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岱浑身一震,惊讶地看着瞿末予。
“我妈告诉我了。”
沈岱的呼吸有几分急促,那是他最不愿意碰触的回忆,是他从未愈合的伤口,每次揭开这道疤,下面还是血淋淋的。
“真的很疼,我这辈子都没这么疼过。”瞿末予的眼睛泛起了红,“你那时候该有多疼啊。”
沈岱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儿,他低声道:“为了丘丘,我不后悔。我也没想过要你这样偿还。”
“算我活该吧。”瞿末予深深凝望着沈岱,“阿岱,就算我的腺体功能无法恢复,甚至变成了beta,我也同样不后悔。”
沈岱的眸光闪动着,他看着瞿末予的眼睛,想要从其中分辨出几分虚实,看到的却只有不见底的深情。
瞿末予的这番话给予沈岱极大的震撼。S级alpha这个基因标签对于瞿末予来说有多么重要,无需赘言,那是他毕生的骄傲,是力量的来源,是天骄的象征,是通往巅峰之路的通行证,任何一个S级alpha都将此作为一生最大的荣耀,倘若失去这与生俱来的强大能量,恐怕比死还痛苦。
可瞿末予却说他不后悔,不后悔差一点点就失去了自己的腺体。而且他不是说说而已,一个顶级alpha轻易就可以躲开一个普通alpha的攻击,他的腺体之所以会受伤,是因为他没躲,他违抗自我防御机制的本能,选择承受损害、甚至失去腺体的代价,只为了……
为了救自己。
沈岱这两天浑浑噩噩,都无法从瞿末予为救他而腺体受伤这件事里清醒过来,他的记忆、他的经历、他的认知、他的判断都一再地告诉他,瞿末予没有感情,这个顶级alpha的所作所为都是利己的,在利己的前提下对他的示好和示弱都是目的为导向的手段。可是瞿末予的行为突破了他所有的预设,他无法想象这个世界上有任何东西、任何人值得瞿末予甘冒失去腺体的风险,偏偏瞿末予这么做了,为了他。
这好像不是他认识的瞿末予,他已经习惯了面对那个利益优先的、充满掠夺性的顶级alpha,而不是这个做了连他都觉得不划算的“交易”的人,他突然间就慌了。如同他当初找不到瞿末予需要他的驱动力,现在他也找不到瞿末予这么做的驱动力,除非,除非是那个最显而易见m的、最浅显易懂的、瞿末予说过很多次但他并不敢相信的理由。
他不敢相信,瞿末予也许真的喜欢他。
第一百二十一章
“咣咣”两下敲门声,医生推开病房门走了进来:“探视时间差不多了,病人刚醒,需要充分的休息。”
沈岱暗自松了口气,他无法继续面对瞿末予坦荡又深情的眼神,那令他手足无措。
这时,梁芮抱着丘丘走了进来,跟医生商量道:“等等,再给我们几分钟吧,他想看看孩子。”
医生点头默许了。
“保姆刚把丘丘送过来。”梁芮走到床边,看着瞿末予就重重叹了口气。
瞿末予安抚道:“妈,我没事。”
丘丘伸出小手,隔空向瞿末予抓去,发出“咿咿”的声音。
“宝贝。”瞿末予也伸出手,让丘丘握住他的食指,苍白的脸上露出一抹淡笑。
丘丘兴奋地蹬着两条腿。
梁芮红着眼睛笑了:“你一身都是碘伏的味道,腺体又受伤了,我还怕他认不出你。”
“他能。”瞿末予道,“他想要我抱他。”
沈岱拍了拍丘丘的屁股:“你已经睡饱了,不要耍赖了,乖。”
丘丘用力攥着瞿末予的手指不放,喉咙里发出不配合的哼哼唧唧。
“没事,你把他放我身上。”瞿末予看了一眼要上前阻止的医生,“就一会儿,碰不到伤口。”
沈岱犹豫地看着他。
“真的没事。”瞿末予的手指带着丘丘的小手晃了晃,“就算我现在释放不了信息素,他也知道我是谁,他想要爸爸抱抱他。”
