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美的墙壁和铁柱雕刻人类铁像,或探出头颅、或是上半身斜着倒下来,或是半边身体被融入墙壁里,半边在外面,而他们的掌心或头顶有一个铁匦,里头放着不落灰尘的油灯,闪烁着幽蓝色的火焰。
人像的表情栩栩如生,细致到喜怒哀乐清晰可辨,他们不约而同朝着同一个方向,前仆后继般臣服于地,那方向正对宫殿尽头九十九阶的铁王座。
连台阶也是黑色的铁块,两道铁荆棘丛生,仿若楼梯栏杆,栏杆之后是镂空的万丈深渊,两道都是铁制人梯,像从地狱受苦受难爬回地面的恶灵。
脚踩着铁制阶梯往上走,能听到清脆的脚步声,宫殿内充斥着他们的回音。
拾级而上,越往上越艰难,双腿如坠铅块,重得难以移动,巫雨洁爬至半道已经汗流满面,摇头说她撑不住了。
“上面在抗拒我的靠近,不止是腿脚沉重,心脏仿佛有一把锤子用力敲打,有种被打碎的错觉。”巫雨洁抹掉满头汗水,面色沉重地说:“你们去吧,我只能停在这里了。”
岑今和丁燳青对视一眼,留下一瓶淡水给巫雨洁便相偕前进。
当他们来到第八十层铁台阶,终于也产生心脏被捶打的痛楚,大脑被铁锤子钻凿的痛楚也在同时间产生,岑今使用重力包裹自身,勉强减缓那股疼痛。
“你怎么样?”
丁燳青搀扶着岑今,唇色惨白:“只能吞噬一丁半点,能感觉到攻击我们的力量如汪洋大海,我拼尽全力也只能吞噬一两滴海水的量。”
“能撑到上面吗?”
“我可以,你呢?”
“还行。”
两人都知道彼此没夸大,面对正事时,知道量力而行的道理,于是相互扶持着走到第九十五个铁台阶,腰背已然弯到地面,单手撑着地面几乎是爬着走上铁平台。
直到上了铁平台,他们才发现距离铁王座有多远,平台占地面积将近百亩,前后长满铁荆棘,而在铁王座后方、荆棘丛林中,有一条蜿蜒小路,通往不知名的黑暗,但能听到潺潺水流声。
“亡灵从中庭而来,需要过一条河,走一道桥,经过铁树林,抵达海拉之门,通往无尽的黑暗与寒冷,能见到冥间九条河,其中一条河布满尖刀,再往前走,就是海拉的宫殿。”
丁燳青沉声陈述。
岑今诧异:“通往人间的路藏在铁王座后面?”他扯下两根铁树枝,递给丁燳青一根,充作拐杖勉力撑起腰板来到面积十来平的铁王座。
摸了摸,入手寒凉浸骨。
岑今打了个哆嗦,收回手,回头便见丁燳青似有所察地打量铁王座,过了一会儿,尝试坐下来,看向远方,面色有些古怪。
岑今顺着他视线看去,只能见到偌大宫殿的全景,顺便冲下方的巫雨洁招手。
巫雨洁坐在台阶上歇息,懒懒地回手招呼。
“你看见什么?”岑今好奇。
丁燳青拉着岑今坐下来,示意他:“看。”
岑今跟着看去,愕然地发现视野陡变宽阔,原先只能看见宫殿内全景,而今却能看见坐落群山的万千小镇,每一座石头屋尽揽于眼底。
“监视大屏高级VIP宝座啊。”岑今发出感叹。
现在揽入眼底的是死气沉沉的石头屋,不难想象还有亡灵生存的石头屋该何等热闹,坐在这里能看到多少有趣的景象。
丁燳青声音低沉:“诸神大战,世界树倒塌,滔天巨浪淹没陆地,永劫的黑暗笼罩四方天地,却有一方天地幸免于难,重焕生机,幸存的神和人类在这里扎根。”
“幸存的神的名字有留下记载吗?”
“森林之神、园艺与复仇之神,雷神的两个儿子,毒龙尼德霍格以及唯一没有记载去处的死神海拉。”
众神皆亡,连跳脱出神族与巨人族仇恨的命运三女神也无可避免地衰老,死于战争中,仅存四位神明、毒龙和没有生死记载的死神海拉。
“所以制造幽灵船混乱,引诱我们前来死之国的幕后主使者……是海拉?”岑今环顾四周,视线越过万千小镇,落至大海和浓雾深处,又低头看向铁阶梯下方的万丈深渊,没找到海拉的身影。
接着他回头,看向身后荆棘丛林里的蜿蜒小路。
“如果是她,已经如愿,怎么还藏头露尾?”
丁燳青思索片刻,拿出刚才在石头屋里藏起来的纸,纸上写着英灵殿盲女的预言:“我需要时间破解这张纸上的预言,猜出海拉的下落。”
岑今:“需要我怎么做?”
