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山。”张信礼回答。
“凉山是哪儿啊……”林瑾瑜宛如化身十万个为什么,层出不穷的问题连着问题:“我们去哪儿啊……”
“凉山就是凉山,是我出生的地方。”张信礼肩上背着滑板,右手提着西瓜,左手牵着林瑾瑜,一边走一边不厌其烦地回答那些没有逻辑、幼稚而重复的问题:“我们去搭车,回家。”
“回家好远嘞……”
“慢慢走,总会到家的。”
街头人群熙攘,人来人往,偶尔会有人侧目看一眼这三个高高矮矮、戴着同款帽子,并成一排往前走的男孩,他们的身影逐渐远去,隐没在喧嚣和灰尘里,他们平凡、英俊而那样年轻。
在这样的注视中,林瑾瑜和张信礼的手始终交叠在一起,没有放开。
……
一上车,林瑾瑜那根一直撑着的弦好像立马就松了下来,一副困得眼睛都睁不开的样子。
酒精摄入过量的人会经历兴奋期和昏睡期,处在兴奋期的时候一个两个都觉得自己精力充沛,可以谈天说地,造作个三天三夜,可一旦进入昏睡期,立刻就会跟霜打的茄子似的,要多蔫有多蔫。
算他们运气好,上车就占到个空位,张信礼让林瑾瑜过去坐了,对他道:“你靠着睡会儿吧,路上要一个多小时。”
林瑾瑜眼瞅着困得不行,便点点头,头微微侧着,闭着眼靠在座位上。张信礼站在他身边,投射下的阴影覆盖着他。
车晃晃荡荡地往前开,这种惯性颠簸仿佛妈妈在轻摇着摇篮,成了一剂催眠的良药,林瑾瑜很快在颠簸里陷入了浅眠。他能感知到身边人来人往,有人一直站在他身边,用肩膀和脊背阻隔开了那些吵闹、拥挤的人潮。
再过了不久,有人越过他下车了,那个一直站在他身边的人挤了进来,坐到了他的身边。
长时间靠着椅背睡觉很难受,林瑾瑜不舒服地动了动,抱着手翻了个身,试图找到另一个比较舒服的姿势,最后挪啊挪,挪到了张信礼的肩膀上。
高度正好,距离也正好,身上的味道也是林瑾瑜熟悉和喜欢的。他满意地靠着,闭着眼不动弹了。
张信礼只觉得肩上忽然多了点重量,他侧过头,看了一眼林瑾瑜后便把头转了回去,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很自然地看着窗外。
白金色的阳光被车窗分隔成一栏栏,从他们脸上沥沥而过。
……
车上的时光是漫长而舒适的,不知过了多久,林瑾瑜感觉到有人推了推他。
张信礼道:“醒醒,快下车了。”
睡一觉起来林瑾瑜精神了很多,酒完全醒了。他抬起头,看见窗外的景物渐渐慢了下来,坐在车门旁收钱的大姐“砰”一声把车门拉开,招呼道:“到xxx滴下车咯!”
“这么快到了。”林瑾瑜说着回头看张信礼,见他正不舒服地活动着自己的肩膀。
“你咋了?”林瑾瑜一脸疑惑地问。
张信礼道:“……麻。”
……
三人陆续下了车,林瑾瑜环顾了下四周,发现似乎并不是早上时他们上车的那个地方。
张信礼道:“提前几站下车了的,我们现在差不多在山脚上去几公里的位置。”
“为啥在这下车?”林瑾瑜道;“那待会儿我们是走上去吗?”
“嗯,”张信礼道:“这边有个休息点,回去不知道有没有饭吃,干脆吃了再走回去吧。”
拉龙当然是没什么反对意见的,林瑾瑜道:“行,那就这样,不过走的话要走多久啊?”
“快一点的话一个小时不到吧。”
“OK,”林瑾瑜上前从张信礼肩上把自己的滑板接过来背着:“那就先吃饭。”
张信礼一边把滑板递给他一边道:“你现在感觉怎么样,酒醒了吗?”
林瑾瑜:“我没事啊,我喝多过吗?”