瞿末予看丘丘的眼神过于宠溺温柔,父子之间那化于无形之间的羁绊令沈岱的心绵软了一片,他和梁芮对视了一眼,俩人一起托着丘丘,小心翼翼地让孩子趴在了瞿末予的胸膛上。
沈岱抚摸着丘丘的背,柔声说:“你千万不要乱动。”
丘丘好像听懂了,脸贴着瞿末予的心脏,眨巴着眼睛,嘴角不时地往上撇,短小的四肢各安其处,乖巧得像一只睡午觉的小狗。瞿末予身上的消毒水和药味儿当然是不好闻的,受伤的腺体也释放不出黑檀木的香,可丘丘的神情看上去却十分安然,好像他本来就属于这里,而他需要的也并不是信息素,而是抱着他的这个人。
瞿末予的大手覆在丘丘的背上,轻轻拍着。换做平时,这点体重自然没什么大不了,但此时他确实感觉到丘丘压得他有些气短,可他十分享受这份小小的重量带给他的安全感和归属感,有个声音在心底说着,这是他的孩子,这是他的omega给他生的孩子,是他和沈岱共同创造的生命,是他们在这世上最深、最重的羁绊。
他体会到难以言表的幸福。
这温馨的一幕让整个病房都安静了,沈岱鼻头微酸,心中百感交集。
看完瞿末予,沈岱原是想带丘丘去探望一下姥姥,然后就回家,但姥姥从早上到现在一直没有醒过来。
医生把沈岱约进了办公室,沈岱心中有了不好的预感。
“沈先生,您家老人的情况越来越不好了,瞿总为您找来的那个靶向药的实验团队,你们接触了吗?”
“还没有见面,但我已经看了他们根据我姥姥的情况提供的治疗方案。”沈岱沉声说,“还是得手术,是吗。”
医生点点头:“我们也开了线上会议讨论过,首先,通过一些临床数据,药物肯定是有效的,但是还没有在年纪这么大的患者身上试验过,其次就是光靠药物不能阻止病灶的扩大,配合手术才有可能达到最理想的效果。”
“但是,手术……”沈岱深吸一口气,“我怕姥姥撑不过去,而且,太痛苦了。”
“任何治疗都是伴随风险的,而且失败的可能性很大,这您也是明白的。”
沈岱瘫靠在椅背上,双目灰蒙蒙的,透不出一丝光:“我查过一些医学文献,看过很多病例,其实您大可以把话说得更直白些,我做了这么久的心理准备,什么都能接受,说实话,现在治与不治,没什么区别了,对吗。”
医生推了推眼镜:“这话我不能这么说,每个家属对于病人的状态的理解是不一样的,对病情的期待也……”
“医生。”沈岱打断了他,垂眸望着地板,哑声说,“我知道很多话您不能说,但我心里很清楚,手术失败的可能性很高,就算成功了,药也起效了,遭了无数的罪,最后也只是吊着命,痛苦地活着,仅仅只是‘活’。”
医生沉默了。
“我很小的时候就思考过关于病痛和死亡的意义,虽然现在也没有什么真正的答案,但我知道现代医学的局限在哪里。”沈岱抬起头,目光变得沉静,“我姥姥一直是个精致体面的女人,咖啡要现煮的,家里每天都要有鲜花,只要出门衣服上就不能有褶皱,菜刀划了手都会掉眼泪,她怕丢丑,也怕疼,在无止尽的治疗里没有尊严的活着,不是她想要的。”
“您的意思是……”
“我原本就打算拒绝那个团队,虽然他们是出于一片好意。”沈岱心里难受得无法形容。
回到病房时,姥姥依然昏迷着。她瘦得好像只剩下一副骨头架子,被子盖在身上只有微微一层起伏,倘若不走近了,甚至无法分辨她是否还有呼吸。
沈秦站起身,他刚哭过,双目通红,他悄声道:“你和医生谈的怎么样?”
俩人走到窗边,沈岱问道:“她多久没醒了。”
“快一天了,醒来也不行,好像都快不认人了。”沈秦说着说着,眼睛又湿了,“几乎吃不下东西,都靠营养液。瞿总不是说给我们联系了一个特别厉害的肿瘤实验团队,怎么样了?”
