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识衣淡淡道:“忘了。”
言卿难以置信:“忘了?”
谢识衣:“嗯。”
言卿心痒难耐,催促:“你快给我想想。”
谢识衣沉默了片刻,才开口:“百年前的我忘了,但是这一次青云榜第一的奖励,是瑶光琴。”
言卿念了下名字:“瑶光琴?”
他怎么觉得那么熟悉呢?很快言卿就反应过来:“……玄阶的窥魇仙器。”
谢识衣不甚在意:“嗯。”
这一次换言卿沉默了。
谢识衣确实是可以不在意。他手中就有千灯盏。哪怕瑶光琴在外人眼中是怎样千金难求的仙器,对谢识衣也不值一提。
可是言卿却不能不在意。
毕竟他重生回来第一件,就是大费周章去找碧云镜,为了……看看自己。
他并不认为上辈子存在自己脑海中的魔神是“魇”。
那不是魔神的诅咒,那就是魔神本身。
魔神很少跟他说话,但一经出现,必是在他心性不稳的时候。远古大魔非男非女、雌雄一体,说话也是诡异恐怖的。
有时是妩媚的女声似斑斓毒蛇;有时是沙哑的男声如苍苍老者。祂会温柔的、耐心的,引导言卿拿起魂丝,去杀戮,去血洗所过之处。
魔神留给言卿的最后一句话,才撕破这种亲和的表象,带了点尖锐之意。
“言卿,你摆脱不了我的。”
“每个人心里都住着魇,就像影子一样,永生永世无法逃离。”
“我们总会再见的。”
言卿敛去眼里的戾气,再抬头时,非常断:“谢识衣,我想参加青云大会。”
谢识衣不为所动,平静问:“为什么?”
言卿理所当:“凑个热闹啊。我来南泽州刚好赶上青云大会,这难道不是老天让我去大放光彩吗?”
谢识衣眼睛被白绫覆盖,但是从微皱的眉和紧抿的唇,言卿还是能察觉到那种冷淡的拒绝和不赞同。
谢识衣说:“你现在的修为,参加不了。”
言卿:“……”
言卿:“那你们忘情宗有什么灵气充沛的山峰吗?我努力努力修行。”
谢识衣手指落在桌上,语气平淡:“有。你跟我回玉清峰。”
言卿:“行吧。”言卿又道:“你说对了,我昨晚就该好好休息的,我现在在云舟上困得要死。”
炼气期的身体真的很麻烦。
言卿在趴下睡觉前,低头的一刻看到了腕上的红线。殷红色,深得犹如鲜血凝结,衬得他手腕森白。
沉默片刻,言卿抬起头来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声音很轻。
“谢识衣,你觉得‘魇’是什么?”
上重天,敢问谢识衣这个问题的,他怕是第一人。
魇是什么。
是魔神的诅咒。
是人人得诛的邪物。
谢识衣语气淡若清烟,道:“是恶。”
第20章 不悔(六)
言卿喃喃:“是吗?”
其实在他的认知里,魇更像是一种病毒,一种寄生虫。等它苏醒发作,就会让被寄生的人变成只知杀戮的怪物。这是来自上古魔神无解的诅咒,只能诛杀。
可从谢识衣嘴里听到“恶”。
言卿又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魔神死前对他说的那句话。
——魇是永生永世无法逃离的影子。
所以真的是寄生那么简单吗?
谢识衣似乎不是太愿意聊这方面的事,转移话题道:“你确定不休息吗?忘情宗门前有一条长阶,不得坐云舟、不得御剑,只能步行。”
言卿:“……”言卿又萎了,嫌弃了一通现在自己的练气修为后,开始嫌弃忘情宗:“你们忘情宗怎么屁事那么多。”
谢识衣不理他,淡淡道:“你还有三个时辰。”
“哦。”
言卿赶紧趴下,他困得眼皮子都在打架了,一想到还要走忘情宗那见鬼的路就头痛。隔着一方玉案,言卿靠在手臂上只能隔着清烟,看见谢识衣垂下的衣袖。雪白的魄丝暗转流光,常年握不悔剑的手,冷若冰玉。
言卿没说话,闭上眼,将所有的表情和情绪都隐于黑暗中。
紫金洲三家,四百八十寺,这些东西谢识衣只是简单地跟他提了一下,可是以谢识衣现在身处的位置,能被他单独提出来的,必然都是难以撼动的庞然大物。
紫金洲秦家还与十方城有联系。
虽然十方城毁灭在大火中,但魔域城池林立、恶徒横行,总有新的主城建立。
——秦家,到底要干什么?
云舟到达南泽州上空,刚好费时一整天。言卿醒过来的时候,窗外的云像是被火烧一样,殷红如血。他靠在桌上,从窗边看去,能看到南泽州烟波浩渺、一望无际。上面的山峰岛屿星罗棋布,都笼罩在一层淡淡的雾里。
那雾是灵气浓郁至极所化,只是一眼,水光山色仙鹤长鸣,叫人仿佛灵魂都被洗净般清透。
“到了?”
