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驶远,隋轻驰说:“抛吧。”
路灯照不到这边,傅错看不见隋轻驰的表情,但听得出他有多认真,这是他精挑细选的时刻。中二的少年,大多数时间里对整个世界都毫不在意,能让他认真起来的事,哪怕只是打水漂,也一定很重要。
河堤边又安静下来,傅错站在河边,像站在甲子园的抛球手,发力将梦想的球掷向了无垠的水面。
梦想不会那么容易抵达,这次依然只有十二下,但他早有准备。
“再来!”
又扔了一次,这次是十一下。
扔了一次又一次,剧情就像坏掉的指针,一直在十一和十二间徘徊,似乎再也无法跨越。
不知不觉手里只剩最后一块石头了,傅错往手心哈了口气,冲着河面喊了声:“最后一次!冲啊!”
石头旋转着飞向水面,他给了它飞行的力量,余下的只能听天由命。
隋轻驰闭上眼,听那块石头在水面一口气砸了五下,六下,七下,八下……就这么继续蜻蜓点水地飞了下去……
烟花一朵朵绽放在夜空,到处都是灿烂的涟漪,他屏息凝神,满怀希望。
……然而最终也只遗憾地停留在十二朵。
他竖起耳朵,除了浅浅的涟漪声,再没有别的声音了。
傅错期待地看向他,隋轻驰睁开眼,带着努力伪装出来的,看似无动于衷的笑,说:“恭喜你啊,破纪录了。”
即便是在如此的黑暗中,他也看清了眼前人的眼睛是怎样像星星一样,突然就亮起来的。
傅错激动地伸出手,想和隋轻驰来个握拳,隋轻驰慢条斯理拿出插在衣兜里的手,但其实他伸得比往常都更快一些,那一点点快,只有他自己知道。
揣在兜里的手却是冰凉的,而握过冰冷石头的手,因为运动过反而是热的,傅错握住隋轻驰冰凉的手,觉得这个小他两岁的朋友,他终于,终于交到了。
第十四章
寒假时傅错收获了两份18岁生日礼物,一份是AK怼过来的生日蛋糕,一份是谭思送给他的Livehouse演出合同。
打开信封后傅错将那份演出合同翻来覆去正面背面地看了好几遍,并没有在哪里藏着“逗你玩的”这样的字眼。连AK都觉得没可能,边抹着蛋糕吃,边说:“别看了,他骗你的,真礼物就是这个蛋糕,我和他昨晚一块儿买的。”
傅错抬头看向没作声的谭思,下巴上沾着的奶油刚好“啪嗒”掉在那纸合同上,一直表现得高深莫测的谭思急忙把合同拿过去,飞快地抖掉了那坨奶油。
这下废弃仓库里顿时变得鸦雀无声,脸上沾着蛋糕的傅错和手上沾着蛋糕的AK异口同声道:“……是真的?”
谭思拿纸巾擦干净合同,边擦边道:“这家Livehouse刚开张,地方不太大,正在邀请乐队去做开……”
话还没说完就被AK扑过去抱了个满怀:“我去!谭思真有你的啊!这什么Livehouse来让AK爷爷好好瞧瞧——”
说着不由分说从谭思手里扯过合同,低头扫着密密麻麻的字,兴奋地叨叨着“字儿真多呀”,谭思又给扯了回来折好:“听我说比较快,总之这家livehouse正在邀请乐队去做开场演出,我就试着把我们在公园和广场的演出视频发给他们,没想到人家真的回复我了……不过先说好,是拼盘表演,演出费也没多少,是给的保底费。”
AK一个劲点头,又去扯合同,这次谭思给他了,AK终于从密密麻麻的字中找到了那个戳心窝子的名字,“唰”地举起来给傅错看:“西风!西风!”
