板栗入口,一时都忘了闹腾,安静地吃了起来。   沈意吃得香甜,却不知道外面的话题已经到了她的身上。   听见里面骤然的安静,韩老娘笑得更是欢快:“我就说意姐儿是个懂事的,这一进去,带的那些泼猴们都静了下来。”   好在沈意没有听见,不然饶是她,也得红了脸皮。   “小孩子家家的,当不得阿娘夸。”韩薇娘嘴上谦虚着,但眼中的神色却毫不是这个意思。   之女莫若母,韩老娘白了她一眼,接着说道:“意姐儿这翻过年也十三了,该给她想看起人家了。”   “我们意姐儿那么好,也不知道意姐儿便宜了哪家的小子。”韩薇娘的嫂子笑着凑趣。   听了韩老娘和韩嫂子的话,韩薇娘眼中晦色一闪而过,随又笑着:“我心里有数哩。”   “有数就好。”韩老娘点点头,便将话头移了开去。   作者有话说:   更新了,屠苏酒做法来自下厨房,谢谢支持。 第52章   一大家子热热闹闹的吃过了午食, 嫁出的女儿便陆陆续续的往家赶了,韩薇娘嫁的最近,在娘家里多待了些时辰, 等到再不回去天就要黑的时候, 这才抱着沈昭,牵着沈意, 跟在沈荣身后回家。   走近家门处, 邻居谢家却一改往年安静的样子, 隔着门都能听见里面的闹腾声。   沈荣与韩薇娘对视一眼,目光了然。打开院子的大门,见沈意还在好奇地看着谢家的方向,韩薇娘忙说道:“谢家今日有客哩。”   再追问是什么客人, 韩薇娘却只含糊说道:“大概是谢家的族亲罢了。”   但谢家既然有族亲,为何早几年没见往来, 若是谢家大郎刚去时候谢家的族亲能够站出来, 林娘子带着谢愈,也不会那么的胆战心惊。   这个疑惑, 直到再次见到谢愈, 才得到解答。   林娘子是沈意正经拜过的干娘,两家自然是当作正经亲戚走动的。初二拜过沈家的族亲后, 初三沈家人便到了谢家拜年。   谢家还是和往年一样, 收拾的干净利索, 丝毫不见张扬,若是陌生人乍一进来,绝对想不到这个房子里前后住了两位秀才。   “干娘, 给您拜年啦。”沈意拎着年礼欢快的到了谢家, 人还未进门声音已经提前到了。   走过天井, 进到正厅,沈意接下来的话全部咽了下去,目瞪口呆的见着满满一厅的人。   “这孩子,又闹腾了。”韩薇娘嗔怪了一句,将沈意的冒失掩了过去。   “意姐儿来啦。”林娘子笑眯眯的和沈意打着招呼,但眼角眉梢的疲惫是怎么也遮不住的。   见到谢家有客,沈家几人也没多耽误,沈荣和韩薇娘和林娘子互相拜年后,沈意又单独给林娘子拜了次年,将手上的年礼恭敬地送上,殷红的小嘴里吐出一串串的流利话,哄得林娘子的疲乏都解了很多。   拜过年,沈荣等人便准备离开了,林娘子想了想:“今日里事多,恐招待不周,我就不留你们俩了,但意姐儿可得留下来陪陪我。”   随即又转头看向沈意:“愈哥儿正在里面读书哩,你们小孩子能说到一块儿,去找他耍着。”   沈意应了一声,便顶着一屋子打量的眼神,走了进去。   “大郎媳妇,这是?”沈荣和韩薇娘刚走,谢家那群客人便坐不住了。与林娘子并肩而坐在正坐上的妇人率先发问。   这妇人身材是南地里少有的高大,脸上和手上的皱纹显示着她已并不年轻了,但是从满头的青丝与白皙的肌肤中却能看出她的日子过得不错,这人就是谢家的族长夫人了。   听见族长夫人的问话,冷光在林娘子眼中一闪而过,扯出一个夸张的笑容,敷衍着道:“这是意姐儿。”   族长夫人一噎,似有所指道:“大郎媳妇你是没有姐儿,都不知道养个姐儿有多费心,从小就教着女训女德,等大了点,和外人说句话都不许哩。”   一时间正厅里的各家妇人们纷纷应和,叽叽喳喳的好不热闹,这些却都是谢家的族亲了。   林娘子好似没有听出这言外之意,点头附和:“可不是哩,这意姐儿说是我干闺女,实际倒是比我亲闺女还亲,满巷子谁不说意姐儿懂事能干,又能读书习字又能操持家务,真是家里家外一把好手,要是意姐儿能来我们家,那真是我们的福气了。”   外面的机锋沈意丝毫不知,她欢快的进了书房,就见林娘子说着正在读书的那个人,正舒服的半躺在美人靠上,拿了本话本子看得正欢。   “愈哥儿。”沈意骤然发出的声音将谢愈惊得弹起,连忙正襟危坐了起来,又不动声色的将手上的话本子塞进美人靠下。   “别藏了,我都看见了。”沈意翻了个白眼,虽然没见着内容,但封皮上那斗大的书名,让她想不注意都难。   “意姐儿。”谢愈笑着讨饶,盼着沈意别说出去。   “这些东西是哪来的?”沈意倒也没有宣传的意思,只是好奇谢愈那么正经的人,怎么会在书房里藏着这些,这可是近些日子里坊间最流行的话本子,还带着些香艳色彩,大人从不许他们看的。   谢愈犹豫了一瞬,沈意细细的眉头簇起,慌得他赶忙交代:“宝哥儿拿给我的。”   “这个张宝才,我就知道,小时候带你斗蛐蛐,现在又给你话本子,就是不学好。”沈意恨恨地说道。   觑着沈意的神色并不是真的生气,谢愈终是放下了心,将话本子仔仔细细地收好,又跑前跑后的泡茶端果子。   “你家今年是怎么回事?”沈意磕着瓜子,好奇地问道。   谢愈撇撇嘴:“也不知是从哪儿打听来的,说我中了进士,特特找上来拜拜。”话间冷意冰得掉渣。   这是有内情!沈意瓜子也不磕了,直起身子倾向谢愈方向,满脸都写着多说点。   谢愈无奈地笑了,回忆着林娘子和他说过的话,慢慢解释道:“别看我们家这些年孤零零的住在这里,实际上谢家是个大族哩,虽然不甚富有,但人丁很是兴旺。”   那怎么?沈意更加疑惑,此时都是聚族而居,主枝住在主宅,其他旁支则围着主宅而住,不管房子好坏,都会住在那片地方,好彼此照应。   谢愈接着说道:“其实以前倒也还好,我们这一支几代单传,没有儿子分家,日子在族里算好的,见到谁家日子过不下去了,捎带着也能搭把手,与族里关系还不错。”   “自从阿父中了秀才,情况却突然变了,好似人人都觉得阿父是秀才老爷了,族里的事情他就得负责,每日里应付着那些上门的族人就费了很大的精力。”   沈意想象了一下那个情景,感觉都要窒息了,不由打了个哆嗦。   谢愈苦笑着:“调解事情倒也罢了,后面愈演愈烈,也不知谁拾掇的,族里人都认为阿父中了秀才,出人头地了有了钱却不帮族里,打上了我家家产的主意,阿父烦不胜烦,这才物色了这边的房子搬过来哩,后来阿父去了,族里更是明着说过,担心阿娘以后再嫁,要帮我守着谢家的祖产,逼得阿娘在阿父的灵堂前发誓,这辈子绝不二嫁,这才将这点东西守住,但以后就带着我深居简出,也不敢再和族里联系了。”   这...   沈意确实没想到,谢家人竟然会短视至此,若是谢家大郎没被逼走,别的不说,最起码也能指导族里孩子读书,说不准族里自此就兴旺了起来。   当然,沈意更加没想到,谢家人会没脸没皮至此,之前在谢家大郎灵前都已经撕破了脸,若不是为了谢愈的名声,林娘子都恨不得带着谢愈出族,两边多少年没有走动过,这种情况下,知道了谢愈中了秀才,又能够巴了上来。   “也不知道怎么想的。”沈意轻嗤道。   “算了,别管他们了,意姐儿,我听说今年上元节有灯会哩,你会去么?”气氛突然陷入了沉郁,谢愈忙换了个轻松的话题。   “灯会?去的去的。”沈意惊喜地点头,刚穿来的这几年年岁小,韩薇娘怕拍花子的将她抓去,严令禁止沈意去凑那些热闹,等好不容易大了些,灯会却不知道为什么停了,这也就造成了沈意来了这个时代这么多年,诗词里那些浪漫的灯会,一次也没见识过。   乍一听灯会重开,便赶忙和谢愈约定好同去看灯。   有了期盼,日子就更加有滋有味,新的黄历已经开始使用,沈意每天都抱着期待的心情撕去一页,终于就到了上元当天了。   上元节也是团圆的日子,这一日一大早,韩薇娘和沈意便忙碌开了,黑芝麻馅、红豆馅、白糖馅、花生馅的汤圆做了满满一大盆,拿着食盒给巷子里的左邻右舍们都送了过去,又收到邻家们做好的汤圆,满满一食盒出去又满满一食盒回来。   煮了一锅汤圆,沈荣、韩薇娘和沈意心满意足的分食了干净,沈意正待收拾桌子,却被韩薇娘拦住了:“不是说和愈哥儿去看灯么,这儿有我哩。”   沈意去换上了新做的粉色小袄,将自己收拾的漂漂亮亮,这才出了家门,此时月已上了柳梢头,天色也过了黄昏。   “愈哥儿。”清脆的声音响起,谢愈回头,望着跑来的明媚身影,一时失了神,不知什么时候,一同长大的小伙伴已经出落的如此清丽脱俗了。   “咳。”谢愈轻咳一声,勉力收回了乱跑的心虚,压住乱跳的心思,强自镇定道:“意姐儿,今日里秦淮河畔最是热闹,我们去那边。”   “好。”沈意兴奋地点头。   顺着人潮走到河边,沈意惊讶地张大了眼,真是应了那句诗,香车宝盖隘通衢,箫鼓喧,人影参差,满路飘香麝。   河的两岸,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精致花灯,花灯映照在水中,水中现着花灯,水上水下交相辉映,真真是火树银花不夜天。   沈意陶醉在这梦幻般的世界里,久久不能自拔。从街头看到街尾,又从对岸走了回来,恨不得将每个灯的样子刻在心中,谢愈纵容地跟着沈意,丝毫没有不耐烦。   突然,沈意停住了脚步,绕着一个花灯来回打量,这个花灯倒不是多么精致,只是上面的图案,让沈意想起了织染巷的阿父阿娘以及一干邻居,想起了私塾里李慧娘、叶宝珠、何芳娘等同窗,这是在让她喜欢的紧。   谢愈已经去找摊主要买这个花灯了,谁知道摊主眼一瞪:“你这后生,谁不知道我家的花灯只有猜中才能拿走。”、   谢愈笑着数了五个铜板,请摊主将这个灯的谜面给出来。   打开谜面的纸条,上面只有四句诗:“阶下儿童仰面时,清明妆点最堪宜。游丝一断浑无力,莫向东风怨别离。”   听见动静,沈意也凑过来看着谜语,绞尽脑汁也没想出来,很是发愁。   “意姐儿莫急。”谢愈温和安慰道,沈意眼巴巴地看了过去,只见谢愈将纸条递给摊主,又小声说了句什么,摊主爽朗地笑着,将花灯递给了沈意。   沈意小心地接过花灯,冲着走过来的谢愈嫣然而笑,灯火漫天里,娉娉袅袅的少女格外明艳,这一笑就笑到了谢愈的心坎里。   这天晚上,那个少女成了谢愈梦中话本子里的人物,回味无穷。   作者有话说:   更新啦,谜面来自于红楼梦,算是隐晦的暗示,谢谢支持 第53章   上元节灯火绚丽, 盏盏花灯如同被风吹散的千树繁花,散落在街头巷尾,而少年人, 也在这氤氲的光晕里, 朦胧明了了自己的心事。   过了上元节,周家私塾便正式上课了, 沈意还是按照老规矩, 和谢愈两人一道走着, 这一天的谢愈格外奇怪,一路上都左顾右盼,偶然间视线相交,他好似被什么蛰到, 慌乱的移开眼神,红晕透过白皙的皮肤晕染出来, 如上好的胭脂, 色如烟霞。   “愈哥儿,你怎么哩, 脸怎么这么红?”沈意难掩当心, 这可是风寒就能要人命的年代,要真发热了, 也是麻烦。   “没, 没事。”谢愈含糊答了一句, 这总不能说是因为一见到沈意,就想起昨梦中洁白的胴.体而脸红,见沈意还要追问, 忙转开话题:“不知今日里夫子会教些什么?”   果然不出谢愈所料, 听了这话, 沈意不再计较为什么他的脸色如此之红,转而兴致勃勃地讨论起了新一年的课程安排。   谢愈也很是期待,原是想着转开沈意的注意力,谁成想说着说着,自己也畅享了起来,这一年会上什么课呢?大概是会升入备考举人的小班哩。   带了满满的期盼,两人终是到了周家私塾,在前院里两人分开,谢愈去书房找周举人,周举人的规矩,每年第一堂课前,他要和每个学生面谈一番,确定学生该去的课堂,而沈意则是去后院找周娘子,分开的时候,听见蒙学班里传来了男童女童清脆的读书声。   是的,自从沈意等人年岁大了,回后院上课后,没多久,周娘子又招了几个女学生,开始了新一轮的教学。   谢愈到了书房门口,正好见上一个学生出来,忙扯平袍角,正好衣冠,恭敬地走了进去。   书房很大,除了开门处,四面墙上都是架子,上面全是书本,这些书本有些事周举人斥巨资购入的,有些是向师长同窗借来孤本抄写的,甚至还有早年家贫的时候,在店里看过凭着记忆默写下来的,整个周家,最值钱的地方莫过于此了。   为了避免阳光的直射,书房朝向背阴,日头一年到头都进不来,只能凭借那几个苍白的气窗采光。   周夫子坐在光阴交接处,脸沉在阴影里,见到谢愈进门,少年的个子如笋节般拔高,身姿清隽,气质舒朗,一个年下来,身上脸上长了些肉,更显温润。   呆了一瞬,待谢愈拱手行完礼,周举人才眼神复杂地说道:“愈哥儿,日后你就不用来我这里了。”   “夫子,为何?”谢愈猛地抬头,脸上全是不可置信。   这些年来,周夫子教了谢愈很多,在他成长过程中起的作用不可估量,甚至在谢愈心中,周夫人是一个如父兄般可靠的存在。   “你的火候已经到了。”周举人也舍不得谢愈这个好苗子,为人师长的,谁又不会偏爱那个一点就通的学子呢,但是为了谢愈的未来,还是得放手让他离开。   “夫子。”好似被抛下了般,谢愈惶惶然叫了一声,不知道说什么才能将心中的慌乱表达出来。   “愈哥儿,自你启蒙开始便拜入了我的门下,我这点东西你已经学透了。”周举人抬起手,却发现眼前的学生,已经从不及腰高的稚儿长得比自己还要高了,自己满头乌发里也夹杂了斑驳白霜,他叹了口气,让谢愈弯下腰,温和地摸了摸他的头发:“等岁考完,你的水平拿个庠生是没问题的,以后就去县学上课,那儿的夫子更多,你能接触到的流派更广。”   过了童生试考上了秀才,这也不是就一劳永逸了,每一年里,在县试考前的几天,衙门里还会组织上一次岁考,所有的秀才都得参加,取成绩最好的前五十名为庠生,可以去府学或者县学进学,当然,若是庠生不愿也可不去,庠生之后的一百名为廪生,享受官府发放的米面钱粮。谢愈上一年才通过童生试,得到秀才的名头,虽然由于成绩好享受了廪生了待遇,但并没有参加岁考,也就没能得到府学或者县学的进学资格。   当然,在谢愈心里,就算他成了庠生,也是不会离开周家私塾的,因此听见周举人这么说,心里才格外错愕。   说着,周举人忍不住苦笑:“你也知道,这些年里,我这流派在朝堂上越发不讨喜了,若资质一般的学生,最多也就考个举人,这倒不涉及流派之争,但等到考进士了,特别是殿试这一关,流派思想起到的作用就格外明显了,你这样的苗子,在我这里再学下去,就是被耽搁了。”   谢愈心中知道周举人说的是肺腑之言,也完全是为了他好才说出的这番话,但不舍之情还是让他红了眼眶。   “行了,别做小女儿态,也不是今天就走,还有好长一段时间哩。”周举人虎着脸斥道,如果不是他眼眸中那点点晶莹,这话更有说服力。   这边厢师徒在商议着未来的道路,气氛很是沉重。   那边厢气氛也不见轻松。   周娘子就这么几个学生,没有周夫子那么讲究,并不需要面谈,直接去教室便好。   沈意一进后院,便见周娘子已经在课堂里等着了。待她一进来,便笑盈盈道:“意姐儿来哩。”   “周娘子新年好哩,今年您气色格外好,周大哥定然能金榜题名。”沈意语笑嫣然说着讨喜的话语。   周大哥便是周举人和周娘子家的独子了,早些年便考上了举人,也是少年举人意气风发,奈何周家人在这事上好似受了诅咒,周大郎也同样几次过会试,再一次折戟后,收拾东西外出游学去了,连过年都没有回来,对这一科势在必得。   儿子的事情都快成周娘子心病了,沈意这么一说,她笑得合不拢嘴:“真是好巧的一张嘴,既然意姐儿来,我们人也齐了,开始上课哩。”   周娘子说完,便开始指导她们调香。   是的,沈意她们已经将香料的知识学的大差不差,终于得到周娘子的同意,可以自己尝试调香了。   但是...   何芳娘的位置上并没有人,前排只有叶宝珠一人在认真的调香。   沈意不由地蹙起眉,向李慧娘投去询问的目光,李慧娘向来爱打听些家长里短,这私塾里的事就没有她不知道的,见沈意望过来,递了个稍安勿躁的眼神,见此,沈意按捺下满腹的疑惑,听着周娘子讲解。   恍惚中一堂课很快就过去了,周娘子前脚刚离开,沈意便目光灼灼地盯着李慧娘。   李慧娘耸了耸肩:“早上叶宝珠找了周娘子,芳娘病了,要请个长假哩。”   沈意急道:“请长假?这是得了什么重病么?年前还好好的,怎么过了个年就成这样了?”   心下里开始飞快思考什么病发作起来既急又重,额角的汗都要逼下来了。   这几年的同窗下来,沈意早就喜欢上了沉默内敛,但又有着自己主意的芳娘,乍一听得了急病,心里可不就慌了神。   正着急着,却见李慧娘嘴角挂着丝冷笑,沈意恍然发觉不对劲之处,她们四人在争取读书这件事后,之前的小置气早就消除了,也是有着深厚同窗情谊的,若何芳娘真是病得厉害,李慧娘不至于如此神色。   想明白了这点,沈意焦急的心冷静了下来,不再慌乱,正色问道:“慧娘,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慧娘冲着叶宝珠翻了个白眼:“哼,这就要问我们的叶大小姐了。”   这话里有话的,明显有内情。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沈意愈发纳闷,李慧娘和叶宝珠平日里拌嘴是有,但这么冷嘲热讽却是很长时间没有过了。   叶宝珠将手中的扇子摔到桌子上,两只眼睛里仿佛有火光在跳跃,愤而说到:“李慧娘你不要这么阴阳怪气的,我都说了这是芳娘自己的决定,我们没有人逼她,她自己愿意的。”   李慧娘嘲得更加大声:“谁信啊,没人逼她,那她一个十几岁的小娘子怎么就会花鸟使选上了。”   沈意惊讶的合不拢嘴,她听到了什么?花鸟使!来了这么些年了,沈意也是知道的,太.祖皇帝规定,后宫妃嫔均得从民间出身,因此朝廷里每年都会派花鸟使去各地挑选那些身家清白,长相靓丽的女子进京,若一朝得选,便封为妃嫔,若落选了,则直接充作宫女。   一旦被花鸟使挑中,便是半点不由人了,这样的事情,离沈意的世界太远,就算在小户人家里采选,也是很需要打点的,除了部分名声太显,连花鸟使都听说过的姐儿会直接被选中,其他选中的人就是各方运作了。   沈意不可置信地看向李慧娘,李慧娘气呼呼点头,示意她听到的是真的,再僵硬地转动脖颈,叶宝珠同样气呼呼的:“我有什么骗你们的必要,不信的话,明日里你们去我家,自己问她。”   沈意和李慧娘对视一眼,点头同意。   这一天散学的路上,沈意和谢愈沉浸在各自的心事里,彼此都很沉默。   作者有话说:   更新啦,上一章灯谜的谜底是风筝,谢谢支持~ 第54章   翌日, 私塾里的气氛很是沉默,沈意恍惚又回到了刚进私塾,李慧娘和叶宝珠针尖对麦芒之时。   在这窒息的氛围中, 这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等一散学,沈意和李慧娘便提上早就收拾好的书袋, 一左一右夹着叶宝珠。   “怎么还怕我跑了?”叶宝珠冷哼。   沈意拉过叶宝珠的手, 撒娇似的晃了晃。叶宝珠家里人口众多, 关系复杂,和人说话都得再三斟酌,她在这种环境下长大,就更喜欢沈意这样的赤忱之人。   罢了, 就当给意姐儿个面子。叶宝珠无奈地戳着沈意的脸颊,无奈道:“走哩。”   就这么几句话的功夫, 私塾里的人就已走了大半, 沈意亦步亦趋跟在叶宝珠身后,经过前院的照壁时, 没见到熟悉的人影还恍惚了一下。平日里谢愈就在照壁下等着自己出来, 今日里上学的路上她便已和谢愈说好,今日里另有安排, 让谢愈无需等待。   走过空无一人的影壁, 再走过青石板路, 没多久便出了巷子进了宽街,叶家的马车便在那儿等着了。   “大小姐。”见到叶宝珠一行人过来,在车辕上坐着的婆子立马跳了下来, 殷勤地接过她手上的书袋, 又从车厢里拿出黄花梨雕花梅花凳放在地上, 随即深深弯下腰,一手掀开青色软缎的车帘,一手扶着叶宝珠踩着梅花凳走上马车。   “我自己来就好。”沈意不自在的拒绝了婆子的搀扶,轻盈地踩着梅花凳也上了马车,李慧娘紧随其后也钻了进来。   叶家不愧盐商豪富之名,这马车比车行里出租的大上许多,也不知是用什么木头做成,甫一上车便能闻到木头散发出的香味,马车两侧开着窗,车窗上装着千金难求的琉璃,将室外的寒风彻底隔绝,窗上软软垂下烟粉色的软烟罗,光透过软烟罗传了进来,光影明灭很是暧昧,沿着车厢一圈是用妆花缎包好的座椅,座椅上放着大红猩猩毡做成的靠枕,车厢正中摆放着紫檀蝠纹葡萄木几,木几上挖出几个空,严丝合缝的放着水晶茶具以及水晶碟子,小碟子里摆放着桂花糕等点心。   沈意还在打量马车的样子,叶宝珠见她和李慧娘鼻头冻得红红的,忙拿过火钳,将木几下黄铜炭盆里的炭火拨得更热,又拎起水晶壶倒上两杯水,递了过去。   李慧娘一口将水饮尽,豪迈地用手一擦嘴:“喝完了,走。”   叶宝珠一言难尽地看着她,扬声说道:“何妈,可以走了。”   车辕上的妇人,被叫做何妈的,听见这话,忙挥动鞭子赶起了车,马嘶叫一声,拉着车往叶宝珠家走去。   沈意小口小口啜饮着茶水,水晶杯子不大,没多时一杯水便入了腹,条件反射的将杯子放回原位置,随后便呆呆地看着壶里茶面微微的荡开的涟漪,试图将脑海里乱七八糟的思绪放空。   马车平稳的走在路上,不见半分颠簸,不知过了多久,突然震了一下,随即便停了下来,沈意正待掀开车帘,却被李慧娘扯了下衣袖,抬眼却见叶宝珠端坐在主座一动不动,沈意便也将手缩了回来,隔着软烟罗帘子,只见几个看着就机灵的小厮将角门的门槛卸了下来,何妈赶着马车一路畅通无阻到了二门。   到了二门,何妈这种赶车的粗实婆子便不能再往里走了,她复又将梅花凳摆好,扶着几人走下马车,马车旁已经摆着三顶暖轿,姿容秀丽的大丫鬟见到叶宝珠,急急迎了上来,将怀里捂着的手炉递了过去,叶宝珠摸着手炉的温度适宜,随手便塞给了沈意,随即弯腰坐进了暖轿。   沈意和李慧娘对视一眼,也一人找了顶轿子坐了进去。   叶宝珠也没有带着两人去拜访阿娘,隔着轿子对粗使婆子说道,去棠院。   叶家主母也是生意上的一把好手,每天风风火火没个停的时候,自是没有时间接待姐儿的同窗,左右不过是交代下人好好招待罢了。   内院的粗使婆子齐齐使力,将暖轿抬了起来,晃晃悠悠向棠院走去。   走过太湖石堆成的假山,走过碧波荡漾的水榭,走过扎着锦缎的花树,又走过了亭台楼阁,不知过了多久,沈意都要在这有规律的晃悠中睡着了,棠院终于到了。   棠院在后院的东北角,自从何芳娘母亲守寡带着她投奔以来,叶家便将这个院子拨给了母女两人,虽然位置略显偏僻,但好在清静,何家娘子就在这里将女儿养大了。   敲开紧闭的院门,何家娘子诧异地望着门外的那些小娘子,她虽然住在叶宅,但时刻记着自己青年守寡的经历,轻易不出去走动,这么些年和叶宝珠也没说过几句话,从没想到有一天会在院门外见到这个大小姐。   笑容凝了一瞬,复又扬起,何家娘子温和说到:“天这么冷,姐儿怎得过来了,快进来喝盏热茶,别冻到了。”   叶宝珠行了个见到长辈的礼,先是介绍着沈意和李慧娘二人:“姑母,这是意姐儿和慧娘,我们私塾里的同窗,来看看芳娘哩。”   何家娘子叹了口气:“这几日里芳娘情绪很不高,你们来了也好,多多开解几句。”   沈意担心地跟在何家娘子身后,走进了棠院。棠院是一个精致的两层小楼,遵循着江南的山水之意建造,藤蔓顺着白墙往上攀爬,延伸到二楼的雕花窗下,风一吹,未掉的树叶摇曳晃动,沙沙作响。   转过天井便进了小楼,何芳娘的闺房在楼上,顺着暗红色的楼梯拾级而上,便看见何芳娘正坐在圈椅上垂泪,豆大的泪珠儿顺着苍白的脸颊划下,眼圈通红,愈发楚楚可怜。   沈意心中一紧,忙问道:“芳娘,你怎么哩?”   何芳娘慌乱用帕子挡住脸,低声问道:“你们怎么来了?”   “你这些天没去上课,我们担心来看看你。”沈意认真地说道。   “我很好。”何芳娘带着鼻音说道。   “你都哭成这样了,还说好哩。”李慧娘愤怒地攥紧了拳头,眼里跳动着愤怒的火焰:“芳娘,你说,是不是叶家人逼你进宫的。”   叶宝珠气得涨红了脸,怒道:“我都说了多少次,没人逼她,芳娘自愿进宫的。”   何芳娘也点头附和:“自是我愿意的。”   叶宝珠得意地睨了李慧娘一眼,嘴角扬起笑容。   李慧娘一滞,眼里的火光也熄了下来,困惑到:“既愿意为何又如此哭泣?”   何芳娘苦笑,她再冷静也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娘子,这辈子走过最远的路也只是跟着阿娘来金陵投亲,对于皇城一无所知,离开的日子越近,她的心里也就越忐忑,再加上放不下家中的阿娘,饶是心性再坚毅,也没忍住在无人处哭泣,但这种种心路历程,却不足为外人道。   见何芳娘只笑不说话,沈意便冲着李慧娘使了个眼色,止住了她追问的话语,又牵着何芳娘的手走到朱红雕花架子前,将黄铜壶里的热水倒进架子上的盆里,兑好水后退了开去,叹气道:“先将脸擦干净。”   何芳娘羞赧地笑了笑,细腻的丝绸擦上脸颊,很快,除了眼周还有一圈红痕,再瞧不见哭过的痕迹。   几人这才分主次在圈椅上坐好。   何芳娘热情地将厨房里刚送来的糕点摆满了一桌子,叶宝珠日常跟着主院的小厨房吃,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对于桌上的糕点瞥了眼便没了兴趣。   沈意和李慧娘一人捡了个蟹壳黄烧饼,小口咬着,梅干菜混着猪油的馅料咬进嘴里,生出奇妙的反应,口味鲜香,回味无穷。   但如此鲜美的烧饼,也没有吸引沈意的心神,她默然咀嚼,沉默了很久,终是问道:“芳娘,你真的想清楚了么?”   何芳娘本来已经收拾好了心情,闻言脸色又苍白了几分。   若是有得选择,她又如何愿意离家万里进皇城呢,作为一个投奔叶家的远方孤女,不但家资不丰,还没个亲兄弟撑着,家里就有一个寡母,这能嫁入哪个好人家呢,再说了,等自己嫁了人,阿娘又该怎么办哩。   要是进了宫就不一样了,何芳娘长的不赖,应该说很是好看,又识文断字,能书善画的,成为个最低等的妃子并不难,一旦有了皇家的身份,别看身份地微,叶家这样的商户也是会将阿娘照顾的妥妥当当的。   毕竟士农工商,商户的地位在本朝实在是低,即使叶家如此豪富,但也得极力地巴结着朝中的大人们,做梦都想家里能够和皇城沾上边,若不是明令禁止了商户女参选,叶宝珠早就被打包送进皇城了。   而何芳娘,别看她家日子艰难,但她阿父是个读书人,何家以前勉强也能说是耕读传家,她是有着参选资格的。   叶家家主听说了何芳娘想要参选,细细观察了几日,喜不自胜,叶家对何芳娘是有恩的,何芳娘能选上,叶家也算是和权贵沾上边了,先不管这个边到底离得有多远,但好歹能摸到了。于是大笔大笔银子砸了出去,向着花鸟使各种使力,终于,何芳娘通过了初步采选,后面的前程就等着进皇城后再定了。   “这已经是我最好的选择了。”何芳娘轻声却坚定的说道。   作者有话说: 第55章   冬天日短, 从叶宅出来,已是掌灯时分,上元节的热闹已经过去, 大街小巷里又恢复了安静。   见天色发暗, 叶宝珠吩咐了几个粗使婆子,务必将沈意和李慧娘送至家中。   脚步沉重的走出叶宅角门, 连活泼好动的李慧娘也哑了嗓子, 不知道能说些什么。   “意姐儿。”走在前方的李慧娘突然定住了脚步, 扯着沈意的袖子,发出的声音也没那么干涩。   顺着李慧娘指着的方向望过去,只见叶家门口挂着的灯笼下,谢愈已经在那儿等着了。   经历了童生试的一番历练, 谢愈脸上的青涩彻底褪去,身长玉立的站在那里, 面容沉静等待着, 不急不躁自成风景。   “愈哥儿,你怎么来哩?”   见到谢愈, 沈意满心的阴郁吹散了几分, 快步走了过去,好奇地问道。   谢愈轻咳了声, 举起手上的包裹:“我去济民堂里帮阿娘取药, 正好路过, 过来接你。”   “干娘怎么了?”沈意连忙追问。   “阿娘老毛病又犯了,咳嗽的厉害。”谢愈温润如水的眼眸中露出浓浓的担心。   沈意跟着沉默了,尽管林娘子手上方子不少, 也很注意调养身子, 但她产后本来身子就虚, 还没恢复回来你又接连操持了谢家的三场葬礼,其中一场还是与她鹣鲽情深的夫君,办完丧事人就倒了下来,还是后来谢家族里见他们孤儿寡母的,打上了谢家家产的主意,林娘子才强撑着一口气,将家产护住了,紧闭门户一心教子,直到沈意病好后认了她为干娘,这才和邻居家有些走动,但哀恸之下坏了底子,身子一直不很康健,这些年里三不五时都要病上一场。   沈意盯着谢愈拿着的药包,愁得直叹气。   “天黑了,走哩。”沉默半晌,还是谢愈移开了话头。   “啊,好。”沈意和李慧娘道别,又向叶宝珠派出的婆子道谢后,跟着谢愈走上了回家的路。   谢愈安静的走在前面,脚步移动间发出规律的声音,沈意的心里莫名安定了下来。   走进织染巷,天已经彻底黑了,等沈意纤细的声音消失在沈家的大门外,谢愈才放下心来,提着药包回到自家熬药。   沈家还燃着一盏油灯,等着夜归的人回家。   织房里的织机唧唧作响,韩薇娘借着油灯的微光,在织着白日里未织完的布匹。   听见门开的动静,韩薇娘干脆的将织完的布匹从织机上断了下来,打着哈欠催促沈意休息。   再去私塾上课时,沈意尽量让自己习惯少了一个人的课堂,但视线看向已经空了的位置,心里还是会浮起一丝淡淡的怅惘。   日升日落,云卷云舒,时光好似东流水,随着秦淮河里的桨声灯影,一去不复回。   倏忽间,便到了何芳娘离开的日子了。   私塾里的几人早已说好要为何芳娘送行,纷纷向周娘子请了假,周娘子也很是体谅这份姐妹之情,毫不犹豫地许了,以后这些人就天南海北各居一方,如果没有特殊情况,这辈子也难再见了。   沈意前一天晚上翻来覆去也没睡着,天刚亮便蹑手蹑脚的起床,揣上荷包走了出去,丝毫没有惊动正在睡觉的沈家夫妇和沈昭。   一路急走到码头,码头上正是忙碌时候,大小不一的船只在河上川流不息,货船停靠在岸边,力士一趟一趟地将货从船上卸下,隔着衣服都能看见胳膊上鼓起的肌肉。   沈意小心地绕过人群,往东边再走了一刻钟,所见景象便截然不同,只见这边邻水靠着十来艘三层大船,写着“官”字的旗子插在船头迎风飞舞,岸上的人都很沉默,只能听见隐约的啜泣之声,就连这啜泣声都很快便强抑住。   叶宝珠和李慧娘已经在等着了,沈意忙加大步伐,走到她们的身边。   “走吧。”叶宝珠扬了扬下巴,示意沈意和李慧娘跟上,便转身离开了。   没多久,便在人群里找到了何芳娘。   何芳娘和这批选上的良家子待在一起,手里紧紧握着包袱,这个包袱不大,里面只装了几套换洗衣服,其余地方放的都是离开时叶家主递给她的银票。   叶宝珠银子开路,和护送他们的护卫讨了些情,将何芳娘叫了过来单独说上几句话。   何芳娘眼圈红红的看着这几位同窗,昔日里读书习字,吵吵闹闹的日子浮现在眼前,甚至连叶宝珠和李慧娘的针尖对麦芒的争吵她都开始怀念了,泪珠儿沿着眼角滴了下来。   叶宝珠一个蜀锦包袱递给何芳娘,先不说包袱里是什么,光这包袱皮料子便很是珍贵,何芳娘接过,摸了一下形状,骤然变色:“叶家主已经给了我银钱,这东西这我不能拿。”   “给了你你就收着。”叶宝珠瞪了一眼,理直气壮:“阿父给了那是他的事,这首饰我不缺,你就踏踏实实拿着,等你进宫后打扮的好看点,别丢人我叶家的脸面。”   随即又别别扭扭说道:“再说了,要真过得不好,用这还能换点好东西,让你日子舒服点。”   何芳娘眼含热泪,终是没有再拒绝,紧紧抓着这包袱,手上青筋迸出,指尖泛白。   李慧娘也很是不舍,她眼皮更钱,在叶宝珠说话的时候,就已经哭了出来,引来周遭其他人员的注目。   李慧娘也不在意,仍是哭得伤心,等叶宝珠说完,抽噎着拿出一个油纸包:“芳娘,你素来爱吃豆腐皮包子,这是芳源斋今天出炉的第一笼,你多吃点,去了那边就吃不到这家里的味道了。”   何芳娘眼泪流的更急,她没想到大大咧咧的李慧娘都能知道她的口味,这只能是在私塾里吃点心时观察到的,她一直觉得自己既没有叶宝珠的贵气,也没有李慧娘的可爱,更没有沈意的聪慧,在私塾里就是隐形人般的存在,却原来这样的自己,也会有人注意到的。   等她们说完,便到了沈意了。   沈意没有掏出大的东西,反而将怀中的荷包拿了出来,郑重地递给了何芳娘:“芳娘姐姐,这是我用金陵的花木和秦淮的河水调出来的香料,味道虽不出众,但想家的时候也能聊以慰藉。”   何芳娘珍惜地接过香囊,贴着胸口放好。   时间紧张,没说上几句话,护卫便催促何芳娘回到队里,准备登船了。   沈意最后抓着何芳娘的手,大声说了句:“保重。”   何芳娘连连点头,在护卫的催促上走上了船,艄公的号子声响起,船渐渐驶出了码头,感受着秦淮河里的水波荡漾,何芳娘回头深深地望着,尽力记住家乡的风和月,码头越来越小,越来越小,逐渐成为一个小点,渐渐消失在视线中,与家里也越离越远。   沈意定定的站在码头上,看着载着何芳娘的船离开,直至消失在视线中,动了动发麻的脚,才发现早已冻僵,露在外面的脸庞被冬日的风一吹,也起了红丝。   此时的沈意,还不知道,这只是离别的开始。   叶宝珠皱眉,拎着沈意上了自家的马车。   马车里暖炉一直没灭,春意融融,叶宝珠倒了茶给沈意和李慧娘暖着身子,这才吩咐车子启程,送两人回家。   何妈扬起鞭子,马应声而动,悠悠地走到了织染巷。   沈意道谢后没等何妈拿出梅花凳,自己利索的跳了下来,目送马车离开才推开了自家的门。   刚打开门,就见一个圆滚滚的身子扑了过来,沈意忙将伸手接过,不轻不重拍了一下:“昭哥儿都是大孩子了,还是这么胡闹,要磕了碰了可不好哩。”   沈昭瞪着圆滚滚的眼睛,无辜地看着沈意,伸着双手冲着沈意:“阿姐,抱。”   沈意心里软成水,送别的沉郁少了几分,将沈昭抱了起来,点了点鼻子,无奈地陪着沈昭玩了起来。   韩薇娘在日头下做着针线活,见着这一双儿女嬉闹,笑得心满意足。   作者有话说:   更新啦,意姐儿开始长大了,也要面临离别了,谢谢支持。 第56章   孩童的精力最为旺盛, 沈意陪着沈昭玩了没多长时间,便出了一身的汗,韩薇娘将沈昭接了过来, 用干爽的棉布帕子给沈昭擦着身体, 又对沈意说道:“意姐儿也快去擦擦,可别受凉了。”   沈意快步走回房间, 打上盆温水将自己擦拭干净, 又换上一身干净的衣裳, 这一通闹腾,倒是将心中积攒的郁气发了出来,舒爽了起来。   既然这一天已经和周娘子请了假了,沈意也不打算再去私塾了, 从码头回来时辰尚早,陪着沈昭玩闹了半晌也才到午时, 又去厨放准备起来, 做了清炒豆芽,清蒸鲢鱼并一碗鸡蛋汤, 这便是娘仨的午食了。   韩薇娘抱着沈昭, 将挑好刺的鱼肉喂进了他的口中,边向沈意说道:“这几天也没见你干娘出门, 我这带着昭哥儿去她家不便利, 正好今日里你有空闲, 下午去看看。”   “怎地还没出门,上次愈哥儿说干娘旧疾犯了,难道还没好?”沈意听了一愣, 饭也没心思吃了, 将碗放到桌子上追问道。   “我要知道还让你去看什么?”韩薇娘轻轻瞪了一眼。   沈意自知失言, 拿起饭碗匆匆几口囫囵吃完,便准备这去谢家了。   既是去探病,自然不能空手过去,想着谢愈之前说过的,林娘子咳疾犯了,沈意心里便有了主意。   先是去集市里花大价钱买了个荫坑里储藏起来的梨,回家后贴着梨肉去掉薄薄一层皮,沿着梨核将雪白的梨肉切成小块,晶莹剔透的冰糖敲碎放入沸水里,待冰糖全部融化,搅拌开来也不见凝滞后,放入雪白的梨肉,大火再次将水煮沸后,闷上一盏茶的辰光,出锅前撒上几粒枸杞,便是滋阴润肺、止咳化痰的冰糖炖雪梨了。   梨汤盛入白瓷碗中,橘红的枸杞在白瓷中浮沉,更加诱人。   食盒里重重叠叠堆上几层布,将瓷碗裹的严严实实,趁着天色还早,沈意便拎着食盒去了谢家。   谢家的大门半掩,没有关严实,沈意敲了几声,不等回应便扬声喊道:“干娘,我进来哩。”   沈意自小就在谢家进出,谢家之于她,和自己家没什么差别了,推门走了进去,丝丝缕缕的凉风裹着黏腻的湿气从门缝里钻了进来,鸡皮疙瘩瞬间就立了起来。   金陵的冬天湿冷难熬,身体健壮的人在这种天气里都容易得病,更别说林娘子本就犯了旧疾,沈意忧心不已地将门关得严严实实,嗔怪着走入厅堂:“干娘,怎地又不关门,这还没入春,真病了难受的还不是你自己...”   话未说完,沈意忽地停了下来,却原来堂屋里不仅只林娘子一人,主坐上还坐了一个精神矍铄的老妇人,老妇人身旁站着一位姿容秀丽的少女,正挽着袖子冲泡上茶水。   这个老妇人沈意也不陌生,正是正月里见过的,谢家族长夫人。   “意姐儿。”林娘子见到沈意,却是欢喜的很,爱怜地问道:“今日愈哥儿不在家哩,意姐儿怎地来了。”   沈意看见林娘子,却心下一惊,这段时间事多,林娘子又病了,沈意来谢家便少了,就这么短短时日未见,林娘子却瘦的厉害,脸颊上肉都瘦的往里凹,整个人单薄的如纸片一般。   沈意匆匆对着老妇人行了一礼,随即将拎着的食盒放到高几上,拨开层层棉布将白瓷碗端出,冬日天凉,即使严严实实裹着,这一小段路下来,温度还是降了下来,正是适宜入口的温度。   “干娘,愈哥儿说您咳疾犯了,我特特买了雪梨煲了盅汤。”沈意笑得嘴角泛起了梨涡,看着很是讨喜。   林娘子接过梨汤,苍白的脸上浮上笑意,轻咳几声:“意姐儿费心了。”   说着,便用瓷勺盛了勺梨汤,雪梨虽然在荫坑里藏了一整个冬天,已经开始失水,但并不影响细嫩的口感,温热甘甜的汤水滑入,滋润了干涩的咽喉,也暖到了心里。   林娘子喝着梨汤,时不时咳上几下,咳嗽声不大,但手背迸出的青筋,出卖了她在极力控制。   “干娘,你身体还好么,要么我去请大夫,给您好好诊治诊治?”沈意担心不已,拧着眉心询问。   “不碍事,老毛病了,也在吃着大夫的方子,再过几天就好了。”强撑着说完这句话,林娘子终于抑制不住咳出声来,白皙的脸庞由于用力胀的通红,甚至连眼角都咳出了泪花。   老妇人赶忙推了推少女,示意她将茶水递给林娘子。   茶水也冲泡上一段时间了,正是可以入口的时候,林娘子摸到温热的水,忙喝了几口压抑住咳嗽的反应。   沈意轻拍林娘子帮着她顺气,摸着林娘子瘦削的背脊,心下更是担忧,林娘子这病确实是老毛病了,每年里都会犯上那么一两次,但是从没见过咳嗽得如此严重,更别说消瘦的那么明显了。   待咳过一阵,林娘子终于恢复了平静,虚弱的靠坐在圈椅上,脸色很是难看。   老妇人见林娘子真真没有精神了,便拄着拐杖站了起来,看着林娘子叹道:“大郎媳妇,你就听我一句劝,将秋娘留下来照顾你,好歹有个端茶倒水的人。”   林娘子勉力笑了:“伯娘,我知你是好心,但秋娘是您娘家的小姐,也是家里的心头肉,我又怎么忍心让她来照顾我呢。”   “再说,我现在也还没到动不了的地步,且不需要人照看哩。”   老妇人被林娘子不轻不重地噎了一下,阴翳一闪而过,很快又重新满面笑容:“秋娘这丫头,能照顾你是她的福气,不过既是你现在不需要,那我先将她带着家去,日后若要她照顾了,叫愈哥儿给我传个话就行。”   林娘子动容,将帕子挡住脸,哽咽道:“伯娘的心我自是知道的,对我们再爱护不过了。”   老妇人这才带着少女离开。   待脚步声停,林娘子才取下遮挡的帕子,却见脸上毫无泪痕,表情更是冷的吓人。   “干娘。”沈意这是第一次见林娘子露出如此冷峻的表情,喃喃叫了声。   “意姐儿吓到了么?”林娘子看向沈意,脸上的寒意如流水般褪去。   “他们可不是好人,这老虔婆带着小娘子过来,以为我不知道他们心心下的盘算,呸,我家愈哥儿也是他们能配得上的,若不是为了愈哥儿的名声,早用笤帚扫出去了。”   为了愈哥儿的名声,这沈意倒是明白的,时人科举,不仅要核查籍贯父祖,更是要核查自身品行,有违法乱纪行为的,绝不可参加,除此之外,名声也是重要的要素,若林娘子做的太过,逼得谢家将谢愈除宗,这种被族里所不容的人,科举之路就此断绝。   但什么叫我们愈哥儿也是他们配得上的?这话含义颇深!沈意耳朵竖的高高的,眼不眨的盯着,就怕错过了林娘子后续的解释。   林娘子收起来忿忿之色,复又安静了下来,淡淡道:“这些大人的事情,意姐儿你还小,无需操心。”   之后任沈意再如何打探,林娘子也不再说了,等到林娘子脸上露出乏意,沈意也赶忙告辞家去,让林娘子能安静休息。   “你干娘怎么样哩?”刚走进自家,在烤着栗子的韩薇娘便问了起来。   走到火炉旁,依偎着韩薇娘,沈意语气低沉的说道:“看情况不太好哩,咳得很是厉害。”   “唉。”韩薇娘叹了口气:“等开春了再看吧。”   说完,摸着沈意细软的头发,又换了个话题:“今日里怎的没去私塾?”   沈意从小就懂事,除了身子不好,其他事情上没怎么让韩薇娘操过心,沈昭又调皮的紧,分走了韩薇娘的一多半注意力,因此这一日不是旬休日,等沈意去了林娘子家,韩薇娘才反应过来。   这事可不多见,甚至可以说是稀奇了,沈意也知道自家读书不易,自进学以来,风吹雨打从没告过一天假,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事了。   韩薇娘反思着这些日子对沈意的关心少了,待她回家,忙迫不及待地询问。   “阿娘,芳娘被采选去宫里,今天出发,我和慧娘、宝珠去送她了。”沈意钻进韩薇娘怀里,闷闷说道。   “芳娘,是你同窗那个芳娘?”谁知韩薇娘听了这话,眼中异彩连连,连连追问:“你跟阿娘说说,芳娘是怎么选上的。”   韩薇娘的话语里是压抑不住的兴奋,沈意困惑地看着她,皱眉想了半天,才想起李慧娘说的话:“我知道的也不多,好似说芳娘家里虽贫,但身家清白,叶家银子又多,想着和宫里搭上关系,便帮着她打点了番,花鸟使便将她选上了。”   韩薇娘更是激动,她站起来,原地转了几圈,眼眸里有火焰在跳动,过了好半天,对着沈意说道:“意姐儿,你想不想进宫。”   沈意正拿了个烤开的栗子双手揉着降温,听见这话,栗子瞬间从手上滑了下来。   作者有话说:   更新啦,谢谢支持。 第57章   “阿娘, 你说什么?”沈意呆怔地看着韩薇娘,心下怀疑是否自己听错,艰难地挤出这句话。   “我说, 意姐儿你想不想进宫?”韩薇娘的眼睛亮的惊人, 眼里好似有火光在跳跃。   “不不不。”沈意慌乱的摇着手,连连拒绝:“我们这样的人家, 如何能进宫哩。”   “怎么不能。”韩薇娘一字一顿, 语带金石之声:“我们沈家也是清白之家, 从□□时候开始就在这织染局里当差了,和那些老大人还是有些几分的香火情。你小时候去寺里,那个方丈说姐儿是有大造化的,我且记着哩。”   顿了顿, 韩薇娘又接着说到:“从那时候起,我和你阿父每年都攒上些银子, 现在也很是存了一些, 送去打点老大人很是够了。”   这,沈意目瞪口呆。   她从不知道, 温柔的韩薇娘内心里居然有着这么大的野望, 并且还采取了行动,制定出了很是可行的办法, 如果这个谋划的主体不是沈意的未来, 她一定会对韩薇娘的筹谋与行动力表示由衷的钦佩。   但是, 韩薇娘筹谋的是自己进宫!   纱窗日落渐黄昏,金屋无人见泪痕、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熏笼坐到明、白头宫女在, 闲坐说玄宗, 这一句句的诗里, 已经尽是血泪。   自从来到了这个时代,沈意接触到的,无论私塾里的琴棋书画诗酒花,还是散学后的柴米油盐酱醋茶,都是市井人家的小生活,她也很是乐在其中,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会和高高在上的皇城扯上关系。   “阿娘。”沈意一头扎进了韩薇娘的怀中,连连撒娇:“我舍不得阿娘,不愿离开你们,别把我送去那不得见人的地方哩。”   韩薇娘自然也舍不得沈意,从巴掌大的孩子养到如今这知书达理的样子,她不知付出了多少的心血。   抱着沈意舍不得松手,韩薇娘爱怜地将沈意额前的碎发抚至耳后,眼中含泪:“我的儿,都说儿女是为娘的身上掉下的肉,我也舍不得你走那么远哩。”   沈意一喜,但还未等她说些什么,韩薇娘更加用力的抱住了她:“但是父母为子女,为之计长远,也怪我没把你养好,你从胎里出来就有着不足,调养了多少年身子才好上些,我们这样的人家,和姐儿门当户对的亲事,哪家里不是要精打细算的过日子,嫁过去后有着操不完的心。宫里再远,成为皇家人后,好歹不用为了衣食忧心。”   听了韩薇娘的一番话,沈意张嘴结舌,半天也说不出一个字。   “再说了,我和你阿父也没指望着你有着多大的造化,孙娘娘那样的人物咱们够不上,但在宫里安稳过日子,凭借姐儿的聪慧,肯定没有问题。”   韩薇娘说的娘娘,沈意自是知道,这人也是金陵城里的得意人物。传说中多年前花鸟使下江南,一眼就看中了尚在闺中的孙娘娘,将她带回了宫里,果然皇爷一见很是欣喜,将孙娘娘封为才人,随后的几十年里,孙娘娘荣宠未休,连连晋升,没多久便成为了皇贵妃,逼得皇后在宫里都没有站的地方,孙娘娘的家里人,更是从大字不识一个的农户,被封侯赐爵,享千亩良田,成为金陵一带的大地主。   韩薇娘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差点就将沈意绕进去了,但这孙娘娘这名字一出,瞬间如一瓢凉水泼了下来,瞬间便清醒了。   天色渐黑,院子里光线暗淡,在这昏黑的天色中,沈意幽幽问道:“阿娘,你知道这个孙娘娘,最后结局如何么?”   “这倒是没有听过。”韩薇娘细细回忆,金陵城里关于孙娘娘的传说,只到她家父兄封侯赐爵。   “但皇爷如此宠爱,想必孙娘娘是富贵一生哩。”韩薇娘暗自猜测。   “可不是这样哩。”沈意的声音愈发低沉:“孙娘娘在皇爷殡天后,便被皇后赐着殉葬了。”   什么,韩薇娘心下一惊,人人都说皇城好,去了那里就是进了福窝,孙娘娘的传说更是流传至今,在孙娘娘得宠的时候,孙家真真赏赐不断,用那句诗来形容,真的是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就算到了现在,经过孙家的煊赫大门,还有人羡慕着孙家的好命。   但从来没有人说过,给孙家带来泼天富贵的孙娘娘,却是魂断皇城。   “这可不能乱说。”韩薇娘心惴惴跳得厉害,很是慌乱,她知道意姐儿是个稳重人,不会信口开河。   顿了顿,又问道:“意姐儿你这是如何知晓的。”   沈意复杂的眼神看向遥远的天际,天边的光亮即将消失,在天边徒剩最后一丝余晖,望着明灭交界处,沈意叹息着说道:“私塾里夫子给我们讲解本朝制度时候说过哩。”   “太.祖.开.国后,深感后妃外戚之乱,定下祖训,后妃只能从小户人家里挑选,并且出了妃嫔的人家只可担任虚职。”   这个规矩韩薇娘自是知晓,听了沈意的话眉目不动,神色凝重地示意沈意接着说下去。   沈意定神,回忆着周夫子说过的话,打了个寒颤。缩着身子凑近火堆,借着燃烧的火苗给自己取暖,金红色的火光跳动,为她添上些勇气。   “后来,”沈意咽了口唾沫,艰难说道:“后来太.祖驾崩,留下遗训,后宫诸人除皇后外,全部跟着服侍。”   “呀!”韩薇娘惊呼出声,惊疑不定地看着沈意:“跟着服侍,是指...?”   沈意缓缓点头,示意韩薇娘所想没错:“除皇后外,全部殉葬。”   韩薇娘脸色铁青,随即好似又想起了什么,抓着沈意问道:“不对,若后宫妃嫔全部殉葬了,那金陵城里这么多太妃又是哪来的哩,他们日子过得都滋润着哩!”   沈意苦笑:“这便是后话了,太.祖爷的这规矩沿用了几代后,那一代的皇后没有嫡子,便立了庶长子为太子,等皇爷殡天后,按祖训太子的生母也得殉葬,但生为人子又怎能眼睁睁看着生母被殉,因此太子登基后的第一道政令,便是凡有子的妃嫔,可出宫接受子女奉养,无需殉葬。”   “所以,金陵城里那些太妃们,都是赢家,这么多年也就这几个了。”沈意斩钉截铁说道。   韩薇娘心乱如麻,她心中的盘算倒是很好,但由于出身的限制,从不知道宫里的这些制度,在她们这些升斗小民的眼中,皇城就是天底下顶顶富贵的地方,进去后就是不说富贵泼天,但好歹能衣食不愁,总比普通人家日日劳作为生计奔波强多了。   韩薇娘一时后怕不已,死死抱着沈意哭道:“还好意姐儿去了私塾,知晓了这些东西,不然按我们这糊涂想法,把你送进皇城,可不是害了你。”   沈意伸出轻拍着韩薇娘的背为她顺气,好半晌韩薇娘才缓过神来,想起了什么,又抓着沈意的手问道:“意姐儿,那你这同窗,怎地还去了宫里?”   沈意反握住韩薇娘,叹气道:“芳娘命苦,小时候家里糟了劫匪,全家人都被杀了,家里也被抢得干干净净,就剩下她阿娘带着她出门做客逃过了一劫,后来辗转着投奔叶家,叶家倒是给了她们娘俩一口饭吃,但再多的家资也是没有。   现在芳娘年岁渐大,快到成亲的年纪了,去她家提亲的多是小商户,商人地位本就低,叶家这种豪商都举步艰难,更别说小商户了,芳娘家里再怎么说也是耕读之家,她是怎么也不愿嫁给商家子的;若是乡下普通农户,日子又太过清苦,芳娘再怎样也是当主子养大的,日子太清苦了也过不下去,这高不成低不就的,还不如进宫拼一份前途。”   一时间母女二人都沉默了下来,望着眼前的火焰出神。   火炉里的栗子被烧得焦黑,黑烟阵阵滚出,带着刺鼻的味道,但现在谁也没有心思关注这栗子了。   黑幕笼罩了天空,夜色深沉,夜间的湿气透过棉衣进到身上,湿哒哒凉润润的,沈意不由打了个哆嗦,也将韩薇娘的神智吹了回来。   别看韩薇娘没有读过书,但她在市井里打滚日久,头脑很是灵活,神思清明后,很快便缕清了思绪。   首先,之前想的送意姐儿进宫整个计划全部停止。韩薇娘是为了让姐儿过上好日子才百般筹谋,既然知道有着如此风险,那这是万万不可的。   其次,现在意姐儿年岁也不小了,很是要多多观察,给意姐儿找个合适的人家,之前一心想着进宫的事情,对于其他人家递上的话头都没有接茬,很有些郎君已经定下姻缘,这就必须要尽快下手挑选了。   但这些都是后话,在挑选郎君之前,还有一件事要做。   韩薇娘下定了决心,咬牙对沈意说道:“意姐儿,你明日里便去和私塾里说一声,以后你就不去私塾了。”   作者有话说:   更新啦,还记得前面送意姐儿去读书时的念头么,谢谢支持。 第58章   沈意骤然从韩薇娘怀里离开, 抬头死死地盯着对方,只见韩薇娘脸崩的紧紧的,严肃的神色表示了这并非说笑。   “为什么?”沈意惊慌失措, 连连追问。   看着出落的愈发秀丽的女儿, 韩薇娘叹了口气。   “意姐儿还记得在家里做过工的赵大娘么?”韩薇娘没有回答沈意的疑问,反而反问了一个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   沈意按下心里的暴躁, 无声的点头, 赵大娘是韩薇娘生了昭哥儿后找来照顾她的人, 干活很是麻利,若不是突然辞工,沈家还想多请她几个月。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韩薇娘突然提起这件久远的事情,但她既提起, 总有自己的道理,想了想, 沈意还是补充道:“记得哩, 赵大娘说要回家照顾儿媳妇,请辞家去哩。”   韩薇娘扯起嘴角, 牵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 火焰闪烁,跃动的阴影晃到她的脸上, 看起来无端地阴沉。   “是啊, 照顾儿媳妇。”   “但你又知道, 她儿媳妇为何需要照顾么?”   沈意不明了,皱起眉头拼命思索,找遍了记忆, 反复回想赵大娘说过的话, 也没能翻出只言片语, 便安静的继续等待。   “她家儿媳妇,刚生了儿子回来,身子亏损的厉害。”韩薇娘一字一顿从嘴里吐出了这几个字。   “这是好事呀,赵大娘有了孙子,照顾起来也是开心的。”沈意顺着附和。   “谁说这孩子是赵大娘的孙子了?”韩薇娘嫌恶的神情再也掩饰不住。   “阿娘?”沈意惊呼,不明白素来谨言慎行的韩薇娘,怎么突然就说起他人家的长短了,回头确认好院门确实关的严实,这话不会被其他人听见,这才拍着胸脯顺了口气。   饶是韩薇娘满腹愁肠,也被沈意的动作逗笑了,笑过后又沉下了脸:“这事都知道哩,赵家的儿子冲撞了贵人,被马结结实实踢了一脚,治病的药材很是昂贵,赵家原本家境尚可,为了给这独子看病,家里掏的七七八八,但还是远远不够,这一条命随时能被阎王爷收去。   但赵家大郎成婚还没多长时间,都没留下后来,赵家老两口实在没法子,只得将大郎的娘子典给了城南的叶老爷,说好了等生出儿子再回家来,这才换了银钱救活了赵家大郎的命,赵大娘来我们家的时候,她儿媳妇就怀上了,也不知发生了事,却是提早生了出来,身子虚的不行,叶家一见有儿子了,连夜将赵家媳妇送了回来,赵大娘还指望着儿媳妇给自家传香火,可不就心急火燎的回家照顾去哩。”   典、典妻?   沈意瞠目结舌,她这两辈子都被家里保护的很好,虽然不至于何不食肉糜般天真,但这些骇人听闻的事情,她是一点不知的。   这个时代,和上辈子相比,确实有很多不便之处,但是总体上而言,沈意见到的,还是宁静平和一面,日子就像秦淮河上的乌篷船,随着河水慢慢悠悠过去,安稳富足,但这样的日子,是沈荣和韩薇娘费了多少心力才撑起来的。韩薇娘说的赵家事情,是沈意第一次直视到这个时代的阴暗面。   “那,赵家媳妇同意么?”沈意喃喃问道,其实她心里也知道,这个问题毫无意义。   果然,韩薇娘的话语证实了她的猜想:“同意不同意又有什么用,赵家媳妇也是好人家的姑娘,但娘家也没能耐,自己在婆家又没立起来,说句难听的,一食一饭都靠着赵家,赵家大郎真去了,她日子只会更苦,这你让她又能怎么办呢?”   沈意默然不语,心里好似被巨石压着,坠坠的喘不上起来,韩薇娘的声音好似从遥远天际传来,但仍不断地钻进耳中“之前我想着你年岁小,我们做父母的又想着给你谋份富贵,这些肮脏事很是不必你知道,但既宫里也是龙潭虎穴,这些事情姐儿你都得心中有数。”   见到沈意苍白的脸色,韩薇娘毫不心软,逼着自己往下说:“意姐儿,虽然赵家的事情很是少见,但世事难料,谁也不知未来会遇见什么波折,我们做父母的也没有别的本事,但总有份吃饭的手艺,以后你就在家里跟着我学织布,有了这份手艺,就算嫁人了,在婆家腰杆也能挺直腰板,虽说赵家媳妇这样的事情轻易不会遇见,但你有了底气,其他不愿的事情,也是可以拒绝的。”   短短时间,沈意收到的信息量过大,头脑也不复清明,听着韩薇娘不容拒绝的话语,沈意心乱如麻,喃喃道:“阿娘,你让我再仔细想想。”   韩薇娘也知道,这些事情给了沈意很大的冲击,一时也停了下来,熄灭院子里的火焰,牵着沈意进了家门。   浑浑噩噩了一整晚,沈意将每个字都揉碎了思索,最终不得不承认,韩薇娘说的话是有道理的。   