张信礼:“当我没说。”
几人提着背着打包小包到了山脚唯一的落脚点,开饭馆的是一家人,丈夫在厨房洗菜,妻子见来人了,忙出来招呼客人,奶奶坐在门前地上剥玉米,看着小孙子拖着鼻涕满地瞎跑。
饭馆内还坐着两三桌客人,从二十岁到四十岁都有,基本都是男人,只零星夹着几个小孩,好些还热得脱了衣服光着膀子。大人全在吹牛批,嗓门吼得震天响,啤酒瓶子横七竖八堆了一桌。
林瑾瑜、张信礼和拉龙三个人找了张空桌子坐了,点了两素一荤,准备随便吃点就回去。
张信礼拿了水壶,给他们倒水,问道:“今天几号了?”
“二十号吧,”林瑾瑜道:“问这个干嘛?”他看见张信礼手腕上黑蓝色的手表,怎么看怎么觉得眼熟,于是盯了好一会儿,道:“这个表……”
张信礼抬眼瞥他,道:“怎么,不记得了?”
林瑾瑜恍惚想起下午自己干的那些事,尴尬到脚趾抓地抠出三室两厅,他窘迫地脸红道:“没……嗯……”他说:“你戴着挺好看的。”
张信礼道:“回去我把钱给你。”
“?”林瑾瑜道:“不用,真的,”他顿了两三秒,道:“其实……我本来也在想要送个什么东西给你,到月底我估计就回去了,当时……在学校门口我一眼就看到了这个手表,觉得很好看……后来不知道怎么就……”
都是酒精自己动的手。
“那也不能收你百块钱的东西,说钱,你爸已经给过了。”
林瑾瑜道:“那是我爸妈给你爸妈的,不是我给你的,而且别说什么钱不钱的,难听死了,只是想送你个什么东西而已,当纪念也好,当什么都行,又不是打发你钱。”
张信礼似乎还想再说什么,隔壁桌忽然响起的喧闹声打断了他。
三人被这阵动静吸引了注意力,一起回头看去,只见一桌十多个黝黑粗壮的光膀子男人哗啦啦一起站了起来,十多只手端着酒杯,高高举着,开始不约而同地唱敬酒歌。
那是林瑾瑜所从未听过的粗犷、古老而又旷远的歌声,没有太多技巧,一桌不同音色的人自然组合成不同声部,共同用彝语唱出一首欢乐而高亢的歌。
第54章 返程(2)
一开始只是那一桌,慢慢的,隔壁桌的人也纷纷站了起来,接着是隔壁桌的隔壁桌……最后除了林瑾瑜他们三个,大堂里所有人都站了起来,每个人都端着酒杯兴高采烈,他们彼此并不认识,但用同一种语言唱着同一首属于他们的歌。
林瑾瑜听不懂彝语,但是能感受到歌声里的欢乐和洒脱。他看向张信礼,小声问:“这是什么歌啊,歌词唱的是啥?”
“敬酒歌,”张信礼道:“一般喝酒或者打跳的时候经常会唱。”
林瑾瑜问:“打跳又是啥?”
张信礼解释:“就是……你可以理解成跳舞,围着火塘跳舞。”
“节日大家围着火塘跳舞,就是打跳了,”拉龙说:“不是节假日,平常没事也会跳,高兴了就跳一下。”
“对,”张信礼道:“少的时候可能就一家人或者几家人一起,多的时候整个村,甚至整个地区都一起,”他说:“比如火把节,今年火把节是七月份,就在你来这儿的前两天。”
林瑾瑜想象了一下漫山遍野都是巨大的篝火,人们手拉手围成一圈一起唱歌跳舞的壮观景象,觉得很是震撼:“哇……看来我刚好错过了唉。”他问:“你们都会唱吗?这歌词大概唱的是什么啊?”
“会的。”张信礼拿了一只筷子,随着那些汉子粗哑的歌声打着节奏:
“su mu di vi o(远方的客人)
qio bo ge la suo(四海的朋友)
ni o gia de suo o(我们不常聚首)
mo la ge de bo……(我们难得相见)”
拉龙用清脆而稚嫩的童声跟着他们一起小声唱:
“ni mu gia jie lei(我们有传统)
zhi ji bo guo da(迎客用美酒)
zhi zha wo mu jio o(家乡多美酒)
sei la guo o su(美酒敬亲朋)”
他们的歌声虽然不大,却也完美地融入背景那些粗豪的男人歌声里,张信礼一边打着拍子,一边看着林瑾瑜:“su ni su da duo duo,su ni su da duo duo……(请喝完这杯酒吧,请喝完这杯酒吧)”
林瑾瑜道:“你们咋都会唱。”
“因为经常听,经常唱。”张信礼说。
那些彝族汉子唱高兴了,开始转身跟不同桌的人碰杯饮酒,林瑾瑜从没见过这么疯的喝法,每次一碰就是一杯酒下肚,就酒店餐具里喝水用的那种杯子,几乎很少有人端着一杯酒碰两次杯的……我的妈呀,这种喝法真的不会酒精中毒吗?