沈岱摇摇头,他的上下齿关在颤颤巍巍地打架,他轻声说:“别再折腾她了。”
沈秦听懂了他的意思,泪水马上就不受控制地掉了下来,他边哭边点了点头:“也好,少遭点罪吧。”
沈岱靠着窗沿,静静地看着病床上的老人,眼前浮现的是她从前穿着漂亮的素锦旗袍,在鲜花盛开的院子里弹琴的画面。
“妈妈如果走了,你也有了对你好的alpha,有了自己的孩子,我就没有牵挂了。”沈秦轻轻地说。
或许悲伤有着同频的感染力,这一刻,面对着将要离世的姥姥,沈岱心底那根亲情的弦被大大地触动了,他对沈秦的恨也好,厌恶也罢,此时好像也不那么重要了,他知道沈秦在担心姥姥走了之后自己怎么办,便淡淡说道:“我会给你养老的。”
沈秦笑了一下:“老……我想象不出变老是什么样子,我的青年和中年都过得一塌糊涂,老年岂不是会更差。”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自省,沈岱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沈秦似乎也不需要什么回答,他擦掉了眼泪:“幸好你不像我。”
第二天,沈岱带丘丘去看瞿末予时,说了自己对于姥姥的后续治疗的决定。
瞿末予点点头:“你的考虑是对的,生命到了最后,应该尽可能保留尊严,减少痛苦。”
沈岱看着趴在瞿末予小腿上的丘丘,正手脚并用地在试图往上爬,丘丘的发育一直略早于同龄的孩子,七个月就已经开始学习爬行,好像每隔几天,孩子就会有一个新的变化,同样是他最爱的亲人,一个生命刚刚启程,一个却正在走向终点,这种命运中伴随着的巨大的缺憾感,这种物伤其类的同理性,让他伤怀不已,他徐徐说道:“不管怎么样,这件事要谢谢你。”
“你永远都不需要跟我客气。”瞿末予凝望着沈岱,“那是你的至亲,我只是想为你创造多一个选择,让你尽量少一点遗憾,最终决定权在你。”
面对瞿末予的种种好意,沈岱无法视而不见,可他并没有想好该如何正确地面对瞿末予,此时此刻,好像他怎么看待瞿末予都是有道理的,怎么看待他们之间的关系,也都能找到自洽的逻辑。
他意识到在处理感情方面,自己并不擅长,不是拥有了明确的爱与恨,就算懂了感情,感情是一件极其奢侈珍贵的东西,一般人拿在手里只会弄巧成拙,越用力越摧残,或许,当爱恨纠葛的时候还能从一团乱麻中梳理出清晰的脉络,看到对方也看到自我,才算拥有驾驭感情的能力。
他还不行,他一片混乱,他可以为一个课题攻坚十年、二十年甚至一生,但看着瞿末予眼中透彻的情意,他只想逃。
“我要去趟公安局,警察要我配合调查,你们家的律师也在等我。”沈岱抬头看了一下墙上的钟,“一会儿保姆就进来带丘丘回去。”
沈岱说着就要站起来,瞿末予却一把握住了他的手,前一秒他还虚弱地躺着,此时动作敏捷得完全不像个病人,人也跟着坐了起来。
沈岱愣了愣:“你现在还不能起来。”
“没事,我伤的是脖子上的皮肉,又不是脊椎。”瞿末予把沈岱的手摁在被子上,“去公安局有什么着急,现在是我们一家三口的亲子时间。”
“……”
瞿末予晃了晃腿,丘丘像抱了块浮木一样在“水里”左右摇晃,还以为大人在陪他玩儿,咯咯笑个不停,他也笑了:“你没发现吗,当我们两个都在,是丘丘最有安全感,最开心的时候。”
沈岱看向丘丘,那白嫩的小脸蛋上笑容像朵花一样绽放,他的肩膀慢慢垂了下去,他发现自己越来越不忍心剥夺丘丘和瞿末予在一起时的快乐。
第一百二十二章
瞿末予把沈岱拉回了自己身边,用拇指的指腹轻轻摩挲着沈岱的手:“你看,丘丘的眉毛好像长出一点形了,跟你的眉毛好像。”
丘丘刚出生时眉毛非常稀疏浅淡,现在也不过两道毛茸茸的小肉虫子,他无奈道:“这能看出什么形。”
“能啊,我越看丘丘就越觉得他像你,眉毛,眼睛,嘴,就连神态都像。”瞿末予点了一下丘丘的额头,“希望他长大以后性格也像你。”
沈岱马上反驳道:“你不会希望他像我的。”
“为什么?”