自己在私塾里也念了好几年了,识字、算数都学的不错,也能用上知书达理这几个字了,周娘子压箱底的调香,也很是学了一年,对香料的性状也算了解,也能用着相对简单的材料调配出基础款式香料了,再往后,要学的是如何能调出名贵的香来了。   就算没有这个事情,沈意也是不打算再往深了学调香的,无他,纯粹是调制名贵香料所使用的材料过于昂贵了,并不是小门小户能撑得住的,私塾的这几个人里,也只有叶宝珠有这财力继续下去。   仔细一盘算,现在在周家私塾,其实已经学不到什么新的东西了,不如就按韩薇娘说的,干脆不去了,将时间腾出来学习手艺,谋一份安身立命的本事。   要说为何不能散学后再学,这织布也不是那么简单的哩,韩薇娘所说的手艺,指的绝不是家家都会的粗布织法,她是想着将自己会的全教给沈意哩,特别是压箱底的缂丝技法,一寸缂丝一寸金,意姐儿学会了这手艺,做父母的好歹能放下些心来。   但能为织染局里织布的织娘手艺,可不是那么容易学会的,这些织娘谁不是从小就摸着织机长大,沈意现在才开始学已经是晚了好几步了,就算全天不停歇韩薇娘都担心着时间不够。   韩薇娘的苦心,沈意也是尽知,心里很是为了阿娘的这份筹谋而感动。   翌日天光亮起,沈意穿上自己最为正式的衣裳,和韩薇娘说道:“阿娘,我想好了,今日就去和周娘子说。”   韩薇娘欣慰的点着头,眼角挤出了笑纹。   沈荣眼神复杂的看着沈意,犹豫半天终于叹了口气:“我去哩,既然以后都不去了,总得备上份谢礼。”   沈意摸着自己怀里的香囊,默不作声。   沈荣切了两近腊肉,又提了一壶酒,便带着沈意出了家门。   刚打开院子门,谢愈已经在等着了,见到沈荣手上提着的东西,谢愈疑惑地看向了沈意。   “愈哥儿,我以后就不去私塾了。”沈意勉强笑着说道。   虽是想通了,但对于私塾,内心还是不舍的。   “什么?”谢愈震惊地退了一步,深感意外,瞪大了眼睛瞪着沈意的解释。   “是要嫁人了么?”同样的话语沈意和李慧娘也说了一遍,得到的反应截然不同,李慧娘询问的话里带着了然。   沈意诧异地望着李慧娘,只见李慧娘的眼圈红了,勉强笑着说道:“这话你不说,我也要先和你说的,我家里给我相了个亲事,我阿娘让我回家备嫁,以后就不来私塾了。”   沈意的眼圈也跟着红了,使劲调侃道:“以后我们这教室就只剩宝珠姐姐了,宝珠姐姐你就是仅剩的希望了。”   叶宝珠皱眉说道:“既然你们都不来了,我一个人来也没什么意思,正好我阿娘给了我几个铺子管着,以后我也不来了。”   “宝珠姐姐你不是还要跟着周娘子学调香么?”沈意惊讶地问道。   “挑着时间请周娘子去叶家就好,我们家里什么没有,要不是你们几个都在,我何必每天来这里待这么长时间。”叶宝珠翻了个白眼。   一时间苍凉涌上心头,沈意又将怀中的捂热的荷包拿了出来:“宝珠姐姐,慧娘姐姐,这是我自己调出来的香,虽说不算名贵,但也是我的一份心意,还请你们收好。”   李慧娘性情中人,哭过后情绪已经宣泄了不少,率先拿起荷包深嗅一口,香气清新雅致,似山林清朗,舒雅旷达。   “这个真好闻,意姐儿你是怎么调出来的?”李慧娘连连追问。   “这个简单。”沈意笑着答道:“取荔枝壳、松子壳、梨皮、甘蔗渣,都研磨成细末,再用梨汁和成一个个小鸡头大的丸子,然后捻成香饼就好哩。”   “就这么简单?”李慧娘不可置信。   “是哩。”沈意很是肯定:“别看这方子简单,我可是调了不少次,才调出来的”。   叶宝珠走上前来,拿着香囊,眼中露出复杂的神色,沈意确实很有天赋,沈意确实很有天赋,但可惜...   和李慧娘、叶宝珠告完别,又给周娘子、周夫子磕过头,沈意便跟着早已等着的沈荣一步一步走出了私塾,与这个地方,这些人离别了,从此一同长大的人们,慢慢的走向了各自的生活。   作者有话说:   更新啦,谢谢支持 第59章   晨光微熹, 机杼声声响起。谢愈在沈意家门外驻足良久,这才在织机的咿呀声中想了起来,意姐儿已经不再去私塾, 他也无需再几年如一日的等待。   谢愈定定看着沈家的门框, 意姐儿不再去私塾这件事情,至此才给了谢愈实感, 想到以后上学散学时候再也无需等待, 谢愈心绪很是复杂, 先是一丝不被束缚的喜悦,随之又变成了一个人的不习惯,心情几经变幻,终是深深叹了口气, 怅然地转身离开,朝阳将背影拉伸, 蜿蜒铺在小巷里的青石板上, 形单影只的背影透着几分的寂寞。   然而谢愈的惆怅寂寞也没能留存多久,走进私塾没多久, 周举人便肃着脸宣布, 一年一度的岁考即将举行,官府已经贴出了文书。   自此, 谢愈的大部分精力都放到了岁考上面。   可不要小看了岁考, 过了童生试得了秀才功名也不是一劳永逸的, 每年的岁考便是对秀才的考核了,岁考之后,成绩分为六等, 第一等的庠生能享有去县学府学甚至国子监的资格, 第二等的廪生一月能从官府领四两纹银的钱粮, 三等无功无过,四等受到学政呵斥,至于五等六等甚至会被打手板责罚,堂堂生员被如此折辱,实在有辱斯文,故每年岁考之前,所有的秀才都会陷入忧虑之中。   谢愈也是需要参加这一年岁考的,在得知了岁考的具体日子后,那些心里细微的波动,那些少年人无处安放的青涩心事,终究是无暇旁顾了。   此时的沈意,却是在韩薇娘的教导下,正式开始了织布的学习。   别看韩薇娘平日里对沈意再慈爱不过,但在手艺方面却半分也没有放松,即使韩薇娘没读过书,没什么远见卓识,但她在人生经历里领悟到溺子如杀子的道理。既是要给沈意增加生存的底气,就必须用最严的要求来对待。   “意姐儿,你刚接触,用丝绵这些贵重料子倒也不必,我先教你如何纺麻,先织几块苎麻的料子熟悉熟悉织机。”韩薇娘板着脸,很是严肃说道。   沈意既已做了决定,对于韩薇娘的教导自是全盘接受,如果说这个时代里还有这么一个人,是全心全意为了沈意谋划的,那这人非韩薇娘莫属。   在厚衣服外罩上方便干活的麻衣,沈意便跟着韩薇娘走到了后院里,沈家的后院是韩薇娘的地方,自沈意记事以来,韩薇娘便不许她往那边去,怕不小心磕碰到什么,沈昭更是调皮的厉害,一错眼没见着就得闹出什么动静,韩薇娘盯的更加仔细了,平日里都是用一把大锁将通往后院的门锁死。   这是沈意第一次踏足这个韩薇娘的禁地,只见里面放满了盆盆罐罐,甚至还有好几个一人高的大缸,也不知道是做些什么用处。   韩薇娘将沈意带到竹竿前,指着上面晾着的麻布说道:“苎麻布看着简单,但里面也大有讲头。”   说着,韩薇娘便抓住麻布的一角,示意沈意摸上去。   手触碰到布的一瞬间,沈意不由睁大眼睛,反复打量手上的料子,却是是麻布模样。   但摸到的料子质如轻云,柔软细腻,和身上穿着的粗布麻衣大为不同。   韩薇娘被沈意震惊的神情逗乐,盈盈笑道:“这苎麻布料讲究也不少哩,这麻布也分为不同的粗细,这粗细程度就叫做宗,80根经纱叫做一宗,一匹布宽二尺二寸,这同样的宽度内宗数越高,布也就更细密。   我们平日里穿着干活的粗布麻衣,都是一宗的布料,给你们做的衣服,也都是用的麻布,不过是四宗罢了,你摸着的这个却是八宗了,再往上,贵人们的吉服都是用的十五宗细麻,最多的织娘,能够织出三十升哩。”   “不过,普通的富贵人家,用这八宗的也尽够了。”   什么?原来自己身上的衣服也全都是麻布,沈意再次震惊了,沈意穿了这么多年,一直以为是棉布衣服,不过棉花现在还是个稀罕物,用棉布裁衣确实有点奢侈了。   这是完全没接触过的世界,沈意连连点头,看着脸上的神色,恨不得马上拿着纸笔记下来。   见沈意感兴趣,韩薇娘便也多说了几句:“这细麻料子柔软亲肤,又透气清凉,用来做夏天的衣服,再合适不过了,每年到了夏天这料子可抢手哩,现在开始织起来,正好夏天能卖出去。”   说着,韩薇娘便带着沈意走到后院一角的水池旁,指着水中浸泡的东西,正色道:“意姐儿,今日里我先教你,这一匹麻布是如何织出来的。   麻布的织法,和绫罗绸缎比起来是要简单,但这简单也是相对而言,织成一匹麻布,一共有十个步骤,分别是种麻,浸麻,剥麻,漂洗,绩麻,成线,绞团,梳麻,上桨,纺织。   我们家在乡下没地,这苎麻自己也没有法子种,这池子里是你阿父去乡下找乡亲买的苎麻,已经浸了好一段时间了,正好到了可以剥麻的时候了。”   说完,便挽起袖子,将水池里的苎麻捞了上来,沈意也跟着露出白嫩的手腕,帮着韩薇娘忙上忙下。   苎麻全部捞出来后,韩薇娘手上使着巧劲,将最外面那层茎皮剥开,一份又一份,手下动作一直没停过,露在空气中的手已经冻得通红,再被苎麻粗硬的外皮划过,留下一道道白痕。   沈意也跟着剥了一份,看韩薇娘灵巧的动作,好像这剥皮很是简单,但沈意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弄好一份。   但沈意生来便不服输,绕着韩薇娘很是观察的一番,并不时地询问韩薇娘每个动作的意义,很快便若有所思的回去尝试。   再三重复,等到日头到了头顶,沈意终于熟练的掌握了苎麻的剥皮方法。   见到被剥离出来的苎麻茎皮,韩薇娘满意地笑了,随即心疼的望了过去:“意姐儿,今日就到这里,你知道该怎么处理就够了。”   “那这些苎麻?”沈意看着地上尚未处理完毕的原料。   “等你阿父回来再弄,这剥麻很是伤手,平日里都是等你阿父回来剥的,今日里要教你,我便上手了。”说完,韩薇娘神色一凛:“意姐儿,你千万要记着,织娘的手便是命,万万不可磨糙了的,若手上粗粝便失了敏感,更别说织出精致织物了。”   沈意默默点头,看着一地的苎麻若有所思。   等到晚上,沈荣终于下值家来,便在韩薇娘的指挥下,将苎麻全部剥完,沈意咬着唇望着沈荣豪迈的动作,望着苎麻在沈荣的手上添上划痕。   在沈荣大刀阔斧的动作下,苎麻很快便剥开了,沈荣走过沈意身旁,用满是红痕的大掌摸了摸她的头顶,笑呵呵的去收拾自己。   “意姐儿,今日剥麻便弄完了,明日里我教你如何漂洗和绩麻。”   沈意却好像没有听见韩薇娘的话,从自己的思绪中回神,一把抓住韩薇娘的手:“阿娘,家里还有一宗的粗麻布么?”   韩薇娘点头,直接牵着沈意的手进了织房,指着一尺布料:“这就是粗麻布了,要用的话姐儿直接裁。”   沈意抿抿唇,小心地裁下一截。   这一晚,沈意房间里的灯很晚才熄。   作者有话说:   更新了,谢谢支持。 第60章   翌日, 将沈昭送去林娘子家后,韩薇娘又带着沈意到了后院。   沈荣剥好的苎麻在后院一角摆放的整整齐齐,虽然天气尚未回暖, 但也不是滴水成冰的数九隆冬了, 这浸泡过水的苎麻在外面过了一夜后,也只有水汽的湿润而不见冰冻。   “意姐儿, 今日里要做的就是将麻线分出来哩。”韩薇娘说着便将袖子挽起, 准备开始这一日的工序。   “阿娘, 等等。”沈意急急唤到。   停下脚步,韩薇娘疑惑地看向沈意,只见沈意从罩衣里掏出一团东西递了过来:“阿娘,这是我昨日里做的, 你戴着这个手不那么容易受伤。”   娥眉扬起,韩薇娘饶有兴致地接过, 触手粗糙, 针脚粗陋。   这就是意姐儿取了粗麻布熬夜缝制的物什?韩薇娘心下思忖,暗暗决定无论看见什么, 都要极力夸奖, 不能让女儿难受。   这样想着,韩薇娘将手上的粗麻布展开, 却是一个奇形怪状的物件, 这粗麻布展开后很像一个人的手掌, 连五指的位置都做了出来。   是了,这便是沈意冥思苦想一晚上,做出来的古代版劳保手套。   “意姐儿, 这是手套?”韩薇娘困惑地问道。这物什很像富贵人家冬天用来御寒的手套, 不过手套都是由皮毛制成, 大拇指和其余四指分开,将整个手掌包裹的严严实实,像这样手指根根分明的样式,韩薇娘还从没见过。   “是哩。”沈意使劲点头,被风吹得红扑扑的脸上露出了两个小小的梨涡:“我按照阿娘手的大小做了这双手套,这样阿娘就不用担心被划上手了。”   握着韩薇娘的手伸进手套,即使针线活做的很是粗疏,走线很是扭曲,但手指伸进去也是严丝合缝,套上后完全不影响手指活动。   韩薇娘很是惊醒,正待夸奖,突然感觉不对之处。   这织娘经年和布料打交道,手一沾上便觉不对:“意姐儿,这里头不是粗麻布?”   “我特意在里面内衬了一层细布,这样和手接触的地方软和,而外面这层粗糙耐磨,很是经用。”   望着沈意亮晶晶求夸奖的眼神,韩薇娘沉默了一瞬,说道:“姐儿做的真好,阿娘在集上从未见过如此的巧思,不过我们后面就要开始捻弄织布了,都得用到指甲。”   这,沈意也沉默了,晶亮的眼神也黯淡下来,这就是分指手套一直没有出现的原因么。   织娘对手很是爱惜,几乎不会亲自动手剥麻,找来剥麻的人大部分都是有着一股子力气的粗人,他们无需护着手,很是不必要花这钱。   “不过姐儿这个手套,在剥麻的时候能起大作用,我给你阿父做上一副。”沈意低落的神色将韩薇娘的心都看疼了,忙许诺哄道。   沈意恹恹不语,像被霜打了的茄子似的,垂头丧气跟着韩薇娘将剥好的苎麻皮漂洗干净,又将一片片的麻片用指甲盖劈成麻丝,细细的麻丝很是纤细,好似一碰便断,又取来几根麻丝捻成麻线,再将这些捻好的麻线卷成蚕茧一样的小团缕,这便是麻线了。   一天的功夫下来,韩薇娘手把手教着沈意如何漂洗,如何劈丝,又如何捻线,母女俩人一天下来也就卷了两卷麻绽罢了。   韩薇娘看了眼天色,暮色苍茫,视野也变得昏暗,细细的麻丝垂在空气中,很是需要睁大了眼仔细搜寻才能看见,便干脆地停下动作,揉着腰从小板凳上站起来,招呼着沈意家去。   锁好后院的门,韩薇娘拿上一碟糕点示意沈意去谢家接人,而她自己则进了厨房准备这一日的哺食。   沈意进谢家门的时候,沈昭正在院子里跑得欢快,林娘子裹着披风,缩在椅子上看着沈昭跑动笑得温柔。   “干娘,昭哥儿真真淘气,很是累着你了。”沈意递过糕点,愧疚地说道。   林娘子拿起一块桂花糕,招手将沈昭叫了过来,给沈昭擦着汗,怜爱地说道:“我们昭哥儿可乖哩,一点也不让人费心。”   擦完汗,笑眯眯地将桂花糕掰了一小半递给了沈昭,沈昭大口大口吃了起来,一点也不用人哄。   “再说了,愈哥儿忙着岁考,我这一天天的一个人在家里实在没趣,昭哥儿虽然活泼了些,但从不往外跑,轻易也不哭嚎,带起来很是省心,我这日子过得也有了些滋味。”   说着,林娘子又咳了起来,很是咳了一阵才平复下来。   见到沈意难掩担心的眼神,林娘子不在意的挥手:“这都是老毛病了,不碍事的。”   沈意关怀了几句,又去将谢家的灶火点燃,便牵着还意犹未尽的沈昭回到家中。   韩薇娘手脚麻利地烧着菜,沈意也赶忙过去帮忙,厚切的咸肉早已在凉水里浸泡除去咸味,上好的排骨也已然焯水熟透,从水里将咸肉和排骨捞出,和着冷水放入炖锅炖煮。   冬笋切成薄片放入瓷碗中,锅烧至发红倒入菜油,茱萸花椒葱姜蒜等料头煸炒出香味,待油彻底烧热后放入腌制好的鸭胗爆炒,浓烈的香味便由热油激发开来,待鸭胗熟透,再取一半的冬笋,加入调料翻炒几下便可出锅。   这时炖锅里的汤水也沸腾很久,咕嘟咕嘟地泛起奶白气泡,剩下的冬笋焯水后放入炖锅,冬笋很好的吸入了肉食的油脂,汤里不见油腻,笋却格外可口。   一菜一汤做好后,沈意又思索片刻,去了暗房里,将自家发起的豆芽摘了一把,加入蒜泥花椒炒香,素菜便也有了。   母女俩通力合作,晚上的饭菜很快便做好了,这是已然夜幕低垂,沈荣走进家门的时候正好闻到厨房里散出来的烟火味道。   抽着鼻子走进堂屋,沈昭正骑着竹马从左跑到右,又从右跑到做,藕节似的胳膊腿有力的撞击着地面,沈荣眼角的纹路都舒展了开来,一个健步便将沈昭抱起架在肩上。   “飞,飞。”沈昭也不害怕,拍着手直乐。   这样的日子,却是沈荣在好多年前从不敢想象的美好,万家灯火里有这么一盏为自己点亮,在外辛劳一天后,娇妻爱子笑意盈盈地迎接。   揉了揉眼睛,将突然涌上的湿意擦去,沈荣咧着嘴抱着沈昭:“昭哥儿,走,去看看你阿娘和阿姐做什么好吃的了。”   半途中便碰见了端着饭菜的两人,韩薇娘白了一眼:“杵在这干什么哩,还不快端菜。”   沈荣乐呵呵地将菜全接了过来。   饭毕,盘光碗光,一点也没有剩下来,就连沈昭都吃的满嘴流油,沈荣摸着肚子靠着太师椅里,就见韩薇娘将他的手拉过去,比划了几下,随后便就着烛光开始裁剪起来。   “薇娘你这是做什么哩?”沈荣诧异地问道。   韩薇娘手下没停,只敷衍应道:“等等你就知道哩。”   韩薇娘的针线活是做老了的,不想沈意缝的歪歪扭扭还费时费力,韩薇娘手上的针好似有了自己的意识,上下翻飞徒留一片银光闪烁。   没多久,韩薇娘便将缝好一只,递给了沈荣:“意姐儿心疼里剥麻伤手,特特想了这么个古怪的手套,我今日试着剥了一点苎麻,效果确实不错。”   听韩薇娘这么一说,沈荣不由地凑了过来,在跃动的烛光下拿着手套反复打量,眼里精光四射,不知在盘算什么。   沈荣的盘算,沈意是一概不知的,依旧勤勤恳恳地跟着韩薇娘学着织布,一段时间过后,在绩麻上也成了熟练工,不再像一开始那样磕磕绊绊惨不忍睹,韩薇娘这才点头同意,带着沈意上织机织布。   在沈意将将接触到织机的时候,沈荣回家也带来了好消息:“意姐儿前段时间做的这个手套,你们还记得么?”   韩薇娘笑着点头:“当然记得,意姐儿心疼我们特特做的,怎么会忘。”   “这个手套,我带去了织染局里给那些做粗活的人看,都说很是好用哩,这些日子里,织染局里好些人都按这样子做了戴上,干活速度都快了不少,上面老大人知道是我们家做的样式,今日特特赏了我一两银子。”沈荣红光满面地说道。   “当家的,真的么?”韩薇娘也很是激动,连连追问。   沈荣从怀里掏出一粒洁白的银角子,小心地放在桌上:“我唬你干嘛哩,这银子我都带回来了,这不仅是银子,更是一份体面。”   韩薇娘忙凑上去,爱不释手的把玩了半天,又招呼沈意来看。   沈意也配合的低下身子。   “意姐儿不用这时看。”沈荣大手一挥,顶着韩薇娘吃人的眼神说道:“这个样式是意姐儿想出来的,这银子理当由意姐儿收着。”   随即恋恋不舍地将银子递给了沈意,一脸心痛。   沈意无奈:“我年岁小,还是阿父收着哩。”   沈荣不断瞥着银子,但义正言辞:“不行,说了是姐儿的,就是姐儿的。”   沈意更加无奈:“那阿父换一块银子给我哩。”   沈荣强忍心痛:“换个银子就没这份体面了。”   沈意也没别的办法了,只能在沈荣留恋的眼神中将银子收入了荷包,赚到了她在这个时代的第一桶金。   在沈意忙着织布赚钱的时候,谢愈也没停着,每日里鸡鸣则起,深夜才歇,全力准备着岁考。   果然苦心人天不负,在这一年的岁考中,谢愈一鸣惊人夺得头魁。   作者有话说:   更新啦,谢谢支持。 第61章   “咚、咚、咚。”鼓楼的鼓声响起, 催促着奔波的人们尽快归去,在这鼓声之下,谢愈终于和为他启蒙、教他学识的周夫子告别了。   “日后你去了府学, 天地更为宽广, 切勿画地为牢。”黄梨木桌案旁,谢愈执弟子礼恭谨而立, 周夫子肃着脸谆谆叮嘱。   谢愈恭敬应诺。   周夫子定定看了谢愈好一会儿, 这个学生是他教过的最聪明, 也最有灵气的孩子,但慧极必伤,愈是这样他愈担心,思想想去说道:“你我师徒一场, 我再赠你一字,退之, 日后遇见事情, 且记住退一步海阔天空,别将路往窄里走。”   谢愈红了眼眶, 躬身行礼, 一拜谢传道受业、二拜谢品格养成、三拜谢人生指引。   周夫子端坐不动,受了这三拜, 待谢愈直起身, 他的眼眶也微微泛红:“愈哥儿, 科举之道终是孤独,人生多艰无人能伴你同行,望你长存赤子之心, 一路坦途。”   就这样, 谢愈离开了学习了十来年的私塾, 从此天高海阔一路翱翔。   周夫子站在门口,目送着自己最为得意的学生离开,有不舍,有担忧,更多的还是浓浓的骄傲,直到谢愈走过转角,身子彻底   谢愈,现在也可以叫做谢退之,顶着逐渐暖和的夜风,满心惆怅地回到了家里。   谢家此时却是灯火大亮。   林娘子将家里的灯具全部找了出来,灯笼从大门口挂到了厅堂前,油灯蜡烛也全部点亮,厅堂里很是亮堂。   灯笼里的烛火在夜风的吹拂下轻轻摇曳,烛影时短时长,惹得人的影子也跟着晃荡,见到橘黄灯光下站在门口等着的沈意,谢愈心里头的怅然和忐忑一扫而光,满心满眼里只有着眼前这人。   “愈哥儿回来啦。”沈意欢喜的笑着,拉着谢愈跑了进门,明明这是谢家宅院,沈意却自在的恍如自家。   到了堂屋,林娘子正笑意吟吟地端着菜放在了桌上,连往日了苍白的脸色都红润了许多,精神头格外的足。   沈昭迈着小短腿,蹒跚地跟着林娘子的脚步转悠,白胖的小脸肉嘟嘟的,眼睛被笑意遮挡,看着格外讨喜。   沈荣和韩薇娘端坐   “阿娘,今天这是?”谢愈困惑不已。   “愈哥儿岁考夺得头筹,自是要为你庆祝一番。”林娘子笑得心满意足。   孀居了大半辈子的妇人,这一生的寄托都在这独子身上了,好在谢愈争气,做的比她能想象到的最好还要好,这辈子已经值得了。   红烧狮子头、蟹黄豆腐、大煮干丝、松鼠桂鱼、清蒸刀鱼、鸭血粉丝、赤豆元宵、当然还有金陵人少不了的盐水鸭,满满当当摆满了桌子。   见到这满桌的菜色,其中几道还是韩薇娘和沈意的拿手好菜,暖流在谢愈心间拂过。   待几人在桌上分席坐好,林娘子夹了一个狮子头,放入谢愈的碗中:“愈哥儿读书辛苦,好在学业有成,我也能向你阿父交代。”   沈意心中一跳,这大喜的日子林娘子却作此哀言,这征兆不吉。   见谢愈起身谢过又坐了下来,沈意忙挽起袖子,夹了一筷子干丝放进林娘子碗里,笑意嫣然:“干娘,你尝尝我的手艺,这是我在书里翻到的南边菜的做法,试试合不合你意。”   沈意的打岔将林娘子从愁苦回忆中拉回,戚色隐去复又欢喜:“意姐儿手艺自然是好的,都多吃点。”   “吃,吃。”沈昭拍着手重复,惹得一桌人拍桌直笑。   “才多大的人,勺子都用不利索,就惦记着吃了。”韩薇娘亲昵地点着沈昭的脸颊,舀起一勺豆腐喂了过去,沈昭没一会儿就咽了下去,扯着韩薇娘的袖子撒娇。   一时间桌上欢声笑语,杯盘里的菜渐渐消失。   月亮隐入云层,天空恍如被幕布覆盖,夜得深沉。夜归人的脚步声响起,惊起几声狗吠,谢家的晚宴终于结束。   桌上杯盘狼藉盘光碗清,诸人心满意足地放下餐箸,这时候,谢愈终于将忍了一晚上的话说了出来。   “今日里我和夫子告辞的时候,夫子给我赐字了。”少年人的脸上带着憧憬,更带着被认可的喜悦。   “好!”沈荣大喝一声,当世字也不是轻易便可取的,普通人多是用着出生时取的名字过了一辈子,字更多是读书人的象征,少年郎有了字,意味着在其他人的眼中,他足以担负起家庭的重任了,当然也有那些富户附庸风雅,持重金上门请文人取字,但这行为一般为人讥笑。   更别说谢愈的字还是周举人取的,谁不知道,周举人对于为人取字格外挑剔,昔日里东门的王皮匠捧着百两白银求取字,周举人只挥笔写下玻?二字,一钱不取的离开。   待被询问此字何意,周举人只捋着胡须淡淡道:“此为东门王皮匠,和他最是相符。”   就这样一个人,主动为谢愈取字,足以见到对其的偏爱了。   “愈哥儿,你字什么?”沈意歪着头,好奇地问道,林娘子热切的眼神更是藏也藏不住,只是比沈意晚说了一步,就连沈昭,分明什么也听不明白,同样的也用漆黑的眼珠子看着。   “退之,夫子为我取字退之。”谢愈起身整理好仪容,对着采薇巷的方向遥遥拱手致敬,这才绷着脸,严肃的说道。   “真好,我家愈哥儿长大了。”林娘子再也忍不住,眼眶中的泪珠儿就这么掉了下来,笑中带泪。   一时饭毕,沈昭已经困得头直往下栽,韩薇娘又一次将沈昭的头扶住:“昭哥儿到睡觉的点熬不住了,我和你阿父就先家去,意姐儿在这里帮你干娘将房子收拾干净再回来。”   “好哩,阿娘别担心了,放心家去哩。”   待沈家人走了后,沈意便挽起袖子,和谢愈一道帮着林娘子将这一室的狼藉收拾妥当。   尽管只是几步路的距离,谢愈也不放心地跟在沈意身后送她回家,听着身后的脚步声,沈意心里格外踏实。   在自己大门前站定,沈意从怀中掏出了一个笔袋:“愈哥儿,这是用这段时日里我自己织出的布做成的,粗麻布比较粗糙,但很是耐磨,你平时用这装笔也不用心疼。”   谢愈爱惜地摸着,这粗麻笔袋是他用过的最简陋一个,又是他觉得最贵重的一个。   摸着笔袋,谢愈心中一片滚烫,周夫子白日里说以后的路没人能伴,但并不是如此,自己有阿娘,有意姐儿,这一路上不会孤独。   将笔袋爱惜地收好,谢愈柔声道:“意姐儿你放心。”   月儿调皮的从云见探出脑袋,徐徐洒下清辉,照着这一对小儿女的背影,格外契合。   此后的日子里,沈意依然跟着韩薇娘学习织布,而谢愈则进了官学开始学习,在短暂的适应后,谢愈在官学里也崭露头角,得到了夫子们的注意和频频称赞,就连那些原本不服气的人,和他比试了几次后,也是心服口服。   这时的谢愈,说句天之骄子也不为过,学业顺利,师长喜爱,同窗叹叹服,阿娘慈爱,还有隔壁小青梅隔三差五的投喂,日子真真滋润的不行。   但有句话是这么说的,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碎,又有一句话叫水满则溢,不知道是不是老天也认为谢愈日子过得太顺遂,要为他的路平添波折。   作者有话说:   更新啦,谢愈的字来自于韩愈,玻?这个梗来自于看过的明代文人真事,这几天忙着搬家,更新晚了,谢谢支持 第62章   古人云, 烟花三月下扬州,三月里的江南草长莺飞,正是春暖花开的时候, 桃花迎风绽蕊、山茶热烈盛开, 玉兰香飘十里,一年里最美的光景都在此刻了。   春意融融, 鸟声啾鸣, 在这春和景明的日子里, 谢愈再次在县学的月度考核中拔得头筹,顺利地领到了这个月的奖励。   考试的奖励是六两银子,再加上县学里每个月的补贴四两银子,正好是十两银子, 谢愈从教谕的手中领过银元宝,小心地放在荷包里, 贴身收了起来。   夕阳漫天, 倦鸟归巢,县学也散了学, 当地的学子可以归家了。谢愈摸着怀里的元宝, 满足的笑了起来,这是他第一次领到如此多银子, 考过童生试后, 按照廪生每月能领四两银钱, 但这银两都不够他一个月的笔墨,更别说其他花销了,这次领了银钱, 可以给阿娘去买上些补药, 好好补补, 再剩下钱,还能给意姐儿买个头花。   不知想到了什么,谢愈脸红了,乐了起来。   “愈哥儿,你又赢了一次,”赵澈从身后追了上来,拍着谢愈的肩膀说道。   是的,就是赵澈,尽管和谢愈的比试输掉了,但他的学识在金陵城里还是数得上名号的,也很顺利的考过了童生试,并考上了庠生,在县学里和谢愈成了同窗。   “承让,承让。”谢愈收起脸上的笑意,温和的向赵澈谦让。   “先让你一次,下一次我可不会输哩。”赵澈心情复杂地看着谢愈,终于还是不服输地说了出来。   “拭目以待。”谢愈依然云淡风轻。   “愈哥儿且等着吧。”赵澈抬起头骄傲地说道,尽显少年意气。   “走,醉仙楼新来了个大厨,做鸭子很有一手,去吃席庆祝你最后一一次第一名。”少年人的脾气就像多变的天,一时晴一时雨,刚刚还是满脸的不服输,转眼又搭着谢愈的肩膀,搂着他要去酒楼。   “承赵兄厚爱,家母还在家里等待,不能让她担心,等下次有机会请赵兄。”谢愈再次拱手,和气的拒绝了。   “可惜,这么好的鸭子,愈哥儿没福消瘦喽。”赵澈一听,也不纠缠,挥着手潇洒离去,徒留谢愈在心中琢磨,醉仙楼的鸭子,待旬休可以带着阿娘和沈家一家人去吃,就用刚发下来的奖励。   带着笑意,谢愈满心欢喜地走上了回家的路,鸟雀声声娇啼,柳枝摇曳着柔软的腰肢,浓郁的花香顺着春风迎面而来,一路的花香鸟语,很是鲜妍。   然而这一切的美丽色相,全然断在了谢愈进门的一瞬间。   “阿娘,我回来哩。”   刚推开木质大门,谢愈便迫不及待地呼喊起来林娘子。   然而每日都会在堂屋里等待,听见谢愈脚步声便迎上来的林娘子,今日里却没有出现。   可能是在房间里忙着哩,谢愈如是想着。   带着显摆的心,他脚步轻盈地从堂屋找到厨房,又找到卧室,却只见到林娘子躺在地上,面如金纸,脸上全是虚汗。   “阿娘,阿娘。”谢愈慌乱的叫了两声,林娘子丝毫没有反应,只从口中逸出几声微弱的□□。   谢愈顿时慌了手脚,一时间不知道能做些什么,急急忙忙的跑上前,试图将林娘子搬上床去,但一碰到林娘子的身体,痛呼声霎时变大,他的脸也瞬间变得惨白,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滚滚滴下,一时间不知道能做些什么。   突然,谢愈好似想起了什么,眼前一亮,同手同脚地跑了出去,慌不择路中还被门槛绊了一脚,也顾不上被擦破的皮了,从地上爬起来毫不犹豫地往外跑。   此时的沈家,哺食将将上桌,沈荣刚拿起竹箸,夹起了春日里的荇菜,尚未入口,便听见了大门被急促的敲响。   “来哩。”沈意主动放下了碗筷,小跑着跑去开门,听着敲门的声音,必定是急事,可不能耽搁了。   门一打开,便看见惨白着脸,虚弱靠着门墙的谢愈,平日里干净整洁的青袍沾上灰尘,膝盖手肘处还破了几处,透过磨破的洞,隐约能见到丝丝血痕。   “愈哥儿,这是怎么了?”见到谢愈这狼狈的样子,沈意惊呼出声,心下惴惴不安,忙拉着谢愈:“快进来收拾一下。”   =谁知道谢愈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并未顺着她的力度进去,沈意疑惑地看了过去,谢愈扶着膝盖大喘着气,断断续续说道:“阿娘,阿娘病了。”   “林娘子病了,很严重吗?”这是听见沈意惊呼走出来的沈荣和韩薇娘。   “阿娘在地上,我叫不醒她了。”谢愈仓惶说道,眼神里是满满的不安。   “怎么会。”韩薇娘震惊不已,焦急地看着沈荣。   “愈哥儿你先稳住,现在你得撑起这个家,我去济民堂找张神医,薇娘你去谢家搭把手。”沈荣最先镇定下来,说完便回房间里取上银子,大步流星地去了济民堂。   韩薇娘将沈昭往沈意手里一塞,说了句看好弟弟,便匆匆去了谢家。   听了沈荣的一番话,谢愈终于有了主心骨,出逃的理智总算回来了,但也来不及和沈意说什么,只是在她关心的眼神里,跟着韩薇娘离去。   沈意抱着沈昭,一时进退两难,既关心林娘子的状况,又放心不下沈昭。   想了想,沈意很快便做好了决定,赶紧抱着沈昭回了房间,用尽了浑身的解数,将沈昭哄睡。   好不容易沈昭终于睡着了,沈意边轻轻摸着沈昭的背脊,哄着他睡的更深,边竖起了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   不知过了多级,沈意心急如焚地等待着,终于听见了几声狗吠。   确认了沈昭睡得很熟,一时半会儿不会醒后,沈意又转了一圈将家里的明火全部灭了,这才锁好门走了出去。   锁上门的时候,正好看见沈荣带着张神医匆匆而来,春日里白日不短了,现在正是家家户户哺食后吹风闲聊的时候,见到行色匆匆的两人,忙忙问了起来,沈荣一时被绊住了脚步。   “张神医,您跟我来。”沈意脆生生的说道,豆蔻年华的少女如柳枝般细长,就这么站在巷子里,生生衬得这巷子都明丽了几分。   但此时的张神医也无心留意她到底是什么形容了,忙跟着沈意走进了谢家,留着沈荣向街坊解释。   谢家里,林娘子依然躺在地上,韩薇娘直奔卧房,颤抖着伸手探了一下对方的鼻息,感受到微弱但依然存在的气息后,紧紧揪起的心放松了一点,随即又握住了林娘子的手,心下又是一跳,林娘子平日里底子就不十分的康健,手心一年四季都是微凉,但从没有像这次这般,冰凉的吓人,好似夏日里的冰块一般,触手生寒。   “愈哥儿,你阿娘这病症看着不轻,先让她躺这儿,等大夫看过了再挪动她。”   韩薇娘看似镇定的指挥将谢愈的心稳了下来,他连连点头。   “还有一件事情,你赶紧去厨房里,烧上滚烫的水,烧开后拎出一桶晾着,就怕大夫要用哩。”   谢愈手足无措地站在林娘子前,看着林娘子蜡黄的脸色心中悲痛不已,充斥着对自己无能为力的懊悔,又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   韩薇娘的指令使谢愈从无力感中脱离开来,忙跑去厨房生活烧水,没看见他走出后韩薇娘耷拉的肩膀和手心的冷汗。   却原来韩薇娘心下也没有底,但再怎么说她都是大人了,必须稳住,不然谢愈会更加慌乱,这才强撑着做了这些安排。   等啊等,等啊等,可算等到了门外的动静,果然,沈意带着张神医冲了进来。   张神医已经听沈荣说过大致的情况了,对于林娘子躺在地上并不意外,但见到她的脸色,神情瞬间便严肃了起来,板着脸对上下检查一番,又是掰开眼皮又是感受鼻息,又是切脉又是听音,过了好一会儿,张神医才将手收了回来。   闻声而来的谢愈正站在沈意身旁,死死地看着张神医的诊断,待他终于收回手,忙急切地问道:“神医,我阿娘何如?”   张神医捋着长长的胡须,叹了口气:“你阿娘这病,确实不成了,她底子本来就虚,今年里又病了一场,一直没好利索,这次又突发了急症,确实没有办法了。”   谢愈使劲攥紧拳头,鲜血顺着指甲盖流了下来,脸上却还是强装的镇定:“神医,真的没有办法了么?”、   张神医也知道,这一家就这孤儿寡母的,但人生无常,谁用能从阎王手里抢命呢,只无奈地摇头。   谢愈眼里的光芒瞬间黯淡,精气神都散了开去,原本体面的大小伙子,颓唐的好似老叟,沈意担心地握住谢愈的手,瞬间便被紧紧抓住,手上泛起白痕,咬唇忍住痛呼,沈意用力地回握了过去。   谢愈这副伤心人的样子,确实是很能打动人心的,张神医最终还是不忍:“虽然我救不了你阿娘的命,但还是能帮她拖上几日的,你抓紧最后的时间道别。”看着谢愈的眼神满是悲悯。   谢愈咬紧牙关,点头同意了。   张神医便要过热水,将自己手清洗干净,又从药箱里取出金针,烫水消毒了,将林娘子放平,在她身上扎了起来。   几寸长的金针捻动着插入了林娘子的身体上大大小小的穴道,静静等待了一盏茶的时辰,血色浮上林娘子的脸,虽然还是带着苍白,但比金纸般的颜色,看起来正常不少。   张神医慢慢地将金针拔了出来,对着谢愈交代道:“现在可以将你阿娘挪到床上了,要不了多久就能醒过来。”   谢愈忙应了,将林娘子抱上床,又展开被子盖好,这才打开门将张神医请到堂屋里。   沈荣摆脱了邻里的追问后,就在堂屋里等着了,毕竟林娘子一个妇道人家得病,还是要讲究避嫌的,他跟进去总是不像话。   见到张神医神色凝重走了过来,谢愈更是呆呆愣愣的,心下已暗道不好,但他毕竟虚长了些年岁,面不改色的招呼着张神医坐下,自己摸着去厨房泡上壶茶并端了些糕点上来。   “愈哥儿,你阿娘那儿且离不得人哩,你去照顾着,外面的事情就放心交给我哩。”沈荣挥着手对谢愈说道。   谢愈眼眶一热,从听见噩耗起便呆怔的头脑终于清明了一分,满怀感激地看向沈荣,也来不及讲什么虚礼,便跑了开去。   “张神医,这孩子命苦,家里就这么一个阿娘了,又做得不到位的地方也是我们做大人的没提点好,烦您担待几分。”沈荣客气地和张神医说道,又忙让他吃着茶点,这样的人家张神医也见过不知多少了,咬着茶点,细细地将林娘子的病情交代了,他也看出来了,里面这孩子,能依靠的只有这家邻居了。   “所以,林娘子没几日了?”拿着糕点的手凝滞在半空,沈荣想到了林娘子病得不轻,但没想到会病得这么严重,饶是见过了生死,也还是不忍心。   张神医微微颔首,一时间屋内陷入了沉默,只能听见张神医的咀嚼之声,毕竟沈荣找到他的时候,他尚未用哺食,也很是饥肠辘辘了。   “神医,阿娘醒了。”欣喜地声音从房间里传来,张神医忙放下了手中的糕点,喝了口茶水将嘴里的也咽了下去,便去了卧房。   林娘子果然睁开了眼睛,虚弱地看着床帐,感受着自己生命力的流逝。   “张神医,我是不是已经不行了?”张神医踏进房间,听见的便是林娘子虚弱但笃定的话语。   他悚然一惊,随即想起这家的女娘也是略通医术,对自己身体的情心里总是有些估摸的。   “也就这几日了,有什么放心不下的,尽快交代了吧。”   随即张神医又对着谢愈说道:“你阿娘也醒来了,我留这里也没什么用了,我写个方子,能让你阿娘舒服点,若你要用我就让药童把药给你送过来。”   谢愈眼含热泪感激不尽,忙不迭地要了方子,又请沈荣将张神医送回济民堂。   林娘子倒是格外震静,完全看不出是个将死之人,依旧温温和和的和沈意,韩薇娘说着话。   沈意鼻头一酸,忍了一晚上的眼泪,还是没忍住滴了下来。   “傻孩子,人都有这样的一天。”林娘子笑着安慰。   沈意的眼泪如断线的珠子,整个人哭得抽噎着停不下来。   林娘子温和的看着,直到谢愈回来。   知道他们娘俩还有着贴心话要说,韩薇娘便赶忙拎着沈意的领子回家,将时间留给两人共处。   林娘子笑的依旧温暖,摸着谢愈的头发:“愈哥儿,日后阿娘恐不能陪你了,你一个人一定要过的好好的,别让阿娘放心不下。”   谢愈哽咽着,将脸埋入林娘子的怀抱,就好像小时候受了委屈找阿娘的那个小孩一样,呜咽哭道:“阿娘,别丢下我,我害怕。”   林娘子也放心不下这儿子,从巴掌大的小孩到这么个芝兰玉树的少年,她费了多少心,但再舍不得,也不得不舍得了,这都是命,无人能和命争斗。   但作为阿娘,临走前还是要最后为儿子做上一件事,细细谋划好,这样才能放下心来。   “愈哥儿,别害怕,就算阿娘不在了,也会一直看着你。”林娘子怜爱地抱住谢愈,轻声在他耳旁说道:“愈哥儿,你想娶意姐儿么?”   作者有话说: 第63章   “什, 什么?”饶是谢愈沉浸在巨大的悲伤中,也被林娘子出其不意的问话惊得面红耳赤,结结巴巴问道。   “我说, 愈哥儿你想不想娶意姐儿?”林娘子盯着谢愈的眼睛, 很是认真的再次问道。   “想。”谢愈遵从本心,斩钉截铁地应道。   林娘子虚弱的脸上露出了然的笑容, 沈意一直就是她看中的儿媳妇, 本以为这身子还能撑上些年份, 没有急着找沈家商量这事,想着等谢愈科举上更进一步,考中举人后再和韩薇娘通气,这样更有底气, 谁成想自己不争气,眼看着就时日无多了, 不在闭眼前将儿子的亲事定下来, 连闭眼都闭不安心。   林娘子看中沈意,不仅是因为沈意长得好, 也不仅是因为沈家是赤忱人家, 能够在自己去了后护着谢愈,更重要的是, 她看中了沈意的性子, 沈意天性中就有份不认命的劲头, 有着没有被磨灭的韧劲,或许其他人会觉着沈意这样不安分的性子不够宜室宜家,但林娘子经历的事情多了, 反而更看重这股勃勃生机和她对生活的热忱, 等自己离去后, 愈哥儿身边有这么个人陪着,也能拉着他走出泥淖。   心下的盘算林娘子没有和谢愈分说,只笑着换了话题,将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统统想谢愈交代清楚。   “愈哥儿,家里的事就这些了,该交代的我都说完了,以后你就是当家做主的大人了,一定要撑起这个家,为你的妻儿遮风挡雨。”   林娘子的谆谆叮嘱再次让谢愈痛哭失声,脸皱巴巴,一旦也看不出哪个清隽少年郎样子,只有一个即将失去唯一亲人的少年。   “行了,别哭了,人总有这么一天,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林娘子豁达的笑着,挥着手不耐烦道:“我要睡了,你别在这里闹我,赶紧回你房间。”   随即便闭上了眼睛,很快呼吸便变得平稳,谢愈看了一阵,再次为林娘子掖好被子,看着她均匀的呼吸,心里暂时放下了心,蹑手蹑脚的走了出去。   脚步声越传越远,林娘子睁眼看着谢愈渐渐远去的背影,眼泪从眼角滑落,她不甘心,为何老天不再多给些日子,让自己能多陪陪愈哥儿,她更不放心,愈哥儿一个人在这世上该怎么办。   纷纷乱乱的念头在林娘子头中乱撞,她直直躺在床上,忍者身体的巨大痛苦,眼珠子动也不动的盯着床帐,反反复复思索,彻夜难眠。   这一夜便在所有人的辗转反侧中度过了。   织染巷里没有秘密,沈荣找大夫被巷子里的不少人见到,随即巷子里的人家便都知道了林娘子身体不行的事情了。   第二天一大早,家里当值的、做事的用了朝食走出家门,织染巷里家家户户便都出了人,拿着鸡蛋甜酒等物,去林娘子家里看望。   林娘子已经躺在床上起不了身了,还是强撑着让谢愈将自己扶起,靠着引枕端坐床上见着这些邻居。   虽然谢家不像其他人家,祖祖辈辈都在这个巷子里住着,但好歹也搬过来十几年,就算林娘子再怎么紧闭门户,也有撞见的时候,见到平日里很会斯文体面的人,现在连床都下不来了,诸人心里也很是不是滋味,将带来的慰问物品放下,又无力的安慰了几句,见林娘子说话的气息越来越弱,便赶紧告辞,让林娘子好好休息。   谢愈赶忙将邻居里舍们送了出去,少年人突遭变故,脊梁却没有压垮,强忍着悲伤也将事情做好,很是得体。   待屋里又重回安静,谢愈强撑起来的坚强才塌了下来,无力地靠着院墙,重重叹气。   “愈哥儿。”正当谢愈使劲拍脸,想着让自己重新振作后,沈意推开谢家虚掩着的门,提着食盒走了进来。   “这是早晨里我刚熬好的米粥,最是养人也好克化,我去喂干娘,你也赶紧吃上些。”沈意一进来,便风风火火的张罗了起来,将食盒里的清粥小菜端了出来,一分为二,端起一份便要进去给林娘子,用眼神示意谢愈赶紧用了剩下一份。   谢愈却伸手:“给我,我去喂给阿娘。”   他现在实在是毫无胃口,一想起阿娘的病情,便食不下咽,与其自己没滋没味的吃些东西,还不如去陪陪阿娘。   沈意瞪大眼睛剜向谢愈:“这千头万绪的事还得你撑着,别和我争,赶紧的去吃饭。”   被沈意骤起的气势惊到,谢愈不得不拿起勺子,食不知味的将粥咽下。   林娘子在室内早就听见这对小儿女的动静,也不言语,只再次下定决心,一定要沈意进自家的门。   没多久,谢愈便将那一大碗粥囫囵着咽下,走进房间看着沈意细致妥帖的喂林娘子喝粥,朝起的阳光透过窗户照了进来,空气中浮动着细小的尘埃,如果不是林娘子脸色实在难看,这简直就是他梦中的情景了。   瓷碗放入托盘,发出清脆的咔哒声,在沈意的细心照顾下,林娘子勉强喝了几口,剩下的实在是咽不下去,便挥手拒绝了,托盘里的瓷碗还剩下一大半的粥,谢愈的眼神愈发幽深,沉沉地不知道想些什么。   这时韩薇娘也推开门走了进来,第一眼便看到还剩大半的粥碗,难掩忧虑但仍强笑着:“林家妹子万万不要勉强,这粥家里还多得很,到时候饿了和意姐儿说,再盛过来就是。”   林娘子手指动了动,就要支开沈意和谢愈和韩薇娘说些贴心话,话还未出口,大门又被推开了。   谢愈皱着眉头看去,这一声招呼也不打便直接推门而入,若不是像沈家这样的通家之好,总是格外失礼。   纷乱的脚步声传了过来,只见为首的是一个略显富态的老妇人,带着几个年轻媳妇,这老妇人沈意见着眼熟,在记忆里扒拉了好半天,才想起来这是谢家的族长夫人,也不知她们的消息怎么就如此灵通,这么快就找了过来。   “大郎媳妇,你这么就不中了哩。”老妇人一进门便扑到了林娘子床前嚎啕大哭:“你这是在生生的挖我的心哩,又要我白发人送黑发人,你怎么就这么狠心。”   还不等林娘子说些什么,那一堆的年轻媳妇便将老妇人扶了起来,七嘴八舌地劝道:“让阿娘如此伤心,却是大郎媳妇不孝了。”   好半天才劝住老妇人的眼泪,她踉跄两步,重又坐到林娘子床前,见着林娘子苍白的脸色,颤抖着抓住林娘子的手:“大郎媳妇,你且放心,你去了后愈哥儿就交给族里,族里绝对不会亏待他。”   几个媳妇连声应是。   林娘子静静地看着几个人,一言不发。   老妇人也不见尴尬,仍然儿啊肉啊喊着,不知情的人看在眼中,还以为这是她的亲生姐儿。   “谢老夫人关心,不过我家的事情,就不劳烦族里。”最终,林娘子用气音说出这句话,便轻轻阖上眼皮,不发一言。   “老夫人,阿娘累了。”谢愈心中悚然一惊,忙去细细查看,好在林娘子只是乏了。   “真是吾家麒麟儿。”老夫人欣喜地看着谢愈:“有事情尽管找我们,我们谢家还是有着几个人在的,你阿娘就是犟,这又何必呢。”   谢愈紧紧攥起拳头,不冷不热应了声,便专心为林娘子擦起了脸上的汗。   见没有人招呼自己,老夫人也不难堪,说过几句场面话后,便带着年轻媳妇们离开了。   老妇人一走,脚步声刚消失,原本气息奄奄的林娘子,便立马睁开了眼睛,艰难地靠坐着。   “韩姐姐,我腆着脸求你一件事。”没有理会沈意和谢愈的震惊,林娘子将俩人支开,也没铺垫便直接对韩薇娘请求。   “是要我们看顾着愈哥儿么?你且放心哩,我们不会让愈哥儿被欺负的。”韩薇娘见谢家这老妇人,就不是个省心的,也是可怜谢愈年纪小要遇见这么些事,不等林娘子开口便一口应下。   “你也看出来哩?”林娘子苦笑。   “怎么看不出来,谁家空手来探病,”韩薇娘撇着嘴嘀咕:“再说了,谁又会探病说那些扎心的话,人还在呢就号成那样。”   “我私心里也是想着姐姐一家能稍稍看顾这愈哥儿,也不求别的,只要他能安安稳稳过上一辈子便也罢了。”   “但,今日里想求姐姐的,却不是这件事。”   韩薇娘都在思索着要怎么照顾谢愈了,却听见林娘子话音一转,不由疑惑地望了过去。   “求姐姐,将意姐儿嫁给我家愈哥儿。”   林娘子的话一出,韩薇娘就好像被钉子扎了一样,瞬间就从椅子上弹了起来,诧异不已:“你说什么?”   “姐姐,我说求你同意将意姐儿许给愈哥儿。”林娘子一字一句再说了一遍。   韩薇娘更是震惊,倒不是说谢愈哪里不好,实在是韩薇娘一心想将沈意送进宫里,对于她的婚事从没有考虑过。   决定沈意不进宫,也没多长时间,理智上她知道是要为女儿择婿,但具体找什么样的女婿,她心里还没有份头绪,只模糊觉得,女儿这个性子,必定要找一个简单殷实的人家。   林娘子乍然求亲,还是这种类似托孤的求亲,韩薇娘便是慌了神,但很快,对女儿的关爱胜过了其他,突然间便冷静了下来。   “我已经说过了,沈家会看顾愈哥儿,我们邻里这么多年,我相信你对我们沈家的人品有了解,既然承诺了就不会毁约,但你依然向意姐儿提亲,这是为何”韩薇娘的声音格外冷酷。   “别说是两人感情好。”见林娘子嘴唇张开,韩薇娘又补充了一句,如果现在林娘子身子没有问题,两家的儿女又是议亲的年纪,看两人感情好想着定下婚约,这韩薇娘信,但现在林娘子时日无多,最后都这么舍下脸皮求自己,说里面没内情,这谁也不信。   林娘子无奈地笑了,不过她本来也没打算着隐瞒,喘了几口气,便费力地全盘托出。   “我这是防着谢家族里。”   韩薇娘静静地等着,没有打断林娘子的话。   “自从我家大郎考上了秀才,族里便多多少少想沾上些便宜,有些小事情我们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但是后来族里心越来越大,所求愈发多了起来,大郎拒了几次后,这个老夫人。”   说到这,林娘子突然激动了起来,大口喘气,眼里露出憎恶的光。   “这个老夫人,”林娘子嫌恶不已:“她说我家大郎之所以拒绝,就是因为我这个媳妇不和他们贴心,将大郎带坏了,便撺掇着族长要休掉我,将她娘家的姑娘嫁给大郎,还指使着族里的姑娘为难我,那时候我在族里的日子真是哭都没地儿哭,后来见大郎死活不愿休我,便将大郎也恨上了,干脆就盯上了我家这点家产,隔三差五打秋风,在那里实在过不下去了,我们才举家搬到这儿。”   韩薇娘只知道谢家搬过来是有些隐情,但没料到是这样的隐情。   “等我走了,愈哥儿就没有亲长,族里正好就名正言顺的插手他的亲事,现在愈哥儿书读的好,总有出息,我倒不心疼他们将这份家产占了,我就怕他们借着长辈之名,给愈哥儿定下不着四六的亲事,那愈哥儿这一辈子就彻底毁了。”   “不瞒你说,老妇人过年的时候便已经带了娘家的姐儿过来,便是有让我过目的意思,我活着的时候尚且如此,待我真走了,肯定更加猖狂,愈哥儿还有考科举,不能担上不孝的名头,这亲事若不定下就被拿捏住了。”   林娘子将内心的担忧悉数告知,韩薇娘也沉默了,在心里反复的琢磨。   平心而论,谢愈的条件确实不错,就不说他斯文俊秀一表人才,也不提他和沈意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就只凭借他年纪轻轻便过了童生试,不管后续能不能考中,起码也是秀才,名下可以挂上田地,不说大富大贵,但让意姐儿衣食无忧也没问题,更别说在县学里每个月还能领上钱粮补助,光这一份,就跟当家的一年俸禄差不多,意姐儿跟着他不会受苦。   再有,凭着愈哥儿这进学的机灵劲,未来很是可期,意姐儿说不准还能做官夫人,幼年时寺里的方丈也给意姐儿看过,说这是大富大贵的命格,难道没有应在宫里,却应在了这里。   想到这,韩薇娘心头一片火热,巴不得立时便应了下来,但最终还是爱女之心占了上风:“这我要问意姐儿,看她乐意不乐意。”   林娘子想起沈意素来便有主意,对韩薇娘表示理解,随后又加上一句:“若意姐儿能嫁过来,愈哥儿此生不纳二色。”   林娘子这话,却没在韩薇娘心里起什么波澜,市井人家里没那么多弯弯绕绕,为了活下去已经很是辛苦了,纳妾属实不在他们的世界里,两个人打打闹闹一辈子也就过去了。   打开门,将沈意和谢愈叫了进来,韩薇娘严肃地问道:“意姐儿,你干娘向我求亲,希望你能嫁给愈哥儿,你是怎么想的。”   沈意瞠目结舌,就像韩薇娘一样,她也从没有想过自己的婚事,但和韩薇娘一心想着她进宫不同,沈意是根本就没有意识到,她这个年纪就要考虑嫁人的事情,这年纪在她的概念里还是初中生,早恋是要被严防死守的,被抓住了要写检讨的,这怎么就要考虑嫁人的事情了呢。   沈意陷入了沉默,看着虚弱的林娘子期待的目光,又看着谢愈羞赧的神色,最后又望着韩薇娘严肃的表情,最终作出了决定。   作者有话说: 第64章   沈意内心很是复杂, 扪心自问,她爱谢愈么?答案是否定的。在这一日之前,谢愈在她心目中也只是一同长大的伙伴而已, 因为在同一个私塾里读书, 又有着林娘子的关系,两人绝大多数时间都在一起, 和巷子里的其他人相比更显亲密。   但再亲密, 沈意对谢愈依旧没有情丝。   林娘子的求亲, 将沈意潜意识里一直躲避着的嫁人这件事情搬上了台面。   这年代里,不嫁人过于不现实,在这女子无私产的环境中,即使阿父和阿娘愿意一直养着自己, 待昭哥儿长大娶妻生子,家里也是容不下她的, 但这以夫为天的世界里, 要怎样才能找到一个让自己心甘情愿嫁过去的人呢?   既如此,那就嫁吧, 好歹和愈哥儿还有着青梅竹马的情分在, 总比嫁给一个不知品性的陌生人强。   “阿娘,愈哥儿很好, 我嫁。”应允的话语一字一句说了出去, 看着林娘子舒展的笑容, 谢愈明亮的眼眸,沈意心里地忐忑再也不见,慢慢踏实了下来。   “好, 好, 好。”林娘子高兴地连病容都退了几分, 精神头突然就足了起来,拍手笑道:“得此佳妇,是我谢家大幸。”   笑过后,又大声叫来谢愈:“愈哥儿。”   谢愈正立在一旁,心里想着意姐儿愿意嫁给自己了,又想着这是阿娘拖着病体为他筹谋,正一时悲一时喜,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听见林娘子的呼唤,便立时走了过来,关切道:“阿娘哪里不舒服么?”   林娘子一改早前的欢喜,厉声喝道:“跪下。”   谢愈心里一惊,不知林娘子为何如此,但仍然立马跪到林娘子床头。   “愈哥儿,你对着我发誓,这辈子你不许纳二色。”   原来是这件事,谢愈心里很是委屈,自他通人事以来,意姐儿便是他唯一的幻想,阿娘这是摆明了不相信自己,才逼着发誓。   但林娘子丝毫没有被谢愈的委屈打动,她依然冷冷地盯着,脸上没有一丝笑容,整个人连一点热乎气都看不到。   既如此,那便发誓吧,就当让阿娘安心了,谢愈如是想到。   “我谢愈在此发誓,此生唯意姐儿一人,永不相负,若违此誓,愈此生颠沛流离、永生孤寂。”少年郎如青竹一般,纵使跪着也没有折了风骨,肃肃然如松下风,铿锵有力的誓言回荡在空气中,也砸入了沈意的心间。   “愈哥儿快快起来。”听见谢愈的誓言后,林娘子强撑起的精气神泄了劲,腰身塌在引枕上重重喘气,呼吸间还挣扎着让谢愈起身。   那些旖旎的念想全部被抛诸脑后,谢愈满心满眼里都是担忧,兑上温水,轻柔地扶起林娘子,慢慢地将水喂了过去,间或腾出手来轻轻拍着背为她顺气,韩薇娘见着这场面,动容地转过头去,悄悄擦去流出的泪水。   韩薇娘放心不下家里的沈昭,看着这边没有能帮忙的地方,便匆匆回家照料,而沈意,则是待到不能再待的时候,才被谢愈送回家。   月明星稀,只偶尔听见远远传来的狗吠之声,谢愈沉默地跟在沈意身后,直到沈意欲推开家门,才结结巴巴地说道:“意姐儿,你放心,我会对你好的。”   月光照射下来,谢愈白净的脸上泛起红晕,素日里冷静自持的少年人,在心上人面前,终于还是变成了毛头小子,青涩地不成样子。   沈意的脸,也悄悄红了,心里第一次有了异样的感觉。   当天夜里,韩薇娘便和沈荣说了白日里的事情。   沈荣虽说是一家之主,但意姐儿的事情,从来都是韩薇娘做主,沈荣也知道,韩薇娘视沈意如命,就算后面有了沈昭,将她精力分了过去,但心里最偏爱的,还是那个从病蔫蔫一路拉扯长大的女儿,她做出的决定,一定是对沈意最好的,。   因此听韩薇娘说了和谢家定亲的事后,只在脑子里转了一下谢愈的人品相貌,再想到林娘子对沈意还有救命之恩,便毫不犹豫点头同意。   亲事既然已经说定,谢家和沈家便都默契地加速了定亲流程。   说句难听的话,林娘子还有几天好活谁也说不好,必须要在她离开前将程序走完,这样谢家族里想干涉也没法子插手。   时间紧张但定亲一辈子只有一次,韩薇娘也不愿意委屈了沈意。   谢家里林娘子不能劳神,花大价钱请了金陵城里最有名的媒人钱婆子帮忙操持。   韩薇娘便事事上心了起来,一天恨不得找媒人商量八百遍,连腿都跑细了,纳彩、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这些流程过得飞快。   在这么忙碌的安排中,韩薇娘还将自己压箱底的料子拿了出来熬夜裁剪这喜服,这一匹大红织金团花缎还是她出嫁时带过来压箱底的嫁妆,虽然仓促了些,但该有的都得有,不能让这定亲礼寒酸了去,甚至还不许沈意帮忙,就这样自己一针一线的缝着。   这就样白天过着定亲流程,晚上绣着定亲礼服,这么点灯熬油了好几天,终于一切都安排妥当了。   