一时间周围都是笑声、脚步声和酒杯碰撞的声音,满大厅只有他们三个还坐着。
也有跟拉龙年纪相仿的小男孩疯跑过来,嬉皮笑脸地跟拉龙勾肩搭背,猴子样的手端着酒杯冲他道:“子哆!”
拉龙手边没酒,孩子的阿爸便把酒杯给他,拉龙便接过了,跟那个素不相识的孩子互道“茨莫格尼”,然后碰杯喝酒。
啧啧,这气氛真好啊,林瑾瑜想:大家互相不认识,但都是同一块土地上的同胞。
他正撑着下巴,以一种看热闹的局外人心态老神在在地在心里发表感想呢,忽然感觉到有人从身后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林瑾瑜吓了一跳,回头看见一个梳马尾的彝族汉子端着酒杯,笑着看着他。那个汉子两边的头发都剃得短短的,只中间留长了,在脑后绑成个辫子。
林瑾瑜不知所措,既不知道作何反应,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愣在那里一动不动。他不自觉地扭头看张信礼,看到张信礼冲他抬了下下巴,示意他站起来。
林瑾瑜于是直愣愣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茫然地跟那个彝族汉子大眼瞪小眼。人家跟他叭叭说了几句什么,林瑾瑜也听不懂,就见他黝黑的手拿着只酒杯,往他手里塞,林瑾瑜不由自主地接了,立马有人给酒杯里倒满了酒。
那个梳马尾辫的彝族汉子侧身,让出跟在他身后的、一个穿黑蓝黄三色彝族长裙的姑娘。
两条又粗又黑的辫子搭在她的肩上,随着她的脚步一晃一晃的。那姑娘端着酒杯走到林瑾瑜面前,她比林瑾瑜矮那么一点点,微微低着头,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偷偷往上瞟,一副要看他不看他的样子。
“?”林瑾瑜听不懂话,所以完全搞不清状况,只端着酒杯站在原地,不知道自己到底该干些啥才算应对得体。
他想向张信礼求助,头才扭了一半,就见张信礼已经自己站起来了,指了一下林瑾瑜,然后用彝族话朝敬酒的彝族汉子说了些什么。
林瑾瑜看见他们交流了一番后,彝族汉子朝穿裙子的小姑娘摊了摊手,然后拍了拍林瑾瑜的肩膀,改用普通话道;“小兄弟,不好意思啊,我女儿想跟你干个杯。”
不就干个杯吗,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林瑾瑜说了句没事,举着酒杯,主动和小姑娘碰了一下。
小姑娘看起来不是很开心,跟林瑾瑜碰杯之后仰头咕咚咚喝光了酒,周围顿时响起一片给她的叫好声。
林瑾瑜看着自己面前满满一杯酒,有点犯难,这……难道我也要一口闷?天哪我真的好怕在外面喝醉啊,可是人家小姑娘都喝光了,自己要是不喝完显得多搓啊……
就在他左右为难之时,听见张信礼在他背后说:“抿一口,”他说:“抿一口就行了。”
林瑾瑜得到了明确指示,心定了一些,从善如流地抿了一口就放下了酒杯。那个小姑娘冲林瑾瑜笑了一下,提着裙摆走了。
“呼……”林瑾瑜松了口气,重新坐了下来。
“嘿我说,”他冲张信礼道:“你跟他们叽里呱啦说了些什么啊?”
“没说什么,”张信礼说:“就说你不是这儿的人,还说你……没成年。”
“?”林瑾瑜道:“说这个干啥?话说回来了,怎么光找我喝,不找你啊,你一看就比我能喝多了好么。”
张信礼道:“看上你了呗。”
“我去,”林瑾瑜说:“这玩笑一点也不好笑。”
“没开玩笑,”张信礼说:“真的。穿黑蓝三色裙的姑娘意味着成人了,可以追求自己喜欢的小伙子。你要是喜欢她,就回去抢一样她身上的东西,她要是来追你,你就可以去跟她说悄悄话了。”
“还有这种操作……”林瑾瑜又长了新知识,他忽而把凳子挪得离张信礼近了些,露出一副十分八卦的神色道:“老实交代,你有没有抢过哪个小姑娘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