“你们热衷于把alpha培养成……”沈岱看了瞿末予一样,“像你这样。”
“像我这样,最后还不是要向你认输。”瞿末予朝沈岱眨了眨眼睛,“我妈也常说,她后悔没有好好陪伴我,教我怎么去爱一个人,所以我要走这么多弯路。我们的孩子,由我们共同培养。”
沈岱怔忪地看着瞿末予,一时不太相信自己听到的:“你……真的这么想?”
“当然,我知道你不认同我们家的教育,也不希望丘丘像我一样长大。”瞿末予的眼神温和又笃定,明明没有任何攻击性,却仍然非常有力量,“我们就像寻常的父母一样,共同做决定,好不好。”
沈岱感觉心头压着的石头又少了一块,他一直深深为丘丘未来要面对的教育方式感到担忧,没有人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接受最好的精英教育,但如果代价是将一个鲜活的人培养成争权夺利的机器,那倒不如做一个普通人。
瞿末予这番话正说中了他的顾虑。
“所以,我们能做寻常的父母吗。”
沈岱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当他有所察觉时,瞿末予已经快要贴上他的脸,他一惊,转头的同时被瞿末予吻个正着。
“唔……”沈岱一手撑住瞿末予的胸膛,身体向后退,却被瞿末予抵住了背心。他的心脏狂跳起来,明明瞿末予的腺体受了伤,无法释放信息素,可他分明闻到了那一抹冷涩的、极具压迫力的黑檀木香,或许这气味已经深入骨髓、深入灵魂,在瞿末予从天而降拯救他、并给他临时标记的那一刻,他的灵肉上都有了黑檀木的印记,临时标记消失也好,永久标记被洗掉也罢,他从未忘记过瞿末予的信息素,任何时候只要触发与这个人相关的记忆,他的心湖就会顿起波澜。
瞿末予吮了一下沈岱的唇瓣,又马上咬住他的下唇,粘着不肯放。沈岱明知道瞿末予不会真的用力咬他,可预判危险的本能还是让他不敢乱动,于是瞿末予用牙齿轻轻研磨那柔嫩的唇肉,舌尖扫过牙床,企图闯入那润湿的口腔。
沈岱能分明感觉到自己的信息素有些紊乱,哪怕它没有受到alpha信息素的勾引,这一吻所调动的荷尔蒙也令他心惊。他拍了一下瞿末予的前胸,不轻不重地,充满了警告的意味。
瞿末予意犹未尽地放开了沈岱,但大手依旧覆在他的后背上,低声呢喃道:“阿岱什么时候给我和丘丘一个完整的家呀。”
这种动不动就拿丘丘做铺垫的表达方式简直是狡诈多端,可沈岱没有办法,因为他们之间有这个斩不断的连接。他低着头,偷偷瞄了丘丘一样,小孩子不谙世事,哪里知道大人的心思有千百种矛盾,只知道和自己的血亲在一起就会安全、幸福。
瞿末予的诡计终究是得逞了,在丘丘已经完全接纳并依赖自己的alpha父亲后,他无法在面对俩人的纠葛时不考虑丘丘的感受。
沈岱越来越不知道该拿瞿末予怎么办,他迟缓地说道:“我……真的要走了,不能让警察等着。”
瞿末予柔声道:“阿岱,我不会逼迫你,但我也不会让你逃避我,你今天可以回答我一个简单的问题吗。”
“……什么问题。”
“你有看到我的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