尽管林娘子病恹恹的躺在床上,但谢家对这个定亲丝毫没有轻忽,这一日里,谢家院子里处处红绸,路过的人从大开的厅门里能见到整头的猪、羊被放在地上,猪羊旁边错落地堆放着装满了鸡鸭鱼的木盆,大桶的油、酒摆在角落等着取用,洁白的米面更是装了好几个麻袋。   提前请好的帮厨一大早便来了,先是快速的垒起了一个个临时的灶台,又将带着的桌椅板凳在谢家院子里开始摆了起来,等到院子里摆不下了,再摆去了巷子里,将架势摆了开去。   桌椅摆好,掌勺的大厨便动起手来。   刀在磨刀石上磨得锋利无比,切进肉里很是丝滑,剥皮切骨,肉被一块块分割开来,灶台里火呼呼地响,锅被烧得发红。   烹饪炸煮十八般武艺全上场,几个灶眼上,炖肉的、煮汤的、爆炒的、清蒸的就没有闲着的时候。   谢、沈两家的宾客陆陆续续都到了。   林娘子撑着一口气,换上新做的体面衣服,正坐在椅子上,谢愈也穿得精神极了,在门口迎着宾客。   沈家族老、韩薇娘的娘家人是最早来的,家族、家族,正常情况下,家族就是一个人的荣辱所系,也是一个人的依靠,像谢家族里这样眼光短浅的,也是少见了。   织染巷子里的邻里们三三两两带着贺礼走了过来,这巷子里绝大多数人都在织染局里做工,有着不俗的手艺,家里各种料子少不了,随便哪匹裁出一段,都很体面。   准备的桌椅渐渐坐满,媒人钱婆子、林娘子、韩薇娘、沈荣并沈家族长及韩家老娘坐在主桌上,而这桌却一直空着一个位子。   霸道的香味从临时达成的灶台里传了过来,这却是特特请来的大厨已经将饭菜做好,空气中诱人的菜香将诸人的心神勾了过去,虽还在应和寒暄,但已经很是心不在焉了。   大厨用肩膀上搭着的毛巾擦着汗走了过来,这春日里他穿着薄衫还出了满头满脸的汗。   “这位娘子,菜都做好了哩,什么时候端上来?”   空缺的地方是提前给谢家族长留下的位置,但都已经临近开席,依然没人到来,抬头看了眼天色,太阳已至正中,林娘子一直挂着的笑容也消失了,脸阴了一瞬,复又恢复笑意,温和说道:“吉时快到了,先上菜哩。”   坛子肉、美人肝、松鼠鱼、蛋烧卖、凤尾虾、盐水鸭、炖生敲、炖菜核、清炖鸡孚,金陵人素日里喜爱的菜被端上了桌子,甚至一张桌子都没能摆下,盘子摞着盘子,只带订婚里结束后供人大快朵颐。   待到菜都上好,大厨带着帮佣离开,钱婆子清了清嗓子正待开口。   “唉哟,路上马车坏了,我们来晚了。”突然门外传来了尖利的声音。   却是谢家族长夫人带着儿媳妇终于来到。   林娘子微不可闻的松了口气,虽然心下里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但谢家族里能在最后关头过来把这面子圆了,也就罢了,至于故意晚到恶心人,这种事情谢家族里做的还少么,很是不必放在心上。   于是林娘子并未如同族长家婆媳预计的那样露出怒容,反而殷切关心道:“马车怎么坏了,老夫人没出什么事就好,劳烦老夫人这把年纪还跑一趟,是我们做小辈的不孝,要是您身体因为这出了问题,侄儿媳妇真是万死难逃其咎。”   老夫人脸上青白交错,最终还是笑了出来:“你们年轻不懂,这些大事还是得我们做长辈的帮忙把着,你这孩子就是要强,怎么不去找族里帮忙,别让亲家觉得我们怠慢。”   林娘子顾忌这谢愈的名声,不敢说地太重,韩薇娘却丝毫不用顾忌,不管这老虔婆有什么目的,居然敢用意姐儿的定亲礼做筏子,真当自己是吃素的。   遂冷笑道:“亲家老夫人有所不知,这愈哥儿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就像我的儿子一般,他的心我是尽知的,这定亲后,他便真成了我儿子,就算有哪里做的不足的,我们做父母的自是会帮着描补,我们又不是那等子外人,怎么会多心哩。”   如果说林娘子是绵里藏针,韩薇娘就差指着鼻子骂她一个外人凭什么多管闲事了,谢家老夫人被族里奉承了那么多年,多长时间没听过这么不客气的话语了,噎得直喘气,但她也不敢直接就和谢愈一脉撕破脸,仗着辈分做点小动作膈应人还成,但真不参加定亲礼,这可就真结仇了,深吸几口气,压下心头怒火,还是在空位上坐了下来,至于她带过来的儿媳妇,只挥手让她自己找地方待着了。   这个小插曲只限主桌上的几个人知道,并没有影响到别人,钱婆子得到林娘子的示意后,再次站了起来,清了清嗓子,便扬声唱了起来。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其实。   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   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在钱婆子的唱和声中,沈意和谢愈身穿定亲礼服,走进了桌案前,拿起桌案上的墨,在婚书上落下了自己的名字。   少年男女的面容尚且稚嫩,却已经订下了一生的盟约。   林娘子笑得合不拢嘴,这婚书签了,在律书里两人已经是夫妻关系了,谁也破坏不成,这心,总算能稍稍放下。   按照流程到这一步定亲礼便也就结束,宾客们便可以开始吃喝,但谢愈和沈意对视了一眼,沈意坚定地点头,两人携手走到林娘子跟前,在诸人疑惑不解的目光中跪下,对着林娘子磕了个头,随即沈意接过韩薇娘递过来的茶杯,递给林娘子:“干娘,您喝茶。”   林娘子眼圈倏地红了,泪中带笑的接过媳妇茶抿了一口,此时她嘴里已经尝不出什么味道,但她觉着,这辈子再没喝过这么香甜的茶。   她知道,这是两个孩子为了弥补她不能亲见两人成婚的遗憾,人生至此,也算是圆满。   就这样,林娘子在谢愈和沈意的陪伴中度过了最后的日子,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带着无尽的眷恋和不舍闭上了眼睛。   “阿娘,你别走,别抛下我。”谢愈扑到林娘子身上,感受着温热的身子逐渐变得冰冷,嚎啕不已,像受伤的小兽在嘶吼,声声泣血。   “干娘。”沈意也呜咽出声,从小到大,林娘子就像路边的花,天边的云一样,自然而然就是她生活的一部分,从没想过会再也不见。   韩薇娘听见谢愈的哀鸣,赶紧跑了过来,将谢愈支了出去,带着沈意,为林娘子擦身换上丧服。   沈荣也在外面张罗了开来,请道士,挂白布,支灵堂,报丧讯,忙个不停。   亲戚邻里们再次到了谢家,不过这次的谢家,却是漫天白布,谢愈穿着麻衣,戴着孝帽,人人真真的给每一位来吊唁的宾客磕头,心里茫茫然一片,不知来路没有归途,惶惶然不知所以。   突然感觉到身旁多了一个人,谢愈木着脸望过去,却是沈意也穿着麻衣陪他回礼,见到沈意的瞬间,谢愈仓惶的心好像找到了落点,从此以后,在这世上,自己只剩下意姐儿了。   就这样,停灵七日,沈意也陪伴了谢愈七日。   待到下葬的日子,唢呐响起,白幡升起,在漫天飞舞的纸钱里,谢愈将林娘子送进了安息之所,而谢愈,也在这瞬间,骤然长大。   作者有话说:   更新了,谢谢支持,整个订亲礼都没找到太多资料,稍微发挥了一下。 第65章   流光容易把人抛, 红了樱桃,绿了芭蕉,三年的时光如白驹过隙, 倏忽而过, 转眼便到了谢愈除服的日子。   这三年里,谢愈没有去县学, 实打实的闭门守孝, 粗布麻衣清茶淡饭, 要不是沈意极力阻止,甚至还想在林娘子墓旁结庐而住。   守孝的日子格外清苦,除了赵澈雷打不动的送来县学里的笔试题目,再偶尔去找周举人请教学问, 谢愈紧闭门户,连沈家都来往的少了, 就这样将孝期的日子熬了过来。   除服是大事, 沈家早就和谢愈商量好了,要在慈云寺里为林娘子摆上一场水陆道场。   官家信奉道家以求长生, 但更多的民众更信奉的还是佛教, 虔诚供奉只求来生。   除服时候去慈云寺里做上一场道场,也是坊间人家的惯例。   最高规格的水陆道场设内外共七个祭坛, 分别是内坛、大坛、法华坛、华严坛、楞严坛、净土坛、诸经坛, 由得道高僧在不同的祭坛里将《妙法莲华经》等佛家经书念上七天七夜, 超度世间的一切亡灵。   除服的道场,自是无需如此规格,设上一个祭坛, 请高僧念上一天的经也就够了。   将早已准备好的贡品放入篮子, 谢愈便沉默地跟着沈意坐上出城马车。   时间掐得刚刚好, 马车走到城门的时候正好赶上城门开启,沉重的木门随着日头的升起而打开,晨光透过洞开的大门照射进来,撕开暗沉的夜幕,城外已经等着很多挑着担子等着进城卖菜的农人,裤腿上的泥巴尚未洗净,但脸上却带着憧憬的笑容,心里盘算着用卖菜换来的铜板为家里归置些什么。   排队的农人扯着嗓子交谈,说道兴头上咧嘴发出爽朗的大笑声,笑声穿过重重人群传入马车,这熙熙攘攘的景象让谢愈沉郁的心情也缓和了几分。   马车晃晃悠悠,终于到了慈云寺,水陆道场已经布置好了,祭坛并不很大,被鲜花围绕,祭坛正前方的中间悬挂着三张画像,分被是过去佛燃灯古佛佛、现在佛释迦牟尼佛、以及未来佛阿弥陀佛,供桌安置在佛像下方,谢愈洗净手,将自家带过来的供香、莲花灯、香烛、果品这些贡品恭敬地摆放在供桌之上,然后才小心翼翼地解开青布包袱,将林娘子的灵位摆放在供桌正中,供桌旁的四方台上,整齐地摆放着铜磬、斗鼓、铙钹、手铃及仪轨等法器。   陪同的小师傅见谢愈已经将准备工作做好,忙一路小跑,将大师兄请了出来。   青烟升起,法器嗡鸣,念经声悠悠响起,这水陆道场便也就开始了,谢愈和沈意虔诚地跪在垫子上,为林娘子祈求来生的美满。   富有韵律感的经文念诵声响了一天,谢愈和沈意也跪了一天,待到法事结束站起身时,膝盖如针扎般疼痛,淤积一日的血液乍然流通,小腿和脚掌如被万只蚂蚁噬咬,又麻又痒,钻心的难受。   两人互相搀扶着踉跄而行,谢愈知道,身旁人便是以后自己唯一的陪伴。   甲鱼慢吞吞地在沈家的厨房里爬着,这是沈意一大早便去集上买来的新鲜甲鱼,谢愈守孝的这三年里,慢慢地从失去林娘子的愁苦中走了出来,精神头比之前足了很多,林娘子刚下葬的时候,谢愈眼中的神采都消失了,形销骨立的样子看得沈意心惊不已,好在时间是最好的灵药,再怎么撕心裂肺的伤心,也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而转淡了。   但是守孝的日子里每天都是白菜豆腐,丝毫不见荤腥,谢愈正是长身子的时候,没有油水的餐食完全满足不了少年人的需求,脱下孝服的谢愈,细长细长的,瘦如竹竿,沈意看着这憔悴的样子,心下决定要将他的身子补起来。   白嫩的手抓住甲鱼,菜刀反射着日光,晃出刺眼亮光,手起刀落间,甲鱼的头身便分了家,只剩身子还在抽搐。   平静地控干血液,再将甲鱼剖成两半,仔仔细细地将内脏黄油去除,洗干净后放入滚水中烫上一烫,随即马上捞出过凉水,待彻底凉透,再摸索着将甲鱼身上的膜彻底撕去,剁成块放入沸水中,加上葱姜煮上些时候。   汆水的甲鱼放入倒好水的炖盅,红艳的枸杞和滋补的虫草花清洗干净了也一同加入炖盅,再放上昂贵的西域香料胡椒,火呼呼烧至最大,炖盅隔着水蒸上三盏茶时候,虫草甲鱼汤便可以入口了,且不说这汤滋味如何,单论滋补身子的功效,妥妥是滋补圣品。   沈意将甲鱼汤盛好,端至谢愈书房,书房是谢愈守孝这几年里待的最多的地方,自从林娘子去了后,谢愈谨守孝期规矩,将家里的绫罗绸缎甚至棉布全收了起来,全部换成了粗布麻衣,至于摆件,更是不见踪影。枯坐在书房里,雪洞一般的书房衬得谢愈更加孤寂,只有沈意偶然的到访,能添加一份热闹。   “愈哥儿,这是刚炖好的汤,快趁热喝完。”沈意将炖盅的盖子揭开,舀出了一碗汤水,待凉至可以入口时,便赶紧催促着谢愈将其喝完,谢愈也不问这是什么汤,毫不犹豫地往嘴里倒。   虽说汤水的样子有点奇怪,但滋味格外鲜美,炸裂的口感在舌尖跳跃。   谢愈一勺接着一勺,没有停下。   沈意满意点头,又环视着这书房的样子:“愈哥儿,你这孝守完了,家里布置要变了哩。”   “我这几年也习惯了这样的布置,一时忘了这事了。”谢愈喝着汤,含糊不清地说着。   “交给我哩。”沈意撸起袖子跃跃欲试。   谢愈哑然,但他对家里摆设本就不太关心,便笑着点头默认了沈意的提议。   说干就干,压着谢愈坐在椅子上喝汤,什么时候将汤全部喝完,什么时候才能离开位置,沈意便在谢家拆了起来。   什么粗麻的帐子、帘子、寝具,统统扒拉下来,全部扔进院子里,等着谢愈打水清洗。   这几年里谢愈也没置办过什么家什,柜子里的物件还是林娘子缝制的,为免谢愈触景伤情,沈意赶忙回到家里,翻箱倒柜的将自己这几年里陆陆续续准备的东西抱了过去。   秋香色的寝具温暖舒适,再配上同色的帐子,珐琅瓷五花十色,看着便热热闹闹,这些布置下来,雪洞似的房子里终于有了温度,谢愈的神色也舒缓下来。   “愈哥儿,这是我给你做的新衣,你试试合不合身,要合身便穿着这去县学哩。”收拾好了房子,沈意又拿出一个包袱,当着谢愈的面打开,只见里面是一套素雅的学子服。   是的,除服之后,谢愈的学业也要继续,虽说这几年里也没有放下学问,守孝的日子里日日在家苦读,赵澈送过来的试题也一题不落的反复琢磨,遇见疑惑地方,更是不断询问周举人,但毕竟在家里自学还是有着不足之处,很是需要县学里教谕的指引。   更别说今年又是科举之年,乡试就在八月份,不管如何,谢愈都想去尝试一番。   这个心思,他只悄悄和意姐儿说过,当时意姐儿没说什么,还以为心下不同意,谁成想私下里却将入学的衣服都准备得妥妥当当。   谢愈心下发热,喉头滚动几下,默不作声地将空碗放下,再抱着衣服去室内换好。   这是一套素白带山水纹的衣服,既考虑到了谢愈刚除服不久,颜色很是素淡,又考虑到要重新去县学上课,纹样很是精致,特别是谢愈换上的时候摸着这飘逸的山水纹,并没有摸到绣线的踪迹,这纹样,是在织布时候便织了上去的,这一件衣服也不知费了意姐儿多少心血。唯一美中不足的地方便是腰身略微有点肥大。   谢愈穿着这套衣服走了出来,任凭沈意上下打量。   “还是没有估准。”沈意略显懊悔,她缝制这套衣服的时候已经想到了谢愈会消瘦,特意将衣服往小了做,但没想到,他竟然比自己估计的还要清瘦。   “你脱下来,我这两天改改。”沈意咬着唇说道。   谢愈点头,便打算走回室内去脱衣服。   “等等。”沈意好似想到了什么,又叫停了谢愈的动作。   “怎么?”谢愈疑惑地看向沈意。   沈意却没有立即解答谢愈的问题,反而是绕着谢愈转了一圈,甚至将手伸出去在他的衣服上比划着什么。   “是的,可以这样,不用改。”沈意嘀嘀咕咕着,终于想清楚,兴奋说道:“愈哥儿,不用改哩,你还有几日才去进学,等着我将你喂胖了。”   就这样,在沈意的豪言壮语下,谢愈开始了被投喂的日子。沈意换着法子给他煲汤做菜,鸡鸭鱼肉都是每日的常规菜色了,还每天都有道不重样的滋补汤,什么滋补做什么,就这样在沈意不间断的努力下,谢愈脸颊上的肉终于多了点,腰上也长了一圈肉,人看上去健壮许多,当然,衣服自然也变得合身。   新月伊始,谢愈便穿着沈意新做的衣服,精精神神地去了县学。   圣人云:“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逝去的时光如流水,一去便不再回来。   重新回到县学的谢愈,发现这几年没来,县学里的人一多半已经是不认识了。   有的人赶着上一科乡试考上了举人,有的人在岁考里被拙落,离开县学,一年年的童生试,秀才一波接着一波,就这么五十个庠生的名额,争抢的自然激烈,谢愈也是颇费了一番功夫,才在守孝的日子里保住庠生名额。   此时再走进这熟悉的地方,心里不由升起了一番物是人非之感,真就是人生代代无穷己,江月年年望相似。   “愈哥儿,你来哩。”见到谢愈怔然,赵澈连忙扑了上来:“我估摸着这几天你该进学了,一直等着哩,今年的乡试,胜的人一定是我。”   是哩,赵澈童生试过后,县学的夫子认为他还差点火候,没让他去乡试,压着在县学里扎扎实实学了三年,而谢愈却在家里守了三年孝,虽说有点胜之不武,但对于这次的解元,他势在必得。   “你怎知我要参加今年的乡试?”谢愈很是纳闷,不由问出声来。   “难道你今年不去?”赵澈悚然一惊,他惦记着打败谢愈不是一天两天了,若谢愈不考这科,他要如何实现自己的梦想。   “我见过你答的试卷,虽说不如我,但考过乡试绰绰有余,若你都不去考,我看也没几人有资格去乡试哩。”赵澈激动地不断说服。   望着身旁经过的其他学子,谢愈苦笑,这赵澈,真是给他拉了一手的仇恨。   急忙忙打断赵澈的话:“考,今年我去考。”   赵澈露出得逞的笑容。   然而谢愈打断地还是晚了一步,循着旧日里的位置找过去,就见一路上好几个不认识的人对着他怒目而视,眼神里三分打量三分讥笑还有四分的不服。   于是,谢愈重回县学的日子,就这么水深火热的开始了。   赵澈的成绩,在县学里这些人里是一骑绝尘,其他人不敢对说出这句话的赵澈指责什么,但对着谢愈,嘀咕声就没停过,说他狂的有之,说他傲的有之,更多的人,是在冷眼旁观,赵澈凭什么这么评价谢愈,特别是第一次比试,谢愈的成绩并不出挑后。   不过,他们也不明白,为什么嘀咕的时候,那几个仅有的三年前就在县学的庠生,在冷笑些什么。   很快,他们便明了,若说赵澈是一骑绝尘,那谢愈便是恐怖如斯。   明明谢愈刚来的时候比试成绩很是一般,但他却像是一块海绵,贪婪地汲取着所有师长的擅长之处,并且迅速将他们的观点、理论融合起来,形成自己自洽的逻辑。   后来的几次比试,谢愈的成绩一次更比一次好,到乡试前的日子里,他写出的文章真是令人拍案惊奇,只能用惊才绝艳四字形容,之前的嘀咕声再也没有,都对他佩服得不行,以能和他探讨为荣。   就这样,时间滑到八月,乡试的日子终于到来。   在县学的好处便是结对互保和举人担保不用自己费心,县学里每年都为下场的举子准备得妥妥当当。   金陵是陪都,乡试无需去其他地方,用的考场都和童生试一样,不过乡试是一共要考三场,每场考三天,需要准备更多的东西罢了。   八月的天气正热,无需担心保暖着凉事宜,但与之相对的,食物也就更不经放。   沈意绞尽脑汁才准备好了够谢愈吃上三天不会变质的干粮,谢愈倒是轻松,拎着沈意收拾好的包裹,穿着那套素白山水织锦学子服,便进了考场。   作者有话说:   更新啦,宗教内容情节所需,汤的做法参考了王刚的视频,谢谢支持 第66章   三日三日复三日, 谢愈终于熬到了考试的最后一天。   与童生试相比,乡试时间更长、考题更难,自是更费精力, 沈荣特意提早告了假, 赶着马车去了乡试考试的地方,江南贡院, 顾名思义, 整个江南道的考生, 乡试都要在这里参加,谢愈倒是免了这一番的奔波。   也不知他是如何驾车,左腾右转间便将马车停在了正对着贡院大门的位置。   “阿父,这个位置真好!”沈意探出头来, 看着愈发拥挤的街道,笑着称赞。   沈荣扬头叉腰, 得意地笑了:“我这驾车的手艺, 不是我吹,若我不在织染局里当差, 去礼仪司都行哩。”   “夸一句你还就得意上了。”韩薇娘白了一眼嗔道:“孩子们都在哩, 也净不教好。”   沈荣被韩薇娘的眼波睨得心神一荡,欲握着她的手调笑两句, 却见着薇娘怀中的沈昭正睁大着眼好奇地望着自己, 忙咳了几声, 压下心头的蠢动,肃着一张脸坐好。   “唉。”韩薇娘却不知沈荣心中的小心思,望着车外将整条街道堵得严严实实的车流, 突然叹了口气。   “要是林娘子还在, 也不知会欢喜成什么样子。”   一时间沈意也陷入沉默, 再一次真真切切的感受到,那个陪伴着她长大的人是真的不在了,心下很是怅然。   “吱呀吱呀。”贡院沉重厚实的大门被巡逻的兵丁推开,经年累月被风吹雨淋的门发出不堪重负地□□。   随着大门的开启,门后等待着的学子一个接着一个走了出来,不像进场时的意气风发,一个个的脚步虚浮,面色青白,深一脚浅一脚,摇摇晃晃地好像随时要倒下去。   沈荣早在大门刚打开的时候便迅速地跳下的马车,趁着其他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飞快跑到离大门最近的位置,没多久便在这一群举子中,一眼看见谢愈。   无他,实在他过于出众。   在一众蔫头耷脑的举子里,谢愈依然肃肃然如青松挺立,身上穿着的衣裳也不似其他人皱巴巴的样子,素白为底,山水为图,虽不豪奢,却格外雅致,如江上清风,又如山间明月,衬得风采更甚。   不止沈荣,其他的人也都被谢愈吸引住了眼神,忍不住地看了一次又一次。   上了马车,坐到早已留好的最舒适的位置,闻着马车里清雅的香气,一直强撑着的精神骤然松弛,笔直的肩膀稍微塌下,腰也靠上了引枕。   出发前,沈意便和韩薇娘说好,都不主动问谢愈考试如何,能考上举人固然好,考不上也不在意。毕竟谢愈也才堪堪过了十五的生辰,年岁尚小,多考几科都无妨。   遂见到谢愈后,两人便只关心地端茶倒水递糕点,嘴里说着些张家长李家短的,再加上沈昭含含糊糊的话语,谢愈的紧绷的神经便在这闲话家常中放松了下来,渐渐陷入了睡梦中。   “嘘。”见到谢愈头慢慢靠到马车壁,沈意和韩薇娘对视一眼,同时静了下来,并向沈昭示意安静。   听见骤然安静的车厢,沈荣一挥鞭子,将马车赶得愈发地稳。   就这样,谢愈睡着,睡到了家中,睡过了月上梢头,也睡过了旭日东升。   等到次日的傍晚,才在漫天夕阳的余晖中醒来。   这一觉便是睡得不知今夕何夕,谢愈揉着额头,喊着阿娘走出了房门,却再无回应,此时正是日落时分,霞光满天,唯有声声蝉鸣作响。   晚风吹拂而至,带来了夜间的凉气,也将谢愈带回现实,他恍然惊觉,阿娘已经不在三年了,一时心里格外凄怆。   腹中发出嗡鸣,饥饿占了上风,定定站了片刻,迈步去厨下煮碗清粥果腹,却见到堂屋的八仙桌上,纱制的罩子下整齐地摆着青菜瘦肉粥并一碗糟鹅掌鸭信,摸上去触手生温,吃一口,只觉鲜嫩爽滑,正是最适宜入口的温度,粥一勺一勺的舀起,谢愈心中的凄怆,一寸一寸的消退。   “愈哥儿,你醒哩?”沈意再次到了谢家,这一天里她不放心地过来好几趟,每一次都一片安静,放在桌上的粥也丝毫没有动过的痕迹,知道谢愈过于疲乏,沈意也不忍心叫醒,只不断地将粥加热,保证愈哥儿醒过来能喝上热粥。   “意姐儿,这粥很好。”谢愈三两口便将粥吞下,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这句话中蕴含了多少的情感。   “这九天你吃苦哩,先喝粥养养身子,等过两天我再做更好的给你。”沈意拍着胸脯承诺,认真的样子格外讨喜。   谢愈无声笑着,也没再解释什么,只应了下来。   随后的日子里,许是放下了一件心事,谢愈过得很是懒散,每日里养花弄草,接受沈意的投喂,剩下的时候,只慵懒地翻着些闲书,在沈意织布的时候为她念着话本子。   日子就这样慢悠悠的流逝,恍惚中沈意觉得,这一辈子似乎都要这样过去。   这样悠闲的时光直到乡试张榜才打破。   临出榜前几天,韩薇娘和沈意便欲言又止,很是想说些什么,又想起早先的约定,死死咬着不张嘴,但脸上的神情,却是谁都能看得出来的心事重重。   反而谢愈像无事人一样,这段时间不用去县学,他就长驻在沈家了,每日里给沈意扇风读书,服侍地好不周到,任谁询问乡试,都笑眯眯地回一句:“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甚至连张榜的日子,谢愈也半点不见心急的,在韩薇娘催着他早点出门去看榜的时候,也只是慢条斯理地说一句:“还没到时辰,不急。”   “快些收拾,我想看张榜的热闹哩。”沈意却不管谢愈心里如何思量,只兴奋地不断催促,她早就听说张榜时候热闹地不行,榜一张出来各家的小厮、举子们一拥而上,连鞋都能挤掉,更别说还有些富贵人家的下人,虎视眈眈榜下捉婿的。   这样的盛况,她早就好奇了,奈何上一榜张榜还在林娘子孝期,谁也没心思凑这热闹,再早一些,她年岁尚小,这人挤人的场面就怕一错眼被拍花子给抱走,韩薇娘耳提面命不许她去。   奈何命中注定沈意赶不上这场热闹,在她心急火燎的催促下,谢愈终于收拾清爽,准备出门之前,远远的便听见一阵敲锣打鼓的声音。   打开门,只见好几个兵丁被巷子里的邻里们簇拥着走了过来,手上还拿着挂着红绸的锣、鼓,一边走一边敲击着。   见到谢愈,领头的兵丁扬声大喊:“贺织染巷里的谢愈谢老爷,荣中解元。”   却是报信的兵丁已经到了,每科乡试张榜后,兵丁们会分头行动给考中的举人老爷们报喜,名次越高,出发时间越早,这谢愈中了解元,自然是最早收到喜讯的。   “好,好,好。”韩薇娘一把推开了沈意,笑着跑了出来,给每个报信的兵丁手里塞了个红包,又连声高喊沈荣。   沈荣在马车上也听见了动静,忙取了一挂两千响的鞭炮,蜿蜒地铺在巷子里无人处,拿着香点燃引线。   “劈里啪啦,噼里啪啦。”大红的鞭炮爆炸开来,红彤彤的火光一片,燃尽的鞭炮筒时不时的溅射出来,砸到围观人们身上,但诸人不以为意,甚至有人故意走近些去沾新鲜出炉解元的喜气。   “今日里在这巷子里摆流水席为愈哥儿庆祝。”在这喜庆热闹的鞭炮声中,韩薇娘大声说道。   谢愈错愕地看了过去,韩薇娘轻声道:“若林娘子在,也会如此,我答应了你阿娘关照你的。”   谢愈眼眶中涌上湿意,他使劲抬头,将这份泪水逼回。   韩薇娘说话算话,将早已订好的食材取来,又重金请来大厨,在织染巷里摆上了几桌,不仅巷子里的邻里,其他地方想沾解元喜气的人也不少,一桌走了一桌又来,这席面一日里就没停过。   织染巷里热热闹闹了一整天,但这还不算完,三天后还有游河,新科举人们坐在官府的游船里,沿着秦淮河从上至下穿行。   三天很快就过去了,这三天里,谢愈家里说是门庭若市也不为过,挂靠土地的,自卖自身的,递金送银的,甚至还有送地送宅院的,生生要把谢家门槛磨薄了几分,除了谢家族里实在没法不见,其他时候都便躲到沈家闭门谢客。   就这样到了游河之日,这一天的谢愈依然穿着沈意给他做的那套衣服,自收到这衣服后,凡是重要场合,他就没穿过第二件衣服。   作为解元,谢愈当仁不让站在游船的最前方任人打量,十几岁的少年正是青葱年少,长身玉立身姿笔挺,说句玉面郎君也不为过,将其他人的风头遮得严严实实,让第二名的赵澈再次生起了“既生瑜,何生亮”之。   有大胆的女娘撑着乌篷船,晃悠悠到了官船附近,将手上的鲜花手帕向着谢愈扔了过去,谢愈眼疾手快地一一接住,拱手致谢,笑得温和。   这一天,全金陵城的人,都认识了这个神清气正的少年郎君,真真是陌上谁家少年,足风流。   作者有话说:   终于更新了,这两天有点着凉了,再加上每天核酸,抱歉更晚了,谢谢支持。 第67章   “让让, 让让。”沈荣顶着顶着一头一脸的汗,狼狈地从一群人中挤进了自家大门。   “他们还没走哩?”韩薇娘发愁地叹道。   “是哩,还好多人在等着哩。”沈荣苦恼中又带着些得意。   至于沈意, 对于这个情况更是不能理解。   世间的事情, 往往都是那么的出乎意料,沈意再怎么想都不会想到, 谢愈的游河之行, 不仅让金陵城里都认识了这少年英才, 甚至让沈家门口都门庭若市。   这事还得从游河当日说起,举人游河,本来就是热闹事,更别说愈风姿绝伦, 冠绝金陵,给围观的人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很是津津乐道, 这个话题过了好几天也没停过。   在热闹的集市上,又有人提起了谢愈, 这次不知怎的, 说着说着,却说到了他当天穿着的衣服。   “解元老爷身上的衣裳你们见到了么?虽然隔得远不知道是什么料子, 但那纹样, 那样式真真是顶好的, 要我说那日里解元老爷的风采,衣裳也很是添彩哩。”集市里人来人往,买东西的, 卖东西的, 无所事事晃荡的, 各种人络绎不绝,很容易便聚集了一堆人闲聊。   听着这话,便有人应和道:“是哩是哩,我也发现了,这衣裳的纹样顶适合解元老爷,那山水真是灵得不要不要的,这几天我去好几个铺子找过去,都没见到一样的料子。”   “何止哩,我都把这城里所有的铺子跑遍了,也没找到差不多的料子。”另一人垂头丧气,很是沮丧。   “所有!”听见这话的人,纷纷惊呼出声,就算这料子再好,跑遍全城也不值当,这得费多少的功夫。   “可不。”早先说话的人洋洋得意:“这你们就不懂了,这谢愈谢解元,不止这次乡试第一,之前的童生试更是小三元哩。”   “小三元!”这话一出,惊呼声更大。   “是哩,我想起来了,早些年都说金陵城里有个稚童很是天才,年岁尚小便连中三元,可惜后来便没有消息,我家当家的还叹过一句伤仲永,可惜了很久,原来那人就是谢解元呀。”又有人恍然大悟,将记忆里的情况说了出来。   那人更是得意,抚掌笑道:“就是这么回事,这谢解元考了童生试后家里便出了变故,守孝了三年,才出孝没多少日子哩,这刚回县学里没多久,便又中了解元,这可不是文曲星转世,我家小子也在读书,我惦记买些同样的料子做见衣裳,也好沾沾文气,这才跑遍了金陵城的大小店铺,我这腿都跑细了很多也没见着。”   对啊!还能沾文气,一时间众人的眼睛都亮了,早前也说过,金陵城里文风昌盛,条件尚可的人家都将男丁送去读书,虽然口中说着不求什么大出息,只能认两三个字不当睁眼瞎便好,但谁心里对自家小孩没有点隐秘的期待呢?   这和文曲星穿一样的衣服,可不就能沾上文气么。   一时间众人蠢蠢欲动,心头一片火热,恨不得赶紧发动所有人去找同样的料子,至于那人说的没找到,一定是没找对地方。   “你们别瞎忙活。”看出这些人心里的小算盘,一直拎着篮子在旁边默默听着的大娘忍不住道:“这料子在店里定是找不到。”   这好心的话却激起了众人的怒火:“这位大娘,我们还没去找哩,怎地你就泼起了冷水。”   眯着眼睛上下打量一番,狐疑地说道:“莫不是你家里也有人读书,你想着打消了我们的念头,好自己独占了这料子?你这就不地道哩。”   “瞎说。”好心的大娘脸涨得通红:“我就住在织染巷里,愈哥儿那衣裳哪来的,没人比我更清楚,谁稀罕骗你们。”   这话一出,那些状似不经意旁听的人也竖起了耳朵凑了过来。   而之前指责她的人,也过来赔礼作揖,伏低做小请她解惑。   大娘脸扬得高高的,得意的说着:“愈哥儿这衣裳,是他未过门的媳妇意姐儿亲手所织,再亲手做成了给他的,这料子的纹样还是愈哥儿画的,外面哪能找到这料子。”   谁成想一听见这料子的纹样是谢愈亲手所画,更多的人兴起了同样的念头,在问明白了沈家宅子的位置后,便揣着银钱礼物找上了沈家。   集市里人本来就多,还都是祖祖辈辈住在这金陵城里的,沾亲带故不少,这乍然听见这一消息,赶忙通知上亲朋好友,就这样传着传着,很快的,沈家门口便聚上了不少的人。   韩薇娘刚听见敲门声,打开门来,只见从沈家门口到织染巷口,已经来了不少人,后面还有人在陆续到来,乍一见到此景,她很是被吓了一跳。   等问明白了来意,韩薇娘不由为难了起来,意姐儿天资聪颖,教她织布可以说是一点就透,一年前便将她的本事学了个差不离,虽速度尚比不上熟手,但技艺上却一点也不缺,将织法掌握了后,意姐儿便惦记着织些新纹样,这才让愈哥儿花了山水画,反反复复试了好多次,才琢磨出这个纹样,裁出来的第一件衣裳,便给谢愈穿了,这料子,莫说店里没有,就连沈家都只有那么两三匹,却是沈意织出来给家里人做衣裳用的。   这突然来了这么多人,她就算愿意,也实在没料子可卖哩。   正当韩薇娘犹豫的时候,大门吱呀一声又被推开,原来沈意在门内听见了外面的动静,默不作声地去了房间,将剩下的三匹料子抱了出来。   “诸位叔叔婶婶,大爷大娘们,这料子纹样也是刚琢磨出来,还没织上几天,承蒙诸位不嫌弃,看得上这料子,我也乐意将这卖给大家,但实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我手上是仅剩的料子,这都是乡里乡亲,卖给谁都不合适哩。”面对着众多求购之人,沈意丝毫没有露怯,只镇定自若地笑着,将自家的难处一一摆出。   “我出一两银子。”人群里有人喊了起来。、   沈意不由地望了过去。   这年代里,一两银子买上一石米也绰绰有余,用这价格买一匹布,已经很是不少。   见到沈意的眼神,喊话人更加得意,伸直了手挥舞着手上的钱袋吸引着她的注意。   “你寒碜谁哩。”人群中又响起一个声音:“这个姐儿,我出三两银子,你把这料子卖给我。”   这话似乎触碰了什么开关,一时间巷子里喊价声此起彼伏。   “五两。”   “十两。”   喊价的人越来越多,价格也越炒越高,加上上辈子,沈意都只在拍卖会上看过这样狂热的样子。   和韩薇娘对视一眼,沈意知道这事情必须尽快控制住,不然容易惹出乱子。   沈荣这时候在织染局里当值,谢愈也在周举人家里拜谢,这事情就只能自己想办法解决。   这料子,是绝对不能价高者得的,谢愈未来的路还很长,他的姻亲决不能沾上贪财的名声,更不能一点料子也不拿出,不管不顾将人赶走,这名声更加难听,毕竟众口铄金,金陵城就是谢愈的根,在这地方的人心,必须要帮着谢愈笼住。   沈意思忖中,心念电转间便想到了办法。   咳嗽两声清清嗓子,沈意高声喊道:“请诸位安静。”并将手往下压,作出停止的手势。   连连喊了几声,总算有人注意到了沈意似乎有话要说的样子,一时间你扯我我拉你,音浪声逐渐消失,原本人声鼎沸的巷子里静地落针可闻。   沈意满意地颔首,又看向韩薇娘,虽不知道沈意的主意,但出于对女儿的信任,韩薇娘无声点头以示支持。   心里定了下来,沈意再次开口说道:“诸位的想法我也明了,但这料子实在有限,若按出价最高者得,一是这料子属实不值这么些银钱,二是今日大家都很想要,若这样办,实在是会让很多人失望。”   “这小娘子,你说怎么办?”人群里又响起了声音,这这话问话好似开了闸门,询问声不绝于耳。   “若我没听错,诸位要这料子,是想沾着咱们这新晋解元的文气?”沈意不管其他人的疑惑,按着自己的想法问道。   “是哩,这读书是大事,我家哥儿快下场了,姐儿你就卖给我哩。”一时间应和声再起。   “既如此,我便将料子裁开,每人拿上一小块,回家里或做荷包,或做香囊,或做笔袋,小小一个用不上多少料子,大家也都能拿到哩。”沈意胸有成竹的说出了解决办法。   “这个好。”   “我看行。”   众人纷纷点头,看着三匹料子,每人裁一块,巷子里这些人都能拿到哩。   “这一块料子多少银子,姐儿你快裁。”有性急的已经开始掏银子。   “这一小块料子不值当多少,也不必给银钱了,就当是为愈哥儿道贺哩。”沈意说着便麻利地将料子展开,拿着剪刀裁剪起来。   诸人忙规矩站好,虽然沈意说了不用银钱,但接过料子的时候,总是会给她放上些东西。   就这样,一人接着一人,直到天色变暗,才将这巷子里的人全部送走,这样,沈意手头的料子也没剩下什么了。   等晚间谢愈回家,才知道白日里发生了这种事情,不由愧疚起来,好似又给意姐儿添了麻烦,暗下决心这几日里要好好守着沈意,不能再让她一人面对。   谢愈的预料果然没错,虽然将当日来巷子里的人安抚住了,但想的到底不是那么周到,那些拿到料子的人回家一炫耀,更加惹得人眼红不止,第二天一大早又来了沈意家门口,即使沈意明言家里已再无同样的料子,还是不愿离去,愿意出高价请沈意再织上一匹,无论多长时间也乐意等待。   这就是古代版带货吗,沈意苦中作乐的想。   就这样沈家大门被堵了好几天,除了沈荣当值需要出门,其他人都老老实实的待在家里。   “不行,我一定要想个办法。”沈意在家里绕着圈转悠,终于下定了决心。   作者有话说:   更新啦,谢谢支持。 第68章   “这样不行。”沈意冲着韩薇娘认真的说道。   “阿娘, 他们再这样堵在我家门口,赶又赶不得,请又请不走, 先不说对我们家的影响了, 这刚一两日,巷子里的人还能当个新鲜事笑着看热闹, 再过上几日就该有怨言。”   “我也知道这样不行哩, 可我悄悄出去打探了番, 现在外面都以得到这料子为荣,很是炫耀,更有那等最可恨的人,高价再转卖出去, 这该如何是好哩。”韩薇娘又是气愤又是担忧,神色倏忽几变, 最终定格在了忧虑。   沈意将被风吹起的发丝挽至耳后, 食指挠了挠脸颊,狡黠地笑了:“阿娘, 素日里你织的料子是都是卖给江南春?”   “是哩, 阿娘的手艺可好得很哩,掌柜的可爱收我织出来的料子。”韩薇娘也不知沈意为何突然换了话题, 但关于这可有话说, 她素来为自己的手艺感到骄傲, 挺着胸膛骄傲地说了起来。   “既然这样,还烦请阿娘带我拜访一番江南春的掌柜。”沈意也不打断,待韩薇娘说道尽兴, 才说出请求。   “可以倒是可以, 但这又为何?”韩薇奶奶个想不明白, 分明在说着解困的事情,为何又将话题扯到了江南春。   “意姐儿,莫不是?”一直安静母女俩对话的谢愈突然兴奋了起来,激动地看向沈意。   沈意和谢愈对视一眼,见到他神采奕奕的眼眸,知道他已然猜到自己的想法,默默颔首以示肯定。   “妙,实在是妙。”谢愈连声赞叹,这是破局的最好法子,就是...   韩薇娘左看右看,只见两人心照不宣的样子,再一看连沈荣都露出了了然的神情,急得不行,赶忙挥手打断两人的对视,着急问道:“什么妙不妙的,你们就别打这些哑谜了,快跟我说说。”   沈意噙着微笑,胸有成竹道:“阿娘,你说,若我将这料子的织法卖给江南春的掌柜,能换上多少银钱?”   “这不行。”没想到韩薇娘断然拒绝。   “为何?”沈意错愕不已,没想到韩薇娘会断然拒绝。   “这织法,是意姐儿你新创的,你捏着这织法,且难琢磨出来哩,这不仅能给自己添上些嚼用,传给子女都是一份挣钱的营生。”   是的,沈意的这个法子,沈家不用再被人群所扰,谢愈的名声不不会受损,巷子里人们的生活能恢复平静,求料子的人能买到心仪物什,甚至连江南春的掌柜,都能大赚上一笔,唯一吃亏的,就是沈意。   “阿娘,这又何妨,不过一个织法罢了,我自能再造出更多。”沈意毫不在意,上辈子加上这辈子的见识学问,若还得囿于这一织法,那未免过于失败。   谢愈心下明了,意姐儿这多多少少也是为了自己,本能的冲动驱使他:“韩婶婶,意姐儿日后无需为家计操劳。”   韩薇娘那么坚决的反对,也是担忧着谢愈心下有想法,毕竟这个念头,女儿嫁过去后,这织法就是夫家的手艺,沈意这么一卖,谢家就沾不到分毫,不过见两人都这么坚决,她也只能满怀忧虑地同意。   先是由这谢愈出面,好声好气地对着门前等着的众人劝告,摆事实讲道理,口水都要说干了,才将这些人劝了回家,看他们这一步一回头,恋恋不舍的样子,第二日里还得再来。   趁着这个机会,沈荣忙带着妻女走了出来,飞快的跑去了江南春掌柜的家中。   此时正是黄昏,正是归家的时候,路上只有下值的人匆匆的步履,沈家几人飞开的脚步也没有引来其他人的打量。   袅袅炊烟升起,漫天红霞中,井巷人家正生火做饭,秦淮河上的船娘和艄公辛忙了一天,摇着桨带着一天的收获向岸边驶来,清越的声音唱着渔家小调,声音透过水,穿过风,传的很远,很远。   穿花拂柳,走过一个又一个的巷子,入目所见的街景愈发繁华,屋宇也不似织染巷里的简单屋舍,雕梁画栋好不精致,这却是到了富商们聚集的万源巷。   江南春布坊在金陵发家,现在已经将生意做到了各地,北到都城,南到百越,处处都有着这家的铺子,掌柜的为东家打理了生意多年,也挣下一份不菲的家业,在这万源巷里置了宅子。   人不密则失其身,布料店里人多嘴杂的不是谈事情的好地方,故几人直奔掌柜家而来。   好在韩薇娘的织布手艺确实精湛,江南春的掌柜对她还有着些印象,听见门房的通禀后,便将沈家三人迎了进来。   这掌柜姓罗,长的很是富态,一张胖乎乎的脸上时刻都乐呵呵的,见到韩薇娘,忙带着招牌的笑开口:“这不是韩娘子?怎地今日来了我这地方,是店里伙计哪里做得不好么?”   韩薇娘忙忙摆手,笑意盈盈:“江南春的伙计还做得不好,那全天下就没有做得好的伙计哩,我今日里过来,自是有事相商。”   罗掌柜目露精光,眼神闪烁,他早就听说这韩薇娘家新弄出个料子,现在金陵城里男女老少都在想着法子弄上一些,一匹料子很是值钱,若卖上那么几匹,沈家的日子能好过不少,这种时刻怎地母女都不在家里织布,反而找上了自家,心念电转间,心里闪过了好几种可能。   “罗掌柜。”沈意施施然行礼,落落大方毫不露怯,甜美笑着接过话茬:“阿娘今日里过来,欲要和掌柜的谈上那么笔生意哩。”   “生意?”罗掌柜模糊猜到些什么,摸着胡子反问。   “是哩。”沈意笑眯眯的应了,又拉拉韩薇娘的袖子示意。   “罗掌柜,相比你也知道,我家姐儿最近织了个料子,很是抢手。”韩薇娘咽了咽口水,克服紧张说道:“我们这次来,就是想和你谈这个生意哩。”   罗掌柜何其老练,一听便知里面的商机,忙招呼着下人送上新茶,又将几人请到椅子上坐好,这才正色道“还请韩娘子细细说来。”   韩薇娘捧起茶杯喝了一口,绿茶的清香很好的缓解紧张,将茶杯放在紫檀木边几上,望着会客厅里墙上挂着的花开富贵锦绣织锦,内心里平静了下来。   放下茶杯,静静说道:“我们想将这新的织法卖给掌柜,不知掌柜是否愿意。”   罗掌柜骤然兴奋,虽然心里已经有了模糊的念头,但听见韩薇娘真的将事情挑开说,还是忍不住的惊喜,他好似看见了白花花的银子,源源不断流入布庄的情景,虽然不知为何沈家要将这生蛋的金鸡卖掉,但和自家的好处比起来,不重要。   激动地将身子探向韩薇娘:“韩娘子,你可当真?”   “自是当真。”韩薇娘一脸认真,再看向沈意,也赞同的点头,最后将视线看向一家之主的沈荣,沈荣摸着后脑勺:“我都听他们的。”   “好,韩娘子爽快。”周掌柜蒲扇般的大手往边几上一拍,手边的杯子都跟着震了几震,里面的茶水也跳动着溢了出来:“那我也不和你们绕弯子,五百两银子,这个方子我们要了,以后你们再不能卖给第二家。”   沈荣现在当值的俸银加上韩薇娘织布挣上的花销,一年也才50两银子,这已经足够沈家在过上不愁吃穿的日子之余还能存上一笔银钱,五百两银子已经是沈家十年的收入。   饶是沈意,都呼吸急促了下,韩薇娘和沈荣也没有异议,双方商议好了详细条款,便请来中人立下契书,由沈荣代表着沈家签字画押,这也是他来的目的,此时官府里规定,凡是契书,必须由家里男丁订立。   说好了从次日开始,沈意便去江南春去教织娘织布织法,沈荣便揣着银票带了母女回家,一路上沈荣和韩薇娘也不知道低声商量着什么,留着沈意一人跟在后面。   到了家中,谢愈正逗着沈昭玩,沈昭绕着他的腿左摇右摆,很是可爱。   听见门响,谢愈看向了沈意,眼中带着关切和询问。   “办成了。”沈意得意的笑着,向沈荣要过银票,得意的在空气中扬起:“卖了五百两。”   还没等谢愈说什么,韩薇娘就嗔了句:“都多大人了,还没个正行。”   随即将银票从沈意手中取了过来,和沈荣对视一眼,说出了两口子在路上商量好的事情:“意姐儿,这银票阿娘先帮你收着,等你嫁人的时候,当作嫁妆给你带过去。”   听见这话,谢愈白皙的脸庞突然红得滴血,想象着和沈意成婚的场景,羞涩地低下头来,反而沈意,脸不红心不跳地诧异说道:“不用哩,这银票阿娘你自己花用就好。”   “这怎么行。”韩薇娘美目一瞪,看得沈意说不出话来。   “那,要不这样,阿娘你用着银钱给我买个织机?”沈意忙趁此机会提出了一直的念想。   沈家的只有一个织机,母女俩轮流着用,沈意用这织机的时候总觉得有些奇怪,早就琢磨着要个织机好好研究,但织机算是大件,不是那么容易添置的。   “你知道织机才多少银钱么?”织机虽不便宜,但这五百两银钱,买上十个都绰绰有余,韩薇娘哭笑不得。   “阿娘,你最好了,我就想要个织机。”沈意扭着身子撒娇。   “行,不就是个织机,意姐儿你等着,我明日里便给你寻摸个最好的。”沈荣豪气干云,一拍胸脯应了下来。   “不不不。”沈意慌忙摇手:“不用最好的,阿父你找个能用的就行,千万不用最好的。”   在沈意的再三强调下,沈荣搬回了一个半新不旧的二手织机,说是织染局里坏掉的,他买过来修好了给了沈意。   沈意双眼放光的摸着这织机,爱不释手地上下抚摸,此后几天,除了去江南春教织娘织法,便一头扎进了这织机之中。   直到韩薇娘将她拎了出来:“意姐儿,有件大事都火烧眉头了,你还弄什么织机。”   作者有话说:   更新啦,谢谢支持。 第69章   “意姐儿怎地还在这研究这劳什子织机哩?”韩薇娘实在气极, 看着平日里最珍视的织机都一肚子火。   “阿娘?”沈意从织机中回过神来,很是迷茫。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每日里钻进织房不出来。”韩薇娘没好气地白了一眼:“你算算, 离你的及笄礼还要几天?”   沈意是立冬这日里出生的, 生出来后天气便是越来越冷,让韩薇娘操心不少。   沈意放下手中的梭子, 喝了口茶才道:“还有一两个月, 时间还长着哩。”   韩薇娘染着豆蔻的指尖戳上沈意的额头:“女儿家的及笄礼, 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钗环首饰、衣裳妆容、宴请宾客,桩桩件件的哪个不要费神,现在开始都太晚。”、   常理上, 这姑娘家的及笄礼,父母会准备地妥妥当当, 姑娘只享受这份成人的喜悦便好, 但沈意出嫁后上无翁姑,虽说一进门就能当家做主, 毕竟少了人掌眼, 韩薇娘一直担心着小夫妻年轻不经事,有心历练沈意, 因此将及笄礼的准备全交给了沈意。   就这样, 在韩薇娘的强势下, 沈意停下了对织机的研究,开始专心的筹备起自己的及笄礼。   日落日出,时间飞逝, 绿叶逐渐变黄, 被风一吹, 如蹁跹的蝶从树梢打着旋儿坠落,一夜过后,尚在枝头的叶子蒙上了一层白茫茫的霜,冻得硬邦邦。   转凉的天气没有影响及笄礼的火热,东市买针线,西市买妆奁,南市买鱼肉,北市买胭脂,就这么过了一两个月,母女俩跑遍了全城,沈意的及笄礼,终于准备地有模有样。   第二日便是及笄的日子,这一天里韩薇娘格外的紧张,一直在不断地问着各种问题。   “意姐儿,礼服如何?”   沈意退后一步,露出挂在墙上的礼服,由韩薇娘精心织就的红底织金缠枝莲地凤妆花缎裁剪而成,在朝阳的照射下熠熠生辉,很是富丽堂皇。   “梳头娘子可过来哩?”   沈意再退后一步,将正在妆奁前整理的梳头娘子露了出来,打开的妆奁间隐约可见金钗光芒。   韩薇娘稍稍放下了心,没过一会儿,又问道:“宾客名单可发出去哩?”   沈意无奈叹气:“阿娘,都已经发出去了,请了周娘子做正宾,沈家族长夫人当赞礼,舅家表姐当赞者,至于宾客,巷子里的姐妹们、慧娘和宝珠家都送了帖子,都说会来哩。”   早已知道一切都准备得很是妥当,但沈意胸有成竹的回答还是很好的安抚了韩薇娘,终于坐下来用了几口茶点,但这份安心没多久,茶点还没吃完,好似又想起了什么,忙将点心三两口吃完,去院子里看席面的准备。   这一天乱糟糟的,人来人往没个清闲的时候,终于一切准备工作都完成,沈家里终于恢复安静,已是月上梢头。   忙碌了一天,沈意打着哈欠准备关上院门,却见在黯淡的月光下,有个人影直直的站在门口,昏暗的光线看不清五官,骤然看见这黑乎乎的人影,沈意很是被惊吓了一番,直到定下神来,根据熟悉的轮廓认出这人是一天都没出现的谢愈,这才拍着胸脯嗔道:“怎地一言不发站在这里,可吓人哩。”   谢愈也没想到会被沈意撞个正着,脚尖摩擦着地面,觑着她的神色轻声说道:“意姐儿,是我不好,吓到了你。”   “没事。”沈意大方的原谅了谢愈带给她的惊吓,望着黑黢黢的天色,困惑着问道:“愈哥儿,这么晚了,怎地还在外面哩?”   谢愈白净的脸突然变红了:“白日里我过来了几趟,你都不得闲,听你这边好容易安静了,便过来看看你。”   沈意失笑:“每日里都见面还嫌不够哩,又有什么好看的。”   “不够的。”谢愈喃喃自语,沈意一时没有听清,再追问谢愈却不再说了,反而从怀中掏出一张叠起来的素白帕子,颤抖着手递给沈意。   谢愈这么紧张的模样,沈意已经许久未见,不由好奇起来,是什么东西让他如此紧张,便伸手接过了帕子,帕子里还包着些什么东西,触之生硬,将帕子放在手心,青葱般的指尖将帕子一层层揭开,却见金色的光泽铺面而来,就着昏暗的月光,只见是枝金钗,这钗上雕刻着凌霄花样,一朵叠着一朵,栩栩如生的样子开得好不热闹,做工很是精美,压在手里沉甸甸的,沈意心里明了,这是实心的金钗。   “愈哥儿,你这是干甚?”沈意诧异问道,这年头里,女子及笄需簪钗,以金钗为上选,但一支金钗的价格足够普通人家一年的嚼用,那等想给自家姐儿撑场面的家中,便找上首饰店,买上一支空心的金钗,虽拿在手上轻飘飘的,但乍看上去和实心的也差不了几分,韩薇娘给沈意准备的,便是这等空心金钗。   “我答应过,会给你最好的。”谢愈低低说道,语气温和却不容拒绝。   说着,又羞赧地笑了:“这是用我这几年攒下的银子买的,这金钗不大,等日后我再给你买大大的钗环。”   沈意倒是不在意这及笄的钗子到底实心还是空心,但谢愈的一片赤诚让她动容,定定看着谢愈半晌,终于笑了,将金钗再次用帕子裹好,小心地放入怀里,冲着谢愈露出灿烂的笑容,明媚的笑容好似比她身后摇曳的灯笼还要灿烂,就这样直直地入了谢愈心间。   谢愈脸耳根都红了,慌乱地移开视线。   沈意进房间的时候笑意未散去,韩薇娘好奇问道:“怎地关门关了这么久?”   “阿娘。”沈意笑意盈盈地取出帕子:“刚刚愈哥儿给我送了这个哩。”   黄金的光芒在烛火的照射下更是亮眼,韩薇娘忙放下手中的针线活,接过金钗细细打量,脸上的笑容怎么也控制不住,一锤定音决定:“这孩子是个有心的,明日里就簪这根钗子。”   韩薇娘倒不是这么眼皮浅,一根钗子就将她收买,实在是谢愈愿意在女儿身上花费心思,这份心意才是她最看重的。   一夜好眠。   第二天便是正日子,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月亮隐入了地平线下,星星也格外黯淡。   万籁俱静的夜色突然被织染巷里骤然亮起的灯火划破。   伴随着犬吠,沈家的灯光大亮,沈意就着夜色走入了浴室,进入洒着玫瑰香露的浴桶,韩薇娘挽着袖子,带着香味的水流从头皮慢慢淋下,湿润了头发,打湿了身子。   缓慢而仔细地将沈意清洗干净,用大毛巾将头发包住,沈意在韩薇娘的帮助下,换上了那一身花团锦簇的礼服,坐在了梳妆台前。   手炉里早已生好了炭火,放上沈意调制好的香料,隔着粗布熏着潮湿想秀发。   等头发熏干,正好是和梳头娘子约好的时辰。   这梳头娘子姓李,是这方圆十里数的上的手艺人,拿着牛角梳,轻柔地将沈意的头发梳顺,一梳梳到底,这样梳了上百下,终于将沈意的头发挽起了发髻,再不是以前时候用红绳扎起的花苞头了。   梳头成髻,在在少女柔美的脸庞上画上靓丽的妆容,这一番功夫下来,天色已经大亮,宾客陆续到来,韩薇娘正在门外招待着这些宾客。   周娘子、李慧娘、叶宝珠都已经来了,在韩薇娘的示意下走进了沈意梳妆的房间。   此时沈意妆容已经大好,正在小口小口地吃着圆子充饥,骤然见到几人,赶忙放下勺子,赶忙站了起来。   随着年岁增长,这几个童年的朋友也逐渐有了自己的事情要忙,李慧娘家给她定了份门当户对的亲事,快到出嫁的日子了,一直在家里闭门绣着嫁妆,若不是沈意的及笄,还出不了家门,叶宝珠更是忙碌地不行,不仅跟着她母亲,叶家主母打理家事,甚至还拿了几个铺子在学着经营,至于周娘子,又收了几个女学生,在悉心教学。   上一次几人见面,还是叶宝珠的及笄礼,也是快一年前的事了。   强忍着激动迎了上去,沈意向周娘子端庄行礼,换来周娘子满意地颔首,但这份端庄在见到李慧娘时便立时打破,扑上去便想使劲抱住。   “你可别蹭我一脸粉。”李慧娘语带嫌弃,但手上的动作却截然相反,反手便搂住了沈意的腰不撒手。   跟在身后的叶宝珠,嫌弃地看着两人腻在一起的样子:“差不多得了,今日里事情还多着哩。”   沈意放开李慧娘,有扑上去抱住叶宝珠,别看叶宝珠嘴上不饶人,被沈意抱住的时候,也是红了眼眶。   周娘子见着几个女学生的样子,也是笑得开心。   “意姐儿怎地还在这,吉时将至。”沈家族长夫人,也是这次及笄礼的赞者,推开门风风火火的进来,这才打破这难舍难分的氛围。   “嗳哟,怪我误了意姐儿的事,我去前头了,姐儿你好好准备。”李慧娘一拍大腿,懊悔不已,忙拉着叶宝珠走了出去,这说风便是雨的样子还真是一点没变。   “别拉我,我自己走。”远远的还能听见叶宝珠抱怨的声音。   看着两人打打闹闹远去的背影,沈意笑得很是开心,等两人走远,才笑着对族长夫人道:“伯母,劳您费心。”   咚、咚、咚,三声锣响,吉时已到。   只听赞者沈夫人唱:“笄礼始,全场静,天地造万物,万物兴恒,以家以国,祖光荣耀,父母传我,人生家国,贵至荣和,”   在这唱和声中,沈意穿着红底织金缠枝莲地凤妆花裙走了出来,光彩夺目的衣服衬得少女颜若芙蕖,色如春花,一时间的说话声、聊天声都停了下来,注视着沈家初长成的女儿。   跟着沈夫人的主持,沈意向沈荣、韩娘子再三叩拜,最后由周娘子为她在新梳好的发髻上插上谢愈送来的金钗,如此,礼成。   沈荣和韩薇娘眼含热泪的看着沈意,费了多少的心思,从病猫似的样子终于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为人父母的,总算是放下了最大的心病。   而谢愈,坐在观礼人中,看着沈意这灿烂夺目的样子,也是悄悄红了脸颊。   及笄礼后,沈意又一头扎进了织房,料子的织法已经教给了江南春,听说罗掌柜的叫上了很多巧手娘子,日夜开工在织着这新的纹样,第一批料子已经开始叫卖,果然生意好得不行,排起了大长队。   原来堵着沈家门的那些人,听说江南春有料子后,也都纷纷离去,沈家终于重又恢复了安静。   谢愈也终于不用担心着沈家情况,不用每日守在沈家,有功夫准备会试。   一时间,沈意觉得日子格外安宁舒适,岁月静好时光温柔,再也没有更好的日子。   奈何树欲静而风不止,总有那么些人跳出来打破这静谧的时光。   自从生活走上了正轨,谢愈又去了府学念书,准备来年京城里举行的会试,每日里早出晚归的,沈意和他见得也少。   这一日里赶上了一月一次的旬假,谢愈难得在家里歇着,沈意便想着去谢家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搭把手的地方。   