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郁大概是早上六七点醒的,他睁开眼睛,脸上表情惺忪又迷茫,盯了几秒眼前近在咫尺的结实胸膛,慢半拍地一点一点往上移动视线。
他看到了宁尧。
雪郁讶然,或许是冲击力太强烈,他第一个关注的不是怎么被宁尧抱在怀里,而是:“你的脸怎么这么红?”
宁尧:“……”
有一阵细微的气流声,似乎是宁尧叹了口气,他摸着雪郁的后颈,面不改色地说谎:“我自己打的。”
人类是有自尊的生物,尤其是长期活在被人仰视的高度圈里,那点尊严更是重中之重,简单的一句顶撞都算得上是冒犯。
很大可能会引来暴跳如雷的反击。
更别提被打巴掌,还被打了这么多下。
换做别人,宁尧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
可是雪郁不一样。
雪郁打他多少次也行。
“……你有病啊,”雪郁抵住他硬热的身体,僵直生硬地坐起来,扯开被子的动作有点大:“我不想问你为什么不遵守承诺了,我去洗漱。”
问了也没用。
大概率得到的也会是这么无厘头的答案。
雪郁起来了,宁尧自然也不会继续躺,他本来就是很早起的人,不想弄醒垫着他手臂的雪郁,才一直维持原状。
他去厨房做了早饭,等雪郁进来吃完,突然想起什么,轻啧道:“我等下要出去一趟,你要一起吗?”
雪郁毅然决然:“不去。”
宁尧点头,似乎料到了他的回答,微覆眼回:“那你在家里多睡一会,如果要出门,柜子里有银币。”
“知道了。”
等宁尧出去后,雪郁原本计划是继续睡的,但真正躺上去又没有了睡意,坐了会儿,决定去周老头家里,可以帮忙磨磨药草,打发时间。
不过到了周老头家,他没有看到周老头,看到的是一个年轻力壮的男人。
男人五官是不起眼的普通,右肩搭着一条毛巾,正苦哈哈地搬着箱子,从一边搬到另一边,面容苦涩,浑身上下散发着悲惨苦力的气息,仿佛一下老了一百岁。
他哼哧哼哧又搬起一个有半头猪那么大的货箱,起身的一瞬瞥到这里,轰隆一声,箱子被他失手砸到地上:“雪郁?”
雪郁:“……?”
他浑身一震,不认识这个人,只能含含糊糊:“嗯……”
男人跨步而来,他仔仔细细打量了一下雪郁,喉咙顿时焦渴起来,掩饰性用毛巾擦了擦颈脉上附着的皮肤,用干久了活快冒烟的嗓子道:“我还以为见不到你了。”
雪郁又是敷衍地一声:“……怎么会。”
男人顿时哭丧起脸:“你都不知道我最近的遭遇,每天要干十六小时的活儿,饭也不管,钱也不给,一罢工那老头就吹胡子瞪眼找宁尧揍我,宁尧力气那么大,被他打一下我能痛一天,就昨天,我被揍了一顿,晚上回去趴着睡的,不就是偷打了几次猎,我现在一点人权没有,真的快死了。”
雪郁轻眨了下眼,感觉有些许错裂。
男人口中冷淡暴力的宁尧,和一天腻腻歪歪抱着他伺机讨便宜的宁尧,不太相同,周老头也是,很和蔼可亲,不像男人说的那么苛刻。
不过他没有出声反驳,男人话很多,他根本插不上嘴:“不过谁让我被他们抓到了呢,这也没办法,算我倒霉吧,那老头说了,只要我干两个月活就放过我,哦对了,我平时都被老头叫去集市干活了,你要想找我就去集市,我这些天特别想你。”
雪郁:“……嗯。”
男人口干,说多了话,硬是折腾成了破锣嗓子,但即使这样也阻止不了他乐此不疲地说话:“还有一件事,不知道你知不知情,我刚过来的时候,看到你第一个男人准备骑马走了,我问了一圈,他居然是兰堡的人,雪郁你应该也是吧?好好的为什么来贫民窟?”
雪郁:“?”
什么第一个男人。
男人看了下雪郁的脸色,看他完全想不起来的模样,张目结舌地给他笔划:“就你第一天带来的那个男的,你不会不记得了吧,就那个——”
“那个秦烨啊。”
第127章 间歇性失忆症(18)
听到秦烨这个名字, 雪郁一直不在状态的表情变了变,猝然咬紧唇,感觉到一阵头晕。
很突如其来的, 也不知道由头。
大脑里像是有很多东西想冲出来,但又被困住了, 无法露面。
他手软脚软地往后踉跄了一步, 手指及时扶住旁边的墙壁,才没失去平衡力。
偷猎者也算会察言观色, 几乎第一时间就看到雪郁脸色发白了,立马把问的问题抛之脑后, 手忙脚乱在雪郁眼前挥手,问:“欸, 雪郁, 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疼啊?”
雪郁头疼得发昏,声音也虚了些:“没……”
偷猎者差点跳起来:“没什么,你的脸都白了!这怎么办……你忍忍啊,我现在带你去小诊所。”
贫民窟是有诊所的,虽然大部分治疗设备都欠缺,但一点小病也能治治, 他以为雪郁是感冒那些小打小闹的病, 当时就想上手把雪郁扶出门。
结果还没扶到, 就听见一声令人牙酸的:“嘎吱——”
雪郁没有抬头,他抬头了。
来的人是宁尧跟许景和, 两人都是来找周老头谈事的, 小土房的门顶建得矮, 他们进来还要弯一下脖子, 避免磕到撞到。
宁尧看过来的时候, 雪郁那股疼已经飞快蔓延开,站不太稳了。
他可怜地扶着墙,眼睛湿亮黑润,努力擦眼睛想让视线不那么模糊,手指掠过眼皮,还擦碰了下眼皮下面的皮肤,搞得半边脸都有点红。
他根本没看到是谁来了,还是听到偷猎者的叫声才知道。
偷猎者这两天见到宁尧就生理发软,连带着也怕许景和,门打开的一刹那,当即就迭声喊道:“好哥哥们,你们怎么有空来?”
