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空一片混沌黑暗。
唯凤凰之羽流光璨璨,像赤金曜日破开漫长的夜。
自凤凰眼中流下的碧血,沿着不悔剑冰冷的剑刃,落到了地上,而后触地反弹,竟然在瞬息之间轻忽飘转。
碧血染带着浓郁的黑色,浮现空中,成一条狰狞细蛇——淬着满身毒液,袭向谢识衣。
言卿都没想到居然会在这里看到淮明子的“御魇”之术。
为什么?淮明子已经死了一百年了,为什么这种邪功会在上重天出现??
御魇之术,以血控魇——那碧色的血里,是从凤凰体内蹿出来的魇。淮明子实力深不可测,研究的功法也是上古邪术。这老头在化神期巅峰呆了不知道多少岁月,未必找不到谢识衣的破绽。
言卿神色凝重,倏然出手,指间魂丝从袖中穿梭而出,幻影变成重重枷锁。红线绕过虚空、绕过凤凰燃烧的羽翅,打算直入凤凰的眼,直接束缚住那些魇。
可是并没有如他所愿。
他的红线落入一只手中。
苍白的、冰冷的,像是玉,又像是雪。
言卿愣住。
这一刻,不悔剑的剑意漫开四野八荒,属于紫霄的回忆消散分离。虚空中浮现一点一点白色星光来,是黑暗崩析的本色。凤凰的身躯也在流逝,金色红色的星火漫漫,织成璀璨的长河。干燥、炙热的风,拂过耳边好像有细微燃烧的响动。
之前袭向谢识衣的那一条碧色血,谢识衣本可以躲开,却不知为什么失神了片刻,沉默之间,让那碧血入了眼睛。血色染湿睫毛,晕开在眼中,他没有去理,只是垂眸,静静看着掌心的红线。
延伸的魂丝都不过是幻影,在言卿收手的一刻,通通消失。
谢识衣看着掌心的线消失,平静地收手,在黑暗虚空万千星火中,冷静抬起头来。
言卿一时间,又是哑然又是沉默,最后抱住关着不得志的笼子,没忍住低声笑起来,笑了好久。
不得志都不知道主人笑什么。
他的主人在笑自己傻。
是淮明子的御魇之术没错,但这里是紫霄的回忆中啊。
谢识衣如果遇到危险,直接像之前一样终止一切就行了。
他操什么心呢?
真是关心则乱。
而且,谢识衣真的是一早就认出了他吧。即便是锁住魂息,也不一定能瞒得过谢识衣。
谢识衣对一个人行为举止的洞察能力本就很可怕。
那些似是而非的装疯卖傻,有时候他都觉得很假。
不过本来……桃花细雪中,一切就处于虚虚实实的暧昧间,可能他也从来没认真去伪装过。
言卿没说话,谢识衣也没说话。
紫霄后面血肉之躯落入了回春派幽牢中,但是那时他已经离开虚空,于是洞虚秘境中的记忆便也就停在了这最后的一幕。
时怼刀被留在虚空中,随着主人的消亡,自动解体。
天时怼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十八岁杀父弑母,数百年嫉恶如仇。风风火火的一生,尽悉湮没虚无。
黑暗崩析,回忆尽头,永恒固定在这片秘境里的,是紫霄洞府门前的那片青枫林。
言卿走过去,眼中漾开笑起,揶揄道:“仙尊,紫霄死了,现在我们可以出去了吗?”
不得志本来就在生闷气、咬栏杆。
听到他主人这吊儿郎当的语气,瞬间差点喷出血、磕到牙。靠靠靠,你找死不要带上我啊!
谢识衣漫不经心地抹去眼下的血,看他一眼,淡淡“嗯”了一声。
这条青枫林贯穿了紫霄的一生,就跟他颧骨到嘴角的那条疤一样。
疤是逆骨、是愤怒、是杀伐;这片青枫是故乡、是回忆、是混乱一生最后的柔情。
言卿再看这片青枫,又回忆起了那两场雨。
想起了镜如玉在第一场雨中跪地请求的无助模样,白梅油纸伞落到旁边,她扬起的脖颈苍白脆弱,像孤零的鸟。
又想到第二场雨,她在争吵过后拂袖而去却又停下步伐沉默很久,在青枫中回首,讽刺一笑,安静轻声说“哥哥,我原谅你了”。
九大宗浮花门门主,果然擅长玩弄人心。
言卿都不由感慨,道:“镜如玉演技真的挺好的。”
谢识衣手中的不悔剑隐去,不置可否,轻轻道:“是吗?”
