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川把箱子里的书一本一本地往外拿,他心思都在这箱书上,没注意周玥的语气,只是顺着接口道:“什么事,你说。”
“李教练又打电话过来了,他还是希望你能回去训练。”
闻言路川收拾书的手一顿,书已经被路川拿出了一小半,除了《五三》下面还有《教材全解》,看来于朝是把自己最喜欢的两套教辅都买给了他。
扔到茶几上的书不小心翻开了几页,展开的书页上面有很明显的红色水笔留下的笔记。
路川皱了下眉拿过来看。
书上的字迹并不多,只是在一些重要的题型前面画了圈,标注了一下重要性。当然,这标注也不是每一页都有,隔两三页可能才有一点。
但……路川把箱子里剩下的一半教辅也掏了出来,随翻了一下——这样的标注每本都有。
怪不得从快递的标签上看不出来买的是什么,这些书大概是于朝标注好亲自打包寄到学校的。
路川看着箱子里的书眉眼微弯,笑了笑。
电话那边的周玥见路川没回答,以为是他没听到自己说话便又重复了一遍:“李教练今天上午给你爸打电话……”
“不去。”路川回答得很果断。
“小川。”听筒里传来周玥很轻一声地叹气,“你学了那么多年了……”
半年多前路川因为一些原因从省射击队退队,他主攻50米步.枪卧射的项目,从9岁接触射击开始到现在已经7年了,李国军是他的启蒙教练,这么多年基本上都是李国军在带着他训练。
作者有话要说:
第048章 书房。
去年11月, 路川在全国青少年射击锦标赛遭遇恶意判决,他年轻气盛,气不过, 因为恶意判决的事情当场跟裁判发生了激烈的冲突, 事情闹得有些大, 路川得到了禁赛一年的处罚。
因为一些缘由借着这次禁赛路川索性从省队退了出来。
“当时在省队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和你爸问你你都不说……”周玥再次叹了口气, 还想接着劝, “受了什么委屈你就跟我说,我和你爸总是站在你身后的。”
受了什么委屈……
路川把两摞书码好放在茶几上,身子向后靠了靠, 头枕在沙发靠背上,看着天花板。
其实严格来讲也不算是受委屈。
他第一次接触到射击实属机缘巧合。李国军是他伯伯的一个朋友,小时候有次过年家里吃团圆饭,正好李国军也在, 那时候几个大人聊起射击, 小小年纪的他对这方面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李国军是个惜才的, 当即就说要带他试试。
这一试就是六七年……
他天赋极高,脑子转得快, 对射击有浓厚的兴趣, 又肯吃苦努力, 所以这六七年从市队到省队他走得异常顺利, 没遇到过什么挫折也没碰到过什么困难。
比赛也是, 基本参加了,就一定会有奖拿,无论在哪个队, 成绩向来是遥遥领先同队的任何一个队员。
十几岁的青春里, 向来是没有谦虚低调, 有的是年轻气盛有的是肆意张扬,甚至很多时候都还带着些中二的心高气傲。
但人一旦锋芒毕露,就一定会遭人嫉妒。
李国军年仅半百,最近几年逐渐开始有从省队退下来的趋势,官场如战场,新来的教练和领导对李国军渐渐开始表现出或明显或隐晦的排挤。
路川作为李国军最得意又最有锋芒的学生自然在队里落不得什么好处。
但骄傲如路川,他懒得辩解也懒得解释,更懒得讨好谁,所以排挤就排挤,他也没什么所谓,直到一年前青年锦标赛的那次恶意判决。
对他进行恶意判决的裁判叫刘立伟,是当时在队里和他竞争最大的刘岩的父亲。
排挤他,冷落他,在背后对他嘀嘀咕咕,这些都没什么,他也不是很在乎,但成绩不行。
他路川拼死拼活训练打出来的成绩不行。
更何况这是最近一年多他进入低谷期后,重新振作了好几次取得的最好一次成绩,他等着用这次成绩找回之前的自信,等着用这次成绩鼓励自己在射击这条路上往更高更远的地方走。
取消成绩,禁赛一年的处罚算是把顶着压力艰难往上走的他再次拍回了谷底。
锦标赛之后的两个月,他训练时再不如以往得心应手,大概是心态出现了变化,总有些心有余而力不足。
很多时候他都觉得自己已经用了全部力气,却仍然没有什么进步。
少年人,有着成年人所没有的一往无前的勇气,但同样也有着成年人所没有的沉稳与踏实。
当被失败打击到不想再站起来的时候,他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放弃。
“小川,不然等你期末考试结束再见见李教练?”周玥想了想,找了个折中的办法,“也不是说非要让你重新回去训练,但李教练最近身体不太好,总是念叨你,跟他吃顿饭总是可以的吧。”
路川低头,右手掌心向上摊着。
他垂眼看了看,那是握了七年枪颈的手。
“再说吧。”路川再次往后躺了躺,眼睛盯着天花板上的复古吊顶,不知道在想什么。
挂了电话路川又坐了一会儿,等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的时候,手里的电话已经接通了。
“有事儿?”手机仍然开的是免提,从手机外放的喇叭里传出干而生硬的男声。
路川“啊”了一声,微微怔住,老实说他也没想到自己在这个时候无意识拨出的是于朝的号码。
“也没什么事儿……”路川坐直了些,手伸到茶几前,又翻了翻最上面的那几本教辅。
路川想起之前的事情心情不是太好,他整个人反应有些慢,说话也是东一句西一句没个重点。
他把教辅合上,人往沙发里窝了窝,拿了个大抱枕夹在两腿之间:“想你了,随便打的。”
于朝把手里的书放下,摘了眼镜:“说重点。”
路川“哈哈”笑了两声,打了个哈欠:“我说的真的。”
路川头埋在抱枕和沙发挤着的缝隙里,声音受到空间的限制,闷闷的。
电话那端的于朝抿了抿唇,捞了眼镜过来重新戴上,他拿着笔在刚刚读了题的那个题干下开始写公式:“出什么事儿了?”