傅错看见合同上“西风乐队”四个字,第一次觉得心跳震得胸口都发麻了。
演出的时间在下个月月初,还有三个礼拜,因为是拼盘演出,他们又是名不见经传的菜鸟乐队,还是因为Livehouse的老板很喜欢他们的演出视频,才给了他们唱两首歌的时间。AK第一时间就在微博发了这个消息,那时候他们只在公园和商业区的广场Live过几次,偶尔演出结束后也会有摇滚乐迷来同他们唠嗑两句,问问他们一般都在哪儿演出,所以每次演出都会有一些熟面孔,但三个人谁都不敢大着脸叫人家粉丝,就这样一点数量有限的熟面孔,大抵都反映在AK的微博粉丝数量上了,因为三个人里只有AK玩微博。
平常AK发微博,傅错和谭思都不怎么关心,今天这条微博发出去后三个人都守着AK的手机,微博发出五分钟后他们收到了第一条评论:
——哇,真的吗?恭喜,一定去支持!
又过了三分钟,收到了第二条和第三条评论:
——能点歌吗?想听《Beautiful》!
——一定要唱《Beautiful》,会让更多人喜欢上西风的!
三个人窝在一块儿,脑门顶着脑门,争论着要怎么回复,前前后后回复了十来条评论,傅错觉得脖子都发酸了,一抬头,才发现窗外天色都暗了。
“哎,别刷了,”他起身抓过AK的手机扔到一边,“这都几点了,赶紧排练吧。”
“对对对!”AK也站起来,掉头忙着去组架子鼓,“赶紧的赶紧的!”
谭思看两人忙活着接音箱和装架子鼓,说:“得先选两首歌吧。”
背对着蹲架子鼓前的AK扭头就道:“Beautiful!Beautiful!再来一首LOTUS的吧,《巨浪》怎么样?这首现场绝对High!”
“不行,”谭思说,“这是商业演出,只能唱我们自己的歌。”
“啊?”AK一脸懵逼地看向傅错,眨巴眨巴眼,“那错哥……咱唱点儿啥啊?”
傅错也被这个问题难住了,之前无论在公园还是街头,为了吸引路人,Live时他们唱的都是已经出道的乐队的歌,后来有一天谭思说《Beautiful》完成度很高,不如现场唱一回吧,那之后他们Live时才会带上这首原创歌曲。虽然除了这一首他也写过别的歌,但都是实验品,几个人私下里弹一弹唱一唱,过过瘾就够了,没想过要拿出手。也真拿不出手。
“没事儿,”谭思拍了拍他肩膀,“就你那些歌里再选一首出来,我们好好填个词,重新编个曲,不会差的。”
撇开选歌,其实他还有更担心的,他只是个临时主唱,唱歌这方面真的不在行,偏偏自己又作死,明明音域不够宽,还把Beautiful的副歌写那么高,每次演出多少都破了点儿音,只是因为在开放的环境里,所以听着不明显,可是livehouse的音响和音效都是顶级的,他一开口,大家就知道有没有了。
赶在天黑前他们排了两遍《Beautiful》,高音的部分依然不是破音就是走音,他盯着手上的麦克风,觉得这东西简直是自己的克星,就这个样子去Livehouse接受几百名摇滚歌迷的检验,让这么多不认识西风的人第一次就留下一个“这乐队是个什么鬼”的印象,他绝对无法允许。
唱得不好这点连AK都发现了,咳嗽一声说:“要不……降key吧?或者你把副歌的高音改改?”
可他既不愿意降key,也不愿意为了掩饰自己的短处去切割一首完整的歌。就像每个男孩都有一个梦中情人一样,每个吉他手也有一个梦中主唱,《Beautiful》就是写给他的梦中主唱的,他要有无比宽广的音域,游刃有余的技巧,还要有着丰富的表现力和深刻的感染力,而自己需要做的,只是为这位主唱写好歌,再奉献给他就可以了。
一周后就开学了,AK赶鸭子上架地在学校张贴了招主唱的告示,这样一张格格不入的告示夹在雪片一样的各种通知单和广告单中间,根本没人当回事,很快就被淹没了。
这天下午傅错和谭思在排练地没等到AK人,却等来了AK的电话:
“喂,傅错?那啥,今天你们先排着吧,别等我了,我同桌生日,请了班上同学去唱K,”说着压低嗓门,笑呵呵道,“到时候我给西风物色物色主唱啊!”
傅错与谭思面面相觑,谭思只得打趣道:“没准儿能找到呢。”
AK没在,他和谭思就商商量量地选好了两首歌,歌词都是他写曲子时随便填的,要上台唱太寒碜了,两个人又是抠编曲又是改歌词,折腾到晚上九点,缺席的鼓手终于唱完K,有气无力地发来了微信语音:
“……傅错啊,你和谭思选好歌了吗?”