放下织机走出织房,正好看见哄着沈昭的韩薇娘:“意姐儿怎地出来哩?”   韩薇娘诧异不已,这些日子里,意姐儿一直念叨着什么珍什么泥的,恨不得能住进织房,不是她叫不会出来,她主动出来,也是件新鲜事。   “愈哥儿在家哩,我过去看看。”沈意丝毫没有不好意思,大大方方说道,就不说他们从小一同长大的情谊,就凭两人已经定亲,从礼法上来说,她已经是谢家妇,就没什么好害羞。   听着沈意的话,韩薇娘沉吟片刻,哄着沈昭自己玩耍,对着沈意说道:“我陪你去看看,你们俩都年岁小,家里有些什么要处理的也不明白。”   沈意乖乖点头,跟着韩薇娘走了出去。   韩薇娘这么说,却是有着自己的私心,虽说意姐儿和愈哥儿已经定亲,但她和沈荣商量过,要将意姐儿在家里再多留两年。愈哥儿是铁了心要考科举,考中前要专心读书,也没精力顾着家里,最好是等愈哥儿考中了进士再将女儿嫁过去,这样意姐儿一嫁人就是官夫人,这样多好。   但韩薇娘也年轻过,知道少年人慕少艾,放着意姐儿一个人去谢家,她实在不放心,就怕两人不知分寸做出出格的事来。   谁成想,谢家今日里却格外热闹。   谢家的大门虚掩着,透着虚掩的门扉隐约看见谢家堂屋了很是不少人,隐约的声音顺着飘散到巷子里,随着母女俩的走进,声音越来越大,隐约传来指责和争执声。   邻近的几家人也听见了这声音,有人打开了门,探头查看到底是什么情况。   韩薇娘当机立断,抓着沈意的手便快走几步,迈进谢家大门,进去后立马将门关得严严实实,并将门栓栓上,厚重的木门一关将外人打量的视线隔绝,也将传出去的声音隔绝。   门外的人见看不到这份热闹,才讪讪地关门回家。   “愈哥儿,我们也是好心,你这去京里赶考,身边每个贴心人伺候,热了凉了都不知道,这得多让我们这做长辈的担心。”韩薇娘听着有点耳熟的女声,仔细回忆,终于想起,这是谢家族长的儿媳妇。   又出什么幺蛾子了?韩薇娘的眉梢挑起,也没急着进去,按住沈意的脚步,立在堂屋外听了起来。   堂屋里正是说得热火朝天的时候,你一言我一语地很是热闹,也没人抽出功夫往外看一眼,任由韩薇娘倾听。   听了半晌,韩薇娘总算听明白了,原来是谢家的族长夫人,以谢愈要进京赶考没人照顾为由,带着家里媳妇们给谢愈送来丫鬟,让他手下服侍起居,谢愈听见后一口拒绝,而谢家人正轮番上阵劝说谢愈接受,但不管她们说些什么,谢愈的回答永远是不用。   这样来回拉扯半天,一直没说话的谢老夫人终是忍不住:“愈哥儿,你家阿父身子弱,让我白发人送黑发人,我这心里真的是如刀割一般难受,哥儿你就当体谅体谅我们这些老人家,收了如月,好歹让我心里能安稳下来,这也是哥儿的孝顺。”   本朝以孝治天下,这么一顶大帽子扣下来,饶是谢愈也颇感棘手,但他心里知道,谢家族里送过来的人,一定不能收下,眉头皱得死紧,心念电转飞快想着拒绝的法子。   “谢老夫人来了?”韩薇娘见此情景,终于走了进来。   谢愈求助地看向韩薇娘。   “亲家夫人来了。”谢老夫人真不愧她的年龄,愣了一瞬便马上回过神来,心里懊恼怎么将他们招了过来,嘴里却笑呵呵:“亲家夫人,你来得正好哩,愈哥儿这年后就要去京里,我是在放心不下,精心找了个人让她跟着上京服侍,保准将愈哥儿照顾地妥妥的。”   韩薇娘眼一扫,便见到了谢老夫人所谓的人,这青葱样的双手,这白玉似的脸颊,一看就不是服侍人的样子,更别说这人的样子,韩薇娘还有几分面善,仔细想想,不由哼道:“老夫人您真看得起愈哥儿,娘家的姑娘也能送来做服侍人的活计。”   谢老夫人一惊,没想到韩薇娘只见过娘家侄女一次,几年之后还是被认了出来,既然已经叫破,她干脆脸一板:“长者赐不可辞,如月就安心待在这里。”   说完便要将如月留下,自己带着媳妇们离开。   “谁敢。”韩薇娘柳眉倒竖,高喝一声,满面冰霜:“谢老夫人这么做将我家至于何地。”   谢老夫人看着韩薇娘,板着脸训诫:“亲家夫人这就是你不对,愈哥儿翻过年就要去京里,这一路上也不知道会发生多少事,这让我们怎地放心。你家姐儿不能照顾愈哥儿,我们想办法找人照顾,你凭甚拦着。”   韩薇娘深深看了谢老夫人一眼,扯起嘴角,凉凉反问:“谁说我家姐儿不能照顾?”   谢老夫人讥讽笑道:“你说说,一个在金陵,一个再京城,这如何能照顾?”   “谁说不能。”韩薇娘笑得更盛:“意姐儿和愈哥儿过些日子就成婚,婚后一道去京里。”   作者有话说:   更新啦,补上昨天的,谢谢支持。 第70章   十一月初五, 大吉,诸事皆宜,尤宜嫁娶。   织染巷里这两个月尤其热闹, 沈家大姐儿的及笄才刚过去, 转眼间便要嫁人。   织染巷被打扫的干干净净,巷口黯淡的灯笼被取下, 换上新糊上的灯笼, 烛火跳跃着将巷子也照亮了几分, 就连青石板上陈年的青苔都被铲去,从巷头到巷尾,到处张贴着红纸剪成的双喜花样,端的是热闹喜庆。   谢家和沈家门对着门, 一家嫁女,一家娶妇, 两家里摆着的桌子将织染巷堵了个严严实实。   婚礼在申时开始, 过了秋分白昼见短,申时的天已经开始灰蒙蒙的, 随着司仪的高喊:“吉时到。”锣鼓喧天, 鼓乐齐鸣,在这钟鼓之声中, 谢愈头戴状元帽, 身着龙凤袍, 腰系大红花,走出了家门。   “花轿,起。”司仪再次呼喊。   燃烧着的香点燃引线, 鞭炮声骤起, 四个壮汉大吼一声, 齐齐用力,胳膊鼓鼓囊囊的,袖子都被撑起了一块,花轿应声而起。   沈家就在谢家的对面,正常来说也就是抬脚便到的距离,但为了婚礼的热闹和喜庆,谢愈带着花轿绕着织染巷转了一圈,才进了沈家大门迎亲。   沈意早就戴上凤冠,穿好霞帔,端坐在喜床上等待,巧手的喜娘开脸后为她画上喜庆的妆容,看着格外水灵。   乐器的吹打声由远至近,逐渐清晰,花轿重重地落在了沈家的大门口,谢愈容光焕发地走进了沈家的大门。   沈家里也是同样的张灯结彩,韩薇娘将压箱底的料子都用上了,处处都挂着红绸。   在众人的簇拥下,谢愈直直往喜房而去。   到了喜房门口,宾客的喧闹声,鼓乐的奏鸣声突然都消失不见,谢愈耳朵里只能听见自己一声比一声重的心跳声,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房门,突然失去了步入的勇气,在门口踌躇起来。   深深吸上一口气,谢愈终于鼓足勇气,抬脚走了进去。   入眼全是鲜艳的红,在满室红绸中,沈意手执团扇遮面,等着谢愈的到来。   “新郎来哩,新郎来哩。”喜房里的大娘婶子们嬉笑起来,虽然都是见着谢愈长大的,但人逢喜事精神爽,这一日的谢愈,看着格外好看,用读书人的话来说,就是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在这热闹的喧哗声中,谢愈慢慢地一步、一步向沈意走去,看热闹的人也逐渐息了声音,只脸上还带着深深的笑意。   哒、哒、哒,突然的安静衬得谢愈的脚步声格外清晰,更别说沈意的视线被团扇遮住,也不知是个什么情景,响动被更加放大,谢愈的声声脚步,好似踏上了她的心脏,心跳和脚步声似乎已经同步。   沈意以为她并不会紧张,只是从沈家嫁到对门的谢家而已,愈哥儿更是从小一道长大的,对谢家的家底,谢愈可能都没有她心里清楚,嫁过去后甚至都不需要适应新的家庭。   然而到了此刻,听着谢愈的脚步声,沈意莫名的开始紧张了起来,捏着团扇的手指紧紧攥起,用力到手背都浮现青筋。   终于,谢愈走到了沈意身前三步远的位置停住,静静地看着沈意,好半晌,才终于将早已准备好的却扇诗吟出:   “莫将画扇出帷来,遮掩春山滞上才。   若道团圆似明月,此中须放桂花开。”   诗吟毕,没管突然响起的哄然叫好声,谢愈眼不错地盯着沈意,沈意的手微微颤抖,等了一会儿,还是坚定地移开了团扇。   谢愈看着格外明艳的心上人,不由呆了,痴痴的凝视着。   沈意被他盯地也红了脸,羞涩地低下了头。   一时间,两情脉脉,不知今夕何夕。   “新郎脸红哩。”   “解元郎害羞哩。”   “年轻真好!”   乐声再起,唤回谢愈远去的神智,打趣声一声接着一声,将谢愈说了个面红耳赤。   谢愈狼狈地拱手求饶,求各位大娘婶子们放过,见他如玉的脸上红似滴血,喜房里的人们露出善意的笑容,放谢愈一马。   将手上的冷汗在腰间的红花上擦干,谢愈伸手攥紧红绸,将沈意牵了出去,沈意垂着眼睫,亦步亦趋跟着前行,很快便到了沈家的堂屋。   沈家堂屋里,沈荣和韩薇娘夫妇正坐正位,沈昭挺着小肚子站在左侧,沈氏族人也都陪在厅堂里,送家族里的姐儿出嫁。   “跪!”司仪的声音响起。   谢愈和沈意在早已准备好的蒲团上跪下。   “拜!”   对着前方的沈荣和韩薇娘,两人郑重叩首,是感谢,感谢这么多年里父母的悉心抚育,是不舍,不舍从此以后便开这个家组成新的家庭,是遗憾,遗憾没能对父母尽更多孝心。   韩薇娘泪珠子忍不住地成串往下掉,沈荣比韩薇娘好上一点,只板着脸看着两人,只有紧咬的牙关,突出的青筋泄露出了他内心的不舍。   “从此以后,你便是谢家妇,和愈哥儿好好过日子。”待女儿女婿拜完,沈荣谆谆叮嘱,平实的言语里却是拳拳爱意。   沈意红了眼眶,再一次体会到,一切真的不一样了。   “起!”司仪再次喊道。   和谢愈两人互相搀扶着起来,在喜娘的搀扶下,沈意走到了花轿前,沈昭已经提前掀开了花轿门,先是用葡萄纹缠枝黄铜镜将花轿里里外外照上一遍,再将手里攥着的鞭炮点燃扔进去,噼里啪啦声音响起,待鞭炮燃尽,才牵着沈意的手,将她扶上花轿。   在轿内坐好,随着司仪的一声:“花轿,起。”四个壮汉再次用力,使劲将花轿往上一抬,平稳地走了出去。   目送着花轿走远,韩薇娘哭成了泪人,甚至都站立不住,靠在沈荣的身上才能保持体面,沈荣也红了眼眶,只有年岁尚小的沈昭,依旧没心没肺的吃着饴糖,摔着鞭炮玩得开心。   听见外面传来的哭泣声,沈意的眼眶也湿润起来,她尽量抬头,试图将泪水控制在眼中,别坏了妆容。   依然是绕着织染巷转了一圈,花轿所到之处,鞭炮声声响起,连成火红一片,端的是热闹又喜庆,见到年岁小的稚童,还会给上一两块饴糖,就这样,等花轿到谢家,后面还跟上了一串童子。   谢愈颤抖着手拉着沈意手上的红绸,带着沈意走进了谢家门,尽管这地方沈意来过了无数次,但这一次意义格外特殊,跨入这道门的瞬间,谢愈和沈意对视一眼,坚定的走了进去。   “拜天地。”鼓乐声起,对着天地虔诚而拜。   “拜高堂”鼓乐声再起,对着谢愈父母牌位恭敬而拜。   “夫妻对拜”鼓乐声又起,对着彼此甜蜜而拜。   螽斯羽,诜诜兮。宜尔子孙,振振兮。   螽斯羽,薨薨兮。宜尔子孙。绳绳兮。   螽斯羽,揖揖兮。宜尔子孙,蛰蛰兮。   在司仪的唱和下,谢愈牵着沈意进了新房。   谢家的新房同样热闹喜庆,周娘子已经在等着,见两人进来,忙从谢愈手里将沈意接过,安置在喜床上。   门外还有宾客要招呼,除了织染巷里的邻里,还有周家私塾的夫子同窗,县学的同窗,甚至还有科举时认识的考生,和谢愈有些交情的都来了,这都需要谢愈亲自招待,待沈意坐好,谢愈握了握她的手,便匆匆出去。   这喜房沈意也很熟悉,在这里她并没有多少不自在,不过新房里的人并不是全都那么讨喜,除了周娘子,还有谢家族里的那些妇人,谢家老夫人僵着张脸,带着族里的媳妇们在喜房里为谢愈撑起场面,再怎么说,谢愈已经是谢家族里最有出息的人,现在的谢家宗族对他更多的是讨好,所以才换着法子给谢愈身边塞人,也是所谓的为了让谢愈身边有自己人,能借此得到更多好处。   看见谢老夫人,沈意状似害羞的低下头,端坐在喜床上不发一言,将新嫁娘的羞涩展示地淋漓尽致。   “意姐儿,吃些点心垫垫。”周娘子端来一个珐琅攒盒,里面放了四色糕点,每个都只指尖大小,一口便能吞下,不怕弄花了妆容。   沈意感激地笑了,这一天连喝水的功夫都没有,确实是饥肠辘辘,伸手便要拿着糕点。   “咳咳。”谢老夫人用力咳了两声:“愈哥儿媳妇,这夫婿还没回来,你先吃这糕点,不和规矩。”   沈意手一顿,随即笑着说道:“多谢老夫人关心,不过这糕点是愈哥儿吩咐准备,我素来听闻出嫁从夫,这才是最大的规矩哩。”   说着,也不顾谢老夫人铁青的脸色,小口小口地将糕点吃了个干净。   果然不是个好相与的,刚入门的小媳妇谁不是战战兢兢唯唯诺诺,这小娘子在新房里就敢这样,林娘子真是死了也不让人省心,谢老夫人心里暗骂。   确认了沈意不是任人揉圆搓扁的性子,谢老夫人板着脸坐着,一言不发却也一动不动,连带着谢家的媳妇们也不敢说笑,新房的气氛很是凝滞,唯有沈意好似不受影响,一口一个糕点吃得正香。   谢愈便是在这种时候回的新房。   在前头喝了几杯酒水,他一改往日的温和笑意,笑得灿若朝阳,整个人都散发着喜悦的气息,进了喜房,也没理会绷着脸的谢老夫人,在司仪的指令下,和沈意以肉酱佐餐,吃下黍、稷,完成同牢之礼,再取红线绑好的瓜片,共饮合卺酒。   至此,终于礼成。   新婚的夜晚自是留给新人,围观了同牢合卺礼后,其他人都自觉的离了出去,将空间留给新人,   在谢愈的帮助下,沈意将凤冠霞帔取了下来,自去浴室洗漱后换上轻便衣服,卸下妆容的沈意如清水出芙蓉般清丽,望着沈意鬓边沾上的水珠,谢愈再次红了脸颊。   “愈哥儿今日喝了多少,快去洗漱?”沈意见谢愈脸红得厉害,身上还有隐隐的酒气传来,赶忙催促他去收拾干净自己。   小夫妻俩穿着红色中衣,一人一个被窝躺在床上,说着私房话。   “意姐儿,今晚我进来的时候,见老夫人脸色不好,她找你麻烦了么?”谢愈担忧地问道。   “她不一直这样么。”沈意冷哼,随即想起了什么,又忍不住笑道:“再说了,她没能将娘家侄女送你你,还被阿娘那么说了一通,心里自然不痛快哩。”   听着沈意的话,谢愈想起当天的情景,也不由地笑了出来。   作者有话说:   更新啦,谢谢支持,写得有点慢,现在还不会圆房,下一章会再稍微交代一下。 第71章   时间回溯, 那日里面对着谢老夫人不容拒绝的逼迫,韩薇娘喊不犹豫地说出了沈意和谢愈即将成亲这句话,不仅谢老夫人, 连谢愈都很是吃惊。   定亲的时候, 沈家夫妇便和林娘子说好,沈意身子弱, 是要在家里多留上几年, 尽管谢愈已经出了孝期, 但他从没奢望过能够立即便和沈意成亲,内心里也是暗自希望着,在来年的会试里取个好成绩,让意姐儿风风光光嫁他。   因此听了韩薇娘的话, 谢愈很是怔愣,许是从谢愈的神色里看出了什么, 谢老夫人扯起嘴角, 冷笑道:“婚姻岂非儿戏,愈哥儿要成亲, 我们这些长辈怎地从不知道, 这家里一直冷冷清清的,外人不心疼, 我这老婆子可心疼着哩, 怎地你家女儿金贵不愿照顾, 还不许我这做长辈的关照,想出这等话糊弄我这老婆子。”   谢家的媳妇们也跟着应和,你一言我一语的, 想要挤兑的韩薇娘不能张口, 但别看韩薇娘平日里温温柔柔, 但她能拉扯着体弱的孩子平安长大,又能在多年无子的情况下听着他人的闲话将日子过来,内心自是坚韧。   韩薇娘也不搭理那些小媳妇,只是对着谢老夫人笑道:“老夫人这是说的哪门子话,我素来只听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两个孩子的婚期,早些年就和林娘子商量好了的,这应该知道的人都已经知道,又哪里需要那些不相干的人插手哩。”   谢老夫人转头看向谢愈,谢愈歉意地向她欠身行礼。   听出韩薇娘的言下之意,谢老夫人脸色铁青:“愈哥儿人大了主意也多,是我这老婆子多事。”   说完带着谢家媳妇们拂袖而去。   谢愈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随即期盼的看向韩薇娘:“韩婶婶,您刚刚说婚事,是真的么?”   随着年岁增长在外愈发稳重的解元郎,也只有在这等事情上还会露出青涩的样子,韩薇娘微微一笑:“这话我既说出了口,自然不会不算数,你家族里这老妇人心就不是好的,万万不能让她找着机会和你沾上边,扯着虎皮作大旗,你们读书人名声要紧,可千万不能坏了,远远离着便好。”   说着说着,笑得愈发灿烂:“我刚刚将她气了回去,她也没脸来操持你的婚事,到时候你的婚礼谢家族里只出人观礼,对于你们关系,明眼人心里也就有数哩。”   谢愈只以为韩薇娘将谢老夫人堵回去是愤怒于她居然给自己送婢女,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层深意,自林娘子去了后,再次感受到来自女性长辈的关心,心里对着韩薇娘不由更加亲近起来。   见着谢愈儒慕的眼神,韩薇娘复又正色:“愈哥儿,若成婚,我有一个要求。”   “韩婶婶请说。”对着韩薇娘突然严肃的神情,谢愈垂下眼睫,看着脚下的青砖在日头的照射下影影绰绰映照着几个人影,心里想着莫说一个要求,就算是一万个要求都能答应。   风突然吹起,卷着树叶发出呼啸之声,气氛格外凝重起来,韩薇娘微微一笑,眼里却毫无笑意:“你们成婚后,三年不得圆房。”   谢愈和沈意的脸瞬间变得通红。   “婶,婶婶。”谢愈结结巴巴的喊了一声,又不知还能说些什么,只能羞窘地低下了头。   沈意撒娇似的拉着韩薇娘的衣角,但她知道韩薇娘必然是为了自己好,也没有说话。   一片寂静中,韩薇娘眼中痛苦一闪而逝:“意姐儿身子弱,还没长成,现在还受不了孕育之苦,太早圆房若是有了身子,不仅大人遭罪,孩子也未必能保住。”   这椎心泣血的解释,字字都是透着韩薇娘的心酸和血泪,沈意默默地握住韩薇娘的手,感受到手上的温暖,韩薇娘的心痛稍稍平息,用力抓住沈意的手,等着谢愈的回复。   “这是自然。”谢愈毫不犹豫地一口答应,认真地说道:“意姐儿的身子才是最重要的。”   韩薇娘欣慰地叹了口气,带着几分不舍准备着婚礼。   就这样,沈意终于在冬日里嫁给了谢愈。   躺在黄梨木雕花大床上,看着床上挂着的百子千孙石榴纹床帐,沈意想着当日的情景,也忍不住笑了出来,脸颊的梨涡很是可人。   谢愈的手指动弹了一番,终于没有忍住,做了一件一直想做的事情,他伸出右手食指,迅速又轻柔地戳上了沈意脸上的漩涡,既嫩且滑,触之生香,脸上浮上一层红霞,在昏暗烛光的映照下,更显姝丽。   “愈哥儿,你干甚么?”沈意捂着脸往床里缩去。   谢愈蜷曲着手指,讪讪解释:“一时没有忍住,早就想这么摸一下哩。”   沈意羞恼地抬手戳上谢愈脸颊:“让我也摸回来。”   谢愈躲着不让沈意得手,一时间两人闹成一团,终于沈意也将手指戳上谢愈的脸颊,得意说道:“还是没躲过哩。”   说完才发现,一番打闹后,她裹着被子整个人都扑在谢愈怀中,两人的距离很是接近,这一抬头间便是呼吸相闻,四目相对,谢愈眼中的情意好似丝线,缠缠绵绵的勾缠着,沈意终于有了一丝新嫁娘的羞涩,脸上一红,瞬间从谢愈身上离开,侧过身子紧闭双眼,好似陷入了沉睡。   望着沈意白玉般的脸上浮现的红晕,谢愈也笑了出来,也闭上了双眼。   更漏声声记录着时间流逝,龙凤喜烛燃烧时不断发出哔啵之声,烛泪顺着烛身蜿蜒而下,滴到桌面凝固成蜡,待到最后一点蜡燃烧殆尽,烛芯闪烁几下,最终归于湮灭时,天亮了。   谢愈醒的很早,每日早起读书已经在他身体里形成了规律,尽管前一天是新婚也不例外,这一日一大早便醒了过来,睁眼便看到百子千孙床帐上的胖娃娃,想到心心念念的意姐儿终于嫁给自己,心中的喜悦忍不住地汩汩流出,满满都是欢喜,他醒来时沈意尚在沉睡,怪道说温柔乡是英雄冢,感受着帐子里的暗香浮动,谢愈第一次早上清醒后没有立时起床,而是静静看着躺在身旁的可人。   “唔。”冬日的阳光隔着帐子虽不刺眼,但还是足以将人从睡眠中唤醒,沈意伸出手遮挡着眼睛,大红的中衣顺势往下滑了一截,露出雪白的藕臂,略带丰腴,看着便让人想要拿在手上细细赏玩一番。   感受到灼热的视线,看着陌生的房间,沈意刚睡醒时尚不清醒的意识终于回归,想起来自己前一日里已经嫁人,现在已经是谢家新妇。   “意姐儿。”谢愈迷恋的看着沈意睡眼惺忪的样子,意姐儿这番海棠春睡的模样是他从未见过,一时有些痴了。   “愈哥儿。”沈意揉着眼睛含糊的和谢愈打过招呼,便掀开被子,趿拉着软鞋将架子上早已准备好的衣裳穿上。   谢愈侧躺在床上,懒懒地不愿动弹,眼中带笑看着沈意穿上一层层的新衣。   “看着我干甚么?天都亮了,还不起来。”沈意侧着脸对谢愈嗔道。   这家常的对话不知让谢愈想到了什么,又笑了出来,沈意睨了一眼,自去梳洗,谢愈连忙下床穿衣。   前一日婚宴剩下的食材还很多,日子已经冷了起来,食材也耐放,不像夏日里一两天便坏了,沈意捡着些食材,挽起袖子简单做了顿朝食,端去堂屋和谢愈一同吃完。   新人成婚的第二日,按照礼法,该给翁姑敬茶认亲,但谢家人丁单薄,谢氏族里又都不是好相与的人,沈意和谢愈便心照不宣的将他们排除在外,认亲这一步就这么免了。   吃完饭后,沈意便跟着谢愈一道走入谢家厢房布置成的灵堂,在谢家父母的牌位前,手里捻着三注香,和谢愈并肩而立,恭敬上香,充作认亲礼。   没有认亲礼的繁文缛节,上完香后时间还早,谢愈早已和府学请好了三天的婚嫁,下定决心要好好陪着沈意,故他也没有去书房看书。   两人岁数都小,韩薇娘实在放心不下,虽然说是新娘的娘家人是高亲,端坐主桌,但韩薇娘也一点没有轻松,等席面结束后,谢愈和沈意进了婚房进行过同牢礼和合卺礼的时候,韩薇娘却在外面忙得团团转,指挥者沈荣将婚礼用到的东西都收拾起来,借着邻居的桌椅全部还了回去,尚未动过的菜肉妥妥当当的收好,就连席面上盛菜的碗筷,也撸起袖子,洗了个干干净净。   因此沈意这时候在家里转了一圈,也没有找到还有什么要干的活计,终于眼睛一亮,双手一拍,对着谢愈说道:“愈哥儿,我们来盘点家产罢。”   说完便走向房间,谢愈失笑,也跟了上去。   盘点家产,这也只是沈意在说笑罢了,沈意的目标明确,就是查看一番自己的嫁妆。   这是的习俗,新妇嫁人,娘家要为她准备好在新家里的一切用具,从床到柜子,从挖耳勺到马桶,什么都不能疏漏。   虽然说和谢愈成亲日子定的有点匆忙,但自从沈意定亲后,沈荣和韩薇娘便在着手准备着她的嫁妆,因此该有的东西全部都有,在婚礼的前一日,沈荣便带着几个壮汉,将床、梳妆台、衣柜等大件的嫁妆送进了谢家,这便是铺床礼了,等待婚礼的正日子,嫁妆便只有轻巧的几抬,里面放着布匹等金贵物品。   沈意在新房里已经睡了一晚,切身体会了嫁妆中的床褥帐子,这次便想着将布匹等物品好好归置归置。   嫁妆箱子也是由上好红木打造而成,上面由黄铜做成的搭扣紧紧扣住。   “咔哒”声响起,搭扣被掀开,沉重的红木箱子随着揭开。   出乎意料,在布料之上,还放了一个紫檀木的小盒子,这盒子不过巴掌大小,上面细细雕刻着葡萄缠枝花纹,看着便很是精巧。   阿娘从没说过还有这个陪嫁,沈意困惑地想着,抬头和谢愈对视一眼,看见谢愈同样茫然的眼神,紫檀木的盒子好似有什么魔力,沈意不由自主地便伸手,拧开暗扣将盒子打了开来。   这是...   沈意惊讶地睁大了眼,和谢愈面面相觑。   作者有话说:   更新啦,谢谢支持 第72章   打开的紫檀木小匣子里, 赫然放着几个银元宝并一些首饰,这是韩薇娘给沈意准备好的压箱钱,沈意并不意外, 让她意外的是, 在这元宝和首饰下,好似还压着什么东西。   沈意拿起匣子, 将里面放着的东西一件一件取出, 放在书桌上铺着的绸布上, 银元宝和鎏金钗字分类摆开,当然也少不了及笄礼时谢愈送的金钗。   这金钗沈意很是爱惜,只在及笄礼当日簪过一次,其他时候都用细棉布仔仔细细地包好收在首饰匣里, 隔三差五的便取出来擦拭一遍,金灿灿的钗子耀眼夺目, 不见一丝暗沉, 看着比其他首饰鲜亮许多。   沈意刚将金钗放下,谢愈修长白皙的手指又将之捻起, 笑着说道:“意姐儿, 这钗子你是不喜欢么?”   说着便开始回忆珠宝店里新样式的钗子,琢磨着给沈意添上个新的金钗。   沈意困惑地看向谢愈, 不明白他为何会说出这等话语, 若不喜欢又怎么会如此爱惜呢?   “这钗子自及笄礼后, 我都没见你戴过。”谢愈淡淡解释,终于还是忍不住地又加上一句:“你戴这钗子好看着哩。”   沈意失笑,这却是天大的误会了, 忙忙解释道:“这钗子我很是喜欢哩, 但我这段时间也没出去做客, 在家里戴着这钗子,织布都不敢放开了织,就担心不小心弄丢了弄坏了,这才没戴哩。”   原来如此,谢愈轻叹口气:“意姐儿,我说过会让你过好日子,这钗子且不要如此小心哩,你欢喜便日日戴着,丢了坏了再重新打一个便是了,金钗说到底也只是给人用的东西罢了。”   说着,便凑近沈意,修长的手扶着沈意的发髻,另一手拿着金钗,找到合适的位置插了进去,退后两步,细细打量,又伸手扶着发髻稍微调整了番位置,这才满意的点头。   在谢愈刚凑近的时候,闻到他身上如竹般清爽的气息,沈意便已红了脸,僵在原地一动不动,任谢愈在她头上比比划划,等到谢愈终于满意离开后,沈意这才胡乱着说道:“我知道哩,以后便日日戴着这钗字,先看看这是什么。”   说着便将让两人都意外的东西取了出来。   这却是一叠手掌大小的纸片,这纸方方正正,摸上去厚实坚韧,左上角用黑色墨水印着元宝和铜钱,抬头居中处赫然写着荣昌票号四个大字,票号下面用细线分成一栏一栏,写着各种小字,最中心的位置,则是毛笔书写的白银壹百两整,虽然没有见过几次,但沈意还是认得,这便是银票了,之前卖出山水纹样织法时候,掌柜的便是用的这银票。   将银票铺开,一张一张数过,这一叠银票正正好五张,却是那山水纹样织法卖出的价了。   这笔银钱沈荣提过一次,要给沈意当嫁妆,但她当即回绝,只提出想要个织机,而沈荣也很快将织机弄了回来,而这织机,已经成了沈意的陪嫁,在铺房当天送了过来,光是这个织机,便已经让巷子里的人议论纷纷,都在说沈家疼女儿。   没想到沈荣和韩薇娘还是悄悄的把这些银票放进了嫁妆箱子,担心沈意拒绝,甚至都没和她说。   感受着这拳拳爱女之心,沈意不由红了眼眶:“愈哥儿,我想阿娘哩。”声音里已带哭腔。   谢愈心疼不已,也同样震撼于沈家夫妻的大手笔,这织染巷子里都是普通人家,沈家的家底加起来可能都没这几百两银票那么多,却还是毫不犹豫的给了意姐儿。   上前一步虚虚拢住沈意,谢愈慌乱地安慰:“意姐儿别哭,过两天便回门,我带你去见阿娘。”   是的,在婚仪结束后,谢愈便自然而然的改口,叫沈荣韩薇娘为阿父阿娘了。   沈意强忍着泪意,将绸布上摆着着东西再一件一件收回紫檀小木匣,又将黄铜搭扣扣得严严实实,小心地放回了嫁妆箱子。   沈意沉郁的样子让谢愈慌了手脚,于他而言,意姐儿能嫁给自己,真真是多年心愿得偿,心里乐得不知如何是好,但对沈意而言,却是离开了熟悉的家人,和谢愈组建新的家庭,尽管和谢愈有着青梅竹马的情谊,对他的人品也很是相信,但面对着未知,心里还是很有些忐忑。   皱眉沉思,谢愈好似想到了什么,忙打开柜子,也从柜子取出一个匣子,这匣子比之沈意的要大上许多,但做工同样精致,散发着木料的清香,里面不知道装了什么拿在手里沉甸甸的。   “意姐儿。”谢愈拿着钥匙打开了匣子上的黄铜小锁,将匣子递给沈意。   这匣子果然引开了沈意的注意力,不再沉浸在想家的情绪中,好奇地望着谢愈,不知这是什么东西。   “家里的家底都在这儿哩,以后便劳烦娘子打理。”谢愈笑着说道,手上玩笑似地作了个揖。   乍然听见娘子二字,沈意脸上一红,强自镇定地白了一眼,便不客气地盘点起谢愈的家底。   打开匣子,将里面的东西全部取出,一一翻看,沈意这才明了,为何这匣子会这么重。   匣子里除了谢家历年攒下的银票,林娘子的首饰外,还放着厚厚的一本书,好奇的翻开,只见每页里都画着人的样子,旁边还密密麻麻写着很多的字。   沈意如触电似的忙将这书合上,惊愕地望着谢愈:“愈哥儿,这是阿娘家里祖传的书罢,你将这给我,合适么?”   谢愈愕然,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忍不住扶额,低低笑出了声,顶着沈意疑惑的眼光,笑了半晌才含笑说道:“娘子,现在你也是谢家人哩。”   听着谢愈带着笑意的声音,沈意杏眼瞪得溜圆,羞恼的不行,胡乱将东西收拾好,瞪了一眼便跑了出去,谢愈忙笑着追了上去。   就这样,小夫妻开始了他们的新婚生活。   两人互相摸索适应着新的日子,好似才刚刚将事情捋顺,便到了三朝回门的日子。   虽说两家是门对门的邻居,但按着规矩,这两日里沈意都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心里想沈家想得不行,好不容易到了回娘家的日子,一大早沈意便醒了过来。   冬日里百日短,沈意醒来的时候天还是黑的,百子千孙帐更是将仅剩的微光也隔绝在外,帐子里一片黑暗,唯有暗香浮动,氤氲着动人的香气。   身旁均匀的呼吸昭示着谢愈还在沉睡,沈意蹑手蹑脚地掀开被子,从床尾绕过谢愈,准备起床。   谢愈睡眠很轻,尽管沈意已经极力放轻了动作,还是被的动静闹醒,困倦地睁开眼睛,疑惑地看着已经穿戴整齐的沈意,过了一会儿才想到,今日是三朝回门,意姐儿急着回娘家了。   想到这,谢愈毫不犹豫地掀开了被子,深吸一口初冬凛冽的寒意,穿上了新做成的衣裳。   谢愈洗漱的时候,沈意已经将朝食盛好放到桌上,许是归心似箭,这日的朝食很是简单,水煮蛋加上小米粥,再添上坛子里腌好的咸菜,沈意和谢愈两相对坐,谢愈时不时还给沈意夹上一筷子咸菜,这粗疏的餐食,愣是被他弄得别有一番滋味。   很快,沈意便放下筷子,一心等着谢愈,知道沈意心急,谢愈也没磨蹭,三两口将碗中的粥喝完,便撸起袖子说道:“意姐儿,回门礼我已经备好了,你去拿上。”随即便将桌上的碗筷拿去院子里,用着井水洗涮干净。   沈意顺着谢愈的示意,看到了沿着墙壁放着的竹篮,只见里面放着肉、糖、油等东西,这便是很拿的出手的回门礼。   提着竹篮走出家门,正好谢愈也将瓷碗清洗干净,两人一前一后的走出了家门,迈步跨进了对门的沈家。   沈家也早就热闹了起来,自沈意出嫁后,韩薇娘这两天一直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觉,就算嫁的是从小看着长大的愈哥儿,也放不下心来,一时间担心天凉了会不会忘了添衣,一时间又担心小夫妻没有长辈看着会不会拌嘴,最担心还是愈哥儿正是馋嘴猫的年纪,不知他会不会偷吃,想到这些,一颗心好似在油锅里滚了又滚,就没有熨帖的时候。   好不容易熬到三朝回门,连巷子里的野狗都已经睡着,只偶尔发出一两声咕哝的时候,韩薇娘还没睡着,听着枕畔沈荣惬意的呼噜声,韩薇娘忍了又忍,才没将沈荣推醒,睁着眼睛望着帐顶,心里琢磨着见到意姐儿要说的话,不知不觉间天便亮了。   天边刚刚泛出鱼肚白,韩薇娘便飞快的推醒了沈荣,将他指挥的团团转,一时间要将桌子全擦一遍,一时间又要将地全扫一遍,见着韩薇娘这紧张的样子,沈荣忙借着买菜避了出去,让韩薇娘冷静下来。   韩薇娘将家里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确认从里到外都干干净净的,这才去沈昭的房间将他唤醒,迷瞪着躲在被子里不愿意醒来的小胖子,一听见要见到几天没见的姐姐,连瞌睡都跑了,乖乖的伸着脸,任韩薇娘用温热的毛巾替他擦脸。   沈意和谢愈就在这时候进了沈家的门,沈昭刚擦干净小脸,便穿着厚厚的棉衣,迈着小短腿奔向沈意,一头便扎到沈意身上,双手抱着她的腿不放。   几天没见这傻乎乎的弟弟,沈意心里也很是想的慌,忙弯腰搂住,很是亲香了一番,但沈昭年岁毕竟不小,韩薇娘又将他养的很好,抱在手里沉甸甸的,很是压手,没多久沈意便觉着手腕酸疼,微不可查的皱了皱眉。   时时关注着沈意的谢愈并没有错过这个轻微的皱眉,忙冲着沈昭商量:“昭哥儿,你姐姐累了,我抱你可行?”   沈昭看着这个抢走姐姐的人,往日里带着玩耍的情谊都不见了,搂着沈意的脖子,将脸深深埋进她的肩膀,对谢愈的话语毫不理睬。   沈意被沈昭的动作逗得笑了出来,忙抱着他走进堂屋放了下来。   韩薇娘收拾了一下沈昭的东西,走出来便见到了几日未见的意姐儿,看着沈意神采奕奕,神态并未增添妇人的妩媚,一直悬着的心总算轻松了几分。   这才腾出心神细细打量,只见两人穿着同样的暗红团花石榴布做成了衣服,这花团锦簇的花样很是喜庆热闹,将两人衬得更显秀丽,韩薇娘骄傲地笑了出来,真是佳儿佳妇。   “阿娘,怎么不见阿父?”和韩薇娘行过礼,沈意开始寻找一直不见踪影的沈荣。   “你阿父说要给你淘换些新鲜东西,去集上哩。”   正说着,沈荣便拎着一兜子菜兴冲冲走了回来:“薇娘,你看今日我买到了甚么?”   走了进来,才看见在堂屋里坐着的沈意和谢愈,忙又献宝样的将手上提溜着的东西递给他们眼前。   却原来是一篮子绿叶菜,这菜嫩的好似能掐出水来,农人将清水洒在上面保持湿润,水珠颤巍巍的欲落不落,很是可人,韩薇娘眼前一亮:“这洞子菜真不错,意姐儿向来爱吃这些,难得能买上哩。”   冬日里万物凋零,正常情况下是没有这等绿叶菜,但有那些一等灵巧的农人,不知怎的弄的,在家里种出了绿叶蔬菜,被称为洞子菜的,这洞子菜一种出来,尽管价格高昂,仍是被贵人疯抢,毕竟大冬天里能吃上爽口的青菜,连日子都能舒心些,普通人家没有门路就算捧着银子也很难买上。   沈荣笑得很是得意:“咱们姐儿运道好,早上我出去,惦记着买些稀罕的给姐儿试试,谁成想还没到集市,就见到有个哥儿背着一篓洞子菜走在路上,我这一问才知道,这菜是贵人订的,但这贵人犯了事,这几日里全家都被抄了,这哥儿住在乡下还不知道信,这一茬菜种好后便眼巴巴地送了过来,谁成想贵人家的大门都被封死了,正想着去集市上把这菜卖了,就被我撞见,挑了最好的那些菜买上了哩。”   犯事被抄,谢愈听见这几个字,眼神暗了暗,朝廷这段时间里真是大动作不断,要变天哩。   但这等喜庆的日子,提这些事情多多少少有些晦气,韩薇娘忙打断到:“这菜真鲜亮,中午就吃这个哩,意姐儿来帮我打下手。”   说着便将沈意领了出去,留着翁婿两人在堂屋里对坐。   韩薇娘将沈意叫走,自然不是为了让沈意帮忙,而是找个机会和沈意单独问话罢了。   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趁着做饭找个时间,韩薇娘将沈意嫁去谢家后的事情,事无巨细地问了个明明白白,知道女儿在谢家没受委屈后,又再三提醒万万不能圆房,直将沈意说了个面红耳赤,等菜做好坐在桌前,脸上的红晕都没褪去,让谢愈不放心地一再打量。   谢愈这紧张的样子,让韩薇娘看得格外舒心,自己大概确实没有选错人罢。   作者有话说:   更新啦,谢谢支持 第73章   回门之后, 新婚礼成,就再没有一些说法讲究,自谢愈重去府学后, 沈意白日里总会去沈家转上一圈, 听着韩薇娘传授经验,婚后的日子与婚前相比, 好似并没有什么差别, 日子还是那么的平静, 除了晚上谢愈归家后两人会在餐后抽上些时候,在书房里谈天说地,从诗词歌赋说到四书五经,从君子六艺说道市井人情, 两人好似有说不完的话语,等到说乏了, 再一人捧一杯清茶, 各自找着想看的书,默默阅读, 知道月上中天才去歇息。   日出日落, 月亮上了梢头,又悄悄从天空中隐去踪迹, 只有撕去的页页黄历, 显示着时间的流逝, 厚厚的一本黄历终于只剩下薄薄一层,日子就进了腊月。   秦淮河畔歌舞未休,贵人们依然在花娘的画舫上流连, 但寻常人家里, 却都收了玩乐的心, 一门心思的做着过年的准备。   沈意也不例外,她已经嫁给了谢愈,尽管年纪尚小,脸上的婴儿肥尚未完全褪去,看着便很惹人怜爱,但她确实已经是谢家主母,该承担起为人妇的责任,操持起谢家的过年事宜。   别看沈意在沈家,过年的时候也是忙忙碌碌,但这和她作为主人家操持还是完全不一样,在沈家的时候,对外的交际应酬,对内的祭祀上香,都是韩薇娘做着,沈意只需要在来客人的时候,安静坐着旁边,在客人夸奖时候羞涩一笑便罢,这一年却完全不能这样了。   好在韩薇娘心中自有成算,这一日一大早,沈意刚将谢愈送出门,韩薇娘便找上门来。   此时的沈意正在厨房里忙着。   她在家也不是无所事事,愈哥儿学业繁忙,开春后便是春闱,沈意也不愿意过多打扰,谢愈去了府学后,沈意隔三差五的也会去趟集市,买上些东西,为过年做着准备。   这不前一日里,在集上正好看见杀猪匠的摊子上摆出了新杀好的肥猪,这只猪养的格外的好,油光水花的油脂很是充足,沈意便付着银子买上好些,回来后只将瘦肉腌了起来,天便黑了。   沈意这天在厨房,便是忙碌着这事。这时候油脂被认为是好东西,肥肉格外受欢迎,但沈谢两家日子也算殷实,又舍得在吃食上花销,沈意长这么大也没亏过嘴,她一直不太能习惯这份油腻,便将肉上的肥肉细细剔出,切成半指长的细长条状,用温热的水细细清洗,撇去一切浮沫和脏物,再将灶台里的火烧得呼呼作响,在烧红的铁锅里倒上那么一碗温水后再放入切好的肥肉,温水在高温下温水迅速蒸发,锅中溢出香味,油脂慢慢被逼出,填满了铁锅。   拿着大笊篱将油渣捞出,撒上些食盐,再将锅中的油稍稍放凉,加入些花椒和食盐,既去了腥增了香,又能长久不变质,便倒入了陶罐,冬日天冷,就算在厨房里,停了烧火后,温度很快便降了下来,陶罐中的油脂迅速凝结,雪一样洁白,正如凝脂一词。   望着雪白的脂膏,沈意满意地点头,再过上几日,便可用这些油来炸丸子,做蹄,为年节做准备哩,韩薇娘便是这个时候过来的。   “阿娘。”沈意愕然地看向韩薇娘,尽管两家隔得近,但平日里这个时辰,韩薇娘还在家里哄着沈昭,收拾着家,从没有这么早来过,沈意心里悚然一惊,忙追问道:“可是家里出什么事哩。”   韩薇娘心中愁绪万分,但看着沈意焦急的样子,还是柔声安慰:“家里好着哩。”   知道家中无事,沈意便放下心来,安静等着韩薇娘的下文。   “意姐儿,我且问你,这快过年了,你家里都准备了些什么?”韩薇娘皱着眉头打量着谢家,谢家的格局和沈家很像,但谢家现在就小夫妻两人,东西较沈家少上很多,一眼便能看个清楚,见到挂在房梁上腌好的肉,陶罐里炼好的油,角落里堆着的米面,日子看着很是红火,心口稍稍舒了口气,但这还不够。   原来是问这个,沈意只当韩薇娘放心不下两人的第一个年,掰着手指头开始数:“在兴荣记里买上了米面,昨日里集上肉看着很好,买上了一些肉腌好,过年的油也准备好哩。”   说到这里,又突然想到:“正好阿娘你来哩,待会儿盛上碗猪油渣过去,沾着白糖阿弟爱吃着哩。”   韩薇娘本来心事重重的,被沈意这么一打岔,也放松了下来,戳着她的额头:“姐儿也就惦记着这口吃食。”   “民以食为天,居家过日子不惦记着吃食还惦记什么。”沈意理直气壮的说道。   韩薇娘失笑,皱着的眉头也舒展开来:“这事怨我,本来想着还能将姐儿在家里留上几年,好多事情没来得及教,今日里我带着你,将最重要的东西准备好。”   说着说着,韩薇娘又对谢家族里恨了起来,要不是他们心思不正,她的意姐儿也不会这么早就嫁人。   听着韩薇娘的话,沈意纳闷不已,绞尽脑汁也没有想到,什么东西能被称为最重要,且自己毫无准备。   带着满心的疑惑,跟着韩薇娘走出家门。   江南的冬天,潮湿阴冷,屋子里永远是湿乎乎阴沉沉的,将火炉点上也只能暖和身旁的方寸之地,其余地方仍旧冷到骨子里,难受得厉害,但走出家门,在冬日里日头的照射下,湿气消散于空气总,从骨头里都透着暖和,只想懒洋洋地在日头下度过。   这不,巷子里没什么事情的妇人们都聚在巷口,有一搭没一搭的做着针线,是不是闲聊上几句,很是惬意。   见着母女俩一前一后走了过来,便有那些熟识的婶子搭话,问着两人去做些什么。   韩薇娘笑意盈盈:“快要过年哩,我们去集上逛逛,买些东西哩。”   嘴里说着,步伐也不见停,带着沈意便穿过人群走了出去,留下人们看着她们的背影议论纷纷。   “这就是姐儿嫁得近的好处哩,有什么事情都能搭把手,也不用每日里挂念个不停。”   这些婶子嫂子们家里都是有女儿的,听着这话纷纷点头,更是坚定了不将孩子远嫁的决心。   给巷子里人的婚嫁造成多大的影响,沈意现在是不知道的,她跟着韩薇娘走出了巷子,却只见阿娘的脚步一转,走向了集市的反方向。   沈意一头雾水的跟了上去,只见韩薇娘轻车熟路,走着走着,一股浓郁的味道扑鼻而来,沈意鼻翼轻扇,辨认着这熟悉的味道。   很快沈意便反应过来,这是寺庙里上着的香的味道。   正在这时,韩薇娘的目的地也已经到了。   这也是一条小巷,从外表上看,与织染巷相差无几,厚厚的青石板铺着地面,隔开冬日里的雨水,墙根下积年的青苔长出厚厚一层,湿湿滑滑的,一不小心踩上去滑上一跤连骨头都能摔折,两旁房子也只有两层,这巷子离朱雀大街很远,是沈意从没到过的地方。   走进巷子,转过转角,眼前倏然一变,嘈杂声扑面而来,往来之人络绎不绝,街巷两旁的房子,将一层打通做成铺子,隔着卸下的厚厚门板,每家铺子里都是少不了的人。   “好在来得不算晚,人还不多。”环视一眼,韩薇娘擦着额头上由于赶路而出现的汗珠。   沈意看着可以用摩肩接踵来形容的巷子,不由地对自己的认知产生了怀疑,这居然还是人不多!   许是沈意脸上恍惚的神色过于明显,韩薇娘温言细语:“金陵城里的人,这些日子都要来这买这些祭祖用品,家家都要用哩。”   祭祖!这两个字如一道闪电劈进沈意的意识,她居然将这么重要的事情忘记。   国之大事,在祀在戎,祀便是祭祀了,古代里从官家到平民,都会悉心准备过年的祭祖,就连那些吃不上饭的人家,到了过年那日,也是会想发设法的整治些贡品。   而沈意,在忙忙碌碌的新年准备中,将祭祖这事忘得一干二净,不仅是往年这都是家中女主人,也就是韩薇娘一手准备,更多的是,尽管沈意已经习惯了这个年代,但对于祭祖,她还是不如土生土长的人们看得重要。   但,祭祖这种大事,是容不得出岔子的,不是说沈意看得不重便真的能撒手不理,想到这,沈意忙挽上韩薇娘的袖子,甜甜笑了出来:“阿娘,还好你在,不然我都不知道该如何办哩。”   韩薇娘将沈意带到自己熟悉的店里,对着沈意细细解释:“你们和谢家族里,远远的远着便好,谢家宗族的祭祖,祭品礼器他们自会准备好,你刚嫁入谢家,族里倒也不会让你做些什么,等到开了祠堂将你名字记上族谱,以后过年祭祖才会找你帮忙,今年你主要就是操持着自己小家的祭祖,也不算难哩。”   是的,沈意和谢愈的婚事,还差了最后一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谢家族里开宗祠,将沈意的名字加到族谱上面,直到完成这个仪式,沈意才是真正被谢家宗族承认的媳妇,而这开宗祠,一般来说就是过年这天。   韩薇娘说完,便找到相熟的掌柜,将早已在心里合计过的的东西报了出来,并添上一句:“这些都给我拿上两份。”   掌柜的见多了世情,稍一打眼便知是什么情况,干净利索地将韩薇娘要的东西准备好,一份递给韩薇娘,另一份递给沈意的时候,还拱手贺喜:“小娘子大喜。”   沈意泰然自若接过掌柜的手上包好的几个纸包,应了句同喜同喜,却是不见新嫁娘的娇羞,引得掌柜咂舌不已,心下想着这小娘子不得了。   拎着香烛钱纸,祭品法器走了回去,天色已经不早,韩薇娘担心被关在家中的沈昭,到了织染巷便匆匆忙忙回家。   沈意将新买的东西在厢房放好,闻着身上沾染上的香烛味道,不高兴地皱眉,架上锅便烧起了热水,用皂角将头发身子清洗干净,待出浴时,身上只有皂角的清香。   冬日里白昼短,这么一番折腾下来,天便已经黑了,往日里谢愈差不多也是这个点回到家中,沈意一看时辰心下一惊,没想到时间过得如此之快,忙忙用青布包着头发,开始准备哺食。   原本沈意还想着谢愈回来的时候哺食尚未做好,要安排他做上些什么活计。水缸里的水差不多用完,得从水井里将水提上,买来的木柴太大块并不好烧,得让愈哥儿再砍小一些,心里想着这些家事,动作也没停下,轻巧地在厨房里穿梭,忙得团团转做着哺食。   谁成想沈意心中的这些盘算都没起到作用,这一天里谢愈迟迟不见回来,做好的哺食在灶上热了一遍又一遍,也不知热到第几遍,谢愈才顶着一身寒气回来。   日落后江南的夜间湿气更重,谢愈穿着的青色布袍,顶着夜风走回来,触摸上去潮乎乎的,氤氲出痕迹,不知是不是被风吹的厉害,谢愈脸上的神色很是难看。   沈意赶忙从灶上烘着的衣物里找出一套衣服,双手扶着谢愈的肩膀,将他推入房间,让他赶紧换上衣服,万万不能生病。   摸着手上温热的衣服,谢愈这晚上糟糕的心情总算舒缓了些,但一想到晚间发生的对话,却又气了起来。   带着这等矛盾的情绪将衣裳换上,谢愈刚掀开帘子,手上又被沈意塞入了一杯暖呼呼的桂圆红枣茶。   感受着茶里甜滋滋的味道,谢愈神色复杂,犹豫了半晌,颓然道:“意姐儿,你不能写到我家族谱上了。”   作者有话说: 第74章   夜色深沉, 凛冽的夜风呼啸而过,呜呜咽咽的闹得人心烦。   沈意沉默一瞬,复又扬起笑容:“先不说这个, 今日我跟着阿娘出去, 路上见到有渔民将家里晒干的银鱼拿过来卖,可好着哩, 我挑了几斤, 做个银鱼煎蛋, 愈哥儿尝尝。”   温软的笑容舒缓了谢愈的心绪,自从听见族长的话便好似被大手紧紧抓住,拧巴成一团的心,如浸泡到了温水中, 终于舒缓开来。   寸长的小银鱼通身无刺,肉质细嫩, 老少咸宜, 不仅是很受金陵人喜爱的一道食材,还是滋补的圣品。一到六月, 渔人捞上的新鲜银鱼, 很快便到了家家户户的餐桌,为贫乏的餐桌填补上新的风味, 还补了身子的亏空。   现在天寒地冻的, 早就不是吃银鱼的日子, 也不知道渔人是怎么将这些鱼晒干保存好,又是怎么这么巧的被沈意看见,但最终, 这夏日的风味, 躲过时间的桎梏, 穿过季节的变迁,到了谢愈眼前。   黄澄澄的蛋液裹着风干小银鱼,滑入油汪汪的锅中,滋滋冒着青烟,很快便被煎至两面金黄,与瓷白的盘子碰撞,诱人的香味随着浮至空中的白烟四散,引得谢愈喉头滚动。   一时饭毕,觑着谢愈的神色终于恢复了正常,沈意才又兑上些蜂蜜水,一人捧着着杯水,慢慢喝了起来。   “愈哥儿,族谱这事,到底怎么回事,你仔细给我说上一遍。”呷了口蜜水,沈意终于问起了谢愈回家时说的事情。   别看沈意表现的好像很是镇定,但乍一听谢愈那么一说,她内心的惊诧半点不少,虽说从她的本心来说,并不在意宗族礼法,族谱记名这等事情,但是,入乡还得随俗,按照这时代的规矩,愈哥儿说的这话,就是生生将自己脸面往地上踩,只有不被公婆所喜,不被宗族欢迎的人,才不能写上夫家的族谱。   即使沈意不问,谢愈也是要说的。双手紧紧握住琉璃杯子,汲取着蜜水的温度,思绪又回到了刚散学的时候。   谢愈在府学里,也是大大的出名,但出乎意料的是,谢愈最出名的地方,甚至不是他的学问好,承认,少年解元风华正茂,让他在初初入学时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但是江南文风是如此的昌盛,天资卓绝者数不胜数,每一科科举,都能出几个惊才绝艳之人,因此在短暂议论几天后,众人便将这事放下不提,真的让谢愈大大出名的,是他的不近女色。   不知当年是如何选址,府学所在之地离十里秦淮只一江之隔,白日里倒也没什么影响,但一到傍晚,秦淮河畔小楼里灯笼高挂,红粉佳人梳妆打扮,古琴声琵琶声歌声隔着江水传进府学,勾的人神都要跑了,再朴实的学生,都有过散了学后,约三五个好友,去一两家小楼,请二三红粉知己,在软玉温香中高谈阔论,唯有谢愈,从来没有参加过这些聚会,一到散学便急不可耐地往回家赶,不由让人心下思量,这年轻的解元,真是家有河东狮。   这一日散学后,谢愈依然习惯性的拒绝同窗邀请,在一众饱含同情的眼神中拱手道别,但刚踏出府学大门,却见到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现在门外,看见自己忙笑着迎了上来。   “愈哥儿,族里有事找你哩。”老人见谢愈停住了脚步,忙大声说道。   “族长。”在同窗打量的视线中,谢愈躬身行礼。   是哩,这个老人,就是谢家宗族的族长。   原来是族长,经过的同窗收回打量的视线,也像谢族长拱手示意,谢族长这辈子都没收到这么多读书人向他拱手,激动地脸都红了。   谢愈轻咳两声,唤回族长的注意,心念电转思索着向来指使着夫人出头的族长,怎么这次亲自找来,这来者不善要如何才能应付。   谢族长带着谢愈走到停在一旁的马车,一挥鞭子,马打了个响鼻,鼻子里冒出一股热气,马蹄空踏两声,嘶鸣一声后踏着稳健的步伐往谢族长家走去。   到了地方,谢愈刚一下车,谢老夫人便亲亲热热迎了上来,拉着他的手一阵儿啊肉啊的摩挲,谢愈不动声色的抽出手,心下警惕更甚。   抱着这份警惕之心,谢愈和谢家族长及他夫人很是周旋了一段时间,茶喝了一杯又一杯,话说了一茬又一茬,还是在绕着圈子东拉西扯,从谢愈祖父辈的事情说起,说到他父亲的种种,没口子夸个不停。   谢族长抬起耷拉的眼皮,悄悄觑去,果然愈哥儿听见提到他的父亲,很是高兴,淡漠的眼神里,也添了点兴趣,也不知想起了什么,嘴角含着微笑。   趁着这个时机,谢族长赶紧提出:“愈哥儿,我们谢家族里,你还是第一个考上举人的,附近的人谁不夸你出息。”   “族长谬赞。”这夸奖并没让谢愈动容。   “真真是虎父无犬子,你阿父也是好样的,可惜天不假年,若他能看到你现在这样,也不知心里会如何高兴。”谢族长说着,眼角溢出泪花,眼泪沿着饱经沧桑的脸流下,消失在脸上的沟壑之中。   怒意从眼中一闪而逝,谢愈带着丝嘲弄看着族长的唱做念打,若不是林娘子临走前,拉着他的手全交代过,说不准他都会被这心痛的样子骗了过去。   遂只沉默着,等着族长后续的话语。   谢愈没有如预想般接话,谢族长一时语塞,忙对他夫人使了个颜色,谢老夫人不愧和他当了这么些年夫妻,瞬间便反应了过来,递上帕子殷殷劝解:“切不能这么伤心,愈哥儿还小,正是需要你这长辈关照的时候哩。”   谢族长颓然靠着圈椅上,好似被夫人说动,擦着眼泪说道:“是这个理,我们做长辈的,总是比你们多走了几年路,愈哥儿年轻不经事,有些事情还是得我们帮着掌眼。”   来了,谢愈心里一紧,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见谢愈依然木着张脸,一点也没有被自己感动的样子,谢族长打开天窗说亮话:“愈哥儿考上举人,有200亩免税田,你们家里没有田产,这200亩田的免税名额,便交给族里,我一定会帮你打理的妥妥帖帖。”   原来如此!   又盯上了这免税田。   谢愈手心攥起,手背上青筋毕露,指甲在掌心上留下深深的印痕。   他倏地站起,一揖到底:“承蒙族长关心,但此事,愈恕难从命。”   谢族长脸色一肃,意有所指:“愈哥儿是个孝顺孩子,有些事情多想想才能做出对的决定。”   谢愈也不多言,黑黢黢的眸子盯着族长,只默默说了几个字。   谁知道谢族长一听,脸色大变,慈祥和蔼的笑容不在,脸上一阵青白交错,终于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愈哥儿这是听谁说的,没有的事。”   谢愈只默默的看着,眼里都是了然,谢族长被他的眸光一看,好似自己的心思被人全部扒开暴露在阳光下,不由恼怒起来:“愈哥儿好好的孩子,怎么这样,都是你媳妇带坏了你,今年过年的祭祖,你媳妇且别来。”   谢愈骤然抬眸,毫无波澜的眼眸里射出寒光,但谢族长已铁了心要给冒犯自己的人一个教训,便沉默着闭眼,以示决心。   定定看了半晌,谢愈嘴角牵动露出冷笑,眼中燃起愤怒的火光,这是对沈意不满意么?不,不是的,他们都心知肚明,这是谢家趁着这件事情在拿捏自己,让自己屈服。   要是一般的事情,为了沈意好,妥协也就妥协了,但免税田,实在是触碰到他的逆鳞,毫不犹豫地转身便走。   谢族长见他那么坚决,心下讥笑,都说这新科解元畏妻如虎,但一动真格的,妻子又算的了什么,但若让愈哥儿就这么走了,又过于难看,于是忙喊到:“等你媳妇生了儿子,再带她来祠堂入族谱,我谢家的媳妇都是如此。”   谢愈脚步一顿,随之又毫不犹豫地离开,带着满身的寒气和阴郁回到家中。   将这段经过如数讲给沈意听,谢愈心中忐忑不已,走得时候是痛快了,但后续的事情却很难收场,整件事情,最对不上的便是沈意。   那么好的小娘子嫁了过来,自己在心里发过誓一定要将世间最好的东西捧到她的面前,但是这最大的委屈,却也是由自己造成的,意姐儿何其无辜,被卷入了这事当中,成为两方博弈的牺牲品,这是谢愈再怎么道歉也弥补不回来的伤害,他心知肚明。   却没想到沈意并没有他想象中的暴怒,反而坐在椅子中陷入了沉思,烛火摇曳,沈意的神色在烛影里明明暗暗,将谢愈的心高高吊起。   将谢愈说的话语一字一句回想,终于抬眸看向谢愈,眼似寒星:“愈哥儿,这事不对,免税田这事上,还有内情你没有交代。”   谢愈苦笑,又为沈意的敏锐而骄傲,摸着鼻子说道:“意姐儿别急,我还没说到那里。”   说着眼睛望向虚空,陷入了回忆。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作者有话说: 第75章   “此事说来话长。”谢愈摆出了长谈的架势。   “等等。”   沈意轻盈的身子在房内快速的跑着, 没多久便布置出了格外舒适的空间。   拉着谢愈的手坐上黄花梨刻蝠纹雕花小榻,一人占着一边斜斜倚靠着半旧大红猩猩毡靠枕,榻上的小几上摆着瓷窑里新出的素胚甜白瓷带兰花纹样瓷碗, 碗子里盛放着枸杞红枣银耳汤, 碗勺碰撞间发出清脆的叮啷声。   再在谢愈手里塞上一个黄铜小手炉,沈意终于舒了口气:“现在说罢。”   沈意这副舒舒服服听书的架势, 让谢愈忍俊不禁, 回忆起过去事情带来的怒气也得到纾解, 自听了族长的话后一直阴郁和沮丧,沉甸甸的心,也轻松了起来。   整理好思路,谢愈将陈年往事娓娓道来。   “这是廿年前的事了。”   “当年, 我家也是住在谢氏族里,和他们聚集而居, 廿年前由阿父做主, 搬到了织染巷。”   “是哩,我阿父还在保书上签字了。”沈意点头, 示意自己知道这件事情。   