“嗯?”路川切出语音,正在网页上搜最近的全国性比赛的参赛名单,“没什么事儿。”
代表淮安省省队参赛的名单里有几个熟悉的名字,当然这几个名字里还有刘岩。
50米步.枪卧射的项目在国内起步比较晚,之前并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步.枪项目上更多的是10米步.枪和步.枪三姿的比赛。
在50米卧射的项目上整个淮安省省队成绩最好的就是他和刘岩,现在他退队了,理所应当的,这些大型比赛肯定都有刘岩的名字。
“你心情不太好。”
“什么?”路川刚关掉网页,没想到于朝来了这么一句。
于朝推了下眼镜微微皱眉,正在写的这道题角度貌似有些刁钻,刚想出的解题思路写了两笔他才发现好像是掉进了题目的陷阱里。
他从桌子上抽了张演算纸,把题目里的信息简略地写出来,开始重新思考:“我说你是不是心情不好?”
路川有一瞬间的诧异——他确实是没想到于朝会这样问。
大概是为维护他这中二期少年的自尊心,所以他很少有表现出来“伤心,难过,心情不太好”这样的情绪,即使有时候真的有了什么伤心事,他也一向掩饰得很好。
就比如现在。
他不觉得刚自己和于朝的对话出了什么纰漏,于朝不该能看出来的。
他和老三这么多年兄弟,老三都没有这么敏锐地断言他心情不好的时候。
“还行。”路川诧异过后给了个很模糊的回答。
“嗯。”于朝点点头。
一分钟时间里于朝把整个物理奥赛的知识大纲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试图找到这道题的突破口,但很可惜,这道题很棘手,他暂时还是没有思路。
写不出来就算了,换两分钟脑子,说不定灵光一现就想出来了。
于朝把奥赛习题合上,随手从书架上抽了本英语阅读,也不看习题,就像看闲书一样开始看阅读。
英语这东西需要积累,词汇量,语感,这两样东西无一例外地都需要多读多看。
他大块的时间都用来做理科了,所以细碎的时间块,或者需要放松脑子的时候他就喜欢随便读一些英语文章。
路川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一向是有激情,有活力。调笑,怼人,随口说段子,整个人仿佛对什么都不在意,也没什么坏情绪。
但刚刚不是的。
刚刚路川说话有些愣愣的,没什么根据的,于朝就是觉得他是因为什么事情有些低落。
于朝突然想到前几周住院前在蛋糕店碰到袁倩那次,路川在蛋糕店门前的路灯下跟他讲让他把想说的都说出来,无论什么他路川都会好好听。
一篇英语阅读读到了末尾,于朝在最后一行一个有些生僻的词上划了个圈,紧接着他笔顿了顿、
于朝抬头,放下了手里的笔。
于朝的声音听起来比以往温和一点:“是有什么事儿?可以说来听听。”
是“可以说来听听”不是“说来听听”。
多加了个“可以”,让倾诉人觉得受到了尊重。
路川在沙发上翻了个身,有些想打趣,但张了张嘴实在是提不起来兴致。
“还真有点事儿。”路川这样说算是默认了。
没等于朝接着问,路川就自顾自地解释了一下:“之前射击队的一些事儿,现在都过去了。”
于朝“嗯”了一声,一整篇阅读读完,他又拿了刚那本习题过来开始看。
两人都没说话,但也没谁先挂电话。
路川盯着茶几上的那两摞书看了一会儿,抓了把头发,问于朝:“你为什么能一直学习,你不累吗?是什么东西驱动你一直学习?”
前几年他在市队的时候训练强度很高,没有寒暑假,也几乎没有周末,训练的时候一天举枪几百次重复同一个动作,枯燥乏味。很多一开始怀着雄心抱负来训练的小孩子最后很都放弃了。
因为没天赋,因为太累,因为无法同时兼顾学业。
理由很多,真正能坚持下来的人也很少。
路川能一直走到现在……是因为真的热爱,也是因为少年人那点可贵的骄傲。
热血,奋斗,希望有朝一日能站在最高的领奖台上,对奖项和成绩的渴望让路川一步步地走到了现在。
而同样的,半年前放弃射击也是因为看不到了希望。
与其说因为那次恶意判决和平时队里的排挤和冷漠气不过才退队,不如说是对自己没了信心才退队。
他是路川啊,怎么可能因为别人的所作所为放弃自己最热爱的事情,能让他放弃的,只是他自己。
从进省队的一年多他就开始进入了低谷期。
那一年多仍然是日复一日,甚至是比先前更加努力地训练,但成绩一直原地踏步,偶尔有时候还不如以前。
能打击到人的从来不只是挫折,还有绝望。
路川伸手,用拇指蹭了蹭茶几上书的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