“选了两首,等你来了再听听你的意见。”傅错说,“你那边呢?物色到主唱了吗?”回完他冲谭思苦笑了一下,其实两个人压根不抱什么期望。
AK那边发来了视频对话,看背景AK正从KTV里出来,走在大街上,刺猬头少年在屏幕那头一脸沮丧:“嗨,别提了,一屋子人鬼哭狼嚎的,唱的是个什么鬼,有一个音域还算宽的哥们吧,唱啥都不在拍子上,有一个女生前面唱得是真好,结果一到高音就劈叉……”
傅错早料到了:“行了,实在找不到就降key吧……”
“哎等等!”AK突然停了下来,看视频像是转了个身。
傅错刚想问“怎么了”,就听见视频那边的环境音变大了,有人在唱歌,AK明显是朝那个声源过去了。
那歌声隐隐约约,却有股魔力,傅错不自觉竖起耳朵,凝神倾听,听见了一串极有辨识度的钢琴琶音,那歌声就在这串琶音间游刃有余地穿梭,他胸口倏地漏跳了一拍——是LOTUS的《天台》,有人在唱LOTUS的《天台》,还唱得这样好……
那个地段傅错也熟,一到晚上就有那种摆摊的街边KTV,一对音响一台电视一部点唱机就够弄个移动KTV,来点唱的人还不少,他猜是谁正在街头唱K,这个水平,想必已经引来了不少围观者。《天台》的高音好多都到highC上了,有时季诗自己唱现场都会破音,但是这个演唱者完全没有力有不逮的迹象,高音处挥洒自如,不止如此,他唱出了这首歌应有的氛围,像在天台上望着天空,讲一个有关飞翔的故事,如此不事雕琢的唱腔,仿佛是天生的。隔着手机,音质实在说不上好,然而感染力却神奇地没有打折扣。
他太清楚劣质耳机和实际效果的差距,忙取下吉他装好,回头对谭思道:“你先回去吧,我去一趟AK那儿!”
“啊?”谭思戴着耳机在听歌,摘下耳机不解,“怎么了?”
“没事,我一会儿就回!”
他跑了出去,在心里雀跃地回,没准儿还能给你拐回一个主唱!
AK去的那家KTV离这里不远,跑得快的话十分钟就能赶到,他怕AK这个急性子暴脾气,一激动就把人吓跑了,他得亲自去一趟才安心!
背着吉他跑上天桥,风从那个方向吹来,傅错奔跑着,回忆着,虽然视频的音质不好,但只用唱腔就能让人一窥歌词的意境,这样的歌手才是最难得,音色是听不太真切,但他还是听出来那是一个年轻的声音,心中忍不住想着,如果这个声音能来唱他的《Beautiful》的话,那真的太好了……
第十五章
傅错赶到商业街的时候,老远就听见了街头KTV嘈杂的音响声,这会儿在唱歌的是一个女生,唱的是最近很火的唐杜的《惭愧》,点唱机周围并没有围观很多人,显然他期待的盛况已经结束了。
他在附近找了一圈,刚要给AK打电话,就看见了佝偻着背一个人坐在树下的刺猬头少年。
傅错四下看了看,确定那树下的四面长椅上真的就只有AK一个人,心想还是来晚了一步吗,叹了口气走上前,问:“人呢?”
AK猛地抬头看见他,先是有点吃惊,紧接着就一脸气愤地道:“走了!”
傅错被凶了个莫名其妙,愣了愣,下意识就看向街头KTV的方向。
AK见他伸长脖子望穿秋水的样子,不耐烦地拽了一下他的衣袖:“看啥呢,跟你说人走了!”
傅错有些悻悻地收回视线,额头上都是跑出的汗,之前跑的时候不觉得,现在停下来才感到热得难受,他坐下来,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一下气鼓鼓的鼓手,没拉到人其实也不奇怪,但是他没弄懂AK这股子邪火是哪里来的,稍微斟酌了一下措辞,问道:“怎么回事啊?”