此时的置业不像后世, 看中了谁家的房子,和卖家谈好便能付钱办手续, 这时候实行连坐制, 一家犯事, 邻里都得受到牵连,因此,谁家房子要卖出, 首先得询问亲戚邻里, 若亲戚邻里不要, 才对外放出风声,待买家看中后,也得得到四邻的认可,在契书上签字,才能去官服办手续。   当年谢家大郎四处寻摸,好容易才在织染巷里找到合适房子,秀才的身份让他很是顺利便得到四邻的认可。   “阿父说过,当年谢家族里觊觎你家家产,所以你们才搬过来躲开他们?”沈意想起了沈荣在她出嫁前和她交代的事情。   “有这个原因。”谢愈苦笑着:“但我家依附族里而居多年,当年我阿父读书,族里也是给过帮助的,族里有些人日子难过,阿父见了总是能帮便帮上点,但千不该,万不该,阿父的宽容被他们当成了软弱,得寸进尺起来。”   还有内情!沈意坐直身子,一改懒洋洋的态度,认真了起来。   谢愈也陷入了林娘子说过的往事中。   廿年前是一个百年难遇的大旱之年,连续三个月天上没有下一滴的雨,大地干裂,连江南这种鱼米之乡也大受影响。   秦淮河里水位骤降,水岸线向着江心退去,留下一片光秃秃的河床,涵养水源的湖泊也跟着干涸,连湖底的淤泥都被晒干,鱼被炽热的太阳炙烤,张着嘴困难呼吸,鱼身子不断弹跳,想要争取一丝喘息的机会。   地里的庄稼就更是糟糕,稻谷瘪瘪的没长几粒米,农人靠天吃饭,一年的生活都指望着地里的收成,风调雨顺的时候交了税还能留点余钱改善生活,但遇见这种旱年,真真是欲哭无泪,别说吃饭,就连官家的税都交不上来。   好在官家怜悯,见着这大灾之年,亲下诏令给受灾地区减税一年,这样靠着地里的收成,勉强还能填饱肚子,不至于卖儿鬻女。   官家的免税政令一出,受灾地方农人莫不感恩戴德,感恩不已,但另一些农户,却陷入了持续的恐慌中。   之前也说过,秀才,举人,进士,官员都有免税田,随着官职的升高,免税田的面积也逐渐增加,但即使是秀才,免税田也多达几十亩,家境殷实,家里地本就不少的人家,自是美滋滋的将免税田用尽,但是还有那么些农人子弟或者寻常人家看中的,家里也就三五亩甚至没有地,这免税田的名额空着,便被人打上了主意。   官家的赋税繁重,农人辛苦一年,收成的一半作为赋税交给官府,就有那么些家里负担重的,交了税后养不活全家的农人,拖家带口的将地投给这些人,契书上将地写成他们的名字,但私下里地还是自己的,只是用着这些他们的免税田名额,私下以地租的形式,交低于官府赋税的谷粮。   当然,这也有风险,契书一成,无论私下如何协商,在官府里这块地就已经不属于农人,尽管在投靠前会仔细打听,但事有万一,贵人若真要夺走,农人也求助无门,所以不是日子实在过不下去的人,也不会冒这个风险。   从谢愈祖辈开始,他们家就有着乐善好施的好名声,因此谢家大郎刚中秀才,附近的农人便蜂拥而上,很快便将秀才名下的几十亩免税田占满。   谢家大郎考中秀才时年岁尚轻,虽然身子不太康健,但他的心里何尝没有举人梦,有限的精力都投入在读书之中,他的父母年岁也大,为了他的身子费劲了心力,无暇他顾,遂将世俗杂事全权委托给族中长辈,由族长打理这些免税田事宜。   头两年里,风调雨顺万物调和,农户每年都如期按着约定交着谷粮,双方自是其乐融融。   这一年大旱,问题就来了。尽管谢家要求的地租,远低于官家赋税,但,这年大旱,来投奔的农人,家里负担本来就重,这份租金也是完全交不上的。   谢家大郎也不是五谷不分之人,相反,他本人很是敏锐,若不是身体的带累,绝不会止步于秀才。   在大旱初现端倪之时,他便去找了谢家的族长,言明这年的租金可以减收,若旱情严重,甚至可以免受,谢族长也应得很好。   谁知道谢族长却是敷衍塞责,嘴上应得很好,拍着胸脯让谢大郎放心,一定会将事情妥善办好。   谁成想到了秋天,旱灾更重,地里收成十不存一,谢家族长却翻脸不认,背着谢愈找到那些农户,逼着他们按约交谷粮,交不出来来年便不将地租给他们。   这不掣为晴天霹雳,谢家族长这个说法,就是要明目张胆的将地夺走,农户背朝黄土面朝天,全家人的指望就是精心伺候着的那几亩地,地被夺走比要了他们的命更严重,奈何民不与官斗,秀才在农户眼里,已经是天大的人物,更别说谢家族长全是按约而行,就算闹到官府,也没人撑腰。   于是劳苦的农人,饱经沧桑的脸上含着一泡热泪,忍着心痛将家里的女儿卖了出去,那女儿从此如浮萍,飘散无踪,也不知是卖去了大户人家,还是去了其他见不得人之处。   大地哀鸣,苍天哭泣,见证着这人间惨剧。   而这一切,谢家大郎丝毫未知。   直到这年过去,农人又将养了两年,缓过了这口气,纷纷找到谢家大郎,请求将田拿回,他心下诧异,几经盘查,才知道发生了这种事情。   愤怒的谢大郎直奔族长家而去,换来的却是族长看无知小儿的笑容:“我这既没杀人放火,也没违法犯罪,都是按着契约行事,他们既然立下契约,守约也是他们的应有之义,别说我们,那些大宗族里,也都是这么做的哩,宗族的强盛,就是这样一代代人抓住机遇累积起来哩。”   谢家大郎霎时便吐出了口心头血,长叹一声:“枉读圣贤书。”随机便昏了过去。   手忙脚乱送去医堂,大夫诊断为惊怒伤身,待谢大郎醒了后,第一件事便是将地租约全部从谢家族里收了回来,又多方探访将家搬到了织染巷。   但这种事情,说出去多少也不好听,为了谢家的脸面,谢大郎他还是两相比较取其轻,以谢家族里图谋他家财产为由,和族里关系淡了。   这,这里面居然还有如此内情。   沈意身子更加挺直,整个上半身向谢愈方向倾斜,一开始听说书一样轻松自在的神情再也不见,在画屏前烛火的照耀下,她脸上神情比冰还冷。   土地兼并,历朝历代都没能完全禁止,多少农人在权贵的巨掌下流离失所,颠沛流离甚至家破人亡。   谢家族里做的事,确实不少见,只不过谢家大郎不能接受,谢愈同样也不能接受罢了。   而沈意,同样的,也不能接受。   沈意坐直了身子,在烛光的照射下,一字一顿说了出来:“愈哥儿,无关能否进族谱,但是我们必须想个办法,解决这件事。”   冰凉的声音如寒冰落到玉盘,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这如何能解决?”谢愈沉默,他也不愿族里如此行为,但宗族礼法,就像压着人头上的大山,轻易不能触动。   “总会有办法。”沈意声音清脆,但不容置疑:“愈哥儿你会越走越远,不能留下这样的隐患,现在他们贪免税田,未知以后还会想要什么。”   “最重要的是,谢家族长,不仅贪,还不听话。”   是的,在沈意看来,谢族长最致命处,还不是贪,而是主意太大,心也太大。   但,现在最为难,最棘手的也是这点,谢家族里和谢愈打断骨头连着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要想办法解决谢家族里,又不能让谢愈名声收损,玉瓶不能被老鼠所伤。   “我想到了,”沈意合掌拍手,突然说到:“我们可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作者有话说:   更新啦,谢谢支持,十一假回了老家,更新不太稳定,但我尽量写,尽量多更,谢谢支持。 第76章   “以其人之道, 还治其人之身?”谢愈喃喃自语,念叨了两句,倏地抬头看向沈意。   “你是说?”谢愈好似也想起了什么, 眼睛放光的看着沈意。   沈意深吸口气, 又缓缓吐出,缓慢而坚定的点头。   沈意的想法很简单, 既然谢家族长小动作不断, 那么必须想办法按下他的小心思, 要不然凭借着他那只图眼前小利的浅短眼光,以及对自己决策正确性的迷之自负,一个不注意,还不知道会惹出什么大乱子。   因此, 必须要将谢家族长按下来,他不是喜欢用宗族孝道压着愈哥儿么?但谢家族里比他辈分高的人也不是没有, 那些族老们之前不吱声只是因为没有影响到自身利益罢了, 仔细筹谋一番,不怕不能打动他们, 借着族老的名义将族长辖制住, 让他本本分分做事。   若是族长还如以往一般阳奉阴违,那也不怕, 想到这, 沈意的眼里露出寒光, 若族长不老实,那就换个人当这族长,虽然麻烦了些, 但也不是毫无可能。   沈意的点头肯定了谢愈的想法, 他突然从小榻上起身, 激动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衣袖摆动间带起一阵的凉风,黄泥小炉里的炭火已不见明火,覆盖在碳灰上安静地散发着热量,被他走动带起的风一吹动,木炭上又起了红点,望着明明灭灭的炭火,谢愈越想越觉得这简直是绝佳主意。   谢愈并不傻,能在科举上出头的人,谁又没几分真本事,智谋心计都堪称顶尖,在沈意提出这个想法之前,他从没往这个方向思索过,不过是限制于固有思维罢了,当沈意提出了新的解决办法,指出了一条从没有人想过的途径后,谢愈很快便顺着这个思路想出了完整的计划。   “意姐儿,我们这么做。”右手握成拳头,重重锤在左手掌上,谢愈重又坐回小榻,将头凑到沈意面前,和她嘀嘀咕咕的商量起来。   沈意和谢愈头靠着头,白皙的侧脸在烛火的映照下散发着如玉的光芒,认真地倾听着谢愈的计划,时不时地还补充上几句,将计划更加完善。   就这样,两人慢慢地将粗略的想法补充完整,最终形成一份格外细致的方案,说道最后,同时长吁口气,抬起来来四目相对,眼眸中都是跃跃欲试。   此时已是深夜,只听见打更人的梆子声远远传来,制定好计划后,原先被那股情绪支撑的精力褪去,终于感受到疲累,这才双双携手入寝。   事不宜迟,第二日一早,谢愈便按照商议好的计划行动起来。   湖笔蘸上徽墨,在素笺上写下一份份邀请,又亲自将这些邀请送去了谢家族老家中,郑重严明有事关全族的要事相商,请族老和族长相议。   若是一般人,突然这么大咧咧的送上帖子,谢家族老也不会搭理,但谢愈作为少年解元,在族里说话还是有些分量,故所有的族老都一口答应,唯一能猜到几分谢愈要说什么的,也就只有谢家族长,他看着谢愈软和的姿态,想着他终于想明白,拉着族老们说和,让他媳妇能进祠堂,遂愉快地应了下来。   很快便到了帖子上的日子,这一日天爷足够给面子,大大的太阳高悬空中,给大地洒上光和热,驱散金陵城里冬日的湿冷。   沈意早已将院门大开,趁着天气好,连堂屋里厚重的门板和窗户也全部敞开,等候着谢家族人的到来,暖和的日头透过雕花门板窗枢照进来,金线洒在地面上、桌子上、也洒在沈意精心准备的糕点上。   辰时末巳时初,族老们便在家里小辈的搀扶下,颤巍巍地拄着拐杖到了谢家,被早已等候在门口的谢愈迎进了家门,在堂屋里按照年岁分主次坐好,至于小辈们,则是站在椅子后面随时等着吩咐。   谢家族老还剩九人,是谢家族里辈分最大的几位长辈,虽说不是长子嫡枝,没能得到族长的位置,但凭借着辈分,在族里说的话也不容小觑。   待到年岁最大的族老也到了后,谢家族长终于姗姗来迟。   谢族长一进门,便忙恭敬地行礼,嘴里一迭声地道歉:“真是该死,我来晚哩,让各位叔伯久等,本来我早就出门了,愈哥儿的事情,怎么也不能耽搁,谁知道刚出家门,便遇上了涵哥儿家里日子过不下去,拖家带口找我讨主意,这都快到腊月,小孩子还穿着单衣,看着真是可怜,我找了些米面和布料给他们,这一下子就把时间耽误了。”   这一番话下来,族里的长老都捋着胡须满意地点头,原本对于谢族长来迟,让他们等待的不悦也不复存在,更有族老眯着眼睛想了想,摸着花白的胡子说了句:“涵哥儿是个可怜的,你这族长是得多关照些才行。”   沈意冷眼看着谢族长八面玲珑的交际,默默的添茶倒水。   这时,终于有人想起了来这的目的,年岁最张的谢三老爷抬起耷拉着的眼皮,浑浊的目光看向谢愈:“愈哥儿,我们人都齐了,有些什么事情,现在说哩。”   谢愈早已打了不知多少遍腹稿,被谢三老爷叫到,也不紧张,三两步走到堂屋正中,对着各位族老行礼,就连族长都没有漏下。   躬身行礼后,谢愈便挺直了腰板:“这次劳各位大驾,是有一件大事请示族里的意见。”   谢愈这份郑重其事的样子,激起诸人的兴趣,他上门送拜帖的时候,只说有要事相商,但具体是什么事情,却丝毫没有透露,不说族老,就连伺立在身后的后辈,也好奇地等着谢愈的下文。   “前些日子,族长将我叫去,说族里想着帮我打理考中举人后的免税田。”   这话刚一出口,原本耷拉着眼皮,好似已然风烛残年的那些族老们,迅速看向族长,眸光如利剑般刺了过去。   作为谢家族老,他们自是知道谢愈父亲和族里闹翻的根本原因,虽说在他们看来,谢家族长做的这事说不上错,谁家不是靠着这些手段让家里的田地越来越多的哩,但是谢家大郎不能接受,举家搬走,虽说外人还觉得谢家出了秀才了不得,但他们自己却深知,这秀才的好处他们却半点没有沾上。   好不容易旧事过去,谢家大郎又去了这么些年,再也没人提起,谢家终于又出了个读书人,甚至还是少年举人,前途不可限量,这种时候谢族长居然又提起这个事情,真是蠢到家。   但蠢归蠢,但还是得想个主意将这事囫囵过去,不能让愈哥儿和族里离了心。   正当族老们酝酿说辞的时候,谢族长却顶着众多要杀人般的视线,率先说道:“是哩,愈哥儿那日里说要好好想想,今日这是想明白哩?”   谢愈沉吟片刻:“想明白哩,不用族里帮我打理。”   谢族长的笑容僵在脸上,他咬紧牙关腮帮子被顶得格外凸出,他在这之前一直认为谢愈会想明白,毕竟这是对他有利无害的一件事情,为了拿捏谢愈,还故意最后一个到达,万万没想到谢愈居然毫不犹豫地拒绝。   气氛瞬间凝滞,原本和乐融融的氛围被打破,谢三老爷放下手上的茶杯,慢吞吞打着圆场:“愈哥儿,谢族长许是言辞不当,但你很快便要上京,这会试万不能分心,家里这些田地,族里帮你打理也是好心。”   话音刚落,另一个族老立即接上:“是哩,我们这些老骨头还当用,保准帮你将这事办得妥妥当当。”   谢愈认出来后面说话这人是族里性子最直的九老爷,微微一笑正要说话,又被族长打断:“愈哥儿也不知受了谁的拾掇,心里竟是疑起了族里不成,我这打理你的免税田一分好处也得不到,要不是看你年岁小,怕你为难,也不会提出这件事情,你当我愿意劳心费力么?”   愤愤不平地将这一长串话说出口,谢族长脸涨得通红。   谢愈心知肚明,见他年岁小难打理是真的,至于谢族长能不能得到好处,这却是见仁见智。   但,谢族长这么激动,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谢愈依然温润的笑着,温声说道:“族长误会哩,我的意思是,族里不用帮我打理免税田,我将这免税田的指标献给族里,田地的收益都给族里使用。”   这话一出,简直石破天惊,谢三爷手上的茶杯被打翻,茶水顺着案桌流向衣服也不在意,谢九爷更是刷地站了起来,声如洪钟:“愈哥儿,你可说真的?”   其他一直没有表态的族老,纷纷目光灼灼地看了过来。   唯有谢家族长,愣愣地看着谢愈,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着什么药。   谢愈点头肯定:“自是当真。”   不等谢族长反应过来欣喜,谢愈又接着说道:“但是,我有几点条件。”   谢三老爷颔首,示意谢愈接着说下去。   “我不管这免税田族里给谁种,但有一点,不能收过高的地租,不能巧立名目夺取农人的田地,无论如何得给农人留一条活下去的路,万不可逼至卖儿鬻女的田地。”   听着谢愈意有所指的几句话,谢族长脸上一阵阵的热,被臊得通红。   几位族老对视一眼,达成共识,谢三老爷沉声说道:“放心,这点我应,这些事情绝不会发生。”   谢愈握了握拳,说出了第二个条件:“第二,这免税田的收益,不许挪作他用,我要在族里设一个族学,免税田的收益只能用于族学,若有学业优秀但家境贫寒的学子,凭着这些收益,总是能供出来的。”   若说谢愈刚提出要把收益给族里,族老们还崩的住,等到族学这话一出,族老们再也镇定不住,谢三老爷迅疾地走了过来,抓着谢愈的手:“愈哥儿...”后面的话激动地说不出来。   是的,这就是谢愈和沈意商议后的决定,虽说这两百亩的免税田收益不少,但是一来他们年后便要上京,自己没有精力打理,实际上是得不到的,二来这免税田被谢族长盯上了,也不知道他会使出多少手段,谢愈的目标是要科举做官,没有那么多的精力和谢族长纠缠,既如此,干脆将收益全拿出来,为族里开个私塾,资助族里的孩子读书。   孩子才是一族的未来,这样族老们自会站出来,不让族长乱来。同样的,这收益献给了族里给族中小孩读书,家家户户都能得到好处,众人会自发的盯着族长,避免他中饱私囊,族长在这收益里插不进去手,得不到好处,也就不会再想着打什么坏主意,最重要的是,独木难成林,若谢家族里的孩子真的有天资聪颖的,能读出名堂来,以后也是谢愈的帮手。   这简直是一举多得的事情,没看见就连站在族老身后的小辈们,也激动地脸都红了么。虽然现在日子殷实,每家的小孩多多少少都能识上几个字,但再往下读下去,开支却少不了,很少有家庭能支撑下去,谢愈这一举动,直接给每家的孩子留下了一份希望。   谢愈认真的点头,庄重地表示自己并非说笑,并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契书:“既说出来,我自不悔,这是契书,我已签好字,若都同意,那请各位族老和族长也签上名,只有一点,若我知晓未如约定,这地我将收回来并请县衙的老爷做个评断。”   谢家族老心里一惊,但族学的诱惑还是更大,他们对视一眼,毫不犹豫地签上名字,心下盘算起来,回去如何将谢族长架空,换上听话的人主事,这事万不能再出岔子。   作者有话说: 第77章   天下熙熙, 皆为利来,天下壤壤,皆为利往, 这天大的便宜掉到头上, 谢家族老们自然不能放过。   从谢愈家回去后,老态龙钟的族老们重又聚在祠堂里, 没有理会族长青红交错的脸色, 丝毫没给他开口的机会, 便你一言我一语的把事情定了下来。   谢族长既然找到谢愈要代他打理免税田,自然是有走投无路的农户找了过来,且这些农户人数还不少,谢家族老们将偷奸耍滑的剔出后, 和剩下的老实肯干的农户签订了契约,又找人将祠堂旁边放杂物的屋子清空, 重新铺好屋顶修缮门窗, 将这半废弃的屋子收拾了出来。   随即敲锣打鼓召开全族大会,对着族人宣布年后谢家便也要自己的私塾, 私塾先生是谢愈特特请来的秀才老爷。   这秀才老爷却是谢愈的同窗, 离考举人还差些火候,需再苦读上几年, 然而这同窗家境贫寒, 急需银钱填补家用, 便受了谢愈的邀约,当起了谢家私塾的先生,自然, 谢愈应承了他可以随时写信给自己, 两人探讨学问。   这背后的事情谢家族人并不知道, 但就凭谢愈请到了秀才老爷来教族里的孩子,便足以让人感激涕零,以前这种秀才老爷,都是地主家儿子的先生,哪有他们这种人家的份哟。   一时间群情激动,七嘴八舌的和谢愈表达着自己的感激,谢愈应付完这个叔伯,又要应付那个兄弟,就没有个空闲的时候。   族老们看着小辈们高兴的样子,干瘪的脸上露出慈祥的微笑。   等了一会儿,让诸人宣泄了内心的激动后,谢三老爷将手中的拐杖重重杵在地上,发出沉闷的敲击声,喧闹的人群瞬间安静下来。   “咳咳。”谢三老爷咳了几声,呼吸着清冽的空气,再宣布最重要的一件事:“愈哥儿献出了免税田的收益,资助族中学子读书,凡是族中七岁以下的孩子,无论男女均能免费入学,以三年为限,若有天赋,族里将继续供着科考。”   谢三老爷毕竟年岁大了,讲话的声音不再像年轻时候那样的中气十足,但这话却仍然如惊雷般劈到每个人的头上,人人都震惊不已。   江南地界文风格外昌盛,日子过得下去的人家,都将小孩子送去私塾,认上几个字,但这已经是一笔不小的支出,更别说若想继续读书科举,花费更是不可想象,能将一家人掏空,对于寻常的人家,更多的是举全家之力才能供出一个读书人,这都是好的,毕竟科举何其残酷,更多的人家,举全家之力甚至都供不出一个读书人,家里为了这些事情闹得鸡飞狗跳的也不在是少数。   谢愈大手笔的将免税田收益捐给族里,并制定只能用于族学,支持族中孩子读书,这等胸襟和见识,确实让人折服,就算他提出不论男女都得入族中私塾,考虑到他的贡献,也没人质疑。   更有那些带着孩子的寡母,唤作珍大嫂子的,当即就给谢愈跪了下来:“愈哥儿,我家兰哥儿若是有了出息,这一辈子我们母子都记得你的大恩大德。”   唬得谢愈手忙脚乱地想将寡嫂扶起,又碍于男女大防,踌躇着不敢伸出手去,还是在旁边看了半天的沈意走了上来,笑盈盈地将珍大嫂子扶了起来。   一时间,谢家族人纷纷聚了过来,男人们和谢愈勾肩搭背,说得好不热闹,女人们也围着沈意,说着恭维的话语,就连谢族长的儿子儿媳,也加入了这些人群,徒留谢族长和他夫人在人群外,体会着从没感受到的冷清,扯着嘴角都笑不出来。   凭借着族学,谢愈成功的收服了谢家族里上上下下男女老少的心,沈意进族谱的事情,在族老和族人的支持下,自然没有半点阻碍。   除夕当晚,祭祖过后,由几位族□□同打开祠堂大门,行礼祭祀过后焚香净手,将族谱请出,围着族谱念上一段祀词后,谢三老爷挽起袖子,拿上好的湖笔蘸上金墨,在谢愈名字后一笔一划地郑重协商:“妻:沈意。”几个字,从此沈意便彻彻底底成了谢家妇。   正常祭祖不让妇人进入,但这次是要将沈意的名字写上族谱,便特特准了沈意参加祭祀,望着自己的名字被写在陌生的族谱上,沈意心头一阵恍惚,祠堂的屋顶高悬,但她总觉得屋顶下的地方黑黢黢的,好似怪兽在长着大嘴,随时准备将她吞噬。   但不管怎么说,这一年的除夕,还是圆满的过去了,沈意在这一次过年的操持中,实实在在感受到作为一家的主妇,在过年的时候需要做些什么,每日里掰着手指头算还需要做些什么,好在有着韩薇娘在一旁指导,纵使磕绊,礼节却也分毫不乱。   从祠堂出来,谢家众人打着哈欠纷纷回家,此时夜已过半,新的一年已然来临,织染巷子离谢家族里有段距离,走出祠堂大门,才发现天已落雪,大片的雪花从空中落下,发出的声音,而这份动静被烟花鞭炮声掩盖几不可闻,唯有雪花划过耳畔,耳垂感受着这份冰凉,才能听到一丝微不可闻的声音。   在这漫天的风雪里里,沈意和谢愈手拉着手,穿过空无一人的街道,烟花盛放在空中绽放出最后的芳华,在这流光溢彩中,两人的手越牵越紧,路边的灯笼璀璨夺目,散发光芒照着谢愈和沈意,拉出颀长的影子,在这灯笼的照射下,两个细长的影子越靠越近,逐渐交融,而影子的主人牵着手从巷头走到巷尾,发上肩头染上薄薄的雪花,好似牵着手从年轻走到年老,两人携手走过了这一生。   除夕过后,日子便好像按了加速键,谢家长辈家和沈家拜过年后,离谢愈上京的日子便愈发的近了。   金陵去京城,最舒适与方便的方式,便是先坐马车前往镇江,然后从镇江换船一路北上,过徐州、聊城、天津,直抵通县,到通县后再下船乘马车,进入京城,谢愈还是举人,所搭乘的船只过运河时甚至不用交钞关费,是船家最想要的乘客。   奈何,春闱春闱,既然叫作春闱,那会试肯定是在春天开始,谢愈离开金陵的时候天尚冷,秦淮河里都有着一层薄薄的冰碴子,愈往北走天气冷得愈发厉害,运河里更是冻得没法行船,因此谢愈的上京,采取的方式是马车。   谢愈和沈意早已商量好,这次科举沈意陪着谢愈进京,一是谢愈从没离开过金陵,沈意又非寻常女子,两人一道上京还能有个照应,这种照应绝非同窗能够给予的,二来早在韩薇娘拒绝谢族长夫人送婢女时,便已发话沈意会随着上京,沈意何等仔细,自是不会在这方面留下话柄,三呢,三也是最重要的,是沈意发自内心的愿意走出金陵,感受更广阔的天地,都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在这个时代里,女孩儿的束缚本就很多,能亲眼见识这个世界这对沈意是绝佳的诱惑。   随着进京日子的逼近,沈意也愈发忙碌了起来。   先是和谢愈仔仔细细地讨论着一路上途径的地点,可能会遇上的事情,又拿着笔将应对方案一一写下,并在纸张将想到的,可能会用上的物品列出,走过金陵的各个店面终于将清单上的东西准备齐全。   退烧药、清热药、解毒药、风寒药、外伤药,沈意知道这个时代的医疗资源有多么匮乏,更别说这一路上走过去还得经过很多无人地方,若在半途中生了病,那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有银子都没地方花。于是找到城中的医馆,花了大笔银子将各种功效的药丸子买上许多,密封在瓶子里,放入了上京的行李之中。   当然,还有更重要的,是要准备一路上的吃食。   蛋清倒入撒上盐的面粉,和着新榨出的油揉好,在空气里慢慢的发酵,擀成面皮,经过沈意的巧手调弄,面皮被做成细长的面条,沾上淀粉的面条团起,放入油锅中慢炸,可口又能保存的面饼便做好了。   再开锅倒油,做上油焖茄子丁,焙炒萝卜条,烤白菜,切得碎碎的放在罐子里,再在罐子口倒上一层油封上,尽力延缓这些路菜的期限。   就这样忙忙碌碌的,沈意完成了两人行李的打包。   谢愈这些日子也没闲着,他忙着和昔日里的同窗辞行,去周举人家里聆听教诲,当然最重要的,还得分出一丝心神关注谢家私塾的进度,催促着族中的孩子早日入学。   就这样,沈意和谢愈分工做着自己的事情,终于,出发的日子快要到了。   这次收拾东西,沈意秉承的原则便是轻车简行,衣物被褥够用便好,更多的空间腾出来放着药材、食物以及谢愈的书本。   饶是这样,待东西全都放上后,一个马车车厢也被放得满满当当。   好在沈意早有准备,找上了叶宝珠家的车队,叶宝珠这一年也嫁了人,嫁给了金陵城里另一个豪商钱家,钱家是行商出身,自家便有多支商队穿行在各地,每支商队里都有训练有素的护卫,很是能保证安全。   在自家的商队里加上两个人对叶宝珠而言简直就是一句话的事情,更别说加上的人还是新科解元,跟着这举人老爷一道走,是可以入住官府驿站的,钱家商队的人实际上占了可大的便宜。   金陵毕竟是旧都,在金陵城里甚至还有着一个小六部,从金陵往京城的消息折子人流不断,官家在上京途中修了很多驿站供这些人休息,但是,士农工商,按照商人的地位,这驿站里是没有他们的一席之地的,只能风餐露宿席地而睡,每次行商都很是吃了些苦头。   带上谢愈,旁的不说,驿站里的热汤热饭和遮身的房间便很能让人满足。   马蹄扬起,拉动马车走到钱家货仓,钱家商铺的人正在热火朝天的装着货物,钱家商队的领队走到谢愈面前和他沟通接下来的行程。   不舍得沈意离开的韩薇娘和沈荣也跟了过来,韩薇娘拉着沈意的手谆谆叮嘱,生怕自己说漏了哪句话。   “阿娘,放心哩。”沈意的眼眶也泛起红晕,但还是努力扬起笑容,温软地安慰着韩薇娘。   “意姐儿,在外面不开心了,就家来,我和你阿娘在巷子里等你。”沈荣这么一个大男人,这么一句话也分了好几次才说完,说着,又往沈意手里塞上张银票。   就连沈昭,懵懵懂懂的知道很长时间见不到大姐,更是哭得撕心裂肺,抱着沈意的腰不撒手。   尘土飞扬,远远的听见马蹄声响起,又是几辆马车到来。   车帘掀起,却是叶宝珠和李慧娘赶了过来。   叶宝珠和李慧娘这年里都嫁了人,原先的少女发髻挽成了妇人样子,增添了几分丰润,行走间摇曳生姿,已不再如小女孩般青涩,但见着沈意,眉眼间还是流露出少女的喜悦。   “可算赶上了。”李慧娘从马车上跳下来,着急忙慌的跑向沈意:“我一大早便收拾了要过来,谁知道临出门又看了大夫,一折腾便到了这个点。”   沈意心下一惊,忙问道:“慧娘怎么哩?”   “没什么大事。”李慧娘脸一红,凑到沈意耳旁轻声说了几句话,沈意震惊地看着她的肚子,按下心下复杂的情绪,连声道喜,李慧娘脸上露出慈爱的笑容,溢满母性的光辉。   叶宝珠诧异地挑了下眉,随即又恢复一如既往的高傲,直到沈意和李慧娘说完话,走到叶宝珠跟前,她才叹道:“你们一个个的,都走了。”   沈意只笑眯眯地道:“很快便会回来哩。”   叶宝珠神色复杂地看了半晌,上前一步轻轻抱住沈意:“意姐儿,你一定要好好的。”犹豫片刻,还是将一个盒子塞到沈意手上:“若你能见到芳娘,便帮我带声好罢。”   马鞭挥起,铃铛声响,马蹄向前,沈意就这样在亲人朋友的目送下,开启了新的路途,掀开窗帘频频回望,金陵的城门还是越来越小,此时的沈意还不知道,以后的很多年里,对于金陵城而言,她成了过客。   作者有话说:   更新啦,谢谢支持 第78章   从金陵出发, 沿着官道一路北上,金陵和京城一个是旧都一个是新城,更别说金陵城里还有宗亲和六部, 两个城市间往来不断, 连接两处的官道修建的更是格外平整,钱家作为巨商, 家中的商队对这条道是走老了的, 商队领队一年里总要在这路上走上一个来回, 毫不夸张的说,对于途中要经过些什么地方,领队闭着眼睛都能说得出来。   更别说这次沾了谢愈身份的光,一路上商队都可以投宿官家的驿站, 路途行走得就更为顺利,随着路途的景色愈发萧条, 只见光秃秃的枝丫, 再没有分毫绿叶的身影,出了正月没多久, 一行人终于到了京城。   钱家领队掐算好了时间, 车队一大早从驿站出发,到达京城城门下时仍然天光大亮, 早起进城的农人都已进去, 此时在城门下排队等待检验的, 却是以各家的商队为主。   健壮的马匹拉着马车,厚厚的毡毯下是各地而来的货物,北地苦寒物产不丰, 但作为皇权所在之城, 这里面皇亲国戚扎堆, 世家豪门聚集,高官巨贾更是数不胜数,商人逐利,在他们的操持下,江南的茶叶,蜀地的绸缎,百越的水果,大漠的玉石,世间最瑰丽奇美的物品皆集聚于此。   此时,带着诸多精美货物的商队,却都挤在城门下,等着守城的卫兵一个个验着路引。商队挤在城门之下,马匹聚集在一起打着响鼻,喷出热腾腾的白气,时不时的发出嘶鸣,在马匹的嘶鸣声中,沈意伸出白净的手,悄悄打量着马车外的景象。   入眼的便是厚厚的城墙,不知是北地天寒风冷,还是外族侵袭过多,此地的城墙较金陵厚上很多,远远望去都能感受着城墙带来的肃杀之意,隐隐好似还有血光传来,古拙的城墙屹立于此,一次次的抵御着外族的入侵,护卫着城中的居民。   谢愈的举人身份此时也并不好使,京城里贵人何其多,一个小小的举人,远没到能够优先进城的地步,耐心地随着商队慢慢往前挪动,日头逐渐西斜,天边刮起狂风,地上的沙石在风的吹拂下被卷到空中,又迎面扑到每个人的脸上发间。   谢家的商队终于排到了城门口。   守城的门卫一天里已经查过不知多少商队的路引,早已疲乏不已,又见到一个规模不小的商队过来,叹了口气,粗糙黝黑的大手使劲揉着脸,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接过领队递过去的路引细细查验。   “钱大,金陵人,年三十,身高八尺,高大壮硕,脸黑有须,行商之人,从金陵到京城送货。”   对着路引上这句话,卫兵将领队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确认确实符合路引描述,才将他放入城中。   钱家商队轻车熟路的将路引递过去,又坦然的任由卫兵打量,很快,商队里的人一个又一个地通过,进了城去,终于到了谢愈和沈意。   城门卫兵习惯性地将路引接过,预计着依然是五大三粗的行商之人,没想到抬起头见到人和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   只见眼前的哥儿虽然只着最简单的青布衣裳,由于长途赶路脸色还带上些许苍白,但坐在那里,非凡的气度还是让人觉得此子绝非凡人。   再看向路引,只见上面写着:“谢愈,年十六,金陵人,面白无须,长相斯文,举人功名,金陵前往京城参加会试。”   京城位于边关,时常要抵御外族侵袭,较之江南更是尚武,但对于读书人,都是有着一份尊敬,卫兵核验过后,双手举起路引,递至谢愈手中,谢愈温和的道谢,又将沈意的路引递去:“这是内子,烦您再看看。”   卫兵受宠若惊地接过沈意的路引,虽然说出去他们也是吃官家饭,但是作为最底层的卫兵,更多时候听到的是呼来喝去,如谢愈这般读书的老爷进城时候连眼梢都不愿抬起,好似和他们待得时间长了,会污了自己一般,因此乍一遇见如此客气的谢愈,心中自是感动,不由看了谢愈几眼,将他记在心里。   然后才看着沈意的路引审核起来,却见这谢举人的夫人,穿着也很是朴素,布巾包头将青丝盖住,全身上下不见一点的首饰,但就这样的荆钗布衣也难掩姝丽,隐隐可见日后的风华。   卫兵心里倒吸了一口气,默默念叨:“真是金童玉女。”随即咧着嘴笑着将路引还了回去,并牵着谢愈的马车走去和商队会和。   谢愈忙拱手道谢,卫兵咧着嘴笑了:“承蒙举人老爷看得起,某是粗人,不会说漂亮话,祝举人老爷金榜题名。”   随即挠着头大步走向城门,不知同伴和他说了什么,他伸手在同伴身上拍了一掌,又笑了出来。   甫到京城,遇见的人便很是友善,这一行,会顺利的罢。看着卫兵的背影,沈意如是想着。   走进城门,好似到了一个新的世界,从金陵到京城的这一路上,纵使一直在官道上,但遇到的人还是有限,每日里都是商队的这些人,路上隔三差五能碰见一些行人,但总体还是没见到多少人,就算在城门口,排队等着进城的商队不少,但人数依然有限。   而京城里,却摩肩接踵的全部都是人,从城墙下开始,便有摊贩摆起了摊子,放着新鲜玩意,再往前走,宽阔的道路两旁鳞次栉比全是店铺,摆满了各种商品,店铺内放着的都是各地的精品货物,顾客时不时拿起物品询问议价,声浪滚滚,人声鼎沸,大冬天里都好像能感受到迎面扑来的热浪,不比金陵少上半分热闹。   马车行到最为热闹的商铺前停了下来。   满脸络腮胡子的领队招呼着迎接出来的掌柜,又叫上商队的人卸货,好生叮嘱一番,这才走到谢愈跟前,瓮声瓮气地说道:谢举人,这便是钱家的商铺了,出来前我家主人说过,您到了后住在钱家就行,我先带着您去钱家的院子歇息。”   这件事情也是一早就说好了的,钱家豪富,全国各地都有着产业,京城自然也没有落下,不仅在繁华的街市上有着多间铺子,更是置办了屋宇院落供钱家人居住,叶宝珠担心沈意初到京城,人生地不熟的摸不着门路,便和领队说好,让他直接将两人带去钱家的房子,等谢愈会试后再做打算。   而叶宝珠的打算,并没有瞒着她的公公,也是钱家的当家人钱家大老爷,钱大老爷走南闯北打下这么大一片家业,眼界自然不是一般人可比,就算是普通的举人,他都乐意掏些银子资助,结个善缘,更别说这是新科解元前途不可限量,既然能通过儿媳妇攀上关系,自然不能错过,因此钱大老爷表现的比叶宝珠还,不仅交代了领队,还亲自给在京城里掌管生意的弟弟,也就是谢二老爷写了信,要求他好好招待。   感念着叶宝珠的一片好心,谢愈和沈意商议过后,也欣然接受。   遂两人依旧坐在马车上,领队赶着车将他们带至附近的胡同。   钱二老爷在商铺里盯着卸货,但早已派人小跑着给钱二夫人捎去了口信,钱二夫人早已接到信,在门口等着。   “自我接到宝珠的信,就一直等着,可算等来你们哩。”钱二夫人长得很是富态,圆圆的脸蛋看上去很是和气,一见到两人,便赶忙迎了上来,一边指挥着家里的小厮将他们的行李卸下,一边握住沈意的手,亲亲热热的说着话。   吱呀声响起,钱家沉重的大门打开。   交代好管家盯着小厮卸下行李后送去客院,钱二夫人便带着沈意与谢愈走进家门。   这宅子是典型的京城风格,横平竖直方方正正,走进大门映入眼中的便是灰色雕花大影壁,转过影壁,才能见到房子的真面目。   和金陵的钱宅相比,京城的钱府不算大,只是三进的院子罢了,毕竟不管钱家有多少银钱,说一千道一万还是商人出身,在这权贵遍地的京城还排不上名号,就连这三进的院子,也是由于位置在穷苦人家居住的南城,这才能买得上,若是在东城西城,别说三进的宅院,挥着银票都别想买到一个一进的小院落。   此时他们到的,正是第一进,只见正房三间,坐北朝南,正是主人待客之所,沿着画满彩绘的游廊走到正房,掀起厚重的门帘,滚滚热气迎面扑来,将刚从室外进来的几人熏出了个红脸。   灵巧的丫鬟们送上茶叶,钱二夫人殷勤招待:“今年南方的新茶还没下来,这是北地的茶,你们都从金陵来,尝尝看我这茶如何。”   谢愈和沈意闻言,掀开杯盖喝上一口,不似南方茶叶的清淡,这茶杯里的茶叶味道浓烈得霸道,乍一入口苦涩得不成样子,再喝上一口又有回甘。   猝不及防之下,谢愈和沈意没能控制好脸上的表情,皱成一团。   钱二夫人愣了一瞬,这才一迭声说道:“是我忘了,这茶口感霸道,你们刚来必然不习惯,翠雀,快去库房里取上去岁保存下来的南方茶叶。”   很快,叫翠雀的丫鬟便端上新的托盘,托盘里摆着两杯新茶,钱二夫人示意二人换上新茶,语带怅然道:“我刚来那年,也是喝不惯北方的茶,这么多年下来,却终究是习惯了。”   随即又扬起笑容:“看我,年纪大了就爱胡思乱想,愈哥儿和意姐儿一路上累么?院子早就收拾好了,快去歇着哩,过几日等你们歇好了我们家老爷再给你们接风。”   尽管一路上很是顺利,但金陵到京城路途毕竟不短,一路奔波之下,沈意和谢愈也是疲乏得不成样子,钱二夫人的提议正中下怀,于是便从善如流地接受了谢二夫人的提议。   客院在钱宅的东北角,是一个独立的小院子,院子里房屋不多,仅有正房两间并一间厢房罢了,院中种了棵石榴树,年深日久,石榴树长得很是高大,尽管现在树上光秃秃的没有一片叶子,但也能想象到夏日里郁郁葱葱的样子。   正房被屏风隔成了待客厅和卧房,卧房里摆着大浴桶,里面倒满了热水,许是水刚倒上没多久,正是最舒服的温度。   火盆里上好的银霜炭悄无声息地燃烧,没有带出一丝烟气,沈意解开衣服,将积攒了一个多月的灰尘清洗干净,泡入浴桶,舒服地叹了口气,昏昏欲睡起来,谢愈隔着屏风,听着沈意的喟叹,也笑了起来。   就在样,在满室馨香间,谢愈和沈意开始了他们的京城生活,   作者有话说: 第79章   灶台里的柴火彻夜未熄, 暖和的热浪顺着烟道传递到客院的房间,炕上暖烘烘热乎乎的,在呼啸的北风声中, 沈意和谢愈一夜好眠。   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房间里不见一丝光线,唯有小炉子上温着的茶水, 时不时的出现一个水泡, 又慢慢破开, 发出咕噜之声,衬得夜间更加安静,突然沈意干咳两声,打破这份深夜的寂静, 皱着眉头从睡梦中转醒,谢愈听见沈意的咳嗽声, 小心地掀开自己这边的被子, 又将被子压得严严实实,保证寒气不会进入被窝, 再熟练地套上衣服, 摸黑取下小炉子上温着的茶水,兑上前一天倒好的凉白开, 将茶水兑到最适宜入口的温度。   小瓷杯递到沈意的手中的时候, 她的眼睛尚未睁开, 迷糊间将瓷杯中的水饮尽,干咳的喉咙这才得到滋润。   “愈哥儿,我又吵到你哩。”沈意蹙起眉, 了然的说道。   京城万般好, 毕竟是他乡, 自从到了金陵,沈意真真是哪里都不适应,较之温润的江南,京城风更大,雪更深,就连空气中都没有了金陵的那份水汽,在暖炕上睡上一夜下来,每天早上都口干舌燥,沈意更是经常被这干燥的空气弄得咳嗽不已。   沈意第一次咳嗽的时候,将谢愈吓得够呛,毕竟沈意自小身子就弱,刚到京城就这样毫无缘由的咳嗽起来,真真怕出些什么大问题。慌张的谢愈当即就要去找大夫,被沈意喝住,又观察了几天,终于相信是过于干燥造成,但谢愈经此一遭格外警醒,沈意那边一有什么响动,必然惊醒,端茶倒水服侍的好不殷勤。   这次数多了,沈意心里也愧疚起来,春闱在即,愈哥儿每日里苦读都嫌时间不够,还得分出心神关照自己,夜间也无法好好休息,这实在不是沈意想看到的。   “哪里是意姐儿吵到,也到该起床的时辰哩。”谢愈一如既往的否认了沈意的说法,当即便准备去洗漱读书。   “愈哥儿你等等。”沈意下定了决心和谢愈深谈,自然不会让他这么轻易的转移话题。   “我知愈哥儿是忧心我的身子,但春闱在即,愈哥儿再这样,会让我觉得自己是累赘,在拖累着你。”沈意终于将自己心里盘桓数日的念头说了出来,随着心声的吐露,泪水也随之留下。   为了这事,沈意确实煎熬了好些日子,她这次跟着谢愈上京,是为了照顾好他的日常起居,让他心无旁骛准备春闱,谁知道却让谢愈平添了份担心,平白多费了许多精力。   听了沈意的话语,谢愈心下骇然,这才知道原来意姐儿心中想了这么许多,忙抓住沈意的手,情真意切地说道:“意姐儿怎会有如此想法,北地严寒,你是为了陪我才受了这遭罪,又怎会是累赘哩。”   从上辈子到这辈子,沈意都不愿意给他人添麻烦,无论谢愈如何说,她还是认为自己的咳嗽吵得谢愈不得好眠,将捂着脸的手放下,露出湿漉漉的脸颊,对着谢愈说道:“愈哥儿,我想过了,现在离春闱也没多长时间,厢房里也有暖炕,我将厢房的炕铺好,咱们先分房睡上一段时日,待春闱结束再搬回来。”   谢愈看着沈意脸上的泪痕,心里一阵阵的难受,娶意姐儿的时候,分明发过誓,一定让她过上好日子,谁想到还是没照顾好她,平日里沈意很是爽朗大气,不是会为这等事情难受的性子,许是离开了家乡来到陌生城市,意姐儿心里忐忑才会如此。   长叹一声,谢愈拿过帕子,轻柔地为沈意擦拭着,看着沈意通红的双眸,谢愈垂下眼眸,轻声说道:“能不分开么,有意姐儿在身旁,我心里踏实。”   沈意愕然地看向谢愈,却对上他紧张、忐忑又带着羞涩的眼神,原来愈哥儿心里也并不踏实,谢愈这个样子正好激发了沈意心里莫名的保护欲,将自己内心的愁肠百转放到一旁,一心谋划起怎样才能让谢愈更加安心,至于分房的事情,自然再也没有提过。   见到沈意再次恢复精神满满的样子,谢愈露出得逞的笑容。   “咚、咚、咚。”敲门声响起,却是钱家的丫鬟将朝食送了过来。   沈意正欲开门取食,又被谢愈压着肩膀坐下:“外面风大,别着凉哩。”   随即又用被子将沈意围得严严实实,这才自去开门接过食盒。   不出丫鬟意料,这一日里果然还是清俊的公子前来取食,听说还是举人老爷,担心天寒夫人受冻,这等取食拎水的事情全都自己做了,他的夫人真是好福气。   丫鬟心里想着什么,沈意和谢愈并不知道,当然他们也并无知晓的必要。   打开食盒,只见放着几个小碟子,里面放着金陵人家里最常见的朝食,钱家豪富,自然不会在口腹上亏了自己,特特从金陵带来许多厨娘,保证钱家诸人在遥远的京城也能吃上家乡风味。   沈意用温水将手脸洗净,和谢愈一人一边分坐两边,默默的吃着熟悉的味道,两人将话说开后,沈意解了心中的郁结,胃口都好了很多。   谢愈正月就从金陵出发,在京城里安置下来后,离春闱还有一个多月的日子,这时间不算长,比起寒窗苦读的那些日子,区区一个多月,简直一眨眼便能过去,但这时间也不算短,比起现在还在路上尚未到达京城的同窗,谢愈已经有着足够的时间休养精神。   这一个多月里,谢愈埋头读书,除了钱二老爷终于忙完,百忙之中弄了个接风宴他不得不参加以外,一步都没有出钱家客院的门,至于那些递上门来,邀他谈诗作话,吟弄风月的帖子,更是一个也没有出席,从天亮读到天黑,从日出读到日落,晚上还挑灯夜读,做着临考前最后的准备。   谢愈如此,沈意也没闲着。   会试和乡试类似,同样的分三场,每场考试三天,考试内容同样是四书文、五言八韵诗、五经文以及策文,沈意见识过谢愈参加乡试的样子,也为他准备过乡试的行囊,再准备起会试的物品,很是驾轻就熟。   唯一的不同在于,会试在北地进行。好消息是会试时还在春天,北方的春天还很寒冷,天气尚未暖和过来,尽管已经不是滴水成冰的日子,但是食物仍然不易变质,在吃食上面沈意可以彻底放下心来,但这样的天气有好处,自然也会有坏处,对谢愈而言,最大的坏处便是寒冷。   在金陵,会试的日子已经是春暖花开的时候,纵使最冷的深夜,也不会将人冻坏,除非遇见恼人的雨,不然相对而言还比较舒服,但是北方却全然不是如此。   京城的春天,既干又冷,狂风呼啸着卷开天空中的烟尘,白日里看上去蓝天白云格外清新,但夜间里,这些狂风带来的却是气温的骤降,厚厚的棉服裹在身上起不到丝毫作用,沈意这些日子出去打听了一番,每年里都有在贡院里受不住寒冻病的考生,轻者风寒,重者大病一场,甚至有人身子就这么坏掉,从此缠绵病榻。   打听到这些消息的沈意,约上钱二夫人,趁着谢愈埋头苦读的时候,去商铺里逛了一圈。   钱宅离京城里最繁华的商业街不远,马车哒哒走了没多久,便停了下来。   “意姐儿,这便是京城里最有名的布料店,锦绣阁哩。”钱二夫人到了京城多年,但乡音依旧不改。   顺着钱二夫人指着的方向,沈意看到一个三层的房子,同样的楼层,京城的房子较之金陵的商铺却更显的高大,丫鬟婆子进进出出,招待着来往的夫人小姐们。   钱二夫人甫一踏入锦绣阁,便有眼利的丫鬟笑意盈盈地迎了上来:“钱夫人来啦,您这边请。”   说着便带着钱二夫人和沈意进了二楼的雅间。   顺着楼梯拾级而上,不像一楼全部打通,开阔的店面里全是各式各样的布料供人挑选,二楼像酒家一般,做成了一个又一个的隔间,每个隔间都不算大,从门外走过,能听见里面传来的轻声细语,脚步移动间还能听见衣裙摩擦之声。   沈意垂眸不发一语,跟着钱夫人走进了里面的包间。   只见丫鬟殷勤地呈上热茶,随之包间门被推开,走进一位年约三旬的美妇人,只见这妇人杏眼桃腮,容貌丽,行走间自有一番顾盼神辉,这便是锦绣阁掌柜的,人称尚娘子了。只见她将手上拿着的厚厚一摞纸,递到钱夫人手上,笑着问道:“钱夫人家大业大,见多了好东西,我们家的布料可有入眼的?”、   钱二夫人笑骂:“你这牙尖嘴利的,还打趣上我哩。”   尚娘子笑得更是开心:“这不是知道钱夫人心善,我才敢多说上几句,钱夫人您想要什么布料,我给您找出来。”   “你这次就看走眼了,今次可不是我要买,是谢娘子要买哩。”钱二夫人指指沈意,示意尚娘子招待。   尚娘子诧异了一瞬,这钱夫人她是知道的,也是自家的老客户了,家里是南边的富商,虽说家世上和官家娘子没法比,但在商人圈子里,也很说的上话,这样的一个人,却以作陪的姿态,陪着衣着简单,装扮素净,年岁看着也不大的沈意,这小娘子必不能小觑。   心里虽然想了很多,但尚娘子在面上半点也没透露出来,笑语嫣然:“这位娘子,想买什么样的料子,不是我说大话,各地最好的料子都在我们家里都能找到。”   真不愧是京城,店里的掌柜都这么伶牙俐齿,沈意心下感慨,也不翻看布料册子,径直将自己的要求说了出来。   说起来容易,但真找起来却很难,沈意来这锦绣阁,唯一的目的就是为了谢愈会试找上些合适的衣裳,因此她的要求是轻薄保暖,既不能太薄了让谢愈在夜间受冻,也不能太笨重了让谢愈答题不便。   沈意也做好了这要求过于苛刻,被尚娘子认为来砸场的心理准备,不过有钱二夫人陪着,大概是不会被赶出去的罢。   谁成想听见沈意的要求,尚娘子却连眉头也没皱一下,自信地道:“这您就找对地方了,您这要求,但凡换个地方都找不到。”   随即让沈意稍等片刻,拿着钥匙招呼着小厮去库房里取料子。   没多久,在尚掌柜的带领下,小厮小心翼翼地用托盘拖着匹料子走了上来。   尚掌柜笑得得意:“看,这便是我家的珍藏了,若不是你是钱夫人带过来的人,我还舍不得拿出来。”   说完将料子上的不掀开,见到布的那瞬间,沈意和钱娘子不由地凑近前去,仔细打量。   只见托盘上放着的这匹布料,五彩缤纷,在日光下看上去流光溢彩,光芒闪耀,换个方向,发出的色泽又全然不同,轻轻抚上去,毛茸茸热烘烘的。   沈意和钱二夫人赞叹连连,尚掌柜扬起脖子,骄傲地说道:“这料子如何?”   沈意连连点头:“这个自然是好的,就是不知道这是怎么做成的?”   尚掌柜也不吝啬,大方的将方法说了出来,毕竟一般人就算知道,也学不会怎么做:“这是特意请了大师傅,只取野鸭子头上最鲜艳的那一丛羽毛,将羽毛和丝线混在一起织成的料子,现在这手艺,也只有我家有了。”   “这靥锦是用野鸭子头上的毛做成的,库房里还有祖上传下来用孔雀毛、翠鸟毛做成的料子,太过贵重我便没搬出来,若谢娘子想要,我再去取。”   原来如此,果然世间之大,没见过的东西太多,这织法别说沈意,就连韩薇娘都没听说过,从没有和沈意提起过。   不过,这尚娘子说的,利用野鸭子头上毛的手艺,提醒了沈意,她若有所思的看着眼前的靥锦,心里思索开来。   作者有话说: 第80章   这凫靥锦确实是个好东西, 看着光彩夺目,触之轻盈柔软,被风吹得僵硬的手甫一伸入, 便感受到源源不断的暖意。   当然, 与这保温效果同样好的,是这料子的价格同样的昂贵, 沈意没有多做犹豫, 便将这匹料子定了下来。   这大手笔的花费连钱二夫人看了都咋舌不已, 她家银钱不少,但让她在这么一匹布上花上那么多,总是心疼的。   沈意却觉得,银钱总是身外之物, 若这笔银子花了能换来谢愈身子的康健,那很是值得。   就这样, 沈意抱着斥巨款买下的凫靥锦, 和钱二夫人回了家中。   这天晚上,沈意没有急着休息, 等到谢愈吹灭书房的灯走回房间, 沈意忙将凫靥锦拿出,裹在他的身上, 又拉着他走到院子里。   夜间风大天冷, 乍从暖意融融的室内迈入院子, 两人都打了个哆嗦。   沈意眼睛亮晶晶的:“愈哥儿,这是我今日里新得的料子,白日里摸着很是暖和, 夜间试试如何?”   听了沈意的话, 谢愈用心的体会着, 这毛茸茸的料子裹在身上,真真的将寒风抵挡的七七八八,之前的衣服再怎么厚实,大风一吹也凉到骨子里。   谢愈满意地直点头,对这料子夸赞不已,沈意摸着谢愈仍带凉意的手,并不是很满意,白日里在锦绣阁里闪现的想法又浮上心头。   但此时还只有一个想法的雏形,沈意也没急着和谢愈说出,若是没成徒留失望,只是拉着谢愈小跑着回到房间,让他坐到床前用早已准备好的热水泡脚。   “意姐儿,外面可凉哩,你先泡着暖暖身子,待你好了我再泡就好。”谢愈却拒绝了沈意的提议,站在屋里一动不动。   客居到底不便,客院里没有小厨房,吃食热水都要去前院的厨房领取,房间内的小炉子也只能温温茶水,热热食物,用这个烧热水,却是万万不能。   沈意平日里都是早早洗漱好裹紧被子里等着谢愈,再备上一壶滚烫的水,待谢愈读完书回来时,滚水正是舒服就温度,而这天,沈意想着试试凫靥锦的效果,大冷天里陪着谢愈在院子里冻了好一会儿,手脚冻的如冰块般寒凉。   尽管钱二夫人对两人已经很是关照,但像这种时候,再兴师动众的让厨房多烧上壶水显然不可能。   谢愈固执的一动不动,沈意终究没有抵挡住他的好意,脱了鞋袜将白皙的双脚放入了水盆,被恰到好处的热水包裹,沈意舒服地叹出了声。   但这天实在太寒冷,沈意泡了没多久,便感觉盆中水温在降低,想离开水盆,却被谢愈拦住,要看着她彻底暖和起来,犹豫片刻,她低低说道:“愈哥儿也来泡着吧。”   谢愈从善如流地坐到沈意身旁,脱掉鞋袜,沈意被浸泡的嫣红的小脚踩在他带着青筋的脚掌上,一大一小很是和谐,夜里寂静,只能听见水盆里水流的撩动之声,在昏暗烛火的映照下,两个身影靠得紧紧的,好似在交颈缠绵。   一夜好眠。   第二日,谢愈一如既往的去书房苦读,而沈意,则是看着时间,约莫着过了钱二夫人理事的时辰,这才又去找上了钱二夫人。   听了沈意的话,虽然钱二夫人不太理解,但依然安排下人去找着她要的东西。   钱家不愧是走南闯北的大商家,自家铺子里货物就不少,很是轻易的便在仓库里找到了皮毛,沈意查看过后,虽然不是熊虎狼豹,只是兔子皮毛,但在保暖上也半点不差,遂将这送入了锦绣阁,央尚娘子牵线,找了个擅长处理皮毛的绣娘,将这些皮毛做成大氅。   而沈意要求的另一个,鸭子身上的细密的绒毛,虽然费了点事,但也很快找到。   将钱家找到的鸭绒再次挑选一遭,将大的,硬的鸭羽全部挑选出去,只剩下最轻柔的那些绒毛。   盆里兑好温盐水,捂着鼻子将尚带着鸭子腥臭味的绒毛放入其中浸泡,再捞出来晾干,如是再三,鸭子的味道便消了很多。   再在温水里换上白醋,重新将鸭绒放了进去,反复清洗,待晒干后,便再也无一丝的异味。   最后再取来夏日里做成的玫瑰花露,将鸭绒浸泡上一夜,等干了后便只剩下淡淡的玫瑰清香。   这反复清洗,反复晾干自然费时间,好在北地虽然,但气候够干,在暖炕的加成下,这些鸭绒摆在房间里,没多大的功夫,便干了个彻底。   自然,在等待的时间里沈意也没闲着,她拿出针线,将凫靥锦裁成袍子的样子,再用最细密的棉布做成内衬,缝成了夹袄。   与一般夹袄不同的是,里面没有塞棉花,而是塞入了晾干后散发着玫瑰味道的鸭绒,等到夹袄里被塞的鼓鼓囊囊,沈意才终于停止,满意地将口封上。   针线如同缝被子一般在夹袄上走线,将鸭绒固定好位置,沈意满意地拍了拍夹袄,感受着柔软的触感,挂在了架子上,四合香在炕火的烘烤下,发出更加浓烈的味道,丝丝缕缕缠绕上衣服,再添上一份氤氲的暗香。   等到夹袄做好,尚娘子也将做好的大氅送了过来,满意地打量着精细的做工,沈意爽快地结了尾款。   等到谢愈这日看完书的深夜,又被沈意要求穿上凫靥锦的夹袄,站在院子里仔细的感受。   真是太神奇了,这夹袄拿在手上轻飘飘的,分明没有多少分量,但上身的一瞬间,整个身子都暖了起来,最重要的是,手臂套在这袖子里丝毫不受影响,能自如的随着心意转动,完全不会耽误答题。   再接过沈意递过来的兔皮大氅穿上,谢愈更是觉着自己如同置身于火炉之中,一股股热流涌入四肢百骸,连指甲尖都暖的不行。   “很热哩!”谢愈高兴地说道,会试对每个考生而言都是一场硬战,都说学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十好几年甚至好几十年的苦读,结果如何就看这一次的考试,成了,走上为官做宰之路,败了,灰溜溜回家,苦读三年再来。   若说谢愈心里一点想法也没有,那自是不可能。再怎么斯文沉稳,他也是未及弱冠的少年人,心里的忐忑不安半点不少,对于北地这严寒的气候,心里也在暗自发愁,只是他不愿意让意姐儿跟着忧心,在她面前掩饰的很好,半点也没表现出来,没想到意姐儿也注意到了这事,并悄无声息地做出了这样暖和的衣裳。   “意姐儿明日里你也给自己做上这么一套,万不能冻坏了身子。”   兴奋刚歇,谢愈便关心起沈意,情真意切地叮嘱着。   “且不用你操心哩,我的夹袄上要绣花,还得需要几天。”沈意笑着回应。   知道沈意给自己也做了同样的夹袄,谢愈放下心来,摸着夹袄感受着这   得到谢愈的反馈,沈意总算是放下心来,再用做大氅的边角料做上耳挂,帽子和手套,头层牛皮加上棉花做成靴子,保证从头到脚都包的严严实实,不会被寒风侵袭。   