宁尧连一眼都没有看他。
男人脸色冷凝,大步走过来,什么都没过多询问,宽热掌心捉住雪郁的手腕,又给了雪郁一个支撑点,他低声问:“不舒服?”
雪郁听到熟悉的声音,点了点头。
宁尧冷冷扫过来。
偷猎者心尖发颤了下,疯狂摆手:“不是我弄的!”
然而从他嘴里说出来并没有多少说服力,屋里只有他们两人,他先前还对雪郁做过不要脸皮的事,怎么怀疑也会怀疑到他头上。
宁尧眯眼,刚要说什么,胸前一沉。
他猛地顿了顿。
低下头便看到乌黑柔软的发顶,雪郁一只手松松拉着他的衣服,额头抵在他的胸膛上,从动作来看,是自愿这么做,而且是有理智的情况下自愿这么做的。
宁尧是真的愣了下。
这种带点依赖的主动接触他从来没有碰到过,受到更多的是雪郁的抗拒,和一点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的拍打。
有一瞬间还怀疑了下是不是真的。
他的手在半空中悬停一秒,慢慢放到雪郁后背上,把人抱紧。
怀里抱着的人抖得多厉害,宁尧的眼神就有多阴冷,偷猎者冷不丁和他对视了眼,差点双手合十想给他磕头:“不是啊,不是我,我怎么可能欺负他?我就说了几句话。”
冤,好冤。
窦娥当时的心境他算是体会到了!
宁尧冷声道:“几句话?”
偷猎者被打怕了,泫然欲泣、哆哆嗦嗦,举起四根手指极力自证清白:“真的,我对天发誓,只说了几句话而已,什么都没干,你进来前一会,我刚想带雪郁去诊所。”
这时,雪郁也恢复了点神智,闷在宁尧胸膛前,出声解救道:“……他没对我做什么,是我自己头晕。”
偷猎者一行眼泪差点掉下来,眼神感激不尽。
宁尧收回目光,摁在雪郁后背的大掌往下挪了挪,移到腰间,这几天他碰这里都会被雪郁当作占便宜,遭到警告性的一眼,现在雪郁却全无反应,可见是真的难受。
他轻皱起眉:“嗯,忍一忍,我带你去诊所。”
“不要,”雪郁知道这不是病理性的,闷闷唧唧地摇头:“我回去躺一躺就行,你还有事做吗?”
宁尧没看直直盯着这边的许景和:“没有,我带你回去。”
看到雪郁点头后,宁尧把他抱了起来,那点体重对男人来说根本和一粒小花生米没多大区别,轻轻松松抱住,摁住他的后脖子压到颈间。
雪郁没有准备,被宁尧往上颠的一瞬,唇瓣微颤,抓了一下宁尧的后背肌肉。
男人微微僵硬,身体对于疼痛的反击本能让他全身迅速绷紧,但反应过来造成疼痛的对象是雪郁后,他又更快地松懈下来。
偷猎者很有眼力见地给他开门:“哥,有没有需要买的?你现在走不开,我去跑腿。”
宁尧目视前方:“不用。”
越过偷猎者和旁边不知道想什么的许景和,宁尧跨过门槛往外走,他走路很稳,不会让雪郁感觉到颠簸和想吐的眩晕感,同时也很快。
雪郁闷不吭声地趴在他脖子处。
之前如果被抱,少不了用尽浑身解数的挣扎,这次不同,雪郁没有反抗,不过他感受着男人腹部的坚硬和炙热,吸了吸鼻子:“你有心吗?我现在还难受着。”
宁尧:“……”
宁尧的声音里难得能听出除了冷淡外,一点明显的心虚:“抱歉。”
宁尧收到对他自控力的谴责后,半垂眼,扶着雪郁的腰把人往上托了托,也尽量放松身上硌人的肌肉,让雪郁趴着能舒服点。
他刻意加快了速度,比往常早了十几分钟回到。
进了门,宁尧单手抱着雪郁坐到炕边,给搪瓷杯里兑了热水,他拿起来塞进雪郁的手里,微抬着下颌,从下至上看着雪郁问:“和我说说,发生什么了?”
雪郁抱着搪瓷杯:“……我不知道。”
杯子是暖的,男人身体也是暖的,加上刚刚一路闭着眼休息了会儿,雪郁已经好转了,条理清晰地开口:“你出门后,我有点无聊,就去了周叔家里。”
“不过周叔不在,只有一个陌生男人在,那个男人说认识我,说了些叙旧的话,接着他又说了一个名字,我就开始头晕。”
宁尧问:“什么名字?”
雪郁回忆着,低声复述:“秦烨。”
宁尧目光凝了凝。
秦烨这个人,宁尧是知道的,不光光因为秦烨是军官部下的儿子,本身就赫赫有名,更因为他第一天,是在秦烨的马厩里看到雪郁的。
在兰堡有这么一个冷笑话,说裴雪郁最得力的保姆不是堡里的任何一个,而是军部的秦烨,不仅要照顾他的吃穿,还要兼职给他做泄愤对象。
裴雪郁从别人那里受了气,秦烨要任劳任怨当出气筒,受多少伤都得咬碎了牙往肚子里咽,每天不能训练,被裴雪郁带着四处招摇,所有人都知道他是裴雪郁的未婚夫。
没有地位、没有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