“这次可不怪我,”AK愤愤不平地吐出一口气,“虽然那家伙一副拽得二五八万的样子,但是看在歌唱得好的份上,他给我摆架子我都忍了,我好声好气地问他对乐队有没有兴趣,他说没兴趣就算了,还要怼我一句,”说到这儿还声情并茂地学起对方的语气,“‘大哥你几岁了啊,好好读书别搞这些家家酒行不’?”
傅错都能想象出说话的人隐蔽地翻白眼的样子,听完忍了一下笑:“这都能把你气成这样啊?”
“你是不在现场!”AK激动得如同和老师告状的小学生,“你没看见他那目中无人的样儿!他唱完走出来,我上去和他说话,他就自己走自己的,都不晓得停下来听人说话,有没有教养啊?结果我就一路跟他后面,他买水我就陪他买水,就一直跟到了王府井那儿,好话不知道说了多少,我初中给女孩子写情书都没说过这么多夸人的话!小爷我什么时候受过这种热脸贴人冷屁股的罪啊……”
傅错听完心里就门儿清了:“人家第一时间就拒绝你了啊?”看来是拒之于千里之外遇上了不到黄河心不死,火星撞地球了。
AK吃了一瘪,又不服气起来:“我这不是想给咱乐队找个好主唱吗?!”
傅错见AK越说越委屈,拍拍他的背:“别气了,有才华的人傲一点也是正常的。还有,下次这种情况,人家不想你跟着,你就塞一个联系方式给他好了,范不着说这么多。”
“那这还成我的不对了?!”
“不是,你做得特别好,”傅错努力露出肯定的眼神冲他点点头,“换了是我我都没那个脸皮跟人走到王府井那儿。”
AK才稍微舒坦了那么一点,咂么了一下又觉得不对:“唉,你这不等于说我……”
“好了!”傅错站起来,“回了吧,时间也不早了,明天下午老地方不见不散啊!”
AK看着傅错笑一笑转身离去的背影,一时间忘了刚刚要说啥。
“哦对了,”傅错走了一段又停下来,回头有些好奇地问,“这人多少岁啊?”
“就十五六岁啊,”AK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然后才恍然拍了一下大腿,接着说出了令傅错意想不到的话,“嗨!都忘了跟你说了,不是别人,就是上次体育馆里打架那小子!叫隋什么来着?”
傅错瞪大眼看着他,半晌才不可思议地喃出那个名字:
“……隋轻驰?”
傅错躺床上一整晚辗转难眠,如果是隋轻驰的话,的确会不好好站着听人说话,也的确会怼得AK气急败坏,但如果是隋轻驰,他会不会看在他们是朋友的份上,同意来试一试当他们的主唱呢?
那样他会是一个完美无缺的主唱吧……
不光是歌唱得好,就只是往麦克风后一站,都能满场发光的那种。
纠结了许久,他在床上翻了个身,正对的墙上贴着一张LOTUS的海报,是AK送给他的,他本来没有在墙上贴海报的习惯,但是这屋子有些老旧了,墙一受潮就老脱漆,AK就给了他这张海报让他补救一下。
如果隋轻驰成为一支乐队的主唱,应该会是和季诗完全不同的风格,他漫无边际地想着,又想到,但桀骜不驯如隋轻驰,如果能仅仅因为两个人那一点点的交情就去做一件他根本不感兴趣的事,那他就不是隋轻驰了吧。
唉,算了,多半是没希望的,问了说不定更会招他烦了,而且他才初三,马上就要中考了,还是别耽误人家学业了。
周一早上隋轻驰是被雨声吵醒的,幸好是醒了,醒来才发现手机没电了,定的闹钟压根没响,洗漱完拉开冰箱的门,里面有保姆阿姨备的早餐,居然是牛奶。
他站冰箱前看了看,取出那盒牛奶直接扔进了垃圾桶。
说过多少次不喝牛奶了,但是仿佛没有人记得。
换好衣服临出门了才发现找不着雨伞了,看着窗外的雨不知道该生谁的气的时候才忽然记起来,好像是之前回家的路上顺手借给楼下的婆婆了。
算了,他拉上帽衫的帽子开了门,风夹着雨直接从阳台式的走廊外斜飘进来,裤子立刻就被打湿了。
隋轻驰低头看着半湿的阳台地板,烦躁地皱起眉头。