这一番忙碌下来,会试的日子便到了眼前。   谢愈带着沈意准备的吃食,穿上羽绒夹袄,披上兔皮大氅,蹬上牛皮长靴,再戴上兔毛绒帽,拎着兔毛手套上了马车。   钱家离贡院不近,纵使马车能省下些脚程,但距离摆在那里,路上所花时间仍然不短。   沈意陪着谢愈坐在马车里,在黝黑的天色里,达达的马蹄在空旷的街道上有过,发出清脆的蹄声,就连商人都还在睡梦中,尚未开始一日的辛劳。   沿着主路往内城走,路上的马车逐渐增多,引路的灯笼在寒风的吹拂下摇摇晃晃,灯笼里的烛火左摇右晃,顽强地挣扎着留下一丝微弱的火苗,照亮前路。   这样的灯笼越来越多,等到贡院前的道路上,一盏又一盏的灯笼汇聚成长龙,划破了夜色,灯火汇集映照着天空,将漆黑的天都映红。   这些,便都是来赶考的举子了。   不知是被贡院前庄严肃穆的氛围感染,还是举子们心中紧张,亦或是二者兼有,密密麻麻全是马车的街上,格外的安静,连马打着响鼻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沈意一直紧紧的握着谢愈的手,给予他支撑,自然也感受到了他手心的冷汗。   “愈哥儿,我信你。”沈意斩钉截铁的给谢愈信心。   谢愈定定看着沈意,虽然脂粉未施但并未折了颜色,眼眸里全是对他的信任和肯定。将她被风吹乱的头发挽至耳后,谢愈低声笑了出来:“意姐儿既是如此信我,我自不会让你失望。”   说着便下了马车,去找同为金陵的举子结保入场,走过很长一段路后,谢愈心念一动,回头看去,借着灯笼的微光,只见沈意靠着马车,掀开帘子,一直在身后默默注视着自己。   脚步稍稍停滞,但随即更加坚定的往前方走去,既是去向金陵的举子,也是奔向自己的前程。   作者有话说: 第81章   赵澈的手高高举起, 对着谢愈的方向挥舞,顺着赵澈的指示,谢愈顺利地找到了金陵举子的大队伍。   都是金陵城里出来的读书人, 或多或少都是相识, 自发的五人一组组成互保小组,几人深吸口气, 便拿着文书挤到贡院门口。   此时尚且不是贡院开启的时辰, 沉重的大门紧闭, 就连兵丁都还未露面,只有那些读书人,哆嗦着守在门口,盼望着早些进场能分到好的考棚。   这考棚也是有讲究的, 会试三年一次,乡试选出的举人以及以前年份里未考上的举人多会来试上一试, 纵然举人都是万里选一, 但这来考的人也少不了。   贡院就那么大点地方,就连里面的考棚, 都建造的大小不一, 越往前的位置,考棚越大, 越往后, 位置越小。连最大的考棚都让人转不开身来, 至于小考棚,也就将将够坐下罢了,更别说若是分在厕号附近, 那味道更是熏人, 多多少少会扰乱人的心神, 君不见有多少举子一出贡院,便吐得昏天黑地,只差将肠子吐出来么。   卯时刚至,沉重的大门准时开启,举着长矛的兵士从门内跑出,踢踢踏踏的排成两列。   一个黑面长官高声喝到:“验明正身,进场。”   此话一出,举子中顿时便起了阵阵骚乱,纷纷急着往前挤,往日里的斯文再也不见。   谢愈也不例外,抱着沈意准备的书包,灵活的在人群中穿行,让那些托着沉重书箱的人看着羡慕不已。   “肃静。”杀威棒有规律的在地上敲击,提醒着这些举人们安静下来。   等到终于停止了吵嚷,列成两排的兵士才分散开来,一人领着一个举子,带着进入了贡院。   谢愈很幸运的成了第一批被带进去的人,赵澈大力拍着谢愈的肩膀,大声说道:“愈哥儿,场上见。”   谢愈露出镇定自若的笑容,跟着兵士走进了贡院。   进了贡院后,并不能意味着就能直接入场,还有好几关需要闯过,带他进来的兵士将他交给另一人,反复地检查着文书证明以及互保契书,核实无误后才让他进入到另一间小房子。   另一间屋子里面积不大,里面已经站着好几个人,和兵士面面相觑的僵持着,不知道在等着什么。   围着屋子摆满了一圈的炭盆,炭盆里放满了燃烧的木炭,甚至有些木炭由于燃烧的过于充分,在上空扬起火焰,谢愈甫一走进去便感受到格外的温暖,额头后背上汗珠子不断地冒出,很快便要打湿里衬。   谢愈暗叫不好,这一冷一热更易着凉,便也没等着兵士的吩咐,自行将大氅脱下,抱在手中,并将凫靥锦的夹袄扣子略略松开。   “看见没有,都像这位老爷一般,将身上衣物全部脱下。”兵士见到谢愈主动脱衣,心下暗喜,现在带进来的几个人都是新科举子,乡试时候检查尚未如此严苛,隔着衣服检查也就罢了,但会试必须脱尽最后一件衣服让人检查,这许多人便都不好意思,忸怩着不愿动手。   “别磨蹭了,越到后面炭盆越凉,你们也不想还没进场便着凉罢?”又有兵士喊道。   谢愈一听兵士的话,立马便按着吩咐行事,炭盆中的火焰熊熊燃烧,裸露在空气中的皮肤一点也不见寒凉。   兵士见谢愈如此配合,满意地点头,对着谢愈的随身物品检查起来,别说笔墨这种必备工具,就连身上穿的衣服,食盒里的食物,都恨不得掰开了揉碎了检查,好在这次沈意给带的是油炸面饼,只有薄薄的一层,中间还有小的孔洞,一眼便能看出没有夹带。看到旁边举人带过来的馒头被掰开了揉碎了检查,谢愈心中庆幸不已,被这样翻来覆去揉碎了的吃食,先不说口感如何,想想便觉得心里不舒服。   但这也不能怪那些兵士,实在是场上夹带太多,别看说出去都是举人老爷,但总有那么些歪了心肠的,久试不第后打起了歪主意,想尽一切办法舞弊。上一次科举还遇见有人用针在大米上刻字的,种种手段真是防不胜防,前些年出了科考弊案,皇爷震怒,再三要求严查,他们这些士卒,也只能听命行事。   将谢愈彻彻底底检查过后,兵士便示意他穿上衣服可以进场。   但谢愈并不着急离开,从行囊中取出干净的帕子,慢条斯理地擦干净背上的汗珠,这才穿上衣服,跟着兵士离开。   “举人老爷,您跟我来,我带您去个好位置。”领路的兵丁躬着腰,笑得很是客气。   “多谢小哥,这位小哥看着面善,不知如何称呼?”谢愈这话并不是客套,而是对方看起来真真眼熟,想了半天才终于想起,这人是进城当日,验明身份的城门守卫,就是不知道为何城门守卫也要来科举检查。   兵丁揉着后脑勺,憨厚地笑着:“承蒙老爷记得,您叫我小丁便是。”   说着,便停下了脚步:“老爷,您就在这考罢。”   谢愈跟着停下了脚步,仔细打量一番,这考棚不算最大,但也不小,足够他转开身子,最重要的是,这考棚位于背风的角落,深夜的寒风被前方的考棚全部挡住,但四周有没有遮挡,白日里的太阳能毫无死角的晒到这片,确实是个好地方。   “谢谢丁小哥。”谢愈敛着袖子,冲兵士作了个揖。   “使不得,使不得。”小丁连连挠头,忙不迭地跑远,谢愈失笑,自己走进考棚,将笔墨拿了出来,便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   身边的动静一直没有停过,旁边的考棚里逐渐也坐满了人。   “咚。”   会试的主考官,礼部尚书周清扬走到贡院前方摆着的大鼓前,撸起袖子举着鼓锤,敲响了贡院大鼓。   贡院大鼓的响声低沉持久,顺着门缝远远传了出去,向京城里的人们昭示着会试开始。   如沈意这般送考的人,听见鼓声,既是放心于亲人进场的顺利,又忧心于在考试的家人,心里面如小猫在抓挠,闹腾地很是难受。   但沈意并没有过多的担心,她对愈哥儿的学识有充分的信心,待听见开考鼓声响起后,便吩咐着马夫将马车赶回了钱家。   在沈意往钱家走的时候,谢愈细长的手指正在拆封考卷。   轻轻地将试题抽出,谢愈看着题目沉思,没多久便舒展了眉眼,噙着微笑作答起来。   考完第一场,修整一天,再是同样的流程去考第二场,如是再三,历时十二天,这一年的会试总算考完。   在丁小哥的关照下,在大氅、凫靥锦和鸭绒的共同作用下,谢愈全身暖洋洋的,就这么渡过了这十几天,一点也没有感受到前人所说的寒冷。   从考场出来,沈意已经在马车上等着,看着眼前人熟悉的笑脸,谢愈紧绷着的那根弦终于松弛下来,整个人都轻松起来,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上马车,懒洋洋地躺在沈意大腿上,眼睛似睁非睁,用最后的精神维持着清明。   看着谢愈眼下青黑的眼圈,沈意心疼地挽起袖子,白皙的双手从暖手炉里抽出来,轻柔地按压上谢愈的太阳穴,缓慢地转着圈。   感受着头皮上的轻柔力度,闻着沈意身上的暖香,谢愈终是没有抵抗住这寻常的温暖,陷入了沉睡。   马车慢慢悠悠到了钱家,沈意牵着尚未清醒的谢愈走进了客院,钻进炕上温软的锦被中,睡了个昏天黑地。   好在两人就算客居在钱家,也是关起门来过着自己的日子,无事不去前面应酬,这才换了几日的安宁。   谢愈是彻底轻松了,将成绩抛之脑后,每日里只吃吃睡睡,和沈意一道吟诗作画,半点也没有将会试放在心头。   而有一些人,却到了最是忙碌的时候。   这次会试,皇爷钦点礼部尚书周清扬作为主考官,国子监李祭酒,翰林院周掌院为副考官,同时命十八翰林为监考官,从被点为考官开始,这廿一人便住进了贡院之中,从出题到监考再到判卷,不能和外人有半分接触,等到判卷结束,将结果呈给皇爷后,才能各自回家。   现在,就已经进行到最后但也最重要的一步,判卷。   考生的卷子已经全部由专人誊抄好糊名送了上来,十八位监考官坐在大厅里,一人捡上一筐评判起来。   此时,正在评判的,正是策论。   都说策论是最能看出考生水平的科目,可是考官们最为费神批阅的卷子。   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这些翰林们都是当年科考的佼佼者,学识自是惊人,对于这些试卷,大致看过去便能评判出是什么水平,普通的卷子便拙落一旁,言之有物尚有可取之处的,则放在桌面上,待商定后给出名次,至于那些文采飞扬,形神兼具的好文,则挑选出了递到主考官、副考官手里,由他们再次评判。   “这些举子,真是一届不如一届。”多份卷子看下来,早已头昏眼花,便有翰林接着饮水的机会,站起来活动手脚,在大厅里溜达,看着另一翰林将正看着的试卷拙落,不由地发出感慨。   “谁说不是哩,这次科举,皇爷明令不能让北方没有名额,乡试时北方的题目可简单着,这选出来的都是些什么人。”拙落卷子的翰林也不满地抱怨。   “噤声。”提起这个话头的人却不敢再接下去,见着其他人都在专心致志判卷,没有听他们说话,忙蹑手蹑脚走回了自己的位置埋头判卷,不敢再多说上什么。   室内又是一片沉默,只是在烛火的映照下,有人冷漠地扯起嘴角,露出讥讽笑意。   时钟滴答转过,精美的镀金盒盖打开,布谷鸟探出身子清脆报时,打破了室内的沉默。   “好文!”在布谷鸟的鸣叫声中,突然有位翰林拍案而起,引得众人纷纷抬头看了过去,就连高坐上方主持大局的礼部尚书周清扬也好奇地望了过来。   被这么多人同时打量,这位翰林脸上一红,在翰林院里磨砺了这么些年,他的性子也算沉稳,唯有一点,这白翰林爱才成痴,每每看到好的文章都忍不住击节赞叹。   这次判着卷子,突然看到一篇好文,文采斐然又一语中的,读之醍醐灌顶,一时激动便没能控制住平日里的毛病,不顾场合的大声叫好起来。   “大人恕罪,下官读到一篇好文,私认为可为魁首。”白翰林顶着大红脸将手中的卷子呈给周尚书。   “哦?”周尚书眉头扬起,这白翰林他也是知道的,在翰林院里都算学问扎实的,能得他如此评价,心里不由好奇起来。   接过白翰林手里的考卷,展开细细读来,没多久,原本例行公事的表情变成饶有兴致,掩上卷子再三回味,即使行文在他看来还稍显稚嫩,但有几句却很是鞭辟入里,细细咀嚼齿颊留香。   顺手将考卷递给国子监祭酒和翰林院掌院,待都看完后,三人对视一眼,纷纷认同,按照水平而言,这份试卷堪为魁首。   但很多事情,并不是水平到了便水到渠成,周尚书将这份考卷抽出,单独放在手边,意味不明的注视着,眼底神色晦暗不明。   “再等等,瞧瞧这个举子其他科目的成绩。”   周尚书一锤定音,将这事悄无声息地压了下去。   翰林们判卷很是勤恳,就差不眠不休,过了十来天,终于将这科考生的卷子全部判完,又交叉着判了一道,终于挑选出水平较高的举子,定下了进士的名单,再在水平稍弱一些的举子里,挑选出还算看得过去的一百名,定为了同进士。   眼瞧着这次阅卷就要顺利结束,考官们都开始畅想起家去后要如何松泛筋骨,但高坐上方极为主副考官间的气氛却陷入了凝滞。   按往年规矩,在考官们判出了进士的卷子后,主副考官将在这些考卷里再次评定,选出前十名的卷子,呈给皇爷,也是让皇帝在殿试前做到心中有数,哪些举子需要重点关注。   而这次,主副考官间却在这件事情上呈现出了巨大的分歧。   之前白翰林递上来的那份考卷,做题的举子水平着实不错,考试的几门内容,每一门都作答不错,策论更是出类拔萃的优异,于情于理都是这科的魁首。   但在看见这份卷子的时候,周尚书心中便有了不好的预感,待阅卷完毕,选出排名前十的考生,看着撕开糊上的名字,果然不出所料,被这几人格外欣赏的那份策论上,撕开糊名,赫然写着金陵府:谢愈。   周尚书痛苦的闭上眼睛,陷入挣扎之中。   小厮早已将上好的湖笔蘸上墨水,就等着周尚书在奏折上下笔,但周尚书持着毛笔悬在奏折上方,久久没有落下,等到笔尖沾着的墨水终于承受不住,顺着笔锋滴落下来污了奏折,才唤回他的意识。   国子监祭酒李守仁和翰林院掌院冯若虚对视一眼,走到周尚书身旁:“周大人,发生何事?”   周清扬苦笑不已,将那十份撕了糊名的卷子递到两人眼前:“这个结果,让我如何报给皇爷。”   冯掌院皱着眉头,将这些卷子一一看过:“这排名很是公允,呈给皇爷看,他老人家也会认可。”   这冯掌院醉心学问,是当世大儒,周尚书也做好了他看不出什么名堂的心里准备,将视线转至李祭酒。   果然,李祭酒没有辜负他的期待,摸着花白的胡须,也陷入了沉思。   “你们俩在打什么哑谜?”冯掌院皱眉,看着周尚书,又看向李祭酒。   李祭酒长长叹息一声:“从文章水平上来说,这样排确实没有问题。”   犹豫片刻,接着说道:“但...”   凡是就怕这个但字。   冯掌院皱着眉头,等着李祭酒的但。   “但是,冯掌院您看这些考生的籍贯。”李祭酒隐晦补充。   冯掌院爱才,不论出身,即使已经撕了糊名,也并没有关注到举子的出生,被李祭酒点醒,这才将前十名的户籍地一一看去。   这...   看完后,就连冯掌院也皱起了眉头。   为何出生地造成如此大的困扰呢,无他,在前十的试卷里,唯有一名北地举子,其余全是南地考生。   这倒也不是考官偏心,别说评卷时看到的卷子都是誊抄过后的糊名卷,就算不糊名,也不能仅凭南北选拔人才。   实在是南地文风太盛,在江南能考上举人的读书人,都有着不俗的水平,而北地里由于种种原因,在读书上确实稍逊一筹,就拿那个赵澈的卷子来看,放在北地,已经是魁首的水平,但在南地举子中只能忝列第三,这就是两地的差异。   但是,皇帝却是全天下的皇爷,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皇帝需要考虑的,是南北的平衡。   早些年朝堂初立,科举还没几次的时候,有一年科举,上榜的进士全是南方举子,无一北方人,北方举子怒其不公,当街拦轿告御状,当时的皇爷勃然大怒,将该科的所有考官全部拙落,并将此科废掉重开科考,后来更是分为南北两榜取士,这便是本朝最为著名的科举大案了。   后来时过境迁,北方的读书人日益增加,南北也不再分开,合为一榜,但是北方举子较之南人,还是差上一筹,这边需要主副考官进行斟酌衡量。   这次前十名里,只有一名北方考生,这名单报给皇爷,在座这几个人,有一个算一个都不用再见到第二天的太阳。   冯掌院再不理俗世,对这些南北纷争也有所耳闻。   皱着眉沉默了半晌,冯掌院看着周尚书:“周大人,想必您已经有了两全之法?”   周尚书可惜地看向谢愈的卷子,捋着胡须说道:“我有一计,既然前十名的试卷里只有一份北地卷子,只能数量不够,质量来凑。”   李祭酒心领神会:“大人您的意思是?”   周尚书微微点头:“将北地那份卷子列为头名罢。”   说完,便伸手取下将最上面的谢愈卷子,塞进其余试卷之中。   作者有话说: 第82章   然而, 这个看似简单的动作,却没能顺利完成。   周尚书手里的试卷不知被什么东西压住,他往外一抽没有抽动, 又不能用大了力气, 毕竟答题纸过于脆弱,一不小心便被撕破。   顺着力度的方向看去, 却见冯掌院将整个手掌按在了卷子的另一边。   “冯大人, 你这是干甚?”周尚书惊讶不已。   “你们这些弯弯绕绕别跟我说, 难得见到这么有灵气的考生,论水平在这届的举子里独占鳌头,为了这种莫须有的理由便撸去他的魁首,任你说破天去, 老夫也不认。”冯掌院压在答卷上的手背上浮现青筋,咬着牙一字一句说道, 掷地有声。   “你这倔驴, 我这是为了我们都好,在这事上, 你就别犟了。”周尚书额头上头疼不已, 额头上同样也迸出青筋。   不过说是这么说,但周尚书对于说服冯掌院的毫无信心。   这冯掌院的学问是有, 堪称当世大儒, 唯有一点, 性情过于耿直,他不乐意的事情就算皇爷也没法让他屈服,这也是为何这么多年, 冯掌院一直在翰林院里没有挪窝。   要知道非进士不入翰林, 非翰林不入内阁, 进了翰林的人那都是储相人选,正常流程是在翰林院历练上几年,再去六部当差或外放熬资历,一步一步往上走,像冯掌院这样一辈子待在翰林院的人,也是独一份。   “承蒙皇爷信任点了我为副主考,老臣必须对皇爷负责。”冯掌院高扬起头,义正言辞:“科举何等严肃,为我朝选拔栋梁之才,万万不可被你这等肮脏的手段污染。”   歇了口气,接着说道:“若周尚书真要一意孤行,那老臣一定将所有事情,全部如实禀告皇爷。”   周尚书被这话气了个倒仰,手颤抖着指着冯掌院,“你、你、你”   说了半天,但说不出接下去的话来。   见着周尚书脸红脖子粗,冯掌院也怒目而视,一直默不作声翻看着其他答卷的李祭酒打起了圆场。   “周尚书,冯掌院,都冷静下来,事情还有别的解决办法。”   “什么办法。”周尚书和冯掌院异口同声问道,随即又冷哼一声,同时别过头去。   “你们看这几份卷子。”李祭酒将手中的拿着的几份答卷递给二人。   周冯两人满腹疑虑地打开翻阅了起来。   “李大人这是何意?”冯掌院的学识精通,粗粗看过便能评判出这答卷的水平:“这卷子水平还成,但说破天也就前十,要让这顶了谢愈的魁首之位,我可不服。”   周尚书看得稍慢一些,但很快也看完,听了冯掌院的评判,不由在心里默默点头,但周尚书此人老成持重,知道李祭酒不是无的放矢的人,虽然心里有着和冯掌院同样的疑惑,但默不作声地等着解释。   此时冯掌院的还皱着眉盯着李祭酒,一副不说出个子丑寅卯绝不罢休的样子。   谁知道李祭酒却露出个胸有成竹的微笑:“冯掌院也认可,这几份答卷水平堪为前十?”   冯掌院点头认可,虽说用词不是那么的精巧,但从行文结构和文章质量上来看,忝为前十并无问题。   “这就好办了。”李祭酒迅速动了起来,将摆好的答卷调整顺序。   “诸位再看,这样可行?”   周尚书摸着胡子连连点头:“这个主意好。”   随即看向冯掌院,却只见冯掌院也在微微颔首。   却原来,李祭酒将前十里靠后的几份答卷抽了出来啊,再换上特意挑出来那几份北人的答卷,这样一来,前十里北人四人南人六人,考虑到南北方文风的差异,就算魁首给南方来的谢愈,其他人也挑不出毛病来。   三人难得达成了共识,遂由周尚书执笔,将这一科的名次写上奏折,上报内阁。   折子上赫然写着:第一名,金陵谢氏子,名愈。   经内阁票拟后,这份奏折终于到了昌永帝的案头。   昌永帝年少登基,迄今已御极多年,科考也办过许多次,将答卷大致翻过后,便御笔一挥,用朱墨在奏折上写下:“可”字。   待六部的长官们收到这份批复后,便紧锣密鼓的忙了起来。   “愈哥儿,你今日里还在屋里待着么?”   谢愈考完会试后人便松弛下来,虽不能说将学问全部抛诸脑后,但每日里读书的时间大减,有那等爱嚼舌头的丫鬟婆子,便都在私下里议论,这少年解元,到底是自知过不了会试干脆破罐子破摔,还是不将殿试放在眼里,但不论哪种情况,心性都还是差了些。   沈意总要在钱家里走动的时候,这些话明里暗里都听了几句,但她丝毫没有放在心上,根据她对谢愈的了解,他们猜测的都不是原因,谢愈大概只是单纯的想在会试出成绩前陪着自己罢了。   但是谢愈这样每日里沉溺于闺中乐趣,到底不是件正经事,沈意便将另一件事提上了日程。   离会试又过了些日子,气候逐渐转暖,院子里的石榴树上也渐渐发出了新芽,有着些青绿的模样。   猫冬的鸟雀也飞了出来,在阳光下叽叽喳喳鸣叫,看着天气尚好,沈意朝食后便坐在梳妆台前,径直梳妆打扮。   先是将头发全部解开,平日里不出门的时候,沈意只是用一根雕花木簪将头发松松挽起,而此时,她便是抽出了木簪,如瀑般的青丝蜿蜒而下,披散在背上。   桃木梳子轻柔地将头发梳顺,灵巧的双手抓着秀发飞舞,也不知是如何动作,很快的,双螺髻便梳上了头顶,这是江南民间最为流行的式样哩。   等到沈意再拿出螺子黛,欲要画眉的时候,一只白皙瘦长的手却按住了她的动作。   杏眼微抬,看向手的主人,脆生生问道:“愈哥儿,怎地哩?”   谢愈默不作声,嘴角噙着温柔的笑意:“意姐儿,莫动。”   随即左手轻轻贴上沈意的脸颊,右手从妆奁里拿出螺子黛,凑近前来将青黛染上沈意眉梢。   谢愈的手很稳,唯有清浅不一的呼吸声,透露了他心中的紧张。   沈意脸颊微红,等待着谢愈将最后一笔画完,反复打量后终于满意地松开手,她心中忐忑地取来铜镜,却见镜中的人眼如秋水,眉如春山,眼波流转间自有股风情。   满意地放下铜镜,沈意换上了出门的大衣裳,不等谢愈发问,便清脆地说道:愈哥儿,既然这几日里你也不去读书,就跟我出去一趟。”   “好哩。”谢愈将欣赏的眼光从沈意身上收回,毫不犹豫地从椅子上起身,也去换上衣服。   天气开始转暖,羽绒的夹袄在身上已经穿不太住,沈意和谢愈便穿上普通的夹袄,坐着钱家的马车,去了街上。   “意姐儿,你这是抱着什么?”一上马车,谢愈便指着沈意手上的包袱问道,这包袱沈意从房里拿出来一路抱着上马车,也不假人手,不知道是什么宝贝东西。   沈意神秘一笑:“愈哥儿等着就好。”   说着便掀起马车窗帘的一角,饶有兴致地看着街市上的情景。   许是天气终于暖和,街上的人也多了起来,糖葫芦、驴打滚、大碗茶、焦圈、豆汁儿等等摊子排成一溜,每个摊子前都有人在排队等着。   这些在金陵城里都没有吃过,待会儿事情办完,倒是可以和愈哥儿来试试,看着热闹的坊市,沈意也心痒难耐,惦记了起来。   谢愈无可奈何地笑声,便收回好奇的目光,也跟着看起街市来,不愧是天子脚下,真是国泰民安安居乐业。   马车悠哉地走着,终于到了沈意此行的目的地,锦绣阁。   谢愈率先下了马车,将沈意也搀扶了下来,便打量着眼前这格外气派的铺子。   “谢娘子,您来啦!”眼熟的丫鬟迅速迎了上来,殷殷招待着沈意,毕竟沈意买的那个凫靥锦所费不菲,让她事后得了掌柜给的大笔赏钱,这让她在再次见到沈意时更加积极地跑上前来,期盼着这出手大方的夫人能如同上回一般。   听见丫鬟叫自己谢娘子,沈意不自在了一瞬间,但很快便镇定下来,跟着对方走上二楼的雅间,便也错过了谢愈听见这个称呼时骤红的耳垂和藏不住的笑容。   “请你家掌柜过来可行?”刚在雅间坐定,不带丫鬟说话,沈意便提出了要求。   这,莫不是又要买些什么稀奇料子,丫鬟眼睛一亮,屈膝行礼后便直去了尚娘子处。   “我说怎地今日里一大早门外的喜鹊便喳喳叫,原来是有贵人来了。”尚娘子人未到,声先至,端的是爽朗大方。   待走进了雅间,见到钱二夫人不在,陪着沈意的是一个没见过的俊秀男子,吉利话更是一连串的说了出来:“这便是谢家郎君了?这一表人才的样子,这是天作之合。”   沈意和谢愈都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笑了片刻,沈意收起了笑意,沉思片刻,对着尚娘子说道:“尚娘子,实不相瞒,我今日里来,是想和你做笔生意。”   作者有话说:   连续十五天班的第八天,其中还有几天4点起床的日子,感觉从骨子里都是乏的,我会努力更新的,这样支持。 第83章   “生意, 什么生意?”尚娘子依然笑得很是好看,带着岁月印记的眼角上的纹路细碎,皱出鱼尾的细痕, 但这细痕却半分没有影响到尚娘子的风韵:“谢娘子可别拿我取乐, 你家官人可是读书人,这种事情你何苦沾手, 别凭白污了名声。”   也莫怪尚娘子如此想, 本朝里士农工商分明的很, 商人虽然富有,但作为最低的阶层处处受限,别看尚娘子自己开着锦绣阁,铺子里有着世间最为精美的绫罗绸缎, 但从律法上来说,这些美好的料子她都没有资格使用, 就算强行裁剪穿了, 但凡被人告至官府,可就得入大牢。   眼前这谢娘子虽然是被钱二夫人带过来的, 但钱二夫人可一早就和她说过, 这娘子家里的男人是读书人,还是一个在读书上很有灵性的读书人, 这次进京就是为了会试, 待一朝得中, 与自己便犹如云泥,日后自己说不准还得上门奉承,谢家前景一片大好, 好日子肉眼可见的即将到来, 如何让尚娘子相信, 这个小娘子说和自己做生意是诚心诚意。   尚娘子说完这话,又扬起更大的笑容:“近日里我们阁里新来了一批南方料子,最最适合做春装,我拿上来给谢娘子挑选。”   说着便转身欲要离去,背过脸的时候,脸上的笑容便沉了下来,只略带失神的想着心事。   “尚娘子还请留步。”尚娘子匆匆的步伐使得沈意不由拉住她的手臂,感觉到手上柔软却坚定的力道,尚娘子终于转过头来,再也不见客套的笑容,严肃着脸,盯着沈意说道:“谢娘子可明白你在说甚么?”   沈意缓慢但坚定的点头,小脸上满是认真:“自然知道。”   随即又将谢愈引荐给尚娘子:“这是我家夫君。”   顺着沈意的介绍,谢愈态度庄重的双手行礼,慌得尚娘子连连道使不得。   但在知道谢愈的身份后,尚娘子不由地对沈意的说法认真起来,就算这小娘子要胡闹,她家官人到底是个读书人,总是有分寸的。   想到此,尚娘子便一掀裙子,在黑檀木大圈椅上坐了下来,也不让丫鬟倒茶,自己取了热水,又拿出珍藏的明前龙井,径自冲泡起来。   “这生意何如,还请谢娘子分说。”茶泡好,尚娘子看着坐在自己正对面的沈意和谢愈,用竹夹将盛着茶的杯子递了过去,扬着眉等待沈意的下文。   沈意隔着杯壁感受着水的温度,即使现在雅间里还是烧着炭盆,但一份暖热还是能让人从心里喟叹出声。   待到茶水到了适宜入口的温度,沈意才将杯盖揭开,只见鲜绿而带有光泽的芽叶舒展,片片分明,在水中上下浮沉,瞧着便是上品,轻抿一口,这虽然是旧茶,但许是保存的好,滋味较之新茶也只差上一星半点,细细品味,清甜可口,齿颊留香。   “好茶。”沈意心里赞道,不由地多呷了几口。   尚娘子也很有耐心地等待着,并不催促。   一窗之隔的街上,行人熙熙攘攘,车辆来来往往,走到锦绣阁门口,总是会驻足一二挑选一番,楼下的铺子里顾客络绎不绝,挑选的询价的比划的,各种声音交织在一团,真是热闹的不行,但尚娘子,好似这份热闹和她无关,端坐在圈椅上,静静地喝着茶,等着沈意的下文。   待终于品味够这杯明前龙井,沈意终于放下茶杯置,将放置在一旁的包袱递给尚娘子:“掌柜的,你先看看这个。”   尚娘子见沈意终于有了动静,也认真起来,寻来干净帕子将手再三擦拭,这才将包袱放在桌子上,细致地解开。   “这是?”眼前的东西让尚娘子惊诧不已,是包袱里的东西过于稀罕吗?确实,包袱里的东西不算常见,但对于尚娘子而言,这却绝不是多稀奇的东西,甚至她现在便可以在库房里拿出好几匹更珍贵更精巧的料子。   更别说,眼前的凫靥锦,是从她手上卖出去的。   难道是谢娘子买的时候没有考虑,待做成了衣服又嫌弃花费太多,来找自己退?   再想想现在会试已然考完,大概这家男人有把握考中官身,便欺了过来?   尚娘子越想越觉得是这个情况,心里不由怒了起来,看着沈意精致的小脸,心中冷哼不已,长得倒清丽端庄,怎地干出来的事情这么难看。   想到这,心中的恼意已经停不下来,寒声道:“谢娘子若觉得我们锦绣阁能任人拿捏,那也未免将我想得太简单,能在这偌大京城做生意,谁人背后没有点支撑。”   沈意眨着眼,不解地看着骤然发怒的尚娘子,待听见尚娘子怒意勃发的声音:“锦绣阁开了多少年,也不是没有贵人光临,但凡卖出去的料子就没有来退的,更被说还裁成了衣服,更不可能退,天下间就没有这个规矩。”   此时沈意才知,尚娘子的思绪发散到了什么地方,忙哭笑不得道:“尚娘子先别急,这衣服你想买我都不卖哩。”   “那这是为何?”尚娘子犹自不信地看着沈意。   “娘子你先试试这件衣服。”   尚娘子看着这凫靥锦好半天也没伸手,皱着眉思索里面是否有什么机关算计。   沈意见尚娘子久久不动手,自顾自地将这衣裳拿了出来,递进尚娘子手上。   衣裳入手的瞬间,不等沈意再说什么,尚娘子便举着衣服翻来覆去查看起来。   无他,实在是过于暖和。   这凫靥锦是尚娘子卖出去的,保暖效果如何她心知肚明,比之一般的料子,确实很是暖和,但万不能达到如此地步,这早春的天气里,手放进去都能感受到燥热之感。   这,到底是如何做成?   着衣裳很明显是夹袄的样式,但拎起来却又轻飘飘的,也不知是塞了什么东西。   难道是棉花?   不,不可能,即使是珍贵的棉花,也万没有如此保暖的功效,更别说棉花塞进去鼓鼓囊囊的,不可能这样轻便。   难道是羊毛,不,这也不可能,羊毛虽然暖和,但毛质粗硬,摸上去绝不会又如陷云端的感觉。   这里面塞着的到底是什么?   尚娘子心念电转,将她见过甚至听过的料子想了个遍,还是没有想出手上这凫靥锦夹袄里到底塞着的是什么。   这时,饶是再迟钝的人也能想明白,沈意所说的生意到底指什么,更何况是尚娘子那么个灵巧的女人。   只见她脸上重新堆满了笑容,打着嘴说道:“是我小人之心,谢娘子莫怪。”   沈意又怎地会在这等事情上生气,见尚娘子已然明了,这才眉眼弯弯地问道:“尚掌柜,你看这生意是否能做?”   自接过锦绣阁,尚娘子已经做了十好几年生意,经验很是老道,倒也没有那么容易兴奋,手上衣裳虽好,但有些事情最好还是先问清楚为妙。   沉吟片刻,尚娘子望着沈意说道:“谢娘子,这衣裳自是好的,我这辈子自诩见识广阔,也没有见过这样的衣裳,就不知里面是什么稀罕物件?”   沈意上前一步,轻柔摸着这凫靥锦夹袄,柔声说道:“我等小门小户,又哪里能放上什么稀罕东西,自是抬手可取的东西罢了。”   听见这回答,尚娘子眼中精光四射,这生意何止是能做,简直是太能做了。北地严寒,但衣物御寒着实一般,自从前些年和关外的贸易断了后,那些熊皮虎皮真的是用一件少一件,说是千金一件都不为过,就这还得看有没有不要命的商队敢去关外,这才有可能买到。   就连沈意之前用的兔皮,倘若钱家不是在各地都有着商队,做着各式各样货物的买卖,这兔皮都是不好找的。   因此一到冬天,那些有些家资,但在这京城里又排不上号的人家,可就难过了,一出门这呜咽的风便只能将人吹个透心凉,在外面忙上一天回来,真个人就如同冰雕成的一般,从头到脚都冒着寒气。   这衣服,若真如眼前小娘子而言,里面塞着的是抬手可得的东西,但既轻又软还暖和,尚娘子都能想到,这夹袄放到铺子里,会何等的受欢迎,甚至都无需用上凫靥锦这等金贵料子,普通的布就很好。   心里的算盘打得飞快,尚娘子瞬间便做了决定,这生意,不能错过。   “谢娘子,你是要将这样的夹袄放我家店铺卖吗?不知你手里还有多少,我都要了,你放心,我们锦绣阁一定会给你个好价钱。”   尚娘子说的,是这时候最普遍的一个做法,男人在外挣钱养家,女人便在家里织布缝衣,若手艺好的,还能绣花做香囊,待攒到一定的量,再卖给布商,换取些手工费用。   “没有,我一件也没有。”没想到沈意却给了个意想不到的回答。   一股被戏耍的怒意浮上心头,这一件都没有,生意又从何谈起?   随即望着沈意:“娘子这是何意,若是想戏耍我,倒也不必如此大费周折。”   沈意敛起笑意:“我自是无戏耍之意,我说的生意,是将做这衣服的方子卖给你,不知掌柜的可愿意收?”   巨大的惊喜席卷到尚娘子全身,她坐着都感到自己的身体在微微颤抖,万没想到这小娘子原因将方子卖出,但凡抓着这方子,传给子孙都是可以的。   尚娘子都已经想到卖了这衣服后,锦绣阁日进斗金的场景。   但是,这种大事,这个小娘子能做主吗?   想到这,尚娘子不由地抬头看着一盘沉默饮茶的谢愈,作为一家之主,这种事情他能答应?   谁成想背景板一样一言不发的谢愈,听着沈意这等言语,依然但笑不语,一副唯沈意马首是瞻的样子。   沈意选择将方子卖出也是有着自己的考虑,最大的问题便是她没有那么多的精力自己做这羽绒,若是请人做,知道方法后就没有什么技术含量,自家也不能垄断,干脆将方法卖给有能力的尚娘子,这样自己省心省力,还一次性得了一大笔银子。   这样,在双方都觉得对自己有利的情形下,价格方面都没有费什么口舌,便以一千两银子成交。   尚娘子匆忙出去,拿着小钥匙开了拔步床里暗格里的小格子,点了十张百两的银票出来,紧紧捂着跑回雅间,用这十张银票换来薄薄的一张宣纸,但尚娘子并无半点嫌弃,宝贝似地捂在胸口。   正当双方都在为达成了目的而笑容满面的时候,一阵喧哗声响起,尚娘子不悦地看着门外,不知道是何事都闹上了雅间。   皱着眉大步走到雅间门口,大力将门推开,尚娘子厉声喝道:“发生何事?”   却只见一个小厮连滚带爬跑了进来,冲着谢愈连声道喜:“谢少爷,刚刚会试张榜,报喜的差爷到了钱家,您考了魁首,老爷太太派小人来找您家去。”   “哗。”这话其他雅间里的人也都听见了,被喧闹打扰到的不愉再也不见,纷纷凑在门边打量着这新出炉的魁首。   沈意和谢愈对视一眼,强压着心中的喜意,和尚娘子告辞后,两人便匆匆离开,留下身后的一片议论之声。   作者有话说: 第84章   马车一路疾驰, 很快便回到了钱家。   此时钱家的门口已经被人们围得水泄不通,大门口站满了人,有道喜的, 有看热闹的, 还有等着蹭上一顿席面的,如此种种, 不一而足。   钱二老爷和钱二夫人红光满面正在待客。   钱家是商家子, 莫说家里就没人有读书天赋, 即使有天赋也不许科考,这种官差报喜之事从未遇上过,即使谢愈只是在他家里暂住,两人也很是与有荣焉。   马车嘶鸣一声, 停在钱府不远处,谢愈率先撩起袍子跳下马车, 有眼尖的人立时便看入了眼中, 高声喊道:“会元回来了!”   一时间,所有人都将视线移到了谢愈身上。   顶着诸多含义各异的眼光, 谢愈依然不慌不忙, 转身又将沈意从马车上扶下,这才带着沈意走了过去。   人群早已自觉的分出一条道路给这新出炉的会元通过。   那报喜的官差长得很是高壮, 黝黑的脸庞下是一张熟悉的面容。   还不等谢愈说话, 那官差便高高举起扎着红花的新锣, 大力敲了起来,锣声划破天空,遥遥传到远方, 更多的人被这紧而密的声音叫了出来, 看着有什么新鲜事。   将锣放下, 见围观的人们安静了下来,官差气沉丹田,震声大喊:“报,金陵府谢愈谢老爷,本场春闱高中第一。”   鞭炮声应声而起,噼里啪啦响个没完,万响的鞭炮顺着展开,从钱家直铺到了路口,火红的鞭炮燃得热烈,在地上扭曲盘旋发出明亮的光芒,四溅的火星时不时还跳到人的脚边,唬得这些人时不时往旁边挪动,但这份热闹并未让人觉得吵闹,反而深恨凑得不够近,不能更多地沾染上这新科会元的喜气。   “好!”鞭炮燃尽,叫好声骤然响起,其他人好似也才反应过来,忙忙挤到谢愈跟前,好话不要钱似的流淌而出。   沈意摸摸怀里的荷包,好在今日里想着还去集上买点东西,荷包里放了几个小银锞子,忙扯扯谢愈的袖子,将荷包顺着袖子递到谢愈手上。   荷包乍一入手,谢愈便明白了沈意的意思。   噙着温和的笑意,谢愈将银锞子倒了出来,一一递给几个报喜的官差:“辛苦各位官爷,这点茶水费还望收下。”   报喜的官差喜不自胜,收进了怀里,谢愈复又对着为首的官差说道:“丁大人,又见面哩,还未多谢你的关照。”   为首的官差连连摇手:“使不得使不得,我等粗人怎配称为大人。”然后才咧着嘴大笑:“没想打谢大人还记得我,真是小人的荣幸,今早上报喜,我一看您的名字高列魁首,便将这份喜报抢了过来给您报喜来了!”   是的,这个报喜的官差,却是进门时的守卫,也是科举时的兵丁,这也算是个缘分了。   “真是劳您费心,还请各位大人进寒舍用上一顿便饭。”   “后面还有好些喜信,就不叨扰谢大人。”官差客气地拒绝着,和谢愈行礼后便骑上马径直离开。   马蹄声渐渐不闻,谢愈钱二老爷低语几句,在钱老爷喜不自胜的目光中,对着街坊说道:“诸位恭贺,在下盛感荣幸,今日里便在这钱府前摆上桌流水席,万望诸位赏光。”   这话一出,原本便热闹的气氛更是激烈起来,谁都想多沾些喜气,便都呼朋引伴地走了过来。   钱家的丫鬟小厮们瞬间便忙碌起来,采买清洗做菜装盘,再端到大桌子上。   一道菜吃完,下一道立即添上,桌上总没有个空的时候,桌旁的人也没断过,每个人都只夹上几筷子,便被其他人催着让开,真真热闹的不行。   在这份沸腾的热闹中,谢愈却依然冷静的和钱二老爷商量着各种事情,这份宠辱不惊的心性,着实让钱二老爷高看了几分。   这份冷静,持续到了殿试当天。   是的,春闱得中还不是科举的终点,春闱考中的人还需要参加殿试。   殿试由皇帝亲自主持。   要不怎么说,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这一日,依然是天未亮便从钱家出发,依然是那个熟悉的马车,依然是那条熟悉的道路,不过到了贡院门口马车没有停下,依然有节奏的向着京城的中心走过。   越往中心走,戒备越是森严,在核对了几遍文书后,终于到了皇城门口,此处已经是马车能够到达的极限,再往里便只能走过去。   谢愈深吸口气,紧紧抱了一下沈意,这才掀开车帘准备下车,沈意反手抓住谢愈,盯着他的眼睛,认真说道:“愈哥儿,别怕。”   谢愈无声颔首,心中的忐忑好似被抚平,迎着朝阳大步走向皇城。   太阳初升,曦光万丈,金黄的琉璃瓦映射着晨间的日光,瑞气千条,尽显皇家气象。   在这等宏伟壮阔的景象中,谢愈顺利地通过了最后一次查验,走入了皇城的大门,随着他的背影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终不可见,沈意这才放下车帘,让马夫将马车赶到不碍事的地方默默等待。   殿试在保和殿举行,前十名在殿内,其他人在殿外的广场上考试,由皇帝亲自出卷,仅考策问一科。   点名、散卷、赞拜、行礼,一应流程完毕后,谢愈终于坐上了自己的位置。   谢愈是会元,他的位置在保和殿里也是正中的地方,走进来的人不由地多侧目几眼,不仅各部的大人,就连同样的考生都忍不住一看再看。   这新科会元是个不爱交际的,春闱张榜后他们这些人聚了多少次会,每次将帖子送过去,会元都是婉拒,从没出席过,只从会元的同乡,那个叫赵澈的口中,听到一二事宜,对谢愈的好奇心已经到了顶点。   在众多意味不明的打量眼光中,谢愈垂下眼睛,只盯着眼前桌案上的方寸之地,不被其他事情扰乱心绪。   这份定了,让其他人赞叹不已,更是换来老大人们赞赏的点头。   没多久,鼓声响起,一道明皇的声音在宦官的伺候下端坐高台。   声中,所有考生跪拜行大礼。   翼善冠下,皇帝居高临下地看着山呼万岁的考生,感受到天下英雄尽入我彀的豪情。   垂下眼眸向侍奉的太监示意。   太监收到指示后,往前跨一大步,高声喊道:“开考。”   略带尖细的声音从丹璧上方传下,下面侍立着的宦官们一声接着一声喊了起来:“开考。”   出了保和殿,这声便由守卫接住,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粗犷的“开考”之声传到很远很远,甚至激起阵阵回声,重重叠叠绕着众人盘旋。   谢愈听着此起彼伏的开考之声,悄悄的在裤子上擦了擦手心的冷汗。   这次殿试主考为皇帝,副主考便成了礼部尚书周清扬,皇帝宣布开考之后,周尚书这才双手捧过托盘,恭敬地行礼后,才将托盘放在桌上,从黄绸上取下密封的谕旨,这,便是由皇爷亲手写下的试题了,出了皇爷,没有第二人知道是何题目。   宣纸展开,冯掌院和李祭酒托着试题,从保和殿的内室转到了广场,让题目在每个人眼前逡巡。   谢愈作为会元,位置在保和殿的正中,自然而然的第一个看到题目,这题目...   谢愈心里苦笑。   很快,便听见身旁传来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   随着冯掌院和李祭酒去的地方越多,吸气声越来越大,若非这是殿试,若非这题目是皇爷亲笔所写,有些人真是恨不得跳起来抓着周尚书的领子质问,他是不是想造反。   为何众人反应如此之大,无他,只是长长的宣纸上,仅写了几个大字:“问帝王之政和帝王之心。”   这题目何等僭越,一旦不小心犯了什么忌讳,抄家灭族的祸事转眼就至,本朝初立的时候,就有人因为犯了皇爷的忌讳,被夷十族,连学生都没能跑掉,何其可悲。   更别说,这份答卷是要交给皇爷看的。   一时间,无论殿内还是殿内,考生们都踌躇着不敢下笔。   别说这些没有入朝堂的考生了,就连周尚书,看到这个题目也震惊不已,就连在朝堂浸淫多年的他,也没有把握写上一篇精彩的文章,这场的考生,只能自求多福。   一时间,原本信心百倍的考生们都塌了腰背,精神萎靡下来。   昌永帝高坐御座,注视着考生百态,其中最多的情绪,便是不知所措。   嘴边噙着神秘的笑意,昌永帝继续观察着。   这题目,却正是昌永帝特意出的,为的便是选出一批真正的可用之才。   昌永帝年少践祚,御极已二十余年,正是大权在握、年富力强的时候,登基这些年来,虽然百姓的日子勉强算过得下去,但在富饶的表象下,隐藏了极深的矛盾,朝堂上的官员作为既得利益者,利益纠葛复杂,昌永帝极度渴盼能选拔出新的人才,助他实现抱负,因此才将题目定的如此大。   从丹璧走下,绕殿内一圈,再在宦官近臣的簇拥在去广场转了一圈,细细打量着每个人的神态,但昌永帝失望的发现,几乎所有人都愁眉苦脸,为难的不行。   这些人,难当大用。   特别是会元,在自己走过的时候,居然一直低着头,只以额头示人,这等心性,实在上不得台面。   昌永帝嫌弃的想着,连会元都这个德行,其他人更是不行,也就有几个看着从容的,虽然扔难掩紧张,但尚有几分可取之处。   作者有话说:   更新啦,谢谢支持,可能大概或许还能有一章。 第85章   等等。   正当昌永帝对于这场殿试再也没有兴趣, 准备回乾清宫休息,让周尚书等人盯着时,不经意间突然看见的一幕突然勾起了他的兴趣。   正在吩咐着太监的话语中途停了下来, 又重新走回了丹璧之下。   觑着皇爷神色提前让宦官将仪仗备好的王太监, 连忙冲着小宦官使着眼色,又请仪仗先行休息。   也不知是什么人改变了皇爷的想法。   王太监双手插在袖子里, 也打量着殿内的考生。   殿内考生是这届春闱的前十, 可以说这届科考学问最出色的人都汇聚在此, 无论老少,每人看着都风度翩翩,满腹诗书。   到底是谁呢?   作为陪着皇爷长大的贴身大伴,王太监自诩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帝王, 甚至皇爷的手指动弹一下,他都能猜到是想要什么。   对于能吸引皇爷注意力的人, 自然不能放过, 必然要多加观察。   顺着皇爷打量的方向,王太监也悄悄看了过去, 并在心里不断猜测。   是场中那个须发皆白但精神矍铄的老人吗?不, 不对。   是那个成熟稳重举止从容的中年人吗?也不是。   那是那个芝兰玉树斯文俊秀的会元吗?   是了,就是这人。   引起昌永帝兴趣的, 正是谢愈。   在昌永帝兴趣缺缺准备准备离开的时候, 却见到谢愈将一直垂着的头抬了起来。   抬起头的谢愈, 脸上并没有如昌永帝猜想般惶急不知所措,反而格外的镇定自若,黝黑的双眼散发着坚定的光芒。   正是这坚定的眼神引起了昌永帝的兴趣。   只见这会元抬起头看了眼时辰, 此时离考试结束还有一个半时辰, 殿前的高香尚燃在顶端, 还未往下蔓延。   高大的立柱漆着红漆,顶天立地在保和殿中,黄金的游龙绕柱盘旋,张牙舞爪间却像要扑到人的身上。   殿内寂静无声,唯有皇爷在金砖上的脚步声,清脆而带着回响。   而皇爷在殿内走动的脚步声却使气氛更加严肃,有那等承受能力较弱的,在皇爷经过时冷汗涔涔,脸色雪白如新刷的屋墙,那笔的手颤抖着,写下的字也扭曲的不成样子。   而谢愈,在如此凝重紧张的氛围中,慢条斯理地将答卷摊开,这才慢慢将笔尖舔上墨水,待墨水浸润笔尖后,才抬笔写起来。   只见谢愈在草稿上简单地将思路写下后,便直接将答卷摊开,挥墨泼毫毫不犹豫写了起来。   这笔一动起来便没有停下的时候。   只见谢愈脸上的神色愈发认真,随着纸上的字句越多,他的神情越发庄重,字字句句一气呵成,很快,整片策论跃然纸上。   待最后一个字写完,谢愈才长舒口气,将笔挂号,再耐心地等着纸上的墨迹干透。   昌永帝一直在观察着谢愈,谢愈答题的场景自然也入了他眼,心里不由发痒,想知道这年轻的会元到底是胡闹还是真的胸有成竹。   见谢愈落笔等待墨干,等不及的昌永帝看了眼王太监,王太监心领神会,亲自到了谢愈跟前。   作为昌永帝身边的大太监,王太监的一举一动也很受瞩目,周尚书、冯掌院等人都在心里猜测起来,王太监所为何事。   而那些考生们也不由紧张起来,莫不是自己在不经意间犯了什么忌讳,原本便惨白的脸颊更加惨白,甚至有那等人承受不住心里的猜测,手一抖在本就歪歪扭扭的答卷上画出一道斜线,彻底污了卷子,好在时时间将将过半,换一张答卷重新开始还来得及拯救,但看他那颤颤巍巍的样子,重新答卷难度可能颇大。   但其他人心里想些什么又做了些什么,王太监丝毫不关心,径直奔到谢愈的书案前,弯下腰低声说道:“会元郎可是答完策论?”   “然。”谢愈对着王太监颔首致意,眼中不见谄媚,也不见厌恶,更没有讨好下隐藏的嫌恶,好像面前的太监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个人,他仅以常礼待之,这份不卑不亢的气度,却获得了王太监的好感,他看过太多前朝老爷对自己嘴上客气但心里鄙夷的样子,谢愈还是他见过的第一个不以他的阉人身份为异,以平常心待之的人。   心里熨帖的王太监心念一动,改变直接将答卷取走的想法,反而更加弯下腰,状似欣赏答卷,轻声和他说道:“皇爷要看你的答卷,别担心,这是好事。”   然后才小心翼翼地招手叫来几个小宦官,捧着这份答卷小心地上了丹璧。   看到这一幕的其他考生,不约而同地将笔放下,默默平复自己复杂的心情。   这种时候,广场上的考生反而因为看不见殿内的场景而没有受到影响,也不知道被调到前十的那几个北方考生,现在是何心情,若让他们选择,大概更希望在广场上吧,虽然要顶着风吹日晒,但好歹不要经受这些心理的折磨。   但其他的考生怎么想,王太监并不关心。   丹璧之上,早有好几个小宦官捧着熏炉,迅速接过王太监手里的答卷,放到合适的位置将答卷熏烤起来,以免墨迹污了皇爷的贵手。   很快,纸上的墨迹已然干透,这时,谢愈的这份答卷才递到皇爷面前的书案之上。   答卷写了约五折,黑亮方正的馆阁体看着便整洁舒心,只见开头便写到:   “臣闻:   窃闻王道之临驭宇内也,必有经理之实政,而后可以约束人群,错综万机,有以致雍熙之治;必有倡率之实心,而后可以淬励百工,振刷庶务,有以臻郅隆之理。”   看到这个开篇,昌永帝眼前一亮,这有点意思,于是摸着下巴的胡子继续看了下去。   “立纪纲,饬法度....”   越看,昌永帝对这份答卷越是爱不释手,手中的这份答卷开篇即点题,必须有治国办法和治国思想,这才能有一个国家的繁荣昌盛。   至于要有什么样的治国办法和治国思想呢?   在后面的行文里,谢愈大胆的提出了更加详实的方法,具体来说便是严格官吏的选拔考核、重视踏实肯干之人、广开言路听取民意、形成读书良好风气、严惩贪污以助民生、厉兵秣马随时备战、明察秋毫公正判罚、明确奖惩赏罚分明。   一条条一件件,务实又可行,简直说到了昌永帝的心坎上。   待看到最后:“一法之置立,曰吾为天守制,而不私议兴革;一钱之出纳,日吾为天守财,而不私为盈缩。一官之设,曰吾为天命有德;一奸之锄,日吾为天讨有罪。盖实心先立,实政继举,雍熙之化不难致矣,何言汉宣哉!臣不识忌讳,干冒宸严,不胜战栗陨越之至。”   昌永帝不由地站起身来大声叫好,同时激动地将手大力拍在桌案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将犹在答题的几人吓得一哆嗦,更加紧张起来,在场中监考的周尚书等人心中都为这届的考生掬一把同情泪了,这批考生,真真是难上加难。   而那些考生从惊吓中平复后,想到御座上传来的叫好声,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齐刷刷地看向谢愈,视线中有羡慕有打量有嫉妒有不满,顶着各种各样复杂的目光,谢愈垂下眼眸,眼观鼻鼻观心,神色不见悲喜。   计时的高香上积攒的烟灰掉在地面的金砖,近乎无声的跌落声被这寂静的大殿放得格外大,引起考生的注意,才发现离交卷的时辰愈发近了,原本高高的香已经快要烧到尽头,恍惚的注意这才收了回来,专注于自己的试卷。   咚、咚、咚、咚。   大鼓的敲击声响起,周尚书和冯掌院亲自收着殿里的那几份卷子,而广场的答卷,则由守卫收好递上。   此时的昌永帝早已离开。   众考生站立在桌案旁边,等待考卷收完,再次被检查过后,才一个一个地按次序离开皇城。   早前谢愈进来的时候,震慑于皇城的威仪,只匆匆略过,再出来许是放下了心头大事,这朱红的宫墙、金黄的琉璃瓦,好似都别有趣味。   一晃眼,在前朝与后宫的交汇处,有个穿着宫装的女子在后宫的夹道里一闪而过,透过上锁宫道的缝隙看到的这个身影,却让谢愈感到些许眼熟。   这个背影,实在太像意姐儿的小姐妹,那个沉默寡言却姿容艳丽的何芳娘。   但皇城可不是能让谢愈乱跑的地方,纵然感觉那个背影可能是故友,但也没有办法追上去确认,更重要的是就算确认了是何芳娘又能如何,隔着这不得见人的宫墙,也帮不上什么忙,只是徒增伤感罢了。   而谢愈并不知道,这时的何芳娘,正是奉了昌永帝的诏令,前往乾清宫服侍。   刚走到乾清宫门口,小宦官便连连摇手,示意里面有大臣在,此时进去不方便。   何芳娘柔顺的绕过正门,走进偏殿,从殿内绕去内室。   内室里隐隐能听见几句前面的声音,从漏出的只言片语中,能听出来皇爷正在召见的是周尚书和冯掌院,为的正是今日的殿试。   殿试三年一次,每每举行都是大事,就算是何芳娘这样的深宫女子,也能听到些消息。   乍一听见殿试的消息,何芳娘瞬间便想起了少女时期,那个讨人喜欢的小姑娘,也不知她的小竹马何时才能走到这步。   但很快便自嘲不已,就算他们来了考试,自己在深宫之中也不知晓,更不可能见到对方。   没想到,这一日里,却突然地听见了熟悉的名字。   “谢愈,可为状元。”昌永帝的声音充满威仪,低沉的话语里带着不容置疑的拒绝。   何芳娘没有听见另两人的声音,但想必他们也是同意的,在昌永帝说了这话后没多久,小宦官便过来请何芳娘去书房伺候笔墨。   走进书房的时候,周冯两位大人已经离开,只剩昌永帝心情很好地看着案上的答卷,见到何芳娘,亦是笑着招手将她叫去,指着砚台示意磨墨。   上好的朱砂在水里划开,昌永帝手执御笔,在摊开的答卷上写下:“第一甲第一名”几个朱批。   觑眼看去,答卷的第一页赫然写着:“金陵谢愈。”   宫里的这些事情,谢愈并不知晓。   他走出宫门之时,沈意坐着的马车已经在门口等候。   “意姐儿,久等了。”   看见沈意,谢愈露出一个放松的笑容,在保和殿里他看似镇定自若,但如果有人将手伸进后背,才能发现他也紧张的汗湿了衣襟,特别是王太监将他的答卷奉给皇爷的时候,他更是悬着心吊着胆,一遍又一遍的回想着文中有没有犯忌。   好在,结果是好的。   看到沈意,谢愈一直紧绷的神经才终于放松下来,抓着沈意的手登上马车,惬意地靠在大迎枕上,手中端着热茶喝了口,舒服地叹了口气,这才凑到沈意耳边,神神秘秘地说道:“意姐儿,今日里考试有好事发生哩。”   “什么好事?”沈意好奇地侧过耳朵倾听。   却换来谢愈神神秘秘地微笑,任沈意再怎么撒娇卖痴,也不松口,只笑着说很快就能知道。   沈意气呼呼地等了几天后,这个很快便真的来了。   这天一大早,报喜的官差又敲锣打鼓来了钱府门口。   一回生二回熟,既然进了殿试,最差最差也能是个同进士,虽然坊间戏称,如夫人同进士,但同进士再怎么说也是第三甲,是正经的天子门生,当然,作为春闱的会元,只要谢愈正常答题,也不至于沦落到同进士。   因此沈意在谢愈刚考完殿试,便将一切筹备了起来。   报喜的官差还没到门口,只远远听见报喜之声,沈意便淡定地指挥者小厮们,将万响的鞭炮摆在钱家门口摆开,又按着和钱二夫人提前说好的,将钱府正门大开,又抓上几个绣工精美装着小银锞子的荷包,这才跟着谢愈走到了钱府门前。   “报,金陵谢愈谢老爷,喜中第一甲第一名,为状元。”报喜官差中气十足的声音传了出去,顺着风传到各家邻里之间。   鞭炮声再次响起,在这热闹的声响中,呼啦一声,各家的大门纷纷打开,既然是钱家的邻居,那这附近自然也是商户居多,前几天谢愈考中会元便热闹了番,没想到这才过几天,会元郎摇身一变却成了状元郎,这钱家,真是祖坟冒了青烟,这等文曲星下凡的人才,竟然会住进他家。   这次来报喜的官差不是上次那个丁壮士,谢愈将沈意精心准备的荷包递给官差,可别小看了这个荷包,单拿出去卖也能卖上几钱银子,官差见多识广自然是识货的,笑容满面的接过荷包,便拒绝喝茶吃饭的邀请,奔向下一家报喜。   