言卿忽然来了兴趣,抱着笼子,指着自己说:“谢识衣,我的演技怎么样?”
谢识衣这才又看了他一眼,霄玉殿主清冷的面容上如往常没什么表情:“你要听实话吗?”
言卿:“听听听!”
谢识衣轻声笑了下,没什么情绪:“几百年,敢在我面前演戏的人里,你是演技最拙劣的。”
言卿:“……”
第16章 不悔(二)
言卿:“……”
哦!真是难为你了!纡尊降贵看我装疯卖傻那么久。
至于吗?演技差就演技差,为什么还要拉踩。
言卿呵呵一笑。
不过想到镜如玉那种似真似假,爱恨交织的表演。
言卿回忆自己的表现,又诡异地沉默了会儿。
他抱着笼子,选择尴尬地转移话题:“你进这秘境为了什么。”
谢识衣道:“找秦家的线索。”
言卿:“秦家?”
谢识衣颔首:“嗯。紫金洲,梅山秦家,那只凤凰应该就是他们所为。”
言卿想起之前发生的事,提醒他说:“这只凤凰魔种内,有御魇之术。”
谢识衣:“好。”
言卿:“我怀疑秦家和魔域有联系。”
谢识衣:“好。”
一叶青枫从眼前坠落,接下来又是漫长的沉默。
言卿有点愣神,手指搭在冰笼上方,把这些看似重要却又无关紧要的话聊完,他突然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心不在焉地摸着不得志的翅膀,视线又飘忽看着眼前的枫林。
他和谢识衣上辈子从神陨之地分离后。仿佛就无形中多了一道屏障,隔开以前亲密无间打打闹闹的岁月,换陌路殊途。十方城再见时,危机重重、四面埋伏,没什么心情叙旧。
没想到现在,居然是二人第一次心平气和走一段路。
他摆脱了魔神,摆脱了十方城少城主的身份,无拘无束,无忧无虑。静下心,却发现对于曾经最熟悉的故人,无话可说。
金色的阳光穿行枫叶间,言卿微微发呆。
不得志牙齿还咬着栏杆。再没眼色都发现气氛不对劲了,眼珠子左转右转,可还是畏惧于谢识衣,还是选择耷拉翅膀、趴地上,把所有叽里咕噜想说的话吞进肚子里。
穿过青枫林,又是那条他来时长长的隧道,也是出口。出口潮湿漆黑,里面蓝色的蝴蝶栩栩飞舞。
言卿刚想说什么。
忽然就听到谢识衣开口,平静问他:“你呢,你进来想做的事做完了吗?”
言卿:“啊?”
谢识衣耐心很好:“你进洞虚秘境。”
言卿再次把不得志祭出来:“没有,我是来找这蝙蝠到底是什么东西的。不过,没想到,这蝙蝠在紫霄的回忆里不值一提,影子都没出现。”
不得志:“……”无话可说,继续拿着栏杆磨牙。
谢识衣停顿一会儿,从言卿那里把笼子拿了过来。
他的手指在黑暗中从雪袖伸出,苍白而修长。专心咬笼子的不得志鸟身僵硬,差点从红色的眼睛里飞出眼泪。
呜呜呜啊啊啊啊它不要!呜呜呜呜啊它不要落入这个人手里!
谢识衣垂下眉眼,浩瀚强势的化神期灵力,直接注入不得志体内。
不得志生无可恋,觉得肚子里冰天雪地,就要魂归西去。
言卿好奇地在一旁说:“你发现什么了吗?”
谢识衣道:“没有。”
言卿不得志拿回来,意料之中:“我之前就觉得他的肚子像是个黑洞,什么都能吞进去。”
谢识衣说:“带回南泽州,或许会有办法。”
言卿:“嗯。”
等等,南泽州。言卿听他提到回南泽州,思绪才从现在安静的环境中抽身,想到之前发生的所有事。
——罗霖花,回春派,令牌,婚事,白潇潇。
“……”
之前不觉得有什么,和谢识衣挑明身份后,言卿浑身血液都僵硬。手指狂扯红线,郁闷烦躁。
分离之时恨不得亲手杀死对方,以为这辈子不会再见。他们现在算什么呢。
似敌似友,似亲似仇。
言卿说:“谢识衣。”
言卿刚喊完他的名字,忽然发现已经出洞虚秘境了,天光入眼。
外面齐压压站了一大片人。
天空依旧是晚上,寒月清辉照耀下,桃花如雪,白潇潇跪在地上,在他面是盛怒的回春派宗主和怀虚。
宗主气得脸色通红:“罗霖花本就是燕卿拿的,关你什么事!你又在可怜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