言卿探头,对这里还挺好奇的。
谢识衣:“嗯。”
他陪言卿在这里坐了一天,起身往外走去,外面仙盟弟子毕恭毕敬地站成一排。
天枢在人群末端,喜气洋洋道:“渡微,云舟到了,我已经把你此次回来的消息禀报师门了。”
谢识衣难得皱了下眉:“告诉他们干什么?”
天枢心虚:“呃这,你难得回一次宗门。宗主和长老都挺高兴的,我提前告诉他们。他们都说要专门出峰来接你。”
言卿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忘情宗这群人怎么跟多年游历在外的亲儿子回家似的?
还举门上下迎接。
可真有牌面。
谢识衣神色冰冷,反问:“出来接我?”
天枢:“呃……对。”
谢识衣沉默片刻,轻笑一声,声音漠然如冰雪:“真要接我,不如把那九千九百长阶去了。”
天枢抬袖擦汗:“啊?那怕是不行,那是先祖定下来的规矩,这宗主都没法子去啊。”
谢识衣讥诮地勾了下唇角,没再停留,往外走。
言卿现在作为他的小跟班,当然要跟上。
入了忘情宗,那就是一众当世大佬。大乘如牛毛,洞虚不胜数。为了安全起见,言卿把不得志藏进了袖子里,让它能睡就睡。
谢识衣口中的长阶,言卿见到后,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这不是一般的山阶,是云阶。从一处悬崖上空飘浮而立,玉色台阶横于长雾里,九千九百层,直直通往苍穹之上。
言卿往下看了眼万丈高空,吐槽:“这真的是给人走的吗?我一个练气期掉下去会死的吧。”
谢识衣平静说:“能走到这里的,没有人是你这个修为。”
言卿咬牙切齿笑:“哇,那我岂不是你们忘情宗开宗最特殊的贵客?”
谢识衣不置可否。
*
忘情宗十座主峰,三百余座外峰。今日在收到天枢的消息后,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震惊和狂喜。
谢应成为仙盟盟主后,已经离开不知道多少年了。
没想到如今年年寂静空无一人的玉清峰,竟然等回来了他的主人。
忘情宗宗主乐湛仙尊推开主殿的大门,迎面就撞上了彩玉峰峰主,席朝云。
修真界有容颜永驻的办法,但是席朝云却选择以妇人的一面示人。
她荆钗素颜,朝乐湛笑了笑,声音欣喜道:“渡微回来了。”
乐湛点头,似叹似笑:“是啊,我还以为以后只能在霄玉殿见他了呢。”
席朝云与乐湛一起往外走,一路上飞鸟白鹤振翅,两人身上是忘情宗标配的蓝白衣袍,男子潇洒儒雅,女子温婉窈窕,穿行松花青竹间,步履间似乎都有星辉浮动。
这是化神期修士,与天地感知的能力。
席朝云眉眼间满是笑意,轻声说道:“转眼就两百年,好快啊。我现在还记得渡微第一次来宗门的样子呢?”
乐湛揶揄说:“怎么可能不记得呢,他上宗门的那一日,血差点把忘情宗外九千九百长阶染了个遍。”
席朝云失笑:“我就记得他那时日浑身是血,脸色苍白,拿着不悔剑、一言不发地往云梯上走。我当时喊他,让他停下改日再上山也不迟,他不听。”
乐湛不以为意:“渡微那时封闭五感,怎么可能听得见你说的话呢。”
席朝云:“封闭五感?”
乐湛道:“嗯,你没见他当时失魂落魄的样子吗,就是彻底封闭了自己的五感。他也不知道从哪经历过一场恶战,经脉受了重伤,骨骼碎了好几处,衣上发上都是鲜血。我见渡微伤势,觉得他应该是提不动剑,也走不动路的。可那个孩子就是抱着剑,沉默着不说话,一步一个血脚印,走完了那九千九百条台阶。”
席朝云抿唇想到那一幕还是有些于心不忍,叹息一声抱怨说:“你说,渡微是你在人间选中的孩子,什么时候来忘情宗都行。为什么那一日偏要那么固执呢。”
乐湛伸出手,一片绿叶落在他掌心,犹豫很久,轻声道:“……我觉得,渡微当时,应该是真的找不到去的地方了吧。”
席朝云:“嗯?”
乐湛说:“其实我在人间救下渡微时,就跟他说过,以后有需要随时可以来忘情宗找我。可是之后数十年,这孩子都没出现。当时渡微已经被废了修为,被碎了灵根,在障城被家族遗弃、被众人所指。但在那样无助绝望的境地,这孩子也没打算向我求助。”
席朝云哑然:“这,确实像渡微的性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