一时间,围观的人们都等着谢愈的流水宴,蹭上这状元公的喜气。   “对哩,宝珠的信里说过,愈哥儿是金陵的解元?”钱二夫人这次一反常态没有待客,而是皱着眉不知想着什么,沈意以为她有什么心事,也没有多打扰,任她站在一旁,自己将所有的事情都安排的妥妥当当。   等到这时,钱二夫人终于想了起来,舒展开眉头,折着手指头算到:“金陵的解元,春闱的会元,殿试的状元,愈哥儿这是三元及第哩!”   说到后面,连嗓音都激动地劈了叉。   钱二夫人的嗓音本就高亢,这一嗓子说出去,围观的邻里议论声都停了下来,目光灼灼地同样看向谢愈。   面对着诸多目光,谢愈捂着嘴轻咳一声,不言语的默认。   而沈意则是骄傲地对钱二娘子说道:“不止哩,愈哥儿童生试也是案首,就没有考过第二的时候。”   “我的天爷!你家官人真是文曲星下凡哩。”钱二夫人本以为三元及第就是极限,没想到还有更加超乎她想象的事情。   听见这段对话的邻居里舍,对钱家更加嫉妒起来,这钱家何德何能,真是恨不得将眼前这位状元郎绑到自己家里。   将状元郎绑去家里自是不可,但流水席多吃上几口沾沾喜气还是可以的,特别是那等家里有孩童的人家,拖家带口的奔了过来,盼着自家的小孩能沾沾文气。   从朝阳初升到夕阳西下,钱家门前摆着的那几桌流水席前的人就没断过,做菜的大师傅挥着的勺子也没停过。   直等到夜幕降临,连眼前人的五官都看不清楚,沈意这才带着小厮,将这些席面收拾起来。   谢愈在外人面前一直冷静自持,就算听见考中状元这样天大的好消息,也只是怔了怔,笑了几声,很快便又恢复到平日的样子。   每个见到谢愈的人都在心里赞叹不已,宠辱不惊这份心性实在难得。   直到这一天结束回到客院,谢愈才紧紧抓着沈意的手,颤声说道:“意姐儿,我做到了。”   话语未必,声音中已见哽咽,从年幼时在寺庙里说出那句稚语,到在登上天子堂,中间倏忽已经过了十好几年。   “愈哥儿,辛苦了。”   沈意握着谢愈的手,认真地说道。   谢愈这一路走来的辛苦,没有人比沈意更为了解。   这些年里,谢愈五更起三更眠,十数年如一日的勤学苦问,这才能从小户人家走上科举朝堂。   “可惜,阿娘没能看到。”   这等好日子,终是还存着遗憾。   “等我们回去后,去和阿娘说说,她一定很高兴。”沈意摸着谢愈的脸,语带怜意。   “幸好你还在。”   谢愈喃喃说着,将头埋在沈意的脖子间,隔着衣领,沈意也感受到一股湿意,心中一酸,抬头看着空中的月亮,天边的月亮那么大,怎么却那么的模糊。   作者有话说:   更新啦,谢谢支持,文中的试卷,来自于万历年间状元赵秉忠的文章,有兴趣的可以找来看看~ 第86章   西苑里宫女捧着玉盘逶迤而过, 彩绸在干枯的枝丫上扎出花朵的样子,新丰美酒源源不断、珍馐美馔络绎不绝。   隔着水面,优伶们素手轻弹, 鼓乐之前遥遥传来。   正所谓花底天宽春无限, 仙郎骄马琼林宴。   新科的进士们昂首挺胸跟着小宦官走了进来,在位置上落座。   谢愈作为这一届的状元, 自是忝列首席。   只见他头戴二梁梁冠, 下垂青色垂缨, 身穿绯色罗衣,脚踩绿镶红边云头履,这艳丽的颜色更衬得谢愈面如冠玉、眉目疏朗。   主考官周尚书看着谢愈的灼灼风姿,满意地直捋胡须, 若非这新晋状元已有家室,真是恨不得能将他选为东床快婿。   啪、啪、啪。   轻轻的巴掌声响起, 这却是小宦官在传递皇爷到来的消息。   宴中的人, 无论老幼全都站了起来,肃手垂目等待着。   很快, 由八个力士抬着的御辇便停在西苑。   小宦官们闻声而动, 一个宦官忙躬着身子一溜小跑掀开御辇,另一小宦官也急急跑到辇前, 弓下腰背部展平, 这时昌永帝才在王太监的搀扶下, 踩着小宦官的背走了下来。   昌永帝露面的瞬间,宴中肃立的人同时拜了下去,山呼万岁。   望着眼前黑压压的人头, 昌永帝心情大好的将他们叫起, 畅快地说道:“诸位都是我朝国之栋梁, 今日里是尔等好日子,万勿拘束。”   说完,又从王太监手里接过白玉杯:“我朝有尔等人才,是我之幸,且让我与君同饮此酒。”说完便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新科进士们受宠若惊,有那等感情充沛的,眼中已经流出了泪水,满腔都是士为知己者死的豪情。   谢愈也顺着仰头将酒饮尽,素白的脸上由于酒气,沾上红晕,但依然冷静自持。   “新科状元何在?”   上方传来昌永帝的声音。   谢愈垂目,跨出一步:“禀陛下,愈在此。”   “上前说话。”昌永帝沉沉的声音传来,谢愈收敛心神,顶着众人复杂的眼光走到御座之前。   殿试之时,谢愈便给昌永帝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无论是他那洋洋洒洒的答题,还是那言之有物的试卷,甚至那貌比潘安的长相,都让昌永帝的觉得,这个新科状元可堪大用。   此时见到穿着绯色状元袍的谢愈,较之保和殿上,更显神采奕奕,一时见猎心喜,问了几个问题。   谢愈恭敬地站在一旁,略一思索便流畅地回答起来,一时间,悠悠扬扬的音乐之中,只听见谢愈的玉石之声。   “好!”昌永帝抚掌大笑,又亲赐谢愈一杯御酒,这才让他回去。   昌永帝之后,又有其他人找来与谢愈举杯共饮,待琼林宴毕,谢愈已经是眼含水光,双颊红透,就连走路都有着一丝虚浮。   勉强保留着清醒,走出西苑,坐上钱家派来的马车,谢愈这才靠在马车里长舒口气。   “怎地喝了这么多哩。”刚回到客居的院子,沈意便匆匆迎了上来,嗔怪道。   谢愈看着沈意但笑不语。   “还笑哩。”沈意没好气地瞥了一眼,将谢愈推去内室沐浴,又从小铜炉上将温了一晚上的醒酒汤取下,倒在瓷碗里晾凉。   “意姐儿。”没多久,内室的水声停下,谢愈一脚深一角浅地走了出来,满屋子寻找沈意。   “这儿哩。”沈意冲着谢愈招手,谢愈听话的走了过来。   “喏,快把这个喝哩。”沈意摸摸醒酒汤,正是可以入口的温度,忙将整碗都递到谢愈手里,谢愈接过这汤,懵懵懂懂地看向沈意,随即将手中的醒酒汤一饮而尽。   这醒酒汤属实是不好喝,又酸又甜又涩,谢愈一口闷了下去,便委屈地看着沈意,这可怜的小眼神,实在让沈意是又好笑又好气,戳着谢愈的头说了句:“该。”   第二天,谢愈扶着头□□着醒了过来。   “头还疼么?”递过杯俨俨的茶,沈意关切问道。   “还好。”醇厚的茶喝入口中,谢愈被这苦意激地打了个哆嗦,抽疼的额角都清醒了很多。   “既醒了,就赶紧起哩,今日里还有正经事。”说着沈意便走出了房间,只见到衣角在地上蹁跹而过。   谢愈忙将茶三两口饮尽,振作番精神,又换上床头上摆放好的干净衣物,打开房门。   用过朝食,两人穿上外出的衣服,便携手走出了钱家。   钱家住在南城,最是三教九流聚集之处,从钱家出发,向着南边再走上两三里地,就到京城有名的牙行了。   “这位官爷,夫人,你们想要什么?”谢愈和沈意刚走到牙行门口,一个机灵的中人便迎了上来,将两人招呼着坐下,又倒上清茶,笑得格外殷切。   谢愈和沈意对视一眼:“这位小哥,我们夫妻二人刚至贵地,欲再京城赁一房屋居住,不知是否有合适的屋子?”   是的,这就是沈意和谢愈这天的正事。   琼林宴后便又是三日的假期,给这些进士们收拾妥当,三日后才需上殿叩谢,并等待授官。   钱家虽好,但终非久居之地,沈意和谢愈早先便商议好,待琼林宴后便赁一院子搬出钱家。   至于为何是赁非买,这也是两人细细商量过的,一是靠近皇城的房子格外的贵,两人家底尚薄,手中银钱还得应付其他花销,二是按着往年惯例,科举之后状元进翰林院磨砺上几年,便会外放历练,熬上些资历再回京轮转六部,若天时地利皆好,最终能在内阁里占上一席之地。   因此,在可预见的未来,在京城里住不上几年,买上个房子空在这里,实在不值当。   中人眼睛一亮,这租赁房子穷人有穷人的住法,富人有富人的要求,有些人住着大杂院有片瓦遮身便很是满意,有些人住着几进院子奴婢成群还是不足,这不同的房子,赁出去得到的抽成也不一样,看这两人体面的样子,所求房子必然能让自己赚上一大笔银钱。   遂忙搓着手笑道:二位这可就问对人了,这京城里大大小小的消息,就没有能逃过我的耳朵,您二位想要甚样的房子,小人必定找出。”   沈意微微一笑:“要求很简单哩,皇城近处的独门小院便可以哩。”   中了听了这话,眉头却皱到了一起,嘴里念叨着些什么。   看着这中人念念叨叨的样子,沈意叹了口气,这看着并不可靠,大概还得再找其他中人。   谢愈和沈意从小一同长大,这叹气声一出便了解了沈意的想法,轻轻拍着她的手,示意稍安勿躁。   得到谢愈的暗示,沈意也不急着离开,便也安静的等着中人。   “对了,那里可以。”突然,中人好像想起了什么,停下了嘴里的喃喃自语,使劲一拍脑门,油增瓦亮的脑门上瞬间出现了一个鲜红的巴掌印,这响亮的巴掌声将沈意吓了一跳。   “有了。”拍完额头的中人看着谢愈和沈意,笑呵呵说道:“二位贵人,你们刚来京城可能不知,皇城根下会赁出来的房子很是少见。”   沈意默默的听着,等着中人的但。   “但是,我正好知道有个院子,这两日正想着租出去。”中人一拍巴掌,激动地说道:“这可不是巧了么,要我说,这院子就和贵人有缘,合该是二位的。”   “还请小哥讲述一番房屋情况。”等中人唾沫四射说了一番后,谢愈才温和地说道。   “唉哟,怪我,最重要的忘说了。”中人又大力拍了自己的脑门,听着这清脆的撞击声,沈意都感到牙酸。   “这房子在皇城的北边。”这话刚出,沈意的眉头便不经意的皱了起来,中人察言观色,笑呵呵地解释道:“想必二位也听说了,我们京城讲究东贵西富南贫北贱,但那是其他地界,这皇城跟下,不管东南西北都是好地方。”   “我说的这个院子,以前是一个校尉的房子。成祖爷从金陵迁都过来后,在京城的中心建了皇城,这皇城跟下多好的地方,东边和西边被那些王爷大人们占了,跟着成祖爷过来的部下们就在北边挨着皇城的地方建了一溜的房子,一人占了个院落,这个校尉就占了其中一间,那可都是两进的院子,可气派着呢。”   “那怎么?”沈意疑虑地问道。   若按着中人所说,这户人家家底不薄,并无出租房子的必要。   “这不是又过了这许多年,也不知这校尉是否杀伐过重,家里多少辈人都是一根独苗,而且还岁数不丰,现在这家里就寡母带着儿子过活,便将前后院之间封起来,后一进院子另开张门出入后租出去,攒些钱给儿子娶媳妇。”   “这校尉当年是成祖爷的心腹,屋子位置不用说,离皇城大门走路也就两盏茶的时辰,再说了,那条巷子里的人,多多少少都承了父业,不在大营里便在衙门里当差,那儿住着的都是官爷,可安全哩。”   沈意心念一动,对着谢愈微微点头。   “还烦请小哥带我们过去探看一番。”谢愈颔首说道。   “没问题!”中人从两人的眉眼间看出意动,忙将牙行的马车牵了出来:“路途有些远,还请二位坐车而行。”   倒没想到,牙行还会如此周到,沈意笑着被谢愈扶上了马车。   马车穿成而过,中人许是急着等下一个主顾,将马车赶得飞快,在人群中钻来钻去,很快便到了目的地。   将马系在胡同口的大树上,便走进了这将兵胡同。   果然如中人所说,这一片的房子看着并不很新,斑驳的墙皮,半截的瓦顶显示着岁月的痕迹,但整个胡同看着便井井有条,不似其他地方的杂乱无章。   许是现在是白日,胡同里的男人都在当值,现在很是清净,只在中人带着人走进时,被一个大婶子撞见盘问了几句,听见是来租丁婶子家房子,这才将他们放了进去。   中人边带着两人走向丁婶子家,便介绍着这胡同里的一草一木以及周边情况。   “丁婶子,丁婶子。”走到胡同的尽头,便是丁婶子家。   吱呀一声,院门开启。   一个年约四旬,面容严肃,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包在头巾里的中年女人打开了门。   “丁婶子,你家房子不是空了吗?这两位贵人想要租个房子,我带他们来看下屋子。”   丁婶子直直的盯着沈意和谢愈看了半天,许是两人眼神清明,点了点头从围裙里掏出把钥匙:“这是钥匙,你们自去。”   说着便退回家里,将门关上。   众人挠着后脑勺,弯腰说道:“还请贵人跟我过来。”   绕过院墙,便到了丁家后一进的院门。   这院门冲着另一条胡同而开,倒也没有不方便,打开门上的黄铜大锁,中人将院门推开,将两人请了进去。   只见正对着门是是三间的正房,坐北朝南很是方正,两边各是三间厢房,厢房旁边的耳放处便是砌成的灶房,和前院的通道已经封得死死的,没有留下一丝缝隙,正房门口还搭着葡萄架,现在叶子还没有萌发出来,但从蔓延的藤蔓来看,等到夏日是必定会郁郁葱葱。   而院子正中是一颗枣树,也是光秃秃的,但依然能想象到了夏天是何等的阴凉。   沈意一眼便喜欢上了这个院子,推开正门打量着。   只见房间里空空荡荡的,唯有盘好的炕在室内,其他地方都收拾的很是干净,能看出主家对于房子的爱惜。   中人摸着炕:“这炕现在是没有烧火,等到冬天火烧起来,整个房子都能暖暖和和的,这都是几辈子的老手艺。”   “这也是赶巧了,这院子原本是丁婶子带着儿子住在这里,当年孤儿寡母也不敢将这房子租出去,怕招来歹人,这不今年丁小郎刚替了亡父的职,在兵马司里谋了口饭吃,这才想着将房子租出去贴补些家用。”   沈意同样的摸着炕若有所思。   将院子仔仔细细看过一遍,沈意终于示意可以离开。   中人又跑去前院找丁婶子还钥匙,这一通忙碌下来,时间已经到了中午,丁家里在兵马司的儿子正好回家吃饭。   这次中人敲门,便是这个儿子来开的。   只见这儿子身高八尺,长得黑黑壮壮,若不说完全看不出是刚长成人的年岁。   “怎么?”丁小郎声如洪钟问道。   “这位小哥,我带着这两位贵人来看房子,现在将钥匙还过来。”中人被丁小郎的声音震得瑟缩了一下,侧了侧身子让出身后的人,同时笑容满面的将钥匙双手递回。   顺着中人指示的方向看去,丁小郎却咧嘴笑道:“谢大人怎么是你?”   谢愈定睛一看,这个丁小郎,却是城门口的门将,也是考上那个丁小哥,会试的时候还是多亏了他,分配上位置好的考棚。   便忙着向沈意和丁小郎相互引荐。   既然彼此认识,这事就更加好谈,沈意心里本就看中了这个屋子,唯一的担心便是屋主的脾气,但这丁小郎看着便是个爽快的。   而丁小郎呢,心里更加放心了下来,他白日里要去当值,就害怕这房子租给什么不好的人对家中的老母不利,一直不乐意将房子租出去,奈何胳膊拧不过大腿,在丁婶子的坚持下,还是找了中人要将屋子赁出去,正当他每日提心吊胆的时候,看到中人寻过来的租客,是新科的谢状元,什么疑虑都没有,拍着胸脯愿意。   至于丁婶子,一听见谢愈是新科状元,打量的眼神都柔和了几分,本朝向来重文轻武,家里这傻小子以后说不准还得靠着谢大人照顾,对于这租客,心里是一万个乐意。   就这样,几方很快便达成了一致,将租赁文书签订下来。   中人捧着文书,拿着中间介绍的红封,也笑得合不拢嘴。   接下来的两天假里,谢愈和沈意更是行动迅速的将屋子里需要的东西全部添置齐全。   就这样,谢愈和沈意便在钱家百般挽留万般不舍下搬离了钱家,搬进了自己在京城的小家,正是开始了在京城的生活。   作者有话说: 第87章   寅时, 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家家户户都沉入黑甜的梦乡,就连脂粉巷里的灯笼都取了下来, 停止了歌舞, 只偶尔能听见打更人敲着梆走过报时声。   就在如此的寂静中,靠近皇城正门的那条路却有了些动静, 骑马的坐轿的纷纷在此汇集, 文官下轿武官下马, 步行着走入皇城。   这,就是一旬一次的大朝会了。   作为新科状元,这次的朝会他也忝列其中,不止他, 同科的进士同进士们都列在其中。在以后的很多年中,这可能是他们唯一参加朝会的机会, 这次朝会之后, 这科考生们的去向便定了下来,绝大多数都是直接去往各地县城担任通判教谕等职, 在地方历练经年后, 才能重新回到京城。甚至对大部分人而言,这次朝会竟是他们一生中唯一能参与的一次。   冗长的朝会还在继续, 歌功的颂德的问安的, 种种声音此起彼伏, 不一而足,昌永帝端坐高台之上,垂眸望着朝臣, 无悲无喜。   北地的朔风呼啸而至, 从广场上垂首而站的人身上吹过, 袍服被冻得硬邦邦的,凉意顺着朝服的缝隙钻了进来。   着紫服朱的大人们尚能在殿内有一席之地,清晨的寒凉被高大的宫殿遮挡,倒还算暖和,但广场上的大人们,被这风一吹,嶙峋的身子打了几个哆嗦,颤巍巍的好似立即要倒在这广场之上。   就连那些正当壮年的大人们,脸色也不禁苍白了几分。   而此等烦恼,谢愈并未能体会,晨起时沈意特意让他穿上的羽绒夹袄将寒风抵挡在外,胸前后背处很是暖和,在一众冻得脸色青白的人之中依然如青竹般挺拔,引得众人频频侧目。   “请新科进士入内。”   昌永帝的召见被宦官们层层传递,终于传到广场。   来了。   谢愈眼神一凝,神色认真起来,他今日上朝最重要的时刻便到了。   在谢愈的带领下,新科进士们走到太和殿前,顺着宦官的指引,向着昌永帝叩首五拜,随即听着王太监尖细的嗓子念诵圣旨,赐予官职。   和往年相同,谢愈作为这科的状元,被赐予从六品官职,进翰林院,而一甲另两人榜眼探花和二甲第一名的传胪,被赐予正七品官职,亦是进了翰林院。而其他人,则根据考试情况以及前些日子的钻营分散到了各地,官职也是有高有低。   圣旨宣读完毕,众人再次跪拜叩谢皇恩,此时的昌永帝才一改之前兴致寥寥的神情,温声勉励。   又换来一种进士的热血忠心。   随即侧头看向王太监,王太监立时宣布退朝,护着昌永帝走下丹壁。   待昌永帝离开,太和殿的大人们也匆匆走远,急着处理当日的事情。   等到太和殿里的大人们也全都离开后,广场里站着的大人们才挪动冻僵的双腿,有序告退。   “今日早晨真冷,可把我冻得够呛。”   太和殿里皇城大门尚有一段距离,既然同朝为官了,自然不会一路沉默着,但皇城里耳目众多,谁又敢说些正经事情,自然天气便是最安全的话题。   “是啊,真的太冷了。”故当某位大人说了这么一句后,其他人纷纷应和了起来,说着这北地的寒冷。   “你们南方来的,没有见过这么冷的日子罢?”又有人这么问道。   “是哩,我们江南寒冬腊月里也没有这种刺骨的风,我骨头都要僵了。”   一时间从江南来的考生纷纷应和。   “不对呀,愈哥儿你也是金陵来的,怎么脸色还是如此红润?”和人抱怨着这北地的气候的赵澈突然想起什么,凑到谢愈身前来回打量,谢愈同样吹了一早上的冷风,但气色依然很好,脸上的红润绝非是被天寒冻出的样子。   谢愈抿嘴笑了:“内子寻摸了件名为羽绒的衣服,这真如织女的羽翼,穿身上半点不冷哩。”   这话一出,莫说赵澈等原本就熟识的人,就连那些早就苦于朝会寒冷的大人们,都将视线移了过来。   “京城里的锦绣阁就有卖哩。”谢愈一本正经的指明了地方,并详细的说着这衣服的好处。   就这样,借着这羽绒服,谢愈和他未来的同僚们初步搭上了关系。   而锦绣阁的尚娘子,却发现这几日里突然来了许多大人的家眷,点名要买这新出的羽绒,在他们的带动下,京城里掀起了一股新的风尚,锦绣阁的生意做得愈发广阔,当然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此时的谢愈,却正和着榜眼探花和传胪赵澈走在去翰林院的路上,开始了新的征程。   当谢愈谦逊的新的同僚见礼,等待掌院交代工作任务时,不远处的将兵胡同小屋子里,终于有了动静。   烧了一晚上的炕还带着余温,莹白的手臂从被衾里伸出,取下熏炉上烘得暖热的衣服穿在身上。   打开房门,将兵胡同里的声浪隔着薄薄的院门传了进来。妇人的低语声,孩子的啼哭声,男人出门时的叮嘱声,不一而足,满满的都是热闹的烟火气。   沈意深深吸了口气,感受着凛冽的冷空气顺着鼻腔传入肺腑,整个人都清醒了起来。   前一夜里泡上水的赤豆已经被清水充分浸润,摸上去湿湿软软,好像能拧出汁来一般,不大的灶房里被柴火的火光映得通红,灶膛里的火光跳跃者投到墙上,闪烁着跳动的暗影。   火焰舔舐着锅底,锅中的水沸腾起来,连带着放入锅内的赤豆,也被高温逼出了口子,圆润饱满的颗粒上表皮绽开,草木灰将过于热烈的火焰掩盖,只留下细火慢慢煨着。   雪白细腻的糯米粉被木勺舀出,倒入白底连枝喜鹊报春面碗,陶壶里的温水缓缓倾倒,将糯米粉糅合到一处。   沈意挽起袖子,不疾不徐地将温热水流逐次加入,搅动的双手比糯米粉更白。   湿乎乎黏哒哒的面团搓成长条,切成小块,放入手心揉搓,一个个小小的糯米团子便出现在手中,软软糯糯很是可爱。   锅里的赤豆已经被小火煨得酥烂,拿着勺子轻轻一压,沙沙的豆子便溢了出来,糯米团子洒上些糯米粉,放入赤豆汤中煮熟,再加上早已准备好的糖水,空气中都洋溢着甜蜜的气息。   沈意素白的小脸被热气熏得浮上红晕,拿来同套的白底连枝喜鹊报春小碗,盛上那么一小碗,稍稍晾凉后放入口中,赤豆的沙,圆子的糯,糖水的甜几种风味在口中交织,沈意惬意地眯上了眼睛。   等到一碗赤豆元宵吃完,沈意又将锅中剩下的盛到碗中,用食盒拎着走出了家门。   吱呀一声,关了好几天的院门被打开,将兵胡同里那些看似在忙着自己事情的妇人们,都有意无意的打量着胡同里新搬进来的小媳妇。   京城地方,天子脚下,对于搬过来的人更是小心,谢愈和沈意定下丁婶子家房子的时候,不仅和丁婶子说明了自家的状况,更和四邻一一分说明白,这才换得四邻的同意。   因此胡同里的人们,都知道了,这新搬来的一家人,是有大学问的,这家的男人是新科状元,真是文曲星下凡,要是自家儿子也能这么有出息,大了不用刀口舔血,拎着脑袋挣着嚼用,那真是做梦都能笑醒。   因此,在谢家不知道的情况下,他们早就成了胡同里关注的焦点,若不是他们刚搬过来,还不知道状元娘子的脾性,担心自己大字不识一个的让状元娘子看不上,谢家的门早被上门的婶子嫂子们踏破了。   沈意自搬过来后,就忙着归置带来的行李,填补缺少的用品,确实没怎么在胡同里走动过,这日里谢愈去上朝领了新的差事,沈意也终于将家里收拾妥当,这才腾出手来去与胡同里其他人家走动一二。   而首先要去的,自然是他们的房东,丁婶子家。   虽然和丁家是前后的两个院落,但中间被封得严严实实,沈意还是从丁家外绕了一圈,才走到丁家的院门口。   “丁婶子,丁婶子在么?”走到丁家门口,沈意慢慢地敲着丁家院门。   没多久,院门被无声地打开,露出丁婶子那张严肃古板的脸庞。   沈意一点也没有被丁婶子的脸色吓到,简单她的第一时间,脸上便露出讨喜的笑容,脸颊的两个小梨涡好似噙着一汪清泉。   “丁婶子,我是租你们后院房子的哩,夫家姓谢,不嫌弃的话叫我意姐儿也行,我们家刚从金陵搬过来,以后就叨扰了。”   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沈意这笑意盈盈的样子,丁婶子板着的脸也轻松了几分,略带一丝笑影道:“这胡同里的人性子都好,你们年轻人多在一起热闹热闹,让他们带着你也认认附近的路。”   “哎,好哩。”沈意干脆地应了,清脆的声音在胡同里回响,见丁婶子没有让自己进去的意思,沈意又将手上一直拎着的食盒递了过去:“这是我们老家的特产,虽说离元宵也过了些日子,但这今年着急忙慌的,也没过个好节,现如今可算安定了下来,我便做了几碗元宵权当补上过节了,还请丁婶子不要嫌弃。”   丁婶子皱了皱眉,她家男人走的早,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这些年她一个人拉扯着孩子,紧闭门户从不和人多打交道,原本她也应该拒绝沈意的元宵的,但看着她的盈盈笑脸,心不由软了下来,接过了食盒。   “你等等。”说完便匆匆回了家中。   没多久,丁婶子又将食盒递给沈意:“多谢娘子的好意,这几年是我自己做的酱菜,这些日子菜还没长成,这酱菜多少也能爽爽口。”   沈意好像抱着宝贝一样的抱住食盒:“谢谢婶子,我正在为这事发愁哩。”   和丁婶子告别后便美滋滋的拎着食盒回了家中。   胡同里那些竖着耳朵听着的妇人们,对视一眼,暗暗点头,看着不是那等目中无人的人。   于是沈意回到家还没多久,便迎来了第一波来采访的客人。   刚将酱菜在橱柜里收好,小院的院门便被敲响,一开始沈意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毕竟搬来才那么几天,还没有能走动的人家,竖着耳朵再三倾听,确认了的确是自家的院门,匆匆将沾水的手擦干,打开了门扉。   门外站了好几个身影健硕的嫂子们,每个人手里都拿着大碗,见到这家的女主人,都笑了起来,将手中的大碗递给沈意,看着沈意柔美的样子,连声音都轻了几分:“我们都住在附近,你们刚来有什么地方不明白的,尽管来找我们,这是我们家里自己做好的冬菜,给你家添道菜。”   错愕之后,沈意也笑了出来,眼里闪着细碎的光芒,亮晶晶地看着这些嫂子们:“多谢嫂子的关照,还请各位嫂子进家里喝口茶。”   说着也不等拒绝,便热情的将门口的婶子们迎入家门。   瓜子糖块各种零嘴全部放到桌上,茶叶在沸水里翻腾,随即又将早上做好的赤豆元宵端了上来,给几位嫂子们一人来上一碗,请他们品尝金陵的风味。   没多久,又有些婶子嫂子们也上门送了些实用的东西,沈意也将他们留了下来,一群人在沈意家里热闹了半天,等到要做饭才散。   就这样,沈意也开始了在胡同里的新生活。   作者有话说: 第88章   就这样, 谢愈和沈意在京城的新生活慢慢步上正轨。   谢愈每旬能有一天的旬假,每当这时,便和着沈意转遍了这京城的大街小巷。   他们吹拂过寺庙里清新的山风, 等待过山顶上清晨的日出, 观赏过庄园盛开的桃花,采摘过夏日里池塘里带露的白荷。   日子就这样如白驹过隙, 无声无息地又是一年。   “这日子真是一天更比一天冷。”从翰林院里下值的谢愈搓着发红的手走了进来。   是的, 谢愈现在还在翰林院里当差, 每日里在冯掌院的安排下修书。   翰林院里存了全天下的珍贵书籍,不乏孤本,尤其害怕走水,冯掌院屡次三番的严禁过, 翰林院里,绝不允许出现火源, 别说取暖的手炉, 就连蜡烛都不许点燃。   这种情况,造成了羽绒的衣服在翰林院里格外盛行, 寒冷的冬日里就靠着这又软又暖的衣服度过。   尚娘子更是从中看见了机会, 不仅是羽绒夹袄,绸裤鞋履里也都添上了羽绒, 很是大赚了一笔。   当然, 这也就造成了翰林们越到冬日, 下值越早的情况,半下午天就黑了,也没法再修书。   见到谢愈回来, 原本聚在谢家的人们都拿起自己的针线筐, 带着一屋子的孩子回到自己家里。   在这一年里, 沈意迅速地融入了将兵胡同里,在上门过几次,知道这状元娘子并不是那等看不起人的性子,长得清秀讨喜,说话斯斯文文,待人接物又大大方方的,便都爱上了到谢家聊着家常,做些针线。   更别说在他们知道了沈意还识文断字后,这就更是了不得了。   别看京城是天子脚下,但也是时不时会受到外族的侵袭,比起江南的温软,这里的人性子更爆裂上几分,特别是将兵胡同里,住着的都是兵丁,比起读书识字,更擅长的是耍刀弄枪。   但尽管这样,他们对于读书人还是会高看上一眼,特别是当沈意提出只要是孩童,无论男女都可以免费教他们识字后,谢家在这将兵胡同里的口碑就更好了,也更热闹了。   任多调皮的小男孩,见到沈意温柔如水的笑脸,也会不自觉的轻了语调,明明这个年轻的小娘子声音都没提高哪怕一寸,但还是不自觉的会按着她的吩咐行事。   至于女孩子,就更是认真。女孩本就早熟,她们知道,家里的这点银钱都是阿父阿爷拿命赚来的,家里日子虽然吃穿不愁,但也不能供自己进学,这是她们唯一能识字的机会,因此贪婪地汲取着知识,不求学得多精通,好歹能识上几个字,不被别人哄骗了去,也是好的。   就这样,谢家这个小院里,简直成了将兵胡同里最热闹的地方,每日里都有人来来往往,也驱散了沈意远离家人的寂寞。   “今日里如何?”沈意接过谢愈脱下的大衣服,边和谢愈聊着家常。   “还是照旧修书,不过皇爷今日从翰林里招人念书,没找周掌院,反而换了其他人,现在翰林们多少心里都浮动起来。”   谢愈从来没有因为沈意是内宅妇人而轻视于她,每日里下了值,都会将这一日里发生的事情和她细细道来,甚至在很多事情上还会听取沈意的建议。   当然,对于沈意在家里遇见的事情,谢愈也饶有兴致的倾听着,即使只是东家的婶子拿错了西家嫂子的头花,也能听得津津有味。   两个人的日子就这样有商有量的过得有滋有味。   哺食是沈意特意炖的羊肉汤。   到了北地,羊肉更是寻常,新鲜的羊肉切成大块,放入葱姜等香料炖煮,乳白的汤咕嘟咕嘟地冒泡,暗红的肉在锅里上上下下翻腾,等到肉酥骨烂,再放入白胖的萝卜,清甜的萝卜饱蘸肉汤的滋味,临了出锅洒上西域传来的胡椒。   一碗汤喝进肚里,背上冒出细密的汗珠,受到的寒气被驱散一空。   用过哺食,夫妻二人便携手进了书房。   尽管沈意离开周夫子的私塾已经好几年,但她却丝毫没有放下过书本,哺食后的一段时间,是雷打不动的读书时候,遇见不懂的文章,随时找谢愈解答,现在沈意的学识,较之以前,还有了不小的长进,若非如此,她也没有底气说出教胡同里小孩的事情。   白日里看着笨拙的写着字的孩子们,沈意不由想起金陵的家人,小弟也该到了入学的年纪,也不知道是否听话,便铺开信纸写着家书。   谢愈知道这信是写给金陵的家书后,自己书也不看了,凑过来将脸蹭上沈意的脖颈,千叮万嘱一定要向远方的岳父岳母表达他诚挚地问候,说话间的呼吸在吹到沈意修长的脖子,吹拂到洁白的耳垂,麻麻痒痒的换来沈意嗔怪的瞪视。   一封信在谢愈时不时地扰乱下,花了一晚上的时间才写好。   终于将最后一个字写完,将信封上,角落里的更漏显示着时辰已然不早。   “不早了,去睡吧,明日里你还要上值。”   虽然不是大朝,不用披星戴月地赶往皇城,但是当值一天也不轻松,休息时间必须得到保证。   谢愈从善如流地将书放下,握着沈意的手,走回了卧室。   洗漱过后吹熄灭蜡烛,此时还是深秋,虽说已经有了凉意,但并未到烧炕的日子,尽管已经换上了冬日的厚被子,但刚躺进去,还是有着嗖嗖的凉意。   钻进被子里,谢愈自发的伸出手,将沈意抱进怀里,少年人的火力旺盛,浑身好似都散发着不尽的热意,将沈意泛凉的身子捂暖。   是了,从入秋开始,沈意和谢愈便没有分开被窝了。   谢愈和沈意,久在南地生活,刚到京城的时候也是有炕的日子,没有直面过北地的寒凉。   刚入秋的时候,白日里太阳高照,照得人身上暖暖和和,天空湛蓝,大片大片的白云漂在空中,好像要压到地面,鸽子打着呼哨从空中飞过,好似将整片的天空划开。   这迥异于南地的风情,让初来乍到的沈意看得很是欣喜,但这份欣喜,仅仅持续到太阳落山。   日头西沉,大地上再也没有热意,夜风一吹,白日里太阳的热意四散,凉意顺着房屋的缝隙钻了进来。   沈意躺在床上,感受着秋凉顺着四肢百骸爬上心扉,滚烫的汤婆子塞进被子,第二天早上醒过来依然冻得手脚冰凉。   实在受不了这份凉意的沈意,自有一天晚上不小心滚到谢愈的被窝,在这份火热中睡了一个好觉后,晚上床上便只剩下一个被窝。   沈意蜷缩在谢愈怀里,睡得香甜,馨香扑鼻,感受着怀中的软弱无骨,少年人的冲动再也无法忍耐,挪动身子,轻柔地在怀中人额头上落上一吻,这才深呼吸着忍受着心里的难耐,闭上眼睛陷入梦乡。   深更半夜,将兵胡同里突然传来了喧哗声。   “怎么了?”沈意咕哝着,睁开惺忪的睡眼,疑惑地问道。   “我去看看。”好不容易入睡的谢愈,同样睁着眼睛,迷离的目光盯着从床帐看了几眼,这才从睡梦中彻底清醒过来。   掀开被子,沈意被骤入的冷风激得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谢愈忙将被子细细密密地压严实,确保一丝丝的风也透不过来,这才拎着防风的油灯走了出去。   走出房子,薄薄的院门根本遮不住外面的动静,喧哗声更大,黝黑的天空也被胡同里的火光照亮,天边暗红一片。   打开院门,却只见胡同里的男人们拿着包袱整装待发,家里的女人们不断地往他们怀里塞着东西,又止不住的絮絮叨叨。   在家人依依不舍的惜别里,巷子里壮年的男人们,全部头也不回地踏上了征程。   直到这时,站得笔直给家里男人送行的妇人们,这才好似失了支撑,软塌在院门上,愣愣地看着远去的背影,留下泪来,眼泪无声但眼神里饱含坚定,好似悲戚却又有着忍不住的希冀。   被妇人们眼神中蕴含情绪镇住,谢愈忍不住在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婶子,这是怎地了?”隔壁人家的身子经常来谢家做针线活,谢愈下值早的日子里也撞上过几次,见到这熟悉的婶子,谢愈终于将心中的疑惑问了出来。   “天冷了,今年雨水少,关外的胡人秋天没储备上什么东西,冬日里肯定要来劫掠一番,这不今日里刚收到长官的命令,要我家里的男人赶紧收拾好,去关口守着,抵挡胡人可能的入侵。”婶子年纪相对大上那么一些,也不是第一次送家里男人上战场,说得还算是平静。   “这些人是都去边关么?”谢愈看着一个接着一个走出去的男人问道。   “可不。”婶子扬起头,带着骄傲说道:“自成祖爷开始,我们巷子里的人家便祖祖辈辈守着这边关,成祖爷说天子守国门,我们自然也一步都不会退,谁家里没有个在战场上丢命的人。”   谢愈一时默然,带着敬意看着远行的壮士,无声地为他们送行,直到最后一个身影消失在胡同口,这才转身回了自家的院子。   作者有话说:   更新啦,谢谢支持,晚上大概可能还能有一更。 第89章   “怎么哩?”   谢愈一出去便是好半天, 沈意也在心里担心了起来。   “战事又起了。”谢愈睡回被子里,沉默半晌,才和沈意说到底发生了何事。   这话一出, 沈意也沉默了。   “去的人多么?”好半天, 才听见沈意轻声问道,好像害怕惊扰到什么。   “家家户户的壮年都去了。”谢愈老实回到。   那, 这房子那年轻的主人, 估计也入了这次征召。   北地的胡人以游牧为生, 若是水草丰美能凑合着过个冬,那还能老实点,但凡遇见点什么天灾人祸,一到冬天, 为了填饱肚子,对着关内的人烧杀抢掠无所不做, 关内苦胡人久矣。   早先也有皇帝有着雄心壮志, 挥兵北上试图一举绞灭胡人,没想到却败了个彻底, 从此之后历代皇帝, 都是一到秋天便开始将各地兵营里的人征召着送去边关,抵抗着胡人的入侵。   这, 又是用血肉铸成的防线, 每场战役之后的死伤人数都不可计数。   良久, 沈意才长长叹了口气,愈发钻进谢愈怀里:“睡吧,这等大事没有我们置喙的余地, 日后对丁婶子再照顾点罢。”   “明日里你还有上值哩。”   京城第一年的秋天, 就这样开始了。   沈意没有忘记那天和谢愈的夜话, 虽然丁小哥没有托付,但对着将兵胡同里的老幼妇孺们,不由地多关照上几分。   柴火木炭大白菜,在准备着这些过冬物什的时候,沈意总是没有忘记问上丁婶子一声,顺带着帮她将这些都采买了回家。   对于胡同里的孩子们,上课更是多了些耐心和温柔,更加不厌其烦地一遍一遍讲述,甚至还拿出了些兵书,粗浅地讲上几句,就盼着未来这些孩子们上了战场,尽量能够活下来。   谢愈依然是日复一日的在翰林里当值,只不过所翻阅的书籍,从原本的四书五经,又增加了一项兵书,虽说君子六艺,但当今重文轻武,已经少有人踏实的研究兵书了。   日子依然如流水般过去。   沈意慢慢的习惯了,来家里做针线的人们,经常说着说着话,便忘了上一句说了些什么,经常缝着缝着,拿着针线的手边停在半空中久久落不下去。   沈意也慢慢习惯了,来家里识字的孩童们,从开始的拍着胸脯吹嘘,我家阿父是大英雄,到眼中含着泪的说我想阿父。   胡同里的人们也习惯了,有事没事都到这谢家娘子家坐坐,和她说上几句话,也不知为何,听着她温温柔柔的声音,心中的烦闷暂时也会远去。   就这样又过了两个多月,滴水成冰的日子又到了。   这一日和往常千千万万个日子一样,很是平常,依然是早上将谢愈送去上值,上午教着胡同里的小孩认上几个新字,又布置着写上几个大字,在下午孩子们练字的时候,和妇人们一道聊上几句家常,做上些针线。   这一日却又那么的特殊。   特殊在于,谢愈下值回来,便看见往日里满座的家里空空荡荡,做针线的,读书习字的,都不见踪迹,而院子外面,却热闹地不成样子。   “这是发生了何事?”谢愈疑惑地问道,乍一见到家里如此安静的样子,他还有着很大的不习惯。   “前段时间征召去卫所的人回来了。”沈意由衷地笑着:“都急着回家等家人去哩。”   “回来了就好。”谢愈同样地笑得愉快。   尽管去前线的并没有自己的家人,但听见了回来的消息,总是令人愉悦。   为了这份愉悦,沈意和谢愈难得地温了壶酒,饭后用红泥小火炉煨着,就着下酒菜,喝了个尽兴。   直到沈意的脸上浮现红晕,呼吸中也透着酒香,谢愈这才将炕桌收拾好,拧着干净的毛巾为沈意擦干净手脸,搂着睡了过去。   万籁俱静的夜晚,连风声都暂时地停歇了下来,远行的人们终于归家,在一顿热烈的欢迎后,也带着酒意陷入了梦境。   这里再也没有边境的厮杀,不要担心醒来后是否能看见新一天的太阳,也不用提心吊胆的竖着耳朵倾听地底的动静,就怕胡人趁着夜色偷袭过来,更不要担心上了战场后被胡人斩杀。   这是久违的家中,是能安心沉睡的、没有外敌的家中。   兵士们久违地睡上了安心觉。   但这样宁静的夜晚注定是要被打破。   突然一声尖利的叫声划破了天际。   “敌袭。”原本睡得还在砸吧嘴的男人们,纷纷从炕上跳了起来,握住手边的木头便要冲出去与胡人决一死战。   还是被家里人哭笑不得地拦住:“没有敌袭,看看这是哪里。”   看着熟悉的房顶,这时才清醒过来,嘿嘿笑着。   不过,“刚刚这是怎么了,那声音实在太渗人,我还以为遇见了敌袭。”有人挠着头,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不知道呢,可别是出了什么事吧。”被家里男人一提醒,女人们也反应了过来,那声尖叫凄厉吓人,将兵胡同里从没听到过这样的声音。   对视一眼,男人仗着自己火力旺,举着油灯留下一句:“我去看看,你在家里好好待着便出了门。”   而发出惨叫声的女人,或者说是女童,此时却在胡同里没命地跑。   “呼、呼、呼、呼。”   “快到了,前面就要到了。”   浓重的喘息声中,夹杂着几句喃喃自语,好似在给自己鼓劲,仗着对胡同的熟悉,女童灵巧的转过几个弯,将追着自己的人远远甩开。   女童不敢回头,哪怕知道背后现在暂时没人,但也怕一回头便被身后人抓住。   好似跑了一辈子那么久,终于,看到了前方窄窄的院门。   女童眼中浮现出希望的曙光,不顾一切地趴到门上使劲地锤着门。   “是不是有人在敲门?”沈意从微醺中清醒,也将谢愈推醒。   “是。”这个力道,与其说是敲门,不如说是砸门。   “你睡着,我去看看。”谢愈将欲起身的沈意按住,不知有什么急事,匆匆披上袍子便将院门打开。   只见院门前是一个年约十岁的女童,女童看见开门的谢愈,原本饱含希望的眼眸瞬间黯淡了下来。   “谢娘子在么。”很快,女童便死死地抓着谢愈的袍角,如同溺水的人抓到浮木,嘶哑着声音问道。   “在哩,不过她已经睡了。”谢愈的回答让女孩眼中的光瞬间熄灭,饶是谢愈心中也生出了不忍,正想让女孩等着他去讲沈意叫出来时,一道轻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欣姐儿,这是怎么了?”原来沈意见谢愈久未回去,心里放心不下,穿好衣服也走了出来。   到了门口,却发现平日里跟着自己识字的欣姐儿如惊弓之鸟般站在自己家门口,沈意心中不由地诧异起来。欣姐儿既聪慧又胆大,很能镇得住胡同里的其他人,很是得沈意的喜欢,从没见过她这个样子,也不知是遇见是什么大事。   看见沈意,欣姐儿眼中又出现亮光,一闪身便从谢愈腿边钻了进去,扑上去抱着沈意的腿:“谢娘子救我。”   “欣姐儿莫急,有什么事情慢慢说。”   沈意的声音轻柔可亲,在她的劝抚下,欣姐儿惶急的情绪缓和了下来,跟着沈意走进了家中。   倒上杯温水,塞进欣姐儿手里,沈意摸着她的头,轻声说道:“欣姐儿,先喝杯水。”   欣姐儿奔跑了一路,早就口干舌燥,努力平复着粗重的呼吸,然后一口气将杯中水饮尽,温热的烛光跳跃着,映在窗户上,光影明灭间,感受到沈意手上的温度,欣姐儿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了起来。   这个哭泣丝毫没有美感,只见欣姐儿哭得声嘶力竭,好似受了世间最大的委屈。   沈意温和的看着欣姐儿,也不打断,等着她自己哭完。   终于,欣姐儿抽噎着停下了哭泣,沈意又拿着帕子轻柔地擦干欣姐儿脸上的泪珠,正准备询问欣姐儿到底发生了何事时,家门又被大力敲响,还伴随着吵嚷之声。   放下手里的帕子,沈意蹲下身子,认着的对欣姐儿说道:“欣姐儿,可能。是你家里人找来了,我先去开门。”   “不要!”欣姐儿又发出尖利的叫声,眼中再次浮现出破碎般的绝望:“别开门。”   手依然轻柔地摸着欣姐儿的头发,让她镇定下来,却斩钉截铁地说道:“欣姐儿莫怕,没事的。”   说着便让欣姐儿在屋子里等着,她去处理这事。   没想到欣姐儿却死活不愿意松开攥紧她衣角的手。   敲门声越来越急,将附近的邻居也惊扰了起来,沈意没有办法,只能牵着欣姐儿的手,跟着谢愈打开了院门。   只见院门外站着欣姐儿的阿娘张娘子并一个婆子,一见到沈意,张娘子便哭了出来:“谢娘子,欣姐儿不懂事打扰你了,我来接她回家。”   手上一紧,握着欣姐儿的手被大力反抓,欣姐儿的小手用力地骨节发白,尖利地喊道:“不要,你要将我卖去脏地方,我不要回去。”   欣姐儿尖叫的时候,胡同里其他被尖叫惊醒的人们也循声找了过来,正好听见了这句话。   听见欣姐儿的叫喊,沈意温和的面容瞬间变冷,平日里如同含着春水的眸子也如淬了寒冰,其他人也不由地怒视着张娘子。   这欣姐儿也是被胡同里其他人家看着长大的,这些循声过来的人里,谁没有被她叫上过叔叔伯伯哥哥的呢,乍一听张娘子要将她卖去脏地方,谁心里也不落忍,还不等沈意说,便你一言我一语地劝了起来。   张娘子手捂着脸,也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但任其他人怎么说,只是跪着说道:“还请谢娘子将我家欣姐儿还给我。”   沈意沉默的表示着拒绝。   张娘子身旁跟着的婆子,冷笑着说道:“这家里爷娘做主的事情,其他人有什么资格说话,张娘子你女儿再不来,我就家去了。”   说着便抬脚就要离开。   “等等。”张娘子将婆子劝住,随即膝行到沈意身前,不断地朝她磕头:“还求娘子怜悯,我家当家的在战场上丢了条腿,大夫说若不好生调养性命都得丢掉,但大夫开的药得花上百两银子,我实在是凑不齐这份药费,欣姐儿,是阿娘对不起你,但求求你,救救你阿父吧。”   张娘子这话一出,原本还义愤填膺的人们也沉默了,他们人也是刚从战场上下来的,知道战事的惨烈,对于受伤的同僚心有戚戚,更何况,张娘子家就欣姐儿一个孩子,若是他家当家的去了,寡母带着弱女,也是活不下去。   “既然出不了这份钱,就别拦着人家想办法救命了。”婆子惕着牙,在一旁冷嘲热讽。   “一百两是么,这份银子,我出了。”   沉默着一直没有说话的沈意,终于说出了开门后的第一句话,这话一出,张娘子的哭泣声瞬间停了下来,不可置信地看向沈意。   许是晚上喝的酒上了头,沈意看了谢愈一眼,在他包容的目光下,再次重复了一次:“这份银子,我出了。”   作者有话说:   更新啦,女主不是圣母,她这么说是有原因的,谢谢支持。 第90章   一时间, 在场的人都被沈意的话震得愣在原地,一百两银子不是小数目,对这胡同里的人家而言, 一百两已经足够他们全家人舒舒服服地过上好几年日子。   闪电划过天空, 刺眼的亮光照亮天际,也照亮了沈家小院门口这点地方, 院前众人的神色一览无余。   伴随着沉闷的雷鸣声, 张娘子猛然扑了过来, 一个磕巴也没打地跪了下来,使劲地冲着沈意磕头,很快额头上便流出了鲜血。   “张娘子先莫急,我拿出这银子有条件。”张娘子的磕头没有让沈意动容, 不管有什么苦衷,将家里的姐儿卖出去, 这种行为沈意是万万不能接受的。   沈意话音刚落, 张娘子磕头的动作顿了一下,好像害怕沈意反悔一般, 嘶嚎道“谢娘子您就是我家的大恩人, 日后欣姐儿就交给您调理,任您使唤。”   说着, 张娘子又使劲的将欣姐儿拉到身旁, 铁掌似的手重重压在欣姐儿肩上, 逼着欣姐儿也跪了下来。   再怎么说,欣姐儿也是她唯一的女儿,要将她卖去脏地方, 心里也是不忍心, 但是家里男人治病要钱, 不将女儿卖了实在没有办法,现下里有了更好的出路,谢家是个慈和的人家,去谢家做奴婢,日子也不会过不下去。   “欣姐儿还是你家女儿,无需给我家里使唤。”沈意垂眸看着张娘子,否认她的猜测。   闪电没有停歇,时不时出现的亮光将欣姐儿没有一丝血色的脸映照出来,她颤抖着唇,眼中含着期盼的水光,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沈意弯下腰,将欣姐儿扶起,轻柔地说道:“欣姐儿,这银子,算是我借给你的。”   张娘子一听这话,顺势便倒在地上滚动:“谢娘子,把我们骨头榨干也还不上这份银子,这妮子手脚还算利索,您就发发善心,将她收了!”   嫌恶地看着满地打滚的张娘子,沈意后退了一步,随即又对欣姐儿说道:“明日开始,你便来我家里,我教你织布的法子,日后就在我家里织布,用这织的布冲抵借的银子。”   张娘子的哭嚎声戛然而止,不可置信地看着沈意。这时代里,手艺人的手艺都是代代相传,若是要去外面请师傅,不仅得掏上一份银子,还得给师傅当牛做马,这样才能让师傅指点几番。   这胡同里的人家,都是兵卒,祖上打打杀杀惯了的,若说抡大刀,家家都有着一份心得,至于纺纱织布绣花这等手艺活,真真是谁也不会的。   现如今沈意却愿意教欣姐儿一份手艺,简直就是天上掉下的馅饼,张娘子的哭嚎立马停了下来,喜笑颜开地奉承着:“谢娘子真是菩萨前的人儿一般,我们家欣姐儿遇见您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轰隆一声,又是一阵惊雷,酝酿已久的雨水终于从空中滴了下来,打在脸上。   见着事情已经解决,谢愈对着那些拎着灯火的壮汉拱手行礼:“大晚上的,叨扰了,这雨水渐大,我就不留诸位了。”   “谢大人,这事能解决我们就放心了,毕竟欣姐儿还这么小,真被家里卖了心里也是不落忍。”五大三粗的汉子粗着声音说道,引来人群里的附和声。   “都家去,我家里的事情不用你们操心。”张娘子被人这么一说,叉着腰大声嚷嚷,将人们赶回了家。   人群四散,胡同里很快便清净了下来,只有跟着张娘子过来的婆子,冷笑两声,眼中露着恶毒的光芒:“张娘子,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你可想好了。”   “不卖了,快滚!”自有了新的出路,张娘子也不怕得罪这婆子,将好人家的女儿卖去脏地方,这婆子也不是什么好人。   婆子意味不明的哼笑两声,转身离开。   “呸。”张娘子看着婆子的背影,狠狠地吐了口痰。   不愿意和张娘子说话,沈意摸着欣姐儿的头,轻声细语地和她定好时间,见着雨水愈发的大,这才催促着欣姐儿赶紧回家。   大雨倾盆而下,胡同里空无一人,豆大的雨水滴到叶子上,发出沙沙的声音。   伴随着夜雨声,沈意靠进谢愈怀里,语带歉意:“愈哥儿,我刚刚没和你商量便做了这决定,是我冲动了。”   “意姐儿尽管做你想做之事。”谢愈摸着沈意的头发,轻声安抚。   沈意翻了个身,伸出手抱住谢愈腰身,亲昵地在他脖子间磨蹭,夜渐深。   雨骤风急,树上残留的叶子被暴雨从梢头吹落,掉在地上零落成泥。   直到第二天早上,风雨才停歇下来。   谢愈依然要去翰林院当值,一大早便从温暖的被窝里离开。   “什么时辰了?”似睡非睡间,沈意含糊地问道。   “还早,还能再睡些时候。”谢愈俯身将被子掖紧,然后又亲了亲沈意的额头,这才穿上官府,离开家门。   感受着温热气息的离开,沈意翻了个身,接着睡了过去。   雨后的天气格外清新,雾蒙蒙的天也透亮起来,深深吸上一口,冷冽的空气进入胸中,谢愈精神抖擞地打开院门。   却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在院门外徘徊。   “欣姐儿,怎地这么早就过来哩?”沈意和欣姐儿的交代,谢愈也是听见了的,现在离说好的时间还差一个时辰,由不得谢愈不诧异。   “我,我...”欣姐儿两只手扭成了麻花,头垂得低低的,看着谢愈说不出话来。   要怎么说,她担心前一天晚上发生的事情都是做梦,一切都是她太害怕家里将她卖了才臆想出来的,睁眼便跑了过来。   欣姐儿好半天没有说话,谢愈叹了口气,温和说道:“先进来罢。”   欣姐儿跟着谢愈进了谢家的正房。   沈意听见动静,扣着家常小袄的扣子走了出来:“怎地又回来哩?落了甚么东西么?”   沈意这副样子,欣姐儿再小也知道打扰到了她的休息,脸上瞬间涨得通红,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立时又变得煞白,惊慌地看着沈意,生怕她一生气便说出让她回家的话语。   “不早了,你先去当值哩,家里有我。”沈意先是将谢愈打发了出门,然后才牵上欣姐儿的手:“欣姐儿吃朝食了么?”   欣姐儿低着头不说话,沈意便心中有数了,自去厨房热了馒头,又用香油拌了几个凉菜,端出来招呼着欣姐儿填饱肚子。   和京城里的馒头不同,沈意端出来的馒头小小的,很是精致,咬上去喧软可口,还有不知什么的甜香味道,欣姐儿两口便吃完一个,很快,一盘馒头就被两人吃完。   这时,沈意才带着欣姐儿去了厢房。   沈意到了京城后,也牢牢记着韩薇娘的教导,虽说现在家里的银子尚且够花,但她并没有坐吃山空,一早就置办好了纺纱机、织机,在教胡同里孩子们认字之余,也会织上些精致的布料卖给尚娘子,换取些银钱。   现在谢家的厢房里,全是沈意置办的家当。   她既然出手救了欣姐儿,就不是为了磋磨她,因此像韩薇娘一般,手把手地将屋子里的东西是何物,用途为何教了过去。   欣姐儿亦知道,学份手艺对自己只有好,没有坏的,遂也专心致志地听着,很快欣姐儿便明了了各物件的用途。   “欣姐儿,这纺纱的机子和织布的机子,我找木匠改了一番,和外面的有些不一样,用这机子,纺纱和织布不用那么大的力气,速度也能快上一些,你用着也不会费劲,你且看着。”   是的,若说沈意这些年里还有哪些和上辈子有关的事情,对这个纺纱和织布机子的改进能算上一遭,上辈子海外有个国家一开始便是从纺织也开始腾飞,而纺织业的腾飞带来了轻工业的迅速增长,工厂中极度需要工人,促使女性能够凭借自己的能力赚取报酬,某种意义上减轻了家庭对他们的束缚。   按着记忆里的法子,沈意几经尝试,终于将织机改良,当然沈意也没有贸贸然便将这织机说了出去,这等东西对普通人家而言,是祸非福,若她现在还住在织染巷里,依然是那个市井中的意姐儿,她绝对不会将这机子拿出来见人。   也就是现在,谢愈多多少少也是朝廷命官了,小打小闹的倒也护得住,再加上欣姐儿确实可怜,沈意这才敢将这机子展露出来。   示意欣姐儿认真看着,沈意上手操作了一番。   欣姐儿看得目不转睛,脸上神色很是跃跃欲试,沈意将纺锤递给欣姐儿,鼓励她上手一试。   欣姐儿抿着唇,羞涩地露出了嘴角的酒窝。   就这样,一个人愿意教,一个人乐意学,欣姐儿从一张白纸,慢慢地学到了各种织法。   当然,现在的欣姐儿,织出的布尚有瑕疵之处,自家用尚且可以,若要卖给尚娘子,那还需练上些日子。   欣姐儿也是个能吃苦的,她时时记着自己还欠了沈意一百两银子的救命钱,但凡有些功夫都钻在沈意家的厢房里,不断地练习着,每每都是沈意强拉着,才歇上一会儿。   伴随着机杼声声,沈意和谢愈在陌生京城里的第一年就这么过去了。   作者有话说:   更新啦,谢谢支持 第91章   爆竹声中一岁除, 春风送暖入屠苏。   声声鞭炮中,沈意和谢愈对坐在贴满各色窗花的窗户下,共饮下温热的屠苏酒, 闲闲的敲着棋子, 谈着天守着岁。   快到子时,两人终于放下手中的酒杯。   沈意将满盘的黑白棋子挑出, 细细分好, 又将棋盘妥当放置, 这才掀开腿上盖着的被子,从炕上起身。   先一步收拾好的谢愈止住沈意欲弯下的腰,自己弯腰拿起粉缎鱼戏莲花软底绣鞋,握住她穿着白绫袜的粉足, 伸进绣鞋之中。   沈意俏脸微红,但也没有阻止谢愈的动作, 眼中含着盈盈水光。   谢愈轻咳一声, 扭过头去,按捺住心头的念头, 换来沈意的轻笑。   听着清脆的笑声, 谢愈的耳后悄悄蔓延起大片的潮红。   拉着沈意的手走到另一间厢房,这厢房里摆着的是谢大郎和林娘子的牌位, 往年在金陵的时候, 这个时候尚且需要和族里去祠堂祭祀先祖, 到了这遥远的京城,反而可以和意姐儿共同度过。   从寺庙请来的高香早已准备好,谢愈点燃火折子, 将香烛点燃, 恭敬地插在父母灵前。   随即退后一步, 和沈意并肩跪在蒲团上,拜了下去。   沈意心里将这一年的事情念叨了个遍,最后想着:“干娘,我和愈哥儿挺好的,您放心,唯愿这样的日子能长长久久。”   拜祭过先祖,这守岁也就差不多了,沈意带着被酒意熏红的脸颊,和谢愈交颈而眠。   不知是不是林娘子在天上保佑着这小俩口,沈意和谢愈新的一年里日子过得确实很顺。   正月里家家户户走亲访友,但京城毕竟是陌生地界,沈意跟着谢愈给座师拜年,又去了同在翰林院的赵澈家后,两人便没有了去处,成日的待在家里。   