丁燳青:“寻卢恩文字书写的书籍,越多越好,我得学认字。”
岑今挑着一边的眉毛,对此无异议,两人起身离开铁王座,回到阶梯下方的宫殿,同巫雨洁一起寻找书籍。
一落到宫殿地面,身体的压迫瞬间消失,松快的感觉油然而生,巫雨洁捶着腰背直呼舒服。
他们在宫殿后方找到七八米高的书架,架子上满满当当的书籍,全部拿出来摆到丁燳青跟前让他翻阅,岑今趴在高高的书堆上询问丁燳青怎么认字。
丁燳青:“死记硬背,从一些熟悉的卢恩文字猜测整体记载的内容,再推敲某个文字的意思。”他头也不抬地翻阅,顺手摸了摸岑今软软的头发:“时间紧迫,资源有限,只能用这个蠢办法。”
岑今:“你把推敲的文字说出来,我帮你记录。”
丁燳青笑了笑:“那麻烦你了。”
岑今挠着脸颊,嘀咕道:“倒也不必这么客气。”虽说是客气,实际温柔又宠溺,像满分的年长情人,未免过于撩人。
巫雨洁专注地盯着一个半边身体镶嵌在墙壁里的铁像,一动不动,岑今拍了下她的肩膀:“看什么?”
“这尊等比例铁人像的脸似乎有变化。”巫雨洁有些迟疑。
岑今一愣:“不会吧?”
巫雨洁:“我记得她的眉毛之前是稍弯的,比较自然,现在眉头的位置向前挤了一点。”
“……”岑今仔细盯着看半天,眼睛酸涩不已:“没看出区别,你是不是看错了?出现幻觉?”
巫雨洁摇头:“我对人的面部五官较为专注,她的弯眉修整漂亮,一开始很舒展,显得面容愉悦,眉目清晰,眉头往前挤,看着像皱眉,顿时愁眉不展,像在求救。”
听她侃侃而谈,岑今也盯着这尊铁人像看,专注地看着它的眼睛和眉毛,鼻间有大量海鱼死后的臭味冲入,大脑涌入浓雾,眼睛被一层薄雾遮住,似有铁荆棘刺破眼瞳,鲜血淋漓下,看见朝他巧笑倩兮的美丽女孩。
美丽女孩红唇轻启,吐气如兰,一双含情目欲诉还休,如海妖吟唱,诱惑过路水手陪她一段旅程,换她展颜一笑。
下一刻,美丽女孩的脸变成两片,锋利的刀风利落斩断铁人像的头颅,岑今皱眉翻搅着铁人像内部,试图从劈裂的头颅寻找活生灵的证据。
巫雨洁:“卧槽,你干嘛?”
岑今:“它勾引我。”
巫雨洁更惊奇:“为什么?我看它那么久,它也不勾引我,是我不配?”
岑今:“它不喜欢女人吧。”
巫雨洁抱着胳膊:“……所以它逮住机会勾引一个基佬,笑死。”
岑今:“不过你说得没错,这些铁人像有问题,或许是活的生灵,只是运动机理跟我们不同。”
巫雨洁环顾书屋,满墙满柱子的铁人像,少说得有百来人,更别提宫殿内和阶梯下方的人梯,估计得有数千人,要不是她兴之所至观察铁人像的面部表情发现它们活的,会不会突然被袭击了,还弄不清怎么回事?
第247章 亡灵书(2)
岑今和巫雨洁正观察铁人像的时候,忽听书屋外面发出一道巨响,二话不说冲出门,见遍地狼藉如龙卷风过境,原先嵌在墙壁和铁柱里的人像统统被斩得七零八落,地面散落无数张白纸。
巫雨洁接住飘落到眼前的纸张,翻开来看,正面用卢恩文字写着一行字,只她注意力不在看不懂的内容,而在纸张本身:“这是道林纸。”
岑今一激灵,用刀尖拨开地面密集的道林纸,每张纸面都写着几行字,能看出每张纸写着不同内容。
“没那么多巧合的事情,要是没猜错,这些道林纸跟发生在北欧的精神院病栋、酒店火灾等案件里出现的道林纸一样,拥有相同的作用。”
“比如?”巫雨洁盯着她手里的纸,低声说道:“每张道林纸的内容都会以各种方式实现,每个拿到这张纸的人都会成为故事里的主人公,所以我有没有可能成为这张道林纸的故事主角?”
岑今提议:“要不你试着扔掉?”
巫雨洁先将纸扔出去,没有重量的纸张歪歪斜斜地飘着,最终以一个诡异的弧度落回她肩膀,接着将纸张揉成团再扔进深渊里,一股自下而上的热风将纸团送回她怀里。
“撕碎它试试。”岑今说。
巫雨洁采取他的建议,将纸张撕成碎片洋洋洒洒抛向半空,好半晌没有复原,但她紧绷的神经并没有松懈:“纸张被撕毁不代表我摆脱故事主角的设定纠缠。”
岑今:“关于道林纸、故事角色和设定安排也不过是我们的猜测,不一定会成真,不过以防万一,多注意这些道林纸,暂时别碰,等丁燳青能破解绝大多数的卢恩文字再说。”
巫雨洁应了声,心情稍微放松。
岑今嘴上安慰巫雨洁,实则心情没有放松,他心中盘旋一股不祥的预感,自踏入浓雾就没有再消下去,进入这座宫殿,预感强烈到令他恐慌的地步。
“回书屋,小心别碰到道林纸。”
两人小心翼翼退回书屋,将要踏进屋的时候,斜右侧一尊铁人像自七米高的位置猛地摔落下来,四分五裂之下露出裂开的身躯,流出黑色黏稠的液体。
顿时一股海鱼腐臭的味道弥漫开来,而岑今和巫雨洁便明了自踏入死之国后,一直嗅闻到的鱼腥味自何处而来。
巫雨洁洁白的侧脸沾了几滴溅过来的黑色液体,迅速氤氲开来,留下怎么也擦不掉的痕迹。
她脸色难看地望着岑今,摊开手,掌心是一张折叠整齐的道林纸,字从牙缝里挤出来:“撕碎的纸恢复原样回来了,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我的口袋里。”
话音一落,巫雨洁像看到什么恐怖之物一般,瞳孔紧缩,面露恐惧,一把拽住岑今将他推进去,只来得及关门,下一瞬就被铺天盖地飞过来的道林纸包裹。
过程不过瞬息,岑今根本没来得及反应,待他回神便已愤怒地劈开关闭的门,门口干净、空荡,不见一张道林纸,不见满地狼藉,除了一部分消失的铁人像和巫雨洁,一切如初。
他搜遍整个宫殿都没找到巫雨洁,便开始一一辨认铁人像,没找到任何一张熟悉的面孔,不由灰心失意地回到书屋。
此时距离他们来到宫殿已经过去一天一夜,但死之国的时间依然永久地停下来,日月的光芒照不到这里来,只有灰茫茫的天空,倘若不留意,是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的。
丁燳青从浩瀚书籍中抬头,看到神色不对劲的岑今,担忧地起身:“怎么了?”他发现巫雨洁不在,便问了一句。
岑今紧握长刀,脸色阴沉,略带颓丧,将他们的遭遇完完整整复述一遍。
丁燳青紧皱眉头:“你还能记得老巫那张纸上的内容吗?”
岑今:“我能描摹下来。”他不认识卢恩文字,但近来身边时不时出现这种文字,导致他下意识会强制大脑记住看见的卢恩文字。“你能破解了吗?”
丁燳青:“我最多只能再辨认十几个字,当中还有几个字词不能确定本意。”
没有任何古今对照的文献可参考,全凭曾经学到的几十个卢恩文字便要从大量古早文献自学失传已久的复杂文字,谈何容易?
岑今低着头:“我找遍宫殿都找不到老巫,毫无头绪,连对付我们的幕后主使者的面都没见过,我甚至感觉不到任何的精神污染,感觉不到危险,只有平静、死寂,毫无波澜的死气才是真正可怕的危险。”
他有点怀疑进入北欧世界树的决定是否正确,是否太过莽撞,是否被所谓的青年人的冒险心裹挟?驱使他们在一切未知的情况下,进入不可名状的未知之地,究竟是勇敢还是自以为是?
敌人算计的目标是他和丁燳青,结果巫雨洁先遭遇不测,说到底还是他的问题。
刚才漫天洒落的道林纸,说不定是针对他,却被巫雨洁替他挡了一道,还有摔落的铁人像、扑过来的道林纸,都是巫雨洁推开他、挡在他前面才遭遇不测。
他怎么就连累了伙伴?
“你不对劲。”丁燳青突然开口。
岑今茫然地抬眼:“什么?”
丁燳青虎口卡着岑今的下巴,仔细地打量他,颇为耐心地说:“你一向乐观自信,不会轻易被打倒,现在巫雨洁只是下落不明,你就自怨自艾,悲观失落,且不论我们以前出过多少次任务,巫雨洁、老龙、李道一甚至是我,我们面临更危险的境地,生死一线,你都能打起精神,想着拼死救我们出来,再不济也能替我们报仇——
老巫突然失踪罢了,怎么就遭遇不测了?
她肯定还活着,如果捡到道林纸就会成为故事主角的话。”
岑今眼中闪过挣扎:“她是为了救我——”
“别傻了。”丁燳青毫不留情打破岑今此刻黏不拉呼的玻璃心:“校训教我们一切以铲除诡异为宗旨,以生存为前提,任何一个超凡者都需要在紧要关头做到结果最合理、利益最大化的选择,巫雨洁是优秀学生代表,她会做出拉你一起死或推你去死的选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