然而和想象中的冷清不同,这个正月里,来谢家小院里拜年的人就没停过。   先是丁婶子,看着这小夫妻家里也每个大人,自家里做什么好吃的都使着丁小哥跑腿送上一些,什么油炸丸子,什么酱爆肉丝,当然还有广受京城人欢迎的麻豆腐、豆汁,就这样,沈意也算是体会到了一番地道的京城风味,虽然对于他们这南边的口味而言,豆汁属实有点不能接受,但丁婶子的好意,沈意还是牢牢记在心里。   然后胡同里的其他人家,好像只要和沈意搭得上话的,都来沈意家走上那么一遭。   不拘什么东西,可能是几颗糖果,也可能是一袋瓜子,或者是一包糕点,总没有空手而开的。   很快,沈意家里又多了各种各样的吃食。   一开始,沈意还和谢愈感叹过,京城里人们的热情,就这么刚认识的邻居,也会如此亲热的上门拜访。   但随着上门的人越来越多,甚至有些人来了不止一次,沈意心里隐隐觉得,这里面大概还有着她不知道的事情。   这将兵胡同里住着的人祖祖辈辈都是兵卒,一个个都是坦率人,连带着家里的女人心里也没有那么多的弯弯绕绕,和沈意走动几次后,终于有人憋不住,向她说出来意。   “你们是说,想要家里孩子向我学织布?”沈意错愕地问道。   “谢娘子,欣姐儿才在你这儿多久,织出的布就有模有样的,我们这些人,也没有什么手艺,日后孩子嫁了人,也是做苦力的命,求您发发善心,给孩子们一个糊口的本事。”说话的是一个看着便很是爽利的妇人。   这妇人也是个疼孩子的,在刚知道欣姐儿在和沈意学手艺的时候,心里便琢磨起来,这光景能有个人愿意教份手艺,属实不是件容易事,若这谢家娘子真心教导欣姐儿,那必定是个大方的,也得想个法子将自家的姐儿也送过去。   因此自从欣姐儿去了沈意家,她比张娘子还要关心她的状况,冷眼观察着,确认欣姐儿并没有受到打骂,并且真的学到了织布的手艺,听话里露出来的意思,以后还能再多多学其他的织法,心里便火热的盘算起来。   赶着正月,咬牙备上礼,和沈意走动起来,   没想到和她打着同样算盘的不止一人,这个正月里,来来往往的见到的人就没少过。   这妇人也是果决,当机立断便和沈意提了拜师的要求。   沈意记得这家的女儿,这家里也有着好几个女儿,但对女儿并没有苛待,虽然衣服略显陈旧,但这几个姐儿永远干干净净,乐呵呵的,看着便没有受到苛待。   对于她的要求,沈意也不想拒绝,和其他人敝扫自珍不一样,对于这份织布的手艺,沈意是巴不得越多人学到越好。   这时代的女子太苦了,能给她们增上一份安身立命的本钱,就是她的造化。   免费教胡同里的孩子读书,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她总是希望,这些孩子们,能尽量多些能力,未来的日子能够轻松一些。   但,沈意想法很好,现实却又有着问题。   “婶子,我懂您的心,我也愿意教您家姐儿织布。”虽然是应承的话,但沈意说得很是为难。   这妇人察言观色,拍着胸脯道:“谢家娘子,我们虽是粗人,但也是懂得规矩的,几个姐儿的束我都准备好哩,不会让您白辛苦一场。”   “谢娘子您就放心,我们不会让您吃亏。”其余的妇人也纷纷附和。   却原来,这些妇人们以为沈意犹豫的原因是束。   “你们都误会哩。”沈意连连摇手,以示不是这个原因,然后苦笑着道:“婶子,若要我说,你们信我,将家里孩子送过来,我心里是很高兴的,但是,我这家里也就那么一台织机,欣姐儿还在用着,莫说我这也没必要再添上一台,就算我想添,也没地方放哩。”   沈意家这院子是丁婶子家隔出来的一半,本就比其他人家里少,现在家里坐着这么几个人,就已经满满当当转不开身了。   谢娘子提出的,确实是个问题。   妇人心里立即便算计了起来,男人从战场上回来也带回来些银子,咬咬牙也是能买上织机,自己家里好几个姐儿,若都能学到这份手艺,买个织机也不亏。   盘算清楚,妇人便笑意盈盈地说道:“这确实是我疏忽,我这便去买上织机放在家里,劳烦娘子有空的时候去我家指点几番行么?”   这倒也是个办法,沈意沉吟片刻,正待答应,原本其乐融融的其他妇人们倒不干了。   “王娘子,你这事就做的不地道了,这织机我家也准备买,你这一嗓子就将谢娘子请去家里,这让我们这些人家怎么办。”   “不然你说怎么办?”王娘子干脆地坐了下来,喝口茶水润喉。   妇人们犹豫地看着沈意,沈意微笑不语,对她而言,她是巴不得能多叫上些人的,且等着她们能商量出一个什么结果。   “有了。”   年岁最长的老妇人突然说道。   这老妇人许是有些威望,她的话一出口,原本七嘴八舌吵嚷的声音瞬间停了下来。   “我记着,安婶子家的院子挺大的?”老妇人沉吟半天,说出在心底里盘旋的话。   老妇人这话一出,好半天没有人接话。   这胡同里的人都是兵卒,说句难听点的,就是将脑袋别在腰上讨生活,老妇人说的那户人家以前家里人丁昌盛,房子加大了好几次才住开,奈何这家人运气属实不好,家里好几代的男丁都丧命在了战场上,现在家里就剩下一个老婆子带着儿媳妇守着偌大的空房子生活。   “您是说?”一直没说话的王娘子,这时候终于从喉咙里挤出这句话。   “安婶子家日子也不容易,你们每家里凑些钱,租着安婶子家的房子,家里有织机的都搬过去,谢娘子去那儿教导,反正都是些年轻的小娘子,也没有什么好避讳的,谢娘子您看行么?”   “若可以,这样自然再好不过哩。”一直在一旁听着他们讨论的沈意,笑着说道。   见沈意认可了,便立时有着风风火火的妇人,说着“这个办法好,我去和安婶子商量。”便跑得没影。   很快,沈意便得到了反馈,安婶子对租院子的事情没有异议,这些人家便商量了起来,要如何买上些织机,家里有些财力的,或者姐儿多的,自是一家买一台,而家里人少的,便互相拼着共买上一台,说好了几个姐儿共用。   沈意笑眯眯地看着他们商量,也不多说什么。   很快,这些过惯了苦日子的精明妇人们,便三三两两的达成了满意的共识,纷纷告辞离去,约着去找人买织机,这么些人过去,说不准还能有些便宜。   等到谢愈下值归来,沈意连饭都等不及吃,便迫不及待地和他说个不停。   谢愈发出低沉动听的笑声:“可了不得,以后家里便有了一位沈夫子。”   又弯下腰来,拱手行礼,戏谑地笑着:“沈夫子,还请受我一拜。”   换来沈意嗔怒地瞪视。   作者有话说:   更新啦,谢谢支持 第92章   过了正月, 浓浓的年味逐渐退去,将兵胡同里的人也开始了新一年的忙碌,为了生活奔波。   木匠却早就忙活开了。   胡同里的妇人们得到沈意的应允后, 迅速地找到了手艺好的木匠, 这些人一合计,定了好几个织机, 对于木匠而言, 这也是一笔很大的订单了。   笑得合不拢嘴的木匠连忙将在家里的徒弟们招呼过来, 也顾不上过年不过年了,撸起袖子便干了起来。   虽然说这几位主顾的要求很是独特,做出来的织机和现下的看着不太一样,但既然收了这份银钱, 自是尽心尽力地按要求完成。   这却是按着沈意给出的图纸做成了。   因此,正月之后, 安婶子家的空房子里, 便摆满了织机。   胡同里那些女孩儿,小的将将总角, 大的也不过豆蔻, 正是好年华。   望着那些仰着头,认真倾听自己说话的小娘子, 一股责任感油然而生, 原本沈意便没有打算应付了事, 但那些诚挚的眼神还是让她更加尽心。   欣姐儿已经在沈意这儿学了一段时间,简单的技法已经掌握,见沈意每日里早出晚归的极为忙碌, 便和她商量着, 自己闲下来的时候也去安婶子家待着, 给沈意帮上些忙。   沈意略一思考,干脆将自家的织机也搬去了安婶子家。   果然,自欣姐儿去了后,沈意真真省心不少。   欣姐儿自小便是个胆大的,若非如此在张娘子打她主意的时候,她也不会有勇气跑出来寻求帮助,小时候便是这胡同里的孩子王,对着沈意,这些小娘子是尊敬中带着敬畏,但对着欣姐儿,却是亲热信服。   就这样,沈意的织布教学步上了正轨。   安婶子家的院子里,机杼声日日响起,再没停过。   “欣姐儿,快看我新织出的料子,比起你织的也不见差哩。”   圆脸小姑娘干脆利落地裁断织机上的丝线,将刚织好的布匹抱下来,献宝似的捧到欣姐儿面前,得意地说道。   “宁姐儿,这花色是你自己想出来的?”摸着手里柔软的料子,欣姐儿略带诧异地问道。   “是哩,谢娘子说过,凡事不能过于拘束,若能在技艺里融入自己的想法,这便是极好的。”这匹布料,宁姐儿付出了很大心力才织出来,心里不是不得意的:“这料子如何?”   “真真不错,在尚娘子那里能换个好价钱。”欣姐儿中肯地评价。   宁姐儿再也忍不住内心的喜悦,笑了起来,圆圆的脸上肉嘟嘟粉嫩嫩的,看着很是讨喜,欣姐儿没忍住,在这脸上捏了一把,宁姐儿圆滚滚的眼睛睁地愈发的大。   “宁姐儿,让我看看。”   “我也要看。”   一直在旁边听着两人对话的其他小娘子们,纷纷挤了过来,叽叽喳喳便要看这个料子。   见此情景,欣姐儿无奈地摇着头,默默退了一步,将空间让了出来,让她们围着宁姐儿去闹腾。   眼前这些活泼的小娘子们,正是沈意教着的学生。   离沈意开班教学,已经过了好几年了,年岁大些的小娘子嫁人离开,又有新长大的小娘子补了进来,安婶子这个院子里,热热闹闹地从来没有停下来过,连带着心如死灰的安婶子和她儿媳妇眼中也有了点神采,每日里烧水倒茶的,很是积极。   这几年里,这些小娘子的织布手艺有了长足的进步,在沈意的牵线下,织出来的布料都卖给了尚娘子的锦绣坊,凭借着自己的双手挣到了银钱,在家里说话都管用些了。   其中手艺最好的便是欣姐儿,她心思灵巧,在其他人还在打基础的时候,她便能织出布匹,而当其他人学着简单织法的时候,欣姐儿却很快学会了高难度的织法。   一寸缂丝一寸金,欣姐儿耐心细致又能吃苦,跟着沈意织出了几个大件卖给尚娘子后,早些年家里欠着沈意的那一百两银子便已经还清。   但欣姐儿依然没有家去,跟在沈意身边,别的不说,眼界尚能开阔些。   早年间欣姐儿时常痛苦,为何阿娘会毫不顾念母女情分,将自己卖去脏地方。   随着她凭着双手赚到银两的增多,她也和张娘子和解了。   张娘子并不是不爱她,但家里就阿父一个能挣钱的人,自从挣到钱后,阿娘对自己的态度,和对阿父的态度也没区别了。   当然欣姐儿自己也留了个心眼,将钱悄悄攒了起来,交给张娘子的,只是一小部分罢了。   在还清了沈意的银两后,欣姐儿变得柔软了起来,愤懑、不满慢慢被抚平,那份时时在心中的烧灼感逐渐消退,剩下的仅有对沈意满满的感激、濡慕之情。   “尚娘子来哩。”带着江南水乡的软语从门外传来。   沈意一进门便看见小娘子们凑在一块儿聊天,清脆的声音如黄鹂鸟一般,为这日子平添上一份精致。   沈意也不拘着她们打闹,女儿家的轻省日子就这么几年,就让她们高高兴兴地度过罢。   但沈意说出的话对她们的吸引力更大,四散开来,将自己精心织就的布帛抱了出来,小心翼翼地拿给尚娘子,盼着认定的品质高一些,能换上更多的银钱。   尚娘子展开一一看过,又伸出保养得宜的葱白指尖,细细感受着料子的质地。   小娘子们眼不错地盯着,等着尚娘子的评价。   “不错。”没多久,尚娘子露出满意的笑容,对着身后的婆子点头,示意将这些料子都收走,又按着品质将银两结清。   对于小娘子们赚到的银钱,沈意从不经手,她教小娘子们织布,从来不是为了什么银钱,她只是想给这些小娘子们多一个选择罢了。   就连每年的束,也只是象征性的收一点罢了,若家里实在困苦,不交也没有关系。   交易的时候她在场,不过是怕小娘子们年岁轻被欺了去,虽说和尚娘子也打了很长时间交道,但沈意也不是完全放心,毕竟商人逐利,这一匹匹料子,都是小娘子们的心血,若被廉价买去,莫说其他人,就连自己心里都能怄死。   “这个五福纹织锦做的不错,样子好看寓意也吉祥,是欣姐儿新织的吗?”尚娘子看着欣姐儿,笑得格外愉悦,欣姐儿手艺好,又时不时能想出些新花样,织出的料子很受各家夫人小姐的欢迎,时不时便来锦绣阁逛上一圈,连带着锦绣阁的生意都好了许多。   “这是宁姐儿织的呢。”欣姐儿亲昵地将宁姐儿拉过来,给尚娘子介绍着。   尚娘子望着宁姐儿的小圆脸,笑得更加真心:“真真是个心灵手巧的小娘子。”   随后又转向沈意:“我常常说,也不知道谢娘子是如何调/教,怎么这些小娘子们,一个塞一个的钟灵毓秀。”   沈意的眼角也流露出遮掩不住的笑意,随着时间的流逝已经褪去稚气的脸庞更是漂亮的惊人,她扬着头,毫不客气地将这些夸奖全盘接收:“那可不,我这里的小娘子,都是顶顶好的。”   好话不断地从尚娘子嘴里说出,最后她才说出这次过来的目的:“谢娘子,上次说过的那匹缂丝,织完了吗?”   原来是为了这个,沈意眼中划过了然。   随着锦绣阁的摊子越铺越大,尚娘子现在已经轻易不出面,之前这些小娘子们织出的布料,都是由积年的婆子们来收回去,沈意也有些日子没见到尚娘子了。   “自然已经织好,万不能耽误掌柜的事情。”沈意笑眯眯地引着尚娘子去了自己家中。   虽说沈意一直在教着这些小娘子,但自己的手艺也没有松懈,旧的织机给了欣姐儿,她便特特找人又订制了一个,用着更加舒适的机子,也这几年很是织出了几匹极尽精美的布料,京里谁不知道,有个织娘手艺非凡,虽然谁也不知道这织娘到底是谁,但锦绣阁凭着这料子,入了贵人的眼。也正是凭着这份手艺,沈意才和尚娘子搭上线,将小娘子们织出的布料卖了出去。   “这,这手艺真是绝佳,霓裳羽衣也不外如是。”捧着手里织金绣凤的大红料子,尚娘子激动地手都在颤抖。   莫怪尚娘子对沈意如此重视,分明都是同样的织法,但沈意织出来的料子却偏偏多了份鲜活,或许是由于沈意在周举人门下求学多年,所学的东西较男儿也没差到哪去,胸襟里自有一份开阔,也或许是沈意天生便有着绝佳的天赋,若说欣姐儿织出来的布料的工艺到了极致,那么沈意织出来的布料,则是可以被人珍藏。   自沈意织出第一匹料子开始,尚娘子便知道,这是奇货可居,毫不犹豫地在她身上下注,和她拉进关系,果然,这匹料子没有辜负她的期盼,一举便让锦绣阁在京城扬名,力压其他布庄,甚至用这匹料子,敲开了以前只能仰望的高门大户的大门。   若是谁家里能用上沈意织出的料子,在京城里可是很有面子的一件事。   这次尚娘子过来,便是为了此事。   锦绣阁里攀附上的贵人家里出嫁,主母叮嘱着要一匹沈意亲手织就的料子,尚娘子没法子,求上门来,没想到沈意干脆的应了,让她过些日子再来取,这不尚娘子心急难耐,看着又是约好的收小娘子们布料的日子,便带着婆子亲自过来。   摸着如云霞的布料,尚娘子盘算着能从中得到的好处,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爽快地掏出银票递给沈意,尚娘子小心地捧着料子告辞离开。   摸着手中的大额银票,沈意也笑得很是愉快。   这真真是皆大欢喜。   作者有话说:   更新啦,谢谢支持 第93章   “发生什么事了, 怎地如此高兴?”正当沈意喜不自胜的时候,谢愈推门走了进来。   这几年过去,谢愈也褪去了身上的少年稚嫩, 变得成熟起来。   逆着光走进屋子, 身姿颀长,容貌清俊, 看见的人忍不住的都夸上一句, 这是谁家好儿郎。   沈意抿着唇, 矜持的笑着:“这段日子一直在织着的那匹料子,尚娘子拿走哩,这是报酬。”   顺着沈意的手望去,一眼便看见银票上的金额, 和自己一整年的俸禄也差不离了,鸦黑的睫毛眨动, 谢愈岿然叹道:“夫人真乃奇女子也。”   沈意笑意盈盈地接受了, 这才说起正经事情:“怎地这个时辰便回来哩?”   “今日里皇爷召我讲学,讲完学便让我家来了, 没去翰林院当值。”径直进去屋子, 倒上一杯热茶,茶香袅袅, 温热的水流入喉咙, 滋润了白日里说话过多的嗓子。   这也是谢愈这一日里喝的第一口水。   皇爷召唤, 自是不能进食,万一奏对之时,突然想去更衣, 未免过于不雅。   一口气将一杯水喝尽, 谢愈又倒上杯水, 这时才有心情细细品味茶叶的滋味,摇头晃脑的点评起来:“这茶叶不错,醇厚清香,口有回甘。”   “你倒会喝。”沈意笑了,随即又叹道:“这是我阿娘托钱家捎过来今年的新茶,刚泡上的第一壶便在这了。”   话语中带着无尽的怅惘。   谢愈知道,意姐儿这是想家了。   虽说在京中的日子每日也是热热闹闹,但离家千万里,一去好几年,这几年里,和韩薇娘沈荣都只有书信联系,就连幼弟沈昭,他们离开时还是肉乎乎的胖团子,现下里也进学哩。   想到这,谢愈便又倒上一杯,塞进沈意的手里,品味着家乡的滋味。   沈意转动着杯子,慢慢将杯中茶水抿入口中。   天色透亮,风吹过树梢传来沙沙声,突然一阵拍打声响起,却是鸟儿正在奋力飞过天空,岁月一片静好。   咽下口中茶水,沈意犹豫再三,还是问出了在心里压了多日的疑惑:“怎地今日皇爷又召你讲学,这都是这段日子的第几次了?”   皇爷有兴致的时候,会召唤翰林院的翰林们,也不拘讲学,有时让他们吟诗作对即兴做赋也是有的,以前谢愈顶着新科状元的名头,也被召唤过。   但是翰林院里翰林何其多,皇爷还是更习惯找那些老翰林们,前几年里谢愈面圣的机会寥寥无几。   但自从六月里谢愈被皇爷召唤,即兴写了篇咏莲诗后,好似是入了皇爷的眼,短短两三个月里被召唤的次数数不胜数,现如今皇爷在翰林院里找人,第一个想到的便是谢愈。   一时间谢愈成了皇爷面前炙手可热的人物,也在这京城里有了自己名姓。   沈意对此感受格外明显,作为状元夫人,她有时候也需要去其他人府里应酬一二,以前的时候她都是和赵澈的夫人结伴坐在角落位置,一场宴席下来,甚至都没有人关心她们到底是谁,而这段时间出去赴宴,位置好了不说,主人家也时时注意着递给她话头。   然而,这等优待并未让沈意感到多么的高兴。   都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最近谢愈的风头实在太盛了些,沈意也摸不清皇爷到底在谋划着什么。   “没事的。”沈意心中的疑惑谢愈同样也有,但面对着紧张的意姐儿,他还是温和的安慰:“去岁里翰林院放了批大人出去,许是皇爷习惯的大人离开了,我便获得青睐了。”   沈意双手抱住谢愈的脸,眉间的忧虑没减少半分:“但愿如此。”   “意姐儿,你放心。”沈意的担心让谢愈心里暖洋洋的,自林娘子去了后,这世上唯一会牵挂着他的人,也只有意姐儿了。   谢愈并非故意报喜不报忧,实在现在朝堂上看似平静,实则暗潮汹涌,目前的他尚且微不足道,只能任由有权势的人摆弄,倒也不必让意姐儿跟着担心受怕,不过好在不管上位者心里筹谋着什么,自己充其量也就是中间博弈的棋子罢了,倒不至于有生命之危。   沈意直直盯着谢愈的眼睛,好半晌才点了点头,放开捂在他脸上的手。   “不说这些事情哩。”沈意转身将做好的哺食端出来,手里盛着盘子,突然有想起了一件事情:“愈哥儿,过几日便是你的生日,今年是却是弱冠之年,这等大日子可得要好生庆祝一番。”   “明日里我便去市场里,订上猪羊。”   “对了,菜也得要最为新鲜的,每日早上背着挑子过来的那个小哥菜不错,我得让他多准备一些。”   “帖子还是你亲手写罢?将你的同僚都请过来热闹热闹,前段时间书意阁里新出的请笺可好哩,我都去看过了,正适合你们写帖子哩。”   谢愈拿起筷子的手僵在半空中,见着沈意兴致勃勃的样子,痛苦闭上眼睛,终于狠心打断了沈意的筹划:“意姐儿,不用这么麻烦,我们俩在家里吃上一餐便也罢了。”   什么。   笑意凝固在脸上,沈意愣愣地看着谢愈。   许是见谢愈前段时间太忙,沈意一直没有提过他的冠礼,他还在心里猜测过,意姐儿是不是忘记了自己的生辰,没想到沈意不声不响间,却在心里筹划了那么多。   骤然叫停沈意的计划,谢愈心里不可谓好受,但形势如此。   沉吟片刻,伸手将沈意压在椅子上坐实,这才小心着措辞解释:“这段时间皇爷召唤有点多,若是将我办冠礼的事情宣扬了出去,到时候来得人一多,没得让人说我不稳重,这种时候还是低调为好。”   这个道理,沈意也懂。   但冠礼一辈子也只有一次,是男子成年的象征,就算在金陵,寻常人家里,也会叫上亲朋好友热闹上一番,没成想谢愈成了状元,受了青睐,反而连冠礼都没办法过了。   沈意早早的就想好了,虽然谢愈已经没有了血脉相连的亲人,但自己一定要给他一个不输给任何人的冠礼,为此心中将种种细节盘算了一遍又一遍。   没成想,筹划着很是完美的冠礼,却尚未开始便宣告了夭折,沈意心里万分委屈,并不是为自己的心血白费而委屈,而是为了谢愈这等大日子也得几经考量而委屈。   一时间心里酸软不已,捂着心口压制着心头的难受。   原本最应该难受的谢愈,却依旧笑得很是好看,双手捧着沈意的手,蹲下身子,仰头看着她的眼睛:“意姐儿,来京城前夫子已经帮我取好了字,至于其他,只要我们俩能在一起便够了。”   沈意扭过去去,愤愤地哼了一声,借此擦去眼角的滴落的泪痕,心里却已经认同了谢愈的说法。   但就算冠礼不能热闹,沈意也没打算将这糊弄了过去。   很快,谢愈的生辰便到了。   这一日正好赶上旬假,一大早,谢愈还在睡梦中时,沈意便蹑手蹑脚的穿好了衣服。   “意姐儿?”谢愈含糊不清地咕哝了声。   “还早哩,愈哥儿你接着睡,我去集市上买些菜回来。”沈意梳妆头发,柔声说道。   “等等。”谢愈扶着额头坐起来,晃着头醒过神来,便也取上外出的衣裳穿上。   “我和你一道去哩。”   沈意本是心疼谢愈每日里当值辛苦,想让他多歇歇,既然谢愈已然清醒,那她也不阻止。   这天沈意打算的,便是要去京城里最大的市集上采买一番。   这市集在南城,较之将兵胡同有一段距离,每日天还没亮便热闹了起来,不仅肉菜,这天下间的物品都在此汇集,再新奇小众的东西都能能在此找到,若某物这集市上没有,那么整个京城里其他地方更找不到身影。   京城的市集较之金陵截然不同,金陵的早市沿着秦淮河蜿蜒而来,水中的渔夫船娘卖着新鲜鱼虾,岸上农人屠夫卖着蔬果肉类,而京城的市集,却是方方正正很大一块,里面道路横平竖直的,每一部分都划分好了卖的是什么物什。   沈意早已经想好了要买些什么,到了这个市集,毫不犹豫领着谢愈直奔目的地而去。   新鲜的莲藕还沾着塘里的泥巴,削好的马蹄洁白如雪,空心菜青翠欲滴,苋菜暗红如霞,干果铺子里摆着晒干的桂花,茶叶摊里茉莉的清香沁人心脾。   这些南地的菜,在京城里价格都格外的昂贵,快马加鞭从南方送来,本来也就是为了满足南边官员的口腹之欲。   即使是沈意也舍不得买上太多,日常饭菜更多的也是北地的果蔬罢了。   这次谢愈的生辰,沈意干脆将市集上能见到的南地菜,全买上一些,立志做上一顿地道的金陵风味。   又找摊贩买上鸡鸭猪羊,沈意终于心满意足地准备回家,谢愈一直任劳任怨地跟着她的身后,看着沈意伶牙俐齿地和商贩讨价还价,然后再默不作声地将买好的东西拿好,继续跟着沈意前往下一个摊贩。   待谢愈手上已经拎满了大包小包,再没有空余地方,沈意才心满意足地准备离开。   这市集占地颇大,南边的东西放着的位置又不在入口,这一路逛下来,已经离入口很远,沈意打量了番距离,便也没有原路返回,反而迈步走向了舶来品的区域,穿过舶来品区域,便到了另一条大道。   舶来品这个地方,人就更少了,虽说官家没有明着海禁,但像大太监下西洋这样的事情也是再也没有,倭人时不时的在沿海地区侵袭,现在去海外的船只越来越少,带回来的东西也愈发珍贵,每一件都价格不菲。   海外的香料、珐琅、玻璃这些真正珍贵的物件,尚未到陆地便被人预定了下来,会流落到这个集市上的,更多的是相对没有那么精巧,高门大户没有看上的物品,但就算是这些东西,价格也是十足的昂贵,若说南方的新东西,普通人家咬咬牙还能买上些尝鲜,这舶来品,却必须得有非同一般的家底才掏得起银钱。   也因此,市集上的这个区域,富商巨贾踏足较多。   但国人有句话,叫来都来了,秉承着这个心态,沈意穿梭在舶来品去区,好奇的打量着这些东西。   还别说,真让她看见了一些后世里熟悉的物品,例如怀表,又例如珐琅盒小镜子,诸如此类,当然从工艺上来看,并没有上辈子见到的那么精巧,当然了,毕竟巧夺天工的那批东西,都被送入了皇家或者高门的库房。   但饶是这种做工在沈意看来,仅仅一般的东西,商贩报出的价格也是令人咋舌。   顺着再往外走,和其他摊贩上摆着各色精巧物品不一样,最外围的一个摊子,只铺了一张皱巴巴的布,上面放着一些还沾着泥巴的东西,奇形怪状的,本来舶来品这地儿来的人就少,走到这边的人也对着脏兮兮不知道什么的东西不感兴趣,全部绕开了这个摊子。   只有沈意在这摊贩前驻足。   “这位娘子,我这儿都是好东西,货真价实从海外带回来的,绝对不是自己做了挂上海外的名头骗人。”守着摊子的人一脸的络腮胡,看不出年岁。   他们船上的东西在这里摆了一些日子,已经卖的七七八八,现在就剩下这么点谁也不知道用途的东西,还是在船舱里翻找出来的,大概是中途补给的时候夹杂了上去,船老大靠着满船的货物挣得盆满钵满,也没指着这些东西挣钱,只是既然有着海外物品这个噱头,便也将这些摆了出来,碰着运气看是否有人想要罢了。   但船老大也没在这些东西上多费心,自己拿着银钱倚红偎翠去了,指了个老实的伙计看着摊子罢了。   这伙计倒也实诚,觉得既然船老大交了这任务给自己,便是一份责任,在这里摆了摊子好几天都没有驻足,好不容易见到有小娘子感兴趣,恨不得使出浑身解数招呼开去。   “这是甚么东西哩?”着摊上的东西,在沈意眼里就是奇奇怪怪的泥土疙瘩,引来她驻足的原因也在于此,实在是这个摊子上摆着的东西格格不入。   听见沈意的询问,伙计赶忙拿起一块粗麻布,拿起一个奇形怪状的土疙瘩使劲搓了起来。   泥土簌簌落下,被厚厚泥土覆盖的东西逐渐露出原貌。   随着伙计手上的动作,沈意的呼吸越来越缓,好似怕惊动了什么,到最后,沈意几乎是秉着呼吸等到伙计将这东西清理干净。   伙计将土擦干净,又将手上的灰土在衣服上蹭干净,这才双手捧着,将东西递给沈意,挠着头老实交代:“我们也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哩,在船舱里找到的,估摸着是番邦那边雇的人买的东西。”   举起手将手上的东西放到眼前仔细观察,阳光透过指缝将没擦掉的泥土斑点都映衬出来,沈意洁白纤细的手稳稳抓住这东西,丝毫不嫌弃肮脏,泥土逐渐染黑了沈意的掌心,谢愈看得皱眉不已,从怀中掏出帕子递给沈意:“意姐儿,你将放我手上,仔细弄脏了手。”   但这时的沈意,却已经没有心思听谢愈在说什么了。   这个时代的人不认识,但是有着上辈子记忆的沈意认识啊,这个东西,不就是传说中的冬日伴侣,红薯么。   在金陵的时候,家常主食是大米,没见到其他,沈意也没觉得奇怪,但到了北地,主食也只有黍麦等物,后世里广受欢迎的玉米红薯不见踪影,沈意还诧异了番,这日才知道,原来这些东西,都还在遥远的番邦,没有传过来。   “除了这个,还有其他的种类么?”沈意的兴奋肉眼可见。   谢愈默默地将帕子放了回去,也拿了一个研究起来,但任他怎么看,都想不出沈意如此兴奋的原因。   “有。”伙计憨厚地应声,又在这堆泥土里扒拉一番,翻出一个更小土疙瘩,拿着粗麻布又擦起来。   很快,这个土疙瘩也擦干净了。   沈意瞪大眼睛,这东西她就更熟悉了,这却是一日三餐的好伴侣土豆呀,没想到这个不起眼的摊子里居然还藏着这等好东西。   摊子上的东西不多,若将土全部擦去,剩下的就更少,沈意看了一眼,忍者激动,冷静地问道:“这东西卖什么价格。”   伙计招呼沈意,也是这摊子实在无人问津,不然这样漂漂亮亮的小娘子,他是万万不敢想着这又是泥又是土的东西卖出去的,谁想到这小娘子竟然还似模似样的问起了价格,遂心中惴惴地按着船老大的吩咐报了价格。   皱着眉思索了番,这伙计报出的价格,已经足够买下谢愈手里提着的这些南货,但和其他摊贩上的舶来品相比,倒也是便宜的。   “这些我都要了。”沉吟片刻,沈意还是花着大价钱将摊上的东西全部纳入囊中,并请这伙计送去将兵胡同。   这伙计也没想打真的就卖了出去,立时磕巴也不打地用摆摊的布将东西全部包起,二话不说的往沈意说的位置去了。   等待沈意和谢愈到家,伙计已经在家门口等着,待将手上的东西放到了谢家院子里,沈意又将余款付清后,这才傻笑着离开。   “意姐儿,这是什么?”谢愈拎起那个被伙计擦干净泥巴的东西打量着。   “这可是好东西,具体是什么日后你就知道哩。”沈意却只神秘地说上这么一句,换来谢愈包容的笑容。   “行啦,寿星快去歇着哩,等着我一展身手。”沈意将谢愈推进室内,自己换上家常的衣服挽起袖子便去了厨房。   刚进去没多久,却只见谢愈也换了一身家常的衣服跟了进来。   “你怎么来哩?”以为谢愈是有什么事情交代,沈意停下手里的活计。   “这火就让我来烧罢。”谢愈径直走去灶膛前,火折子点燃引子,将火生起。   诧异了一瞬,见着被火光映照着更显清俊的侧脸,沈意忍不住笑出声来,挥舞着菜刀的手愈见轻快。   肉馅和荸荠和着揉成丸子,在清汤中煮至定型;莲藕和排骨在砂锅中炖煮,吸满肉汁的味道;鸭子在烤炉里烘烤,表皮透出漂亮的金黄色;羊肉在炒锅里爆炒,在火舌下散发出阵阵香味;江鱼在蒸屉上熏着蒸汽逐渐变色;最后再在翻炒的空心菜里撒上蒜蓉,红苋菜的汤汁染红米饭,两个人的生辰宴也就准备好了。   再温上一壶好酒,沈意执壶将两人的酒杯倒满。   柔夷般的手拿着白瓷的酒壶,一时间不知道哪个更白,谢愈被这番景象迷了眼神。   酒至杯满,沈意端起桌上的酒杯,曼声唱道: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   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随即双手持杯,慢慢将杯中酒饮尽。   沈意刚开始吟唱,谢愈便坐直了身子,待到听完整首词,谢愈再也忍受不住心中的震撼,颤抖着手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作者有话说:   更新啦,谢谢支持,女主终于表白啦。 第94章   谢愈的弱冠之日, 沈意大胆又热烈地表达的对他的爱意,这些日子里,谢愈真是走路带风, 春风得意的劲头远远便能看出来, 惹得翰林院的同僚们私下猜测不已,这状元郎又遇见了什么喜事, 甚至赵澈还私下里找谢愈直接询问过, 只得到意味深长的微笑。   都说喜事成双, 谢愈情路顺畅,仕途也迎来了大的机遇。   昌永帝笃信道教,三清节前,命翰林院的众翰林齐写青词献给真人, 谢愈所做青词夺得头筹,让昌永帝爱不释手, 从此之后, 凡昌永帝寻翰林,必点谢愈之名, 年轻的状元郎既文采斐然又长得赏心悦目, 深得圣心。   但谢愈依然勤恳地当差,丝毫没有为得到皇爷的青眼而志得意满, 这份心性, 属实让那些着朱服紫的大人们高看一眼。   就这样, 逝者如斯,谢愈这一年的进士们,终于到了出翰林院的日子。   都说非翰林不入内阁, 但翰林也不能一直在翰林院里待着, 在翰林院里学习几年后, 便也要外放做官,不过和那些直接去地方的同榜比起来,他们能去的地方更好,所能担任的职务更高一些。   能进翰林院的翰林们,都是同榜进士里的佼佼者,都有着一颗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既绝学的心,都想着为百姓做些实事,早就迫不及待地等着外放的日子。   谢愈也不例外。   关于外放的事情,谢愈早已和沈意交代过了,沈意也早就有意识的将家里东西收拾起来,原本想着好好研究的红薯土豆,便也先好好储存起来,待定下来后再行研究。   这一日,谢愈回来的很早,还是一如既往的斯文沉静,但沈意一看见他眼睛里那细碎地笑意,便知道是有什么喜事。   “愈哥儿,发生甚么好事哩?”沈意笑意盈盈。   进了家门,谢愈脸上的笑容再也收敛不住,三两步跑到沈意面前,抱起她便转了好几圈:“哈哈哈哈,意姐儿,外放的地方定了。”   “真的吗?是哪里?”沈意一叠声追问,眼中亮晶晶的。   “通县,去通县当县令。”谢愈笑了半天,将沈意的好奇掉至最高后,才笑着宣布了答案。   通县!   沈意不是那等无知的女子,谢愈有什么事情都会和她商量,因此对于朝堂格局很是了解,在这之前,她和谢愈私下里讨论过很多次,会外放去什么地方,出于避嫌的原因,谢愈不可能去金陵,但若是能去江浙或者湖广这等鱼米之乡,就是大造化了。   没想到居然是通县,更没想到居然是通县的县令。通县作为天子脚下,真真是个抢破头的好地方,在两人最好的猜想里,甚至去通县当个通判都没列入进来。   谁成想,谢愈实在足够讨喜,昌永帝心中记挂,在看到内阁呈上来的外放折子,正好通县的县令回家丁忧,便大手一挥便将谢愈放到了通县。   谢愈本人人才确实出众,履历也拿的出手,既然皇爷喜欢,内阁变也没在这事上和他顶着干,直接便同意了。   尽管有那等嫉妒的,背后嘀咕上几句这是以幸进,但谢愈全然当成耳旁风,没有为了这等讥讽而动摇心智。   离到任还有些时间,通县里京城又近,沈意和谢愈便有了充足的时间和亲朋好友们辞别。   谢愈这几天回来的时候都较寻常晚上一些,身上还沾着酒水的味道,在京城几年,也交下一二好友,更别说同榜的其他翰林,更是天各一方,虽说都是有着雄心壮志去发挥一番抱负,但离别的惆怅依然萦绕于心。   不仅谢愈,沈意也需要好好的告别,她在这将兵胡同里住着的这几年,和婶子嫂子们关系也处的不错,当然她最放心不下的,还是欣姐儿这些小姑娘。   特意挑了一个时间,找到欣姐儿,将自己即将离开的事情说与她听。   果不其然,欣姐儿一听到这件事,便眼泪巴巴地看着她,若没有沈意,她早不知道沦落到何处,更别说还教了份手艺,在她心中,沈意和她母亲也差不了多少。   “傻孩子,都说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我这手艺你也学了七八成,日后这学堂,便交给你哩,给这胡同里的孩子们,再留一份希望,待你嫁人了,若能顾得上最好,若顾不上,便也挑上一个人管着这摊子,这学堂,能不散还是别散了。”沈意摸着手下的织机,留恋地说道。   欣姐儿手背使劲擦着眼泪,不断地点头,心里下定决心,一定不让夫子的这份苦心白费。   收拾好行李,又将院子钥匙归还给丁婶子,到了离开当日,沈意掀起帘子便要走上马车。   “沈夫子。”哽咽的声音传来。   回头看去,却是欣姐儿带着学堂里的姐儿们前来送行。   沈意扬起笑脸,柔声说道:“都莫哭哩,日后我还会回来的。”   虽然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到底还能不能回京,又何日里能回,但这不影响她画出大饼。   果然,听见沈意的话后,姐儿们止住了眼泪,围着她叽叽喳喳说着话。   “欣姐儿,你是好孩子,我家里的织机搬着太费劲,就不带走了,已经放去你们的院子里了,你带着孩子们好好的。”摸着欣姐儿的头,沈意慢慢说道。   “嗯。”欣姐儿郑重地接过了这份嘱托。   车帘落下,蹄声响起,马车载着这几年攒下的家当,晃悠着走向通县,谢愈握紧沈意的手,共赴未知的前方。   “意姐儿,你放心,我会带着你回来的。”沈意告别时的不舍谢愈看在心上,不由地承诺。   “没事哩,世界宽广,我也愿多看看。”沈意歪头看着谢愈甜甜地笑了。   谢愈动容地看着沈意,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通县离京城不远,尽管马车里载着的东西过多,拖累了行进的速度,日暮西垂之时,也到了地方。   通县位于大运河的起点,南边的船只都在这停靠,这县里便格外繁华,走在路上便能看见熙熙攘攘的人群,商贩挑着担子在路边卖着小食,街边的商铺里也是琳琅满目,很是繁盛。   谢愈和沈意掀起马车的窗帘,感受着未来治下的繁盛,不由地露出微笑。   很快便到了通县衙门,通县商贸发达,而商税又是最重的税收,通县衙门里每年靠着这些商人便很是充盈,因此通县的衙门修的很是气派。   朱红大门前,守门的兵士看着好几辆马车停下,打头的马车车帘掀开,走下一个年轻人。   饶是兵士自诩见多识广,见到这年轻人,也是晃了一瞬,他没有文化,只能说着辈子都没有见过长相如此出众的人,车帘掀开的瞬间,灰暗的天色好像都被照亮。   “这位公子,可是有何事情?”面对这样的贵人,兵士也不由地文绉绉起来。   “我是新上任的知县,带着家眷前来,还请小哥指路一二。”谢愈温和地说道。   兵士悚然一惊,没想到这个贵公子是新来的上司,忙弯腰笑道:“老爷还请里走,房子早就收拾好哩,请随我来。”   却见谢愈停了下,又回到马车旁,掀开车帘扶下一个小娘子,虽然由于路途颠簸面色有些苍白,但容色丽,姝色惊人,和新来的知县老爷站一块儿,真真是一对璧人。   下了马车呼吸几口新鲜空气,沈意这才缓过来劲来,跟着谢愈走进了日后要住的房子。   官府的后院便是县令居住的地方,通县税收高,县衙建的气派,住的地方自然也不差。   上一任县令早就将房子全部收拾干净,就等着谢愈来入住了。   和丁家小小的院子不一样,这新的住房占地广阔,正房是青砖盖成的五间大屋,两旁的厢房也很是敞亮,沈意和谢愈两人住下绰绰有余。   挥着手指挥着兵士将行礼放下,上一任县令留下来的丫鬟婆子立时便跑出来和沈意行礼,迅速地将行礼接过,按着沈意的吩咐归置好。   沈意自己不喜欢卖身契这种东西,便没有买丫鬟婆子,在将兵胡同里只雇着一个婆子洗衣做饭,做完事情便能家去,但她也没有挑战这种制度的意思,既然府衙里已经有了丫鬟,她也不会放着不用,若他们愿意,过几年将身契放出去也是功德一件,当然若是出去也没有活路,那这府衙里养着也不成问题。   这些丫鬟们做事很是利索,沈意只动动嘴皮子,便沉默地将东西收拾好,替她省了不少事情。   东西刚归置好,便又婆子端着热腾腾的饭菜上来:“我见老爷夫人劳累,便自作主张做了哺食。”   沈意定睛一看,只见托盘上倒也没有大鱼大肉,一碗碧粳粥,一盘清炒青菜,一碟胭脂鹅脯,再一份白斩鸡肉,看着便清爽可口。   心满意足地吃完了饭,丫鬟们又在婆子的指挥下送上热水,沈意和谢愈分别舒舒服服地泡上澡,这才在铺好的床上躺了下来。   就这样,沈意和谢愈的新生活,很是顺利的开始了。   作者有话说:   更新啦,谢谢支持,正文大概快要完结啦,在收尾啦 第95章   自运河开通以来, 通县便很是繁荣,又是天子脚下,行事自有一番规矩, 不得不说, 皇爷将谢愈点来通县,是有份偏心在的。   谢愈来了之后, 和通判等人互相厮见, 便开始履行县令的职责。   初来乍到的, 谢愈也没有想着做什么出格的事情,不过是萧规曹随罢了,在一件件事情中慢慢的熟悉着这衙门的日常,每日里很是充实。   沈意自然也没歇下来, 先是将留下来的丫鬟婆子全部梳理了一遍,见那日里给他们做饭烧水的婆子说话做事很有条理, 便将她提为了管事, 打理日常琐事。   那婆子激动地眼睛都红了,立时赌咒发誓必定忠心。   随后又在收到的雪花一样的拜帖里, 选了几个人见面, 例如通判夫人等谢愈左右手的家眷,在他们的引荐下又赴了几家宴会, 迅速地融入了通县这边的夫人圈子。   别看沈意出身寻常, 但从小便跟着周夫子上课, 学识较男子也不差,说话自有一股诗书底蕴,不仅如此, 周娘子的课程她也没有落下, 说起调香弹琴也有话说, 更别说女儿家要学的织布绣花,说起来更是头头是道,无论那些夫人们是什么出身,沈意都能搭得上话。   一开始众人听说这新县令是市井出身,众人心中皆做好无论县令夫人如何粗俗,都要应承的准备,却没想到这县令夫人,属实是个妙人,由不得人不喜欢。   熄灯后,沈意和谢愈躺在大大的拔步床上,互相说着白日里的见闻,彼此都觉得这日子过得属实很有滋味。   但,上天总爱给人在平顺的日子里添上些波折,好似这样才能显出存在来。   很快,便到了一年里最重要的日子。   尽管通县里商人多,商税高,但这都是小道,此时的王朝根基还是在于农业。   这一日一早,谢愈特意选了一身粗布麻衣穿上,便对着沈意说道:“意姐儿,正好赶上秋收,我去地里转转,若晚了就不回来哩,你在家里好好的。”   这也是早就商量好的,谢愈一直想着摸摸通县的底,趁着秋收的机会,将通县各地转上一圈,这打算沈意早就知道。   便也没问什么,只掀开薄被,拿出一个包袱,里面全是各色药物:“带上这个,若路上遇见什么事情好歹还能应急。”   谢愈珍惜地接过,小心翼翼地塞进怀里,便骑上马,带着衙门的兵士奔波起来。   秋老虎越发的毒,通县里这个时节都爱喝上杯酸梅汤。   乌梅、山楂、甘草、洛神花、陈皮洗净,砂锅中加入清水,再将洗净的材料全部倒入水中,蒲扇扇着碳火,扇出青色的火焰,火苗舔舐着砂锅,很快水便沸腾起来,又将蒲扇拿开,没有风的加持,火苗闪烁两下便蔫了下来,炭火被烧得通红,灰白的碳灰时不时从碳上剥落,待到小火炉里的碳燃烧殆尽,只余灰烬后,这酸梅汤便煮到了火候,这时再加上几颗晶亮透明的冰糖,洒上一把干桂花,便可以将砂锅从炉上移开,将这汤澎入沁凉的井水中,等到谢愈在外面跑了一天,回来喝正好解了暑热。   七月流火,天慢慢变凉,秋收总算顺利的结束,等再将各家里面将税收了上来,这一年的大事也就了了。   “愈哥儿累了罢,快喝口酸梅汤。”沈意笑着放下手中的碗,另盛了一杯递给谢愈。   谢愈正用湿帕子擦着这一头一脸的汗,他不打折扣地将通县的各个村子全跑了一遍,看着他们的秋收光景,整个人都瘦了一圈,白皙的脸也被晒黑许多,但他丝毫不以为意,心中充盈着丰收的喜悦,每日里兴致勃勃地和沈意说着见闻。   有这样的父母官,也是通县的福气了,看着谢愈兴致勃勃地样子,沈意按下心疼,只是换着花样给他进补。   至于谢愈这种少年人,补得过多反而大半夜燥热难耐这种事情,沈意就不得而知了。   三两口便将碗中的酸梅汤喝完,夸上几句好味,便又匆匆跑去了衙门,这几日里正在收税,他必须要去盯着,以防出现岔子。   县衙前面搭了一个小棚子,收税官坐在棚子里,面前的桌子上放了本小册子,桌子前便是木斗,将麦子倒入后压平,一斗便是一石麦,用这个称量很是精确,当然,若有人使坏,麦子倒入后不压平,按着冒尖的称,交税的人也只能吃这个亏。   一车车金黄的麦子倒入斗里,量出要交的税额,交完之后,收税的小吏便在册子上的人名后面做上一个标记,之后便挥手示意离开,接着称量下一个。   谢愈站在暗处看着,满意的点头,这小吏说话做事自有章程,称量时一丝不苟,没有那些故意多称的坏毛病,对着百姓说话也是条例清晰,并不见高高在上的做派。   此子可堪大用,谢愈心里盘算着,再观察一段时间,若依然稳当,便将他调到身边。   一斗斗的麦子运入仓库,太阳已经西斜,稀稀拉拉交税的人终于停止了身影,谢愈也转身准备家去。   这是异变突生,一个衣衫褴褛走到了衙门面前,看着很是苍老,跪下便哭喊道:“求青天大老爷给我做主。”   谢愈一惊,忙示意兵士将他带入衙门。   这人祖祖辈辈都是地里刨食的老实人,以前连衙门的大门往哪里开都不知道,若不是这次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也不敢豁出去来这衙门告状。   “堂下何人,为何而来?”谢愈端坐高堂之上,肃声问着,别看他年岁不大,但这样绷着脸,自有一番威仪,连通判都被他这不符年龄的气势镇住过。   跪着的那人,更是吓得直打哆嗦,老汉缩着肩膀,趴在地上,嗓音颤抖地厉害:“大人,求您救救我家。”   随即抖着将事情说完,声声泣血,道不尽的心酸,说不要的委屈。   话说完,满室皆惊。   官衙里是令人窒息的沉默,还没到掌灯的时辰,残留的日头斜斜照了进来,半明半暗间,谢愈的脸色很是难看,至于堂上其他人,恨不得便没有听见过这个事情。   觑着谢愈的脸色,兵士便想将堂下那人驱逐出去。   “等等。”兵士刚一动弹,谢愈便将他制止:“你去后院,请夫人将角落里那个房子收拾出来,再带着这人住进去,严加看守。”   挥手让其他人离开,谢愈坐在椅子上,独自陷入沉思。   傍晚的光线很是暧昧,谢愈端坐在明镜高悬匾下,整个人慢慢被夜色吞没。   突然间,满室通明,烛火的光芒照亮了大堂,也照亮了谢愈的身影。   却原来是沈意安置好那人后,见着谢愈迟迟未归,心下担忧,便找了过来,这烛火,自然也是她点亮。   燃起的烛火将谢愈从沉思中唤醒,他定定看着沈意,眼中满是愧疚。   “愈哥儿,发生甚么事了?”沈意担心地问道。   “意姐儿,我们和离罢。”好半天,谢愈终于从牙缝里吐出了这句话。   事情不对!沈意眼皮一跳,白日里离开时两人还在商量着待到冬日里,谢愈带着沈意逛逛附近景色,怎地突然间便说道了和离。   “理由,我要一个理由!”怒火在沈意眼中跳跃,沈意死死地盯着谢愈,不放过他脸上的任何神色。   “意姐儿,和离之后,你便能回金陵了,不是一直说想金陵的山水,也想阿父阿娘了么?”   谢愈对沈意的疑问避而不谈,只给她勾勒着梦中的金陵。   “织染巷子这么多年没有回去,也不知道变成了什么样子,墙上还是氤氲着湿气终年不散,路边的青苔大概又长了出来罢。”   “昭哥儿是不是也长大了,前次信里还说他读书很是了得。”   “我们没有圆房,待你回去后,我托人给你再找一个好人,嫁了便是。”   说着说着,谢愈的声音顿住,湿湿的水光映上眼底,转过头去不让沈意看到他狼狈的样子。   “你是认真的么?”沈意注视着谢愈,神色肃然。   “是。”   谢愈艰难地吐出这个字。   沈意一步一步,倒退着离开,慢慢消失在谢愈的眼前。   看着沈意离去的身影,谢愈强忍着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这家人的遭遇,不管,有违他做人原则,但若他管,无异于以卵击石,为了信念,自己死不足惜,但不能将意姐儿也牵连进去,她值得过世间最好的日子。   呆坐至半夜,谢愈终于蹒跚着回了卧房,想着最后再看看沈意的睡颜,日后便再也没有这个机会。   和想象中的一片漆黑不一样,卧室里灯火通明,桌上摆满了酒菜,沈意画着最盛大的妆容,坐在桌前,红唇里吐出绝情的语句:“愈哥儿,既要和离,便最后吃上这一顿饭,从此我们便桥归桥路归路。”   谢愈坐在桌前,缓缓抬起筷子,味同嚼蜡地咀嚼。   沈意执壶,将两人杯中盛满:“愈哥儿,夫妻一场,我敬你一杯。”   随即一饮而尽。   谢愈亦跟着饮尽,这酒,为何如此苦,好似这辈子的苦,都融入进了这杯酒里。   沈意看着谢愈,默默地又给他满上一杯。   “我来罢。”谢愈将酒壶夺过,一杯接着一杯喝起来,在衣袖的掩盖下,泪水滴落杯中,满腔的愁绪化入酒中,让他失了节制。   这杯杯急酒喝下,谢愈很快便醉倒。   醉眼朦胧中,他做了一个瑰丽无比的绮梦。   意姐儿在他身前脱下衣服,身躯如皎皎月光般洁白,逆着月光翩跹而来,在他身前俯下身子。   既是梦里,那就放纵罢!   谢愈将心中的不舍、愧疚、苦闷发泄在梦中,翻身便压了上去。   红烛滴泪,一晌贪欢。   次日,阳光透过窗枢照进卧室,前一日里过于混乱,床帐并未拉上,谢愈便被这刺眼的日头照得醒了过来。   额头一抽一抽地疼的难受,谢愈想着前一日和沈意说出的话,心如刀绞,这份疼,却比额头的疼,要更疼上一万倍。   扶着额头睁开眼睛,见到的却是一片狼藉的景象。   难道昨晚不是绮梦!谢愈瞳孔急速收缩,偏头看了过去,果然,只见沈意躺在被子里睡得正香,露出的肩头上一片深深浅浅的红痕。   见沈意皱眉,似乎要被日头刺醒,谢愈忙将床帐拉上,隔绝外头的光亮,自己则蹑手蹑脚地穿好衣服,呆坐在椅子上。   现在想想,前一日的酒席,便有问题。   别看意姐儿平日里很是温柔,但她骨子里是个烈性的,若真惹她生气,从此再不不会搭理,怎么会又置办上一桌酒菜,实在是被痛苦蒙了眼,中了她的计谋。   意姐儿这手,却是打乱了自己对她的安排。   谢愈皱着眉沉思着,但内心里那一份隐秘地喜悦却又时不时地出现。   “现在可以说为何了么?”凉凉地声音从帐子中传来。   谢愈苦笑不已,事已至此,他已然明了沈意的决心,遂不在隐瞒,掀开帐子握着沈意的手,斟酌着措辞:“昨日里官衙来了一位老汉。”   这事沈意知晓,现在这老汉还住在偏房里,这房间还是她亲自带着人收拾出来的。   用眼神示意着谢愈继续,谢愈苦笑着:“这老汉,却是来状告……”   什么!听完谢愈的话,沈意骤然坐起:“天子脚下,竟还有这等事情发生,愈哥儿,既你做了这个知县,治下发生此等事情,尽管大胆去做。”   谢愈便知道,意姐儿性子比自己更烈,更看不得不平事,若没有能力便也罢了,但这事发生在通县,若自己尸位素餐,意姐儿该是第一个看不起他的罢。   但还是再三恳求:“这边的事情便放心交给我,意姐儿回去金陵可好?”   只是再也不提和离之事。   沈意杏眼微瞪:“嗦,有这功夫还不如想想如何行事。”   这,谢愈摸摸鼻子,听话地走进了书房。   这夜,书房的烛火通宵未熄。   次日一早,谢愈挂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拿着拟好的折子递到沈意手上。   沈意郑重地打开折子,一字一句读了起来,折子内容一气呵成,看着便觉畅快淋漓。   “写得好!”沈意素来不吝啬夸赞之言,读完折子击节赞叹,明亮的眼神深深的看着谢愈:“愈哥儿,就将这递上去罢!”   谢愈眼神复杂地看着沈意,最后一次确认:“意姐儿,你真的想好了么?”   沈意认真地看着谢愈:“愈哥儿,按你心中所想去做,只要不负初心,这辈子过得也值了。”   谢愈定定看着沈意,终于叹息一声,拿着走着走了出去,昂首阔步的背影中透着一往无前的悲壮。   于是,一天后,内阁里收到通县县令的弹劾奏折。   礼部周尚书正是春风得意时候,前几个月内阁首辅致仕,次辅变成首辅,依次递进后,内阁里便缺了一个阁臣,周尚书便顺理成章的补进内阁。   阁臣又称内相,在已经废除了丞相制度的如今,这已然是仕途的巅峰,周尚书摸着胡子,志得意满的来到文渊阁里,将各地递上的奏折翻阅起来。   不重要的问安折子直接票拟知悉,重要事情放在一旁,待首辅和次辅到来后请他们定夺,再写下票拟,周尚书兴兴头头的将各地传上来的奏折进行分类。   此时手中拿到的奏折,和普同奏折毫无两样,只是封皮上铁画银钩的字迹让他在心里赞了声好字,然后随手将奏折打开。   眼睛骤然睁大,像池塘里的青蛙一样鼓地要突出,周尚书看着案上的走着,久久没有言语。   “张大人。”正当周尚书愣愣盯着奏折时,内阁张首辅捋着胡须走了进来,别看这张首辅刚成为首辅没多久,但手段格外强硬,很快便将内阁里的人收服的服服帖帖,对他很是尊敬。   见到张首辅进来,诸人纷纷站起身子躬身行礼,这样一来就显得坐着没动的周尚书很是突兀。   便有和周尚书处的好的人悄悄扯了扯他的袖子,唤回他远去的神智。   周尚书一见周围情形,心中暗道不好,大掌在脸上揉搓几下,便凑到张首辅身前:“首辅莫怪,实在是今日这奏折,兹事体大,下臣不敢擅专。”   “哦?”张首辅浓眉扬起,伸出保养得意的手,接过周尚书递过来的奏折,看了起来。   “有意思。”张首辅笑了声,便轻飘飘的将奏折拿走:“这奏折便给我票拟。”   周尚书擦着额头上的汗,放下心来,向来张首辅会将此事压下。   却没想到,张首辅心中早已有一个改革的大计划,只是尚在寻找切入口,这谢姓小儿递过来的奏折,正是瞌睡了有人递枕头,张首辅见到奏折的时候心中瞬间便有了计划。   于是,谢愈的这个奏折,过了一段时日后,还是到了昌永帝案头。   昌永帝在美人的陪伴下用完朝食,懒洋洋地走到桌案前,例行翻阅起来。   比起先祖,昌永帝要勤奋很多,很快地,便翻开了谢愈递上的奏折。   啪。   昌永帝的大掌将手中奏折重重拍在桌上,怒气冲冲地在拿着朱笔在奏折上落下:“可。”   随即便挥开太监,径直去了皇后宫殿。   风吹进窗柩,将层层叠叠的纱帘吹起,桌上的奏折被吹得哗哗作响,一行字隐约间可见:“臣奏禀:承恩侯纵容家仆强夺良田,为祸乡里,逼死良民满门。”   这承恩侯,便是皇后的娘家了。   奏折上方贴着的票拟亦随风吹起,张首辅的笔迹清晰可见:“经查实,却有此事,拟将该家仆斩立决。”   被害了满门的老汉,站在菜市场,看着害了他一家的人丢了性命,跪在地上冲着通县的方向用力磕头,头破血流也没停下。   大刀扬起,人头落地,落地的不仅是家臣的性命,更是承恩侯的脸面,甚至是皇后的脸面。   此事一出,信件如雪花一般飞到谢愈手上,和他相处融洽的赵澈等人难掩关心,纷纷劝着他找承恩侯告罪。   而通县官衙的其他官员,对着谢愈却退避三舍,经常邀请沈意的贵夫人们,再也不见了踪影。   而谢愈和沈意二人却泰然自若,依然尽心尽力的做好该做工作,等待闸刀的落下。   果然,没过多久,在冬至节的那一天,朝廷里传来消息,御史弹劾谢愈族亲廿年前侵占土地,致人卖儿鬻女,皇爷念在谢愈当时年岁尚小,并不知情份上,将他贬谪至百越之地担任县令,万望不负皇恩,施以教化。   谢愈平静的跪下谢恩,接下圣旨,回到后院将圣旨递给沈意。   这比沈意想象中最糟糕的后果好上很多,她将圣旨仔细收好,便欢欢喜喜地收拾起行礼。   依然是那几辆马车,不到半年,刚上任的知县,便又带着家眷行礼,走上了另一条孤零零的道路。   “意姐儿,你真的不在意么?”马车内,谢愈紧紧握住沈意的手,目光灼灼。   “不过就是百越罢了,能够遍历天下也是难得的体验。”沈意掀开帘子,望着远方山川,慢慢笑开:“愈哥儿,这一生,便是你我二人生死与共了。”   幽深的眸子看着沈意,手指摸着袖子里明黄色的暗旨,谢愈也笑了出来:“生死与共。”   作者有话说: 正文就到这里结束啦,意姐儿和愈哥儿感情至此已经圆满,但他们的故事还在继续,百越的生活番